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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 (2)
送交者: 晨雪 2007年05月30日08:56:46 于 [跨国婚姻] 发送悄悄话

铁凝


当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时候,她的上铺,就是后来领她溜进方兢作品研讨会的那个同学,经常 深夜才回宿舍,谁都知道她正在狂热地恋爱。上铺的相貌平平,但是因为恋爱,她的眼神儿 里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焕发出奇妙的风采。有一晚,当她蹑手蹑脚地摸黑回到宿 舍时,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爬上自己的床铺。而那一晚,在她下铺的尹小跳也还没有睡着。 尹小跳在床上静静地观察着走进宿舍的上铺,她看见上铺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子, 举起镜子面向窗户,就着月光端详那镜中自己的脸。月光是太朦胧了,它不能满足


上铺观照 自己的欲望,于是上铺又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走廊里一束淡黄的灯光照进来, 照在上铺的身上,上铺站在门口,冲灯光仰起头,又就着灯光举起了镜子。她照着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带着醉意的美好的脸,肯定是热的,红扑扑的。而她对自己也一定是满意的。这 间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为这个站在门口、就着走廊灯光照镜子的女生而变得这么丰满和安 详。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不单单是为了上铺,她为了什么呢?

  又一个深夜,上铺回来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把头伸到尹小跳的下铺悄声叫醒了她。接 着她迈下来,和尹小跳并排躺着,迫不及待地开始诉说。她说尹小跳我告诉你啊我必须告诉 你,我终于不是处女了。有一个人爱着我呢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么也明白不了。她让尹 小跳猜那人是谁,尹小跳猜了几个同班男生,上铺不屑地说,他们,就他们?她说她永远不 会和这些校园里的人发生关系,她说他们没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对社会有独特 洞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给人心以启蒙的先驱。她爱上了一位先驱,是那先驱解放了她的思想 和身体,把她从一个处女变成了一个……一个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权享受这 个,你早就有这个权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铺描述着她和那先驱的同居经历,她说你知道他是 谁吗说出来准吓你一跳。她停顿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辞鼓 动起来,她迫不及待地问着是谁啊是谁啊!上铺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然后,她就像害怕吓 跑了谁似的轻轻用气吹出了几个字:"《零度档案》的作者。"那的确是用气轻轻吹出来的 ,而不是用嘴唇说出来的。时至今日,尹小跳还能清晰地记起伴随着"零度档案"这几个字 上铺那紧张的热烘烘的呼吸。

  《零度档案》是一篇小说,应该是"伤痕文学"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读者的欢迎,它的作 者也就理所当然地得到他们的敬重。在那个时代,人们为一篇小说和一个写小说的人付出了 多么大的诚意和热情。那热情也许是幼稚的浅薄的,却带着一种永不再现的清白和纯正。上 铺无疑会得到尹小跳的羡慕,她本该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却欲罢不能,她必须要与人分享她 这隐秘的幸福。她说,要知道他不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作家呀,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呀。尹 小跳你知道现在,就现在,我才对"横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说就是这个才华横溢的作 家他对我是那么好,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觉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给我买 ,他真就起来骑着自行车满城给我找果丹皮去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给我买果丹 皮!你听见没有尹小跳你听见没有?你还是处女吗尹小跳你还是处女吗?你要还是你就太亏了 。你不觉得你太晚了吗,真是没出息呀你……

