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爱的破汽车 ·白 山·
当我确认我的第一辆汽车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时,开始打电话给汽车垃圾站。“这种车我们不收。
或者你交20美元。”我心想,真开玩笑,收破铁的还给钱呢,别说这么大的还能走的汽车。
“它还能走。它的油汽混合器、电风扇、轮胎、起动器……都是新的!刚花好多钱换的。”我赶紧
为它评功摆好。
“这种车零件没人要。”
打了很多电话。竟只有一个汽车垃圾站肯给20美元收留它,但它在50哩以外。我没胆量开那么远,
怕路上抛锚,花上拖车费,更不值。
我的车破旧得太不象话了,比侯宝林那辆全身都响,只有铃不响的自行车还差劲儿。但有些东西
糟糕到极点后,反而变得可爱并值得怀念了。这辆大破车伴随我走过了初来美国的日子,帮我惹出很
多麻烦,也帮了我很多忙,而且决定了我的命运。
我来美国不到一个月,借钱买了这辆车。它的顶是黑人造革或黑帆布的,经历了十年的雨雪风霜,
到处龟裂得像个卷毛羊。我买了一卷黑胶带,把顶棚重贴一遍,把翘起来的部分都压下去,觉得体面
多了。我从没开过车,当然搞不清机械部分的好坏。我的感觉还不错。踩油门能走。五百美元能买这
么大个东西,觉得占了个大便宜。
花了一个多星期,通过了笔试和路试。也拿到了第一张工资的支票。原来总有懂英文、有车的中国
人帮着买菜、办事,老是被帮助对象。尽管英文不好,有了车还是要独立执行任务。我的第一件事是把
支票兑换成现钱,还买车的钱。到了银行,我拿出支票给服务员,说: “I wantmoney(我想要钱)。”
她说:“Do you want cash(你想要现钱)?”我心想,真怪,我明明要钱,你为什么要给cash?我说:
“No!I want money(不,我要钱)。”她又问:“Do you want cash?”我更坚定地回答:“No!I want
money。”对阵几次以后,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拿出一张美元,问:“Do you wantthis(你想要这个吗)?”
我连连点头。总算拿到了钱,但我很奇怪,明明英文老师说钱的英文是money,为什么要叫cash?
我这个人比较愿意接受教训,同样的错误绝不犯第二次,以后不明白的字要查字典,我暗下决心。
因此当我看见“Parking permit only”的牌子时,我拿出字典,查了permit的意思,是“允许”,
我想这个牌子的意思是“只允许在这里停车”,然后把车端端正正地停在路牌下,回来看到一张纸在
车上,又查了字典,知道是罚票,6美元,这张破纸已经超过了我车价的1%,而且是查过字典之后,
太冤枉了!──但我后来再也没运气得到这么便宜的罚票。我说美国人英文有问题,朋友说,美国的
法律不因你理解错误而失效,乖乖交钱吧。
不久,我帮一个比我晚来的中国人去买车,那天下雨,黄灯亮时,我有些犹豫,坐在旁边会开车
的“老司机”说:“冲过去!”我刚踩油门,红灯亮了,一个急煞车,我的车扭头就撞在另一条线上
已经停稳的汽车上,我的车转了一圈,屁股冲着红灯停下了。我的车没事儿,那辆车本来也很破,再
无缘无故地被撞一下,有些惨不忍睹。我非常紧张,那辆车的男主人没说话,当即拿出工具修车,女
主人下车就骂(我听不懂,看她的态度,猜的),我就赶紧说“骚瑞,骚瑞!”真奇怪,没过两分钟,
我的魂还没回来,警车,救护车都来了。警察先问有没有人伤到?然后问我,“是不是闸失灵了?”
