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年前在深圳,一位朋友陪我游览该市的民俗村。所谓“村”,其实是个公园。里面有许多热带和亚热带植物,据说许多树都是直接从云南等地移植过来。林间树后,建有各式各样,不同风格的少数民族传统民居。从路旁望去,隐隐约约好似一个个村寨。游人沿园内的道路和标记,在南疆的土寨,或北国的蒙古包间穿行,领略各地风情。间或碰上寨子里表演节目,便可悠闲地坐下体会一番少数民族的能歌善舞了。
尽管园内树木很多,依然难挡夏季里南方烈日的酷晒和树木间隐隐的湿气。两者在空气中揉为一体,直让人觉得闷热。和朋友逛了大半天,早已又热又疲,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清亮、悦耳的笛声,心头一动,顿觉一丝清凉飘过,暑意和疲乏消了大半。循声而去,只见路边一个小小的凉亭,一位穿圆领衫,几乎剃了个光头的中年男子手握横笛,站在亭内神情专注地独自吹奏。一张方木桌上,摆着十来支长短不一,不同粗细的笛子,还有两摞CD音碟。看见有人来了,中年男子冲我俩点了点头,继续吹他的笛子。一曲“春到湘江”终了,又拿起几支短笛,慢悠悠地吹了几段。我和朋友站在一边,静静地欣赏。
摆弄完手中的短笛以后,中年男子才开口说话。闲聊中,知道他曾经承包过公司,做过老板。后来公司破产,家也没了。因为从小吹得一手好笛子,于是背起背包,开始了一杆竹笛走四方的生涯。从南到北,靠在街头演艺卖碟养活自己,弄笛吹箫抒发情怀。他的CD碟上,一盘封面印有“流浪笛声”,背面写有一段介绍:“《流浪笛声》是我流浪的心迹。有我的胸怀,有我的理想 … 表现了我破产下岗后的万分痛苦和内心的斗争 … 再苦再穷,不偷不抢不骗 … 这合录音是为喜欢我的笛声的街头听众和下岗朋友们录制的。”。另一盘则是他与某省歌舞剧院民乐团合作录制的碟子。我买了两盘送与朋友,两盘留给自己。
在我一度颇为困难的时候,我曾经安慰大洋彼岸担忧的母亲:儿子可以被难住一时,但不会被难倒一世。现在有时听听这位萍水相逢的吹笛人的笛声,偶尔会想,这位浪迹天涯的吹笛人,像是一位有抱负,自谋生路不甘沦落的人,不知如今怎样了?
(2)
我以前曾经住过的一个院子,里面有三栋楼。我们家住的楼在中间,后面稍远,最靠里面的一栋,是作协的老楼。据说里面住着几个名人,有徐迟,姚雪莹等,不过我一个都没有见到过。我家正面的一栋楼里,则住着市歌舞剧院的部分演员和家属。那时已是文革过后,以前一个单位一个院子,连机关带宿舍一起的状态有所改变。院子里变得比较杂,不同单位的人多了,家家户户来往得少了。后来更是见缝插针,院子里盖了好几栋新楼。昔日较为安静宽敞的院子早已不复存在,不过这是后话。
一个下午,懒洋洋的闲着没事。江城的夏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晚上闷热虫咬睡不好,次日无精打采。白天太阳高悬,明晃晃、火辣辣地对着大地猛烤,无事不敢出门。正不知该做什么好呢,忽然一阵清亮、悠扬的笛声从窗外飘来。笛声飘呀飘,好像跟着人在转。从这个窗口飘到那个窗口,从一个房间飘到另一个房间。我好奇地朝窗外看时,笛声却停住了,仿佛一下子不知了去向。一会儿过后,又悠扬地响起,原来是从对楼的一扇窗里飘出来的。杨柳依依,碧水清波,千里江汉,万世水乡。笛声迷人,不知不觉驱走了盛夏的炎热,送来一幅鱼米之乡的诗情画意。绕梁不绝,越听越有滋味,越听也越觉好奇。不由感到一种冲动,推门下楼,过去看个究竟。
对面是个老楼。三层高,斜坡式的屋顶,灰墙红瓦,外观已经颇为陈旧了。外面大太阳晒,楼道里倒有几分阴凉,就是光线比较暗。上到二楼,只见左侧的屋门大开,隔着一扇纱门,可以看见一位五、六十岁的长者,靠着墙迎面对着大门端坐。长者的对面坐着一位年轻人,吹笛子的就是这个小伙子。我那时还在大学读书,不通事故。到了人家门口,看见师徒二人正在练习,才猛然感到自己的唐突,一时紧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奈长者已经看见门外有人,我只好硬着头皮敲门,但愿别人不会见怪。
长者抬手示意学生停下,自己起身过来开门。我鼓足勇气,告诉他我的来意。长者身材高挑,面容和蔼,听我说明来意,先是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继而轻轻一笑,把我让进屋内。师徒俩练习的地方,在客厅边上。那年月没有空调,客厅里太热,电风扇噪音大,客厅边缘靠近过道与纱门之间,通风凉爽,也比较安静。这就是为什么长者刚才背墙而坐,面对大门的原因吧。长者让我搬张凳子坐下,问我会吹笛子吗?我照实说不会,但喜欢听。正是听见这里笛声美妙,忍不住过来亲眼见识一下。长者又问道,学过其它乐器吗?没有,我答道。长者仰面笑了笑,说道,哈哈哈,不会没关系。喜欢听就好。说罢便让我和他一起看他的学生继续练习。
不知过了多久,学生练完了,我赶紧起身告辞。长者和他的学生把我送到门口,告诉我以后想听曲子了,就到他家来看他们练习吹笛。我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以后便再也没有到长者家里听笛子了。反正窗子面对面,他们练习的时候,我坐在家里就可以欣赏。后来,在院里院外,也常常碰到这位教笛子的长者。有时候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有时候和他的夫人、女儿一起。每次碰见的时候,他都要点头微笑。二十多年来,每当想起这段缘分,美妙笛声,长者风范,依然温馨如昨。
(3)
我的家乡有一座古琴台。
古琴台位于汉阳之滨,长江以北龟山脚下不远的地方,正好遥望龟山。据说,春秋战国时期,琴师俞伯牙来到当时的楚国,抚琴抒怀于龟山脚下。在山中砍柴为生的樵夫钟子期闻其琴声,谓其志在高山,意嘱流水,二人遂结为知音。第二年,俞伯牙再次游历至此,闻樵夫钟子期已经作古,遂至子期墓前,摔琴断弦,誓不再操琴,以谢知音。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从此代代相传。
我没有去过古琴台。每次路过那儿,总是行色匆匆,忙于赶路。那时出门全靠公交车,挤上挤下,上了车不到目的地就不想下来。乘坐公交车路过那儿时,偶尔会若有所思地向着琴台的方向眺望,想象一下里面伯牙抚琴,子期听音的塑像会是个什么样子,品味一番“知音”二字的含义。
我对人和社会感兴趣。所写的文字,都离不开这两个主题。这一年多来,在网上码了点字,说说小故事,聊一聊人生感悟,文字背后只有一个“人”字。一位朋友说我的一篇文“充满了人情味”,小爱说我的文“让狂躁的人安静,让着急的人有耐心。”有缘人,萍水相逢可以成为知音。片刻的理解,可以成为永久的回忆。
启明 2007.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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