  尹小跳不知道上铺为什么非得把果丹皮和处女联在一块儿说,好像谁要还是处女谁就不配吃 果丹皮似的。她对"我终于不是处女了"那个"终于"也感到刺耳,感到一种忙乱和浮躁。 无论如何那"终于"不该是上铺对青春的最高盼望。也许那是她的夸张,当一个时代迫切想 要顶替另一个时代的时候,一切都会夸张的,一切,从一篇小说到一个处女。但是上铺的激 情和亢奋还是感染了尹小跳,在上铺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个浑浑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 的没有开化的村姑,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让青春顺水漂流的傻二百五。那的确是一个思想解放 的时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挟着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铺拉拽着,斥责着,笑话 着又指点着,她的身体也似乎盈满了新鲜而又暧昧的欲望。她因此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她 这"要做"本身就是一种盲目的夸张。可是她应该做什么呢?她没有恋爱,校园里还没有出 现值得她为他费神的人,那么就走出校园去吧。有一天上铺说她要给尹小跳介绍一个人,她 说那人虽然不是作家或诗人,但离诗人很近,一个诗歌杂志的编辑。她说听他聊天你会觉得 很有意思。她说有一次聚会时他给大家读了一首诗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我这个屁股 啊,为什么一坐就坐在了资产阶级那一边?无产阶级的板凳啊我恳请你,恳请你收下我这无 知的屁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并不以为这能叫诗,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从前那些 批判会上疯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这"诗"只让尹小跳下意识地想起了她的屁股,想起她拿 羽绒枕头当沙发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时光。她没听说过在诗里可以大讲屁股,毕竟不是谁都配 有毛泽东那种气势的,他能把屁股写进诗。她却和这个编辑见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寻求一种 刺激。毕竟她只是一个学生,而对方是一个诗歌杂志的编辑。编辑的地位仅次于作家吧,也 仅比作家低那么一点儿,小小的一点儿。

  是个寒冷的晚上,在美术馆门前,他们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就开始来 来回回地走。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下边都是紧紧裹住腿的牛仔裤,远远看去就像两只 闲逛的鸵鸟。尹小跳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单独约会过,特别是和这样一个"离诗人很近"的 人。当双方开始有些拘谨地走来走去时,尹小跳率先发现了这一切的毫无意义:她这是在干 什么?她想走到哪里去?上铺向她介绍这编辑时不是告诉她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吗?她告诉她 原是想让她放松的,意思是你们可以恋爱,也可以不恋爱,不必有什么精神负担--不谈恋 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不能单独见面了吗?在从前的时代,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这可能是 荒唐的,现在不同了。照上铺的观点,仿佛只有让一个未婚女学生和一个已婚男编辑不断地 在晚上约会,才能证明一个时代的开放程度和一个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时此刻,她正在通过 尹小跳这个活人,帮助她实施她的这个观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并没有感到自由,她觉 得十分紧张,当她内心紧张时她便要滔滔不绝地说话。她说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说起食堂的 饭菜,讲现代文学的先生怎样把衬衫错系着扣子就走进了教室……她滔滔不绝、忙忙乱乱地 说着,就像不加选择没走脑子,因此一点也不高级,不聪明,没趣味,也不幽默。她的内心 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冷静地提醒她,她与身边这个"鸵鸟"见面是一件多 么可笑的事,她简直就是在用这滔滔不绝的胡扯来惩罚自己这荒唐透顶的约会。她滔滔不绝 地说着,内心又是那么焦虑,因为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刚一开始就该结束 的会面。她甚至愚蠢地认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说下去,这会面便能尽快地结束。好不容易 那编辑插了嘴,她这才发现他带着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欢有这种声音的男人,这种声音使说 话的人显得装腔作势,总像在用说话的方式练习发声。编辑说毕业之后你准备回你们那儿去 吗--你们那儿,是福安吧?尽管是座古城,但毕竟是外省。我劝你还是争取留在北京,这 儿才是文化中心,对此我深有体会。

  尹小跳对编辑的说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么资格张口"你们那儿",闭口"你们那儿"的, 上铺说他也不过是几年前才从西北的黄土高原调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个主人似的 对来自福安的尹小跳做悲天悯人状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胡同里喝着杨梅汽水逗猫玩儿的时 候,你又在哪儿呢?