我很忠于我的车,忙不迭地替它解脱,说:“不是,不是,这是刚刚买的车。”警察在罚单上写上
“疏忽大意或闸失灵”,让我上法庭。后来朋友说我犯了两个错误,一,不该说“骚瑞”,美国只有
出车祸不道歉,要等警察和保险公司定夺;二,我碰上的是好警察,其实说闸失灵罪过要小得多,我
却瞪起眼来和警察强调车是新买的,车没问题,那当然就是人的问题了。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车没帮人买成,又要上法庭。我不敢自己开车了,又不大懂英文,只
好又恢复了被帮助的地位,让朋友带我上法庭。坐在法庭一上午,没听见喊我的名字,这时候朋友一
看罚单,说:“你真糊涂,你该上市法庭,你却上了县法庭。”我说:“一共一条街的小城市,怎么
会有几个法庭?”他说快走吧,一会儿那个也误了。结果赶到那里,还是晚了,人家已经关庭了,收
款人问,你愿意认罪,交70美元,还是重新安排法庭时间?我不想再耽误别人时间,咬咬牙,交了钱。
后来知道,在美国法庭是唯一能替自己喊冤叫屈的地方,而且上了法庭罪过至少减半,我实在不应该
错过,这口“黑锅”让我背了至少三年,保险金多交了上千也不止。
不久,我又闯了一次红灯,罚款交了还不行,接到通知说我还必须再交钱,参加驾驶“再教育”
学习班,否则要吊销驾驶执照。真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但转念一想,人家又不批判,又不斗争,光
让交钱还气什么,我老老实实去坐了一天,根本没听懂被教育的什么。我这个人本来就不喜欢开车,
技术差,据说我经常该踩油门时踩闸,该踩闸时踩油门。至于认路,儿子总结说:如果我妈说往左拐,
你就往右拐,基本上不会错。惹出这么多麻烦,就越发不喜欢开车了。
尽管如此,大家还认为我的车是一辆好车。学生联谊会的负责人说,“你的汽车不错,帮助到华
盛顿取趟电影片子吧。”我说:“行,正好可以看朋友。”四五个人坐在我车里,途中一个朋友替我
开一会儿车,她高度赞扬我的车,说:“开到佛罗里达也没问题。”话音没落,汽车前边开始冒烟,
“要爆炸了!”不知谁大喊一声,我们冲出车外,躲到很远处,静等了半天,没爆炸。烟也越来越小。
胆大的说估计不会有问题了,我们探头探脑凑到车前,有经验的“老前辈”小心地打开前盖,迅速诊
断出:水箱漏了!我们到附近找到水,加满水箱又上路了。从那时起,我们小心侍候,车开一会儿就
休息一下,加点儿水。到了华盛顿,我找到朋友后,第一件事,他带我找修车行。当然不会换新水箱,
只是焊了焊,不漏了。不管怎样,安全回到家。从此这车落下病根,常犯这个老病。后来学会了看着
温度计让汽车休息,但有一次说话说忘了,竟真的听见爆炸,巨响无比,人在车里镇静了半天,看着
冒烟的车,知道大概还是水箱的问题,但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响,打开前盖,是一根粗管子爆了,你
可以想象那么粗的管子爆了有多响。运气不错,正好旁边有修车行,买了管子换上。这辆破车又开始
大摇大摆在路上晃了。
后来我自己开车到华盛顿玩,回来的路上天色已晚。水箱又冒汽了,我一个人把车停到路边,打开
前盖,准备等水箱凉了再走。这时候另一辆卡车也停下来,那辆车里的人向我走来,他个子很高,象是
个蓝领阶层。这时我心里高度紧张,刚刚看了一个电影“Killing on the highway(高速公路杀人案)”。
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没事,休息一下。”当时我心里只想让他赶紧离开。但他看到汽车在冒汽,
就说“我来看看”。还没等我回答,他看见是水箱冒汽,说:“我去拿工具,帮你修一下。”转身向他
的车走去。
我想这下完了,他肯定是侦察完了我的情况,要找东西砸我脑袋,我紧张地斗争,是赶紧开车逃跑
呢,还是坐以待毙呢?但一想这么破的车,我开车技术又不高,一下就被追上了,因为电影里的杀人犯
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把你的车逼到桥下或让你自己撞死。我想跑也没用,干脆等死吧。你能想象在茫
茫黑夜中,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汽车呼啸而过的高速公路旁,每一秒都在等待死亡的壮烈和恐怖吗?