  往事历历在目,从前的一切,当她作为一个小北京人初次进入福安那座城市时,她经历了怎 样的艰难。她有过她的委屈,也有过她的自豪。她曾经力图融入那个城市,也许她融入了, 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几个密友在那个古色古香、极端排外的城市里勇 敢地捍卫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从来就不知道有这样几个女孩子,曾经自不量力地妄 想把它的文明带给一个陌生的城市。尽管北京永远也用不着她们这样,永远也不需要她们这 样,尹小跳她们却执拗地挥洒着她们的痴情。而眼前这个人,这个人为北京做什么了呢,他 却已经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说他一开口就是毕业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难道她当真会跟一 个陌生人谈及自己的私事--毕业分配吗?总之一切都不对头。她恼恨上铺的眼力,也恼恨 自己的轻浮--她很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几分心酸,为了自己这不辨方向的将 自己投掷;她亦有几分清醒:她忽然觉得她并没有顺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识到被她珍 藏的依旧是宝贵的,她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们感到庆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铺,她跟不 上上铺,那就让她这样"落后"下去吧!

  她就在这越来越清楚的思路中等来了末班车。上车的人很多,她一边朝车站跑,一边冲编辑 咧咧嘴算是一个告别的笑。然后,她就拼命往已经很拥挤的车门挤去。这当儿编辑依然跟在 她后边,显然是要照顾她挤上车再离开的,她于是扭头冲他喊着:"哎,你能不能使大劲儿 推我一把!"他使大劲儿推了她一把,她终于上了车,车门在她身后"嘭"地关上了。

  她站在末班车上忽然偷着笑了,她想,刚才她让他使大劲儿推她一把,原来是她今天晚上最 想说的一句话。她还想,其实这编辑是个老实人。不过她也感觉到,就像她不喜欢他一样, 他也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她并不是不想给方兢回信,她迟迟没有把回信写成,是因为她不知道这封信究竟该怎样去回 。也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无论如何她不能把方兢从旧金山写来的信看成便条。她一遍又一 遍地细细读着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着泪。她从来也没有读到过这么好的信,她没有理由 怀疑写信人的诚恳。

  于是她开始给他写回信:"方兢老师,您好。"她写道。接着她撕掉信纸重新开始。但是


他 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可她又怎么能让自己 写出一封与方兢这样的名人同等水准的复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这份书写的才华,也 没有如方兢信里那种情感的准备。但就凭了这封信,尹小跳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她也必 须爱上他。因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爱上了,被他爱上是幸运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龄, 以她的阅历,她还一时无法区别崇拜和爱,也不能判断在虚荣心驱动下的情感是怎样快速占 了上风。在那些时候或者她还想起过大四时她的上铺,与方兢相比,上铺那位"才华横溢" 的作家又算得了什么,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时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内心生活。大学时代呵,那一 团团来得急、去得快的炽热。

  她便又一次开始给他回信,却始终只是那几个字:"方兢老师,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轮电影的影院看他的电影,与银幕上的他相会。她倾听他的声音,研究 他的五官,体味他的表情。她力图使劲记住他的相貌,但当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却发现她 根本就忘记了他的长相。这使她害怕而又焦虑,还伴有不祥的预兆。第二天她插空儿再去看 电影,她死盯着银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个失散的亲人。她还是写不成回信,却在办公室 接到了他的电话。

  那正是编辑部人最全的时候,主任对她说:"尹小跳,你叔叔的电话。"她走到电话前拿起 话筒,立刻就听出了他那略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他不由分说地、有点儿生硬地、一口气地 说了如下一段话:是尹小跳同志吗?我是方兢。我知道你办公室里人很多,你不要作声,不 要叫我方兢老师,你只听我说就行了。我已经回到北京了,没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电话,很 可能你正在心里笑话我是个不识趣的人。但是请你听我说完,不要放电话,也不要怕我,我 并不想对你无礼。我只是想看见你,听我说--这几天我在北京饭店开会,你能不能找机会 到北京来出差组稿,我知道很多编辑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来,我们见见面,我把我在会上 的电话告诉你。你不用马上回答--当然,我又特别想听到你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 ,你还是先想一想。最后我还想再嗦几句:我知道我这样子看上去很不冷静,但我有点儿 无法控制自己,这在我来说是非常少见的,可我宁愿相信我的直觉,所以请你不要轻易拒绝 我,不要轻易拒绝我。现在我念电话号码,你能不能记一下,你能记住吗……

  她的数字概念很差,但对方兢的电话号码,她只听他说了一遍就牢记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 北京,在北京饭店他的房间里见到了他。当她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她觉得他的个子比第一次 见他时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个子的人一样,有一点点驼背。不过这并没有遮掩他的风度, 他那为大众所知的带点儿傲气和满不在乎的神态。尹小跳相信自己走进他的房间时是不自然 的,这不自然仿佛也传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对她笑着,但显然已没有研讨会上那谈笑风生的 洒脱神情。他给她倒了一杯茶,却不知怎么把茶水漾出来烫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 给烫了。电话铃又响个没完--名人就是这样啊,老是让电话追着。他不断接着电话,脸不 改色心不跳地对电话里的人撒着谎:"不行啊今天不行,现在?现在更不行,我马上要去看 样片。明天吧,明天我请你吃'大三元'……"

  尹小跳坐在沙发上静听着方兢的谎话,觉出一种亲近的默契,也许还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新奇 。她感谢他这一串串熟练而又油滑的谎话,感谢他为她拒绝着他(她)们。那是他为她而撒的 谎,一切都是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来放松起来,正是别人的电 话给了她一点儿缓冲的余地。

  终于打完了电话,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来。他蹲着,和她面对着面。他蹲得很突兀,姿 态却是自然、朴实的,像一个在田野里侍弄庄稼的农民;像一个大人常常需要蹲下来和一个 孩子讲话;或是一个人有时候喜欢蹲着观察一种小动物:蚂蚁或者金龟子。以他的年龄和他 的身份,他这样蹲着还呈现出一种孩子式的顽皮。他蹲着对坐在沙发上的尹小跳说,要不然 咱们还是出去吧,这些电话弄得人心乱。

  他们出了房间,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们选择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喝着咖啡,他仍然握着他 的木烟斗。有一个短暂的静默,还是他先开口。他说,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她说,我很尊敬您,我喜欢您的电影《美丽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样……也就是说,很多人 和我一样,都很敬佩您的才华,在编辑部,您是大家经常讨论的话题。我们……

  他打断了她,他说你是不是一个晚上都要用这种腔调跟我讲话?你是不是呀你说?

  她摇着头又点着头,她是想用这摇头点头来平抑她内心的激动,她已经发现她非常非常愿意 和他在一起。

  这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研讨会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点儿傻乎乎的,又显得那么有主意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来监视我的那个人。我正是需要被你这样的人监视,除此以外没 有人能监视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说谎,我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你。我我我……他猛吸一口烟: 我写给你的都是我心里想的,你知道吗?我从不给女人写信,从不写。但当我看见你的时候 我就按捺不住要写。我深知我的才华和天分,也深知它们还远没有舒展开来。我的名气应该 比现在大得多。总有一天,你就看吧。我还想跟你谈谈我对女人的态度,我对女人基本上是 来者不拒的。女人们大多是冲我的名气来的,还有钱吧。当然还有一批是甘愿献身什么都不 为的。她们很可怜,因为在很多方面……我其实十分肮脏--但愿我这句话没有吓着你。

  他的话其实是有点儿吓着了她。赤裸裸的都是吓人的,而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赤裸裸呢。她 为那个"肮脏"而替他感到难过,她原以为她听到的将要比这浪漫得多。他究竟是一个什么 样的人?他要对她做什么?尹小跳疑惑着,却又深知自己不具备掌握谈话主动权的能力。她是 被动的,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她根本无法预料到后来自己也能生出一股子被动的邪性。