他拿来工具,装着真的在找问题。我想他是在等高速公路上没车时,突然袭击。所以我站得尽量远些,
想这样可以拉长他的做案时间,一旦他行动,有更多的过路的车可以看见。我就这样抱着英勇就义的心
情,高度紧张地等在那里。演绎着各种杀人的情节。他忙了半天,告诉我,有根管子堵了,他给剪掉
(其实这是我的水箱老出问题的症结所在),把漏的地方垫了垫,回头告诉我“暂时不会有问题,可以
开了”。我仍然在备战装态,站得老远,大喊谢谢,心里依然是紧张。他回到他的车里,他上了路,
他开走了!他没来撞我,他不见踪影了!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了!我呆站在那里,首先为自己这么壮烈了
一场还活着而庆幸,接着就后悔,为什么没给他点报酬,为什么没好好说谢谢,为什么……这么多年
我都没忘记这个连脸都没敢看清楚的人。他忙了半天,连一声真诚的谢谢也没听到。人在困难时得到
帮助是很难忘记的,如果帮你的人不计回报就更难忘记,如果你还误解了那个不计回报的人,那就会
变成一种摆脱不了的感激与自责而缠绕不去,这场虚惊多年来总散发着淡淡的芳香,让我无法忘怀。
我产生强烈的“天下还是好人多”的概念,而且决心当好人。
一次夜里,碰到一个女的截车,我毫不犹豫地停下来,一开车门,我就后悔,因为她酒气冲天。
但已经晚了,只能让她进来,她坐下后,一张嘴讲话,更吓人,完全是男人的声音。她嘴里不停地说:
“You are so nice, God bless you, God bless you!(你真好,上帝保佑你)。”我的心一直在
嗓子眼儿里蹦,她有枪吗?她到底要干什么?我身上有钱买命吗?……紧张得车都开不稳了。心想,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上帝好好再保佑我一次吧!她让我拐了几个弯,进了一个挺偏僻的地方,在一片
空地上让我停下,我更害怕了,为什么不停在离哪个房子近的地方?但她不停地说着感谢话,下了车,
摇晃着走了。也许她真的醉了,也许她怕我知道她的住处,管它呢,反正既没开枪,也没要钱。谢天
谢地。但我下决心,如果是我独自开车,我决不再给人捎脚!这番惊吓实在受不了。后来又
因为没锁车,汽车里的东西被偷得一干二净,我又重新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和
解决问题了。
不管这辆车有多破,它真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会儿我的车只
有心脏还好,但是偏瘫,周围的部件都不好好工作。那辆车空调不工作,夏天没冷气,坐在里面像只
挂炉烤鸭,冬天想开暖气吧,蒸汽跟着出来,一会儿汽车里就成了澡堂,什么也看不见了。它的闸不
灵,我看见红灯总是二佰米以外开始踩煞车。踩油门半天不走,要走就晃你一个跟头。天太冷,太热,
它都会自动罢工,死活让你发动不起来。有时也会突然间站在路上岿然不动。
但它多次起死回生,伴随我四年多,带我走遍了轮迹能及之处,这辆破车开阔了我的眼界,让我
知道了有的单位比我那里工作条件好,工资高。于是这辆破车带着我和我的履历表,用我那讲五遍还
加上手势才有人懂的英语,凭着两眼一摸黑所产生的大无畏精神,让我在工作一年多时,就找到了一
个更好的工作单位,这个调换,决定了我留在美国的命运。
那时的中国人个个开破车,说实话,我的那辆车,当时在中国大陆人的汽车里,还算中档的,有
人的车三百、四百美元。我各种各样的灾情都碰到过,从坐车的变成推车的是常事。一个朋友的车,
有一段时间排气系统掉了,他的车一发动,象开炮一样,惊天动地,路人都侧目而视(现在他买了栋
四、五十万的房子)。还有一个朋友的车,每次发动要打开车门,一只脚伸出去蹬地,协助发动。把
车停在自己家门口被拖走的事也时有发生,因为邻居说影响房价。那时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发挥得淋漓
尽致,能让各种各样的破车雄赳赳、气昂昂地招摇过市。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美国来了,此事本来也无可非议,可怕
的是在一个物质丰富的社会里,我们有时会不自觉地进入一种无止境的追求当中,看见别人的大房子,
好汽车,就开始垂头丧气,自我折磨了。其实穷有穷欢乐,富有富忧愁。我在农村时,可以为几天后
才能吃到的馒头暗自在心里连续开庆祝会。我们刚来美国时,周末大家互相帮助修车,那也是一大乐
趣。当然开着破车逛yard sale (庭院旧货摊)是每个人的乐从中来的必修课,因为没人能花钱买新的
日用品。想想刚来时,虽然没钱,但只有穷相,没有苦相。每月工资一千美元,自我感觉非常富有。
记得攒的钱够买八大件时,就觉得已经完成了出国时的最高纲领,整天眉飞色舞。自从有机会留在美
国,买了房子,换了好些的车,就开始有了经济压力,就开始觉得穷,开破车时那腰缠万贯的感觉竟
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的中国今非昔比,在美国的中国人也今非昔比。如今一到周末都是舞会,卡拉OK,很多人从
中国刚来,就能讲流利的英文。有人刚来就用信用卡买新车,旧车至少也要五、六千。中国变了,来
美国的中国人也变了。
但欢乐的总量有变化吗?这是生活最重要的参数。
见过一段对话:“你为什么总那么高兴?”“因为我没有失去了就觉得遗憾的东西。”人哪,活
得只是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