  因此--他吸了一口烟说,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现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么可能 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一个追逐不到的人--谁也别想。但是你我早晚会在一起。

  她终于开了口,她说您这样说话有什么根据?她一边问着,一边被他这种明确的表示弄得一 阵心跳。

  他却根本不搭理她的提问,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我早晚会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诉你,即使 有一天我爱你爱得发疯,我们在一起时我还会有很多女人。而且我决不会在你面前遮遮掩掩 ,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她们是谁,怎么回事……我要让你来审判我惩罚我,因为你是我最 爱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这么坦诚这么真实又这么没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个上帝 。你记住我的话吧,也许现在你还太年轻,将来你会理解的肯定会理解的。凡夫俗子会认为 我这是一番流氓语言--也许是吧,也许根本不是。

  尹小跳听着方兢这闻所未闻的语言,她不想说他这是流氓语言,可他这都是些什么话呢?他 这样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也配对一个清白的少女说这样的话吗?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 就像被施了法术念了咒语,越发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竭尽全力理解着他的"思想" ,尾随着他的"境界",他那一味独断的张狂的自信之态所幻化出的古怪魅力,他那热烈的 眼神里偶尔游走出的几丝冷酷也深深打动着她。甚至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经不由自主 地开始评判和估价自己,发现和肯定自己:她将是什么样的人,她有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对这个名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里呢……

  奇怪的是他并不是话越多离尹小跳越近,他往后捎着身子,越说就越和尹小跳拉开了距离。 他对她的如饥似渴的欲求并不是通过简单、急躁的抚摸和身体的靠近来达到的,他的适可而 止的身体距离也并非一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那老练的心中有数。

  很晚很晚尹小跳才离开北京饭店,方兢坚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们走着回去,暮春的夜风和宽阔的长安街使尹小跳心里轻松了许多,她这才发现和他在一 起是很累的,从来都是累的,她却在很多年里都甘愿这累伴随着她。

  他一忽儿走在她的左边,一忽儿走在她的右边,他说小跳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她问。

  你是一个好姑娘。他说。

  可是您并不了解我。

  我的确不了解你,不过我自信再也没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为什么?

  你知道,因为说到底,这是不可知的力量决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比如 冷淡外表之下岩浆一样的热情……

  您怎么知道我会有岩浆一样的热情?您还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觉得我对您的尊重表 现得还不够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兴奋地说:你的傲慢劲儿也来了--不,不是傲慢,是骄傲, 骄傲不是我的,骄傲是你独有的。

  为什么是我独有的呢?她口气软下来:您的骨子里如果没有骄傲,您又怎么能说出刚才-- 在北京饭店里那一番话呢。

  他忽然有些?惶地笑笑说,你真以为那是骄傲吗?我骨子里更多的其实是一股无赖气,无赖 气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这种说法,或者说不能允许他这样形容自己。尽管多年之后回忆当初,她才 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贴切的,但在当初,她还是激烈地反对了他。她这才开始一点一 滴把自己对他的感觉说给他听,从读他的两封信,到因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一遍又一遍看 他的电影。她说得很吃力,又惟恐词不达意。当她说到影片中他那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时,忍 不住又要流泪。她便停住不说,坚持把眼泪忍回去。他不让她再说了,她却偏要往下说。不 是为了感动他,而是正受着自己的感动。她隐隐约约觉得她在这个备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担 当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劳改,她定会伴随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罗斯十 二月党人的那些妻子,心甘情愿随丈夫去西伯利亚厮守一辈子。呵,为了证实她的坚贞勇敢 崇高超然,她简直恨不得折磨过方兢的那个时光再重演一遍,就让那样的时光来衡量她的心 吧--可她是谁呀?方兢有自己的娇妻和爱女。

  她说着,招待所到了。她赶紧刹住话闸,向他伸出了手。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说,我 要再说一遍:你是一个好姑娘。

  他们告了别,他走上原路,她走进招待所的大门。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门跑到街上,她叫住了 他。

  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后来他对她说。

  现在他站在那儿不动,等她过去。她小跑着过去,站在他眼前说,我想亲您一下。

  他张开双臂将她松松地环住,松松地,因此他们的身体没有贴在一起。她踮起脚尖儿仰起脸 ,她亲了他,然后迅速离开他跑进了招待所。

  方兢始终不能忘怀尹小跳这最初的一吻,因为它是那么蜻蜓点水不着边际,那其实根本算不 上一个吻,充其量那是半个吻,只能是半个吻。如一根飞扬的羽毛轻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 一片薄薄的雪花了无痕迹地在滚烫的炉盘上融化。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诚和羞怯,那是因过 分虔诚而生的潦草,因过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么呢--她差不多没有找到他的嘴 唇。

  也许还不单这些。当尹小跳果断地小跑着奔向方兢时,她的心已经开始迟疑,没有人帮她判 断,她却必须跑向这个男人。她就在瞬间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请求,又在瞬间让她的嘴逃离了 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犹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坚守。

  就因为这半个吻是如此郑重而又潦草,如此纯净而又复杂,使方兢来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 。他不敢。而当他用双臂松松地环住她那一围柔韧的细腰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经被这个遥远 而又亲近的人紧紧地攫住了。


他写给她的信一般都很长,字又特别小。他用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种派克特别型号的钢笔,笔 画细极了,就是俗话说的像头发丝那么细吧。这种纤细的笔尖可以助他把字写得更小更密, 好似一团团择不开的蚂蚁满纸蠕动。他贪婪地写着小字,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纸较 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纸折磨白纸,不分段落也不讲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 不是在写字,他是在用字吃着纸啃着纸,他恨不得用那些小黑字占领每张白纸的分分寸寸, 用那些小黑字填满肉眼所能看见的纸上的全部空白,把本来轻薄的一张张白纸挤压


成一块块 分量沉重的黑云。他恨不得对着上苍呼叫:给我一张硕大无朋的白纸吧,让我把一生的话写 完。

  在从前和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有人如他这样写给她的信。当十几年过后她怀着距离感和 审视的心阅读这些来信时,他那满纸满页由于爱她而生出的写小字的耐心,他为了这样的书 写而耗费的大量时间,他和他那无限的字字句句对有限的纸张那寸土必争的贪婪与渴求,仍 然能使她心里生出几分酸楚。她珍视的就是这份精细的耐心,这份纸张和文字之间那原始、 诚恳、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恋,不管那是写给谁的,哪怕是写给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说: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这么小的字,但我还是把字越写越小了,纸 也越用越薄,因为我有越来越多的话要告诉你。如果写大字,用厚纸,寄到出版社也许不安 全,也许有人会认为是作者寄来的稿件而替你拆开……

  他还在有些信中诉说他的荒唐经历。

  小跳:

  读这封信会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须要写,因为我不写你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前几天 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员×××做爱(她比你 还要年轻,但并不出名),感觉非常不好。也许因为一切都太仓促,她的目的性太强了,太 直接了。几天来她一直跟我谈话,并不是要争这部戏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确定,她是为 下一部戏做准备,她希望我的下一部电影能对她有足够的注意。看得出她对和男人的交往有 些经验,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后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虚荣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对我能有那么一 点儿爱意。很可惜没有,她甚至不屑于和我调情。在她们这个年龄的人的眼里,我可能只是 个有权力让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头子吧,虽然我还不到五十岁。她却强烈地要和我做爱。 我承认她的身体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对她的态度是玩弄的,后来又有了一点儿轻蔑的亢 奋,因为不知怎么我在那时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吻。 不是别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长的,舍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从你身上得到 的一样,虽然我从未在你那儿得到过。在那个我无法忘记、后来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 只给了我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不敢。

  对×××我没有什么不敢,当她在我面前快速脱衣服时我制止了她。我让她亲吻我,她照着 做了。她倚在我身上,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长时间并不断腾出嘴来问我:"可以了 吗可以了吗?"她亲得很卖力也很周到,她的舌头去了我嘴里可以够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 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闭起眼睛竭力想象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热 吻。但是不行,她亲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显然是不耐烦了--因为她 不耐烦了,我就偏要她没完没了地继续亲下去。我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动弹,我们两 个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负。后来这一切终于改变了方向,因为她偷偷从我脖子上抽 出一只手,她开始抚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这时我愿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 亲我的用意,她一定以为仅有这种动作是不切实际的,仅有这种动作我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她的目的也就更无达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诉我,虽然我的亲吻总是不能 让你满意,但我还有别的我愿意给你……我们做爱,眼前到处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恳请 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后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体下面就是你--我的最爱,但当我真的 幻想成你的时候,强烈的罪恶感又扼制着我可能产生的快感,以至于在那一瞬间我分辨不出 身体下面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最后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让它出来。

  我愿意让你一万遍地诅咒我,当你诅咒我的时候我空虚的灵魂才可能有个安稳的去处。我的 灵魂究竟能够安放在哪里?也许我索要的太多了,为什么当我不断得到梦想中的好东西:成 功,名气,国内国际奖,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钱……我的焦虑反而日益严重呢?

  我结婚之前还有过一个女人,是劳改农场分配给我的一个独脚女人,比我大十五岁。她是一 个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为我虽然是人类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说是 她接受了我。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并不是让我尽男人的义务的,她是独脚,却力大 无比,以我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虚弱体力,也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她常在深夜将我绑起来用 纳鞋的锥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来就行。更让我震惊的是,她居然在有 一次我睡熟时掀开被子发疯似的揪我的阴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却 没有因此而精神错乱,我想也许那是因为出门便有山吧,当我走出低矮的干打垒土房看见沉 默的万年不变的山时,当我看见院子里疯跑的鸡和土路上热气腾腾的牛粪时,活下去的愿望 是那么强烈。我甚至练出了一种本领:每当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迹斑斑鼻青脸肿终于罢手 时,我能够立刻呼呼大睡而且连一个噩梦都没有做过。但在今天,我却不得不多少遍地问自 己: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我并不愿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这样给你写信才能够让我的心洁净。我是那 么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于这渴望变成了害怕。并且,我还毫不客气地蛮不讲理地害怕别人 和你在一起。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和对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饭店酒吧喝咖 啡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注意到邻桌的两个男人一直在看你,还有对面一个英国老头儿,我能 肯定那是个英国人--那个老家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没有注意到,你当时很紧张。但我看 见了,我不用专门观察只用眼的余光就够了,我对我的感觉充满自信。你是那种能抓住人的 人,你身上有一种抓人的东西,你有那种让人看你的本领,虽然你还不自知。我劝你对此应 该在意,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有人对你说过这些话吗?我相信我是惟一对你说这种话的人 。随时随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让别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我并不是说喜欢注意你 的人都要对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认他们也一定是极有眼力的,他们 不是群氓、下流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紧张,我不希望你被他们夺走,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 道你对我的真实感情,那我也不愿意。我曾说过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 ,就是我在美国用手指尖儿不断抚摸过的那粒小米。我会想办法不让街上的人认出我,总有 一天我会这样。

  现在来谈一下你约我的书稿。我试着开头,写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难,因为我找不到一种轻 快而又干净的心情。如果你的读者群是孩子,你首先应该有一颗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 --至少对你,但却太不干净。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种挑战。我想在拍完《冬 眠》之后集中一下时间和精力来写这本书,我会试一试究竟我还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 觉得我的信太嗦?而嗦就是一个人见老的征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么?我多么盼望你快点 儿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时我们才会在一起吧。那时我们都已老得 分不出男女,你像个老头儿,而我像个老太太。我们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 我们就还能说话。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坚硬的总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齿,而最柔软的舌 头和嘴唇却能存在到最后陪伴我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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