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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蘇珊(中)
送交者: Blind 2002年11月11日18:48:49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黑眼睛蘇珊

Blind

九月底的拉雷多,依然酷熱難當。除非上課,我很少去學校。偶爾會在校園的路上碰到她,總是長發,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抱着一大堆書,匆匆忙忙的趕路,笑一笑就過去。 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了,叫住她:“你怎麼老慌慌張張的,招呼都沒空打了?” “哎呀,不行啊,我趕着去打工呢。” “在哪兒打工?怎麼沒聽你說過?” “中餐館。能亂說嗎,是黑工啊。哎,你得給我保密啊。” “哈,這破活還保密,我又不是沒幹過。兩塊錢一鐘頭,那幫老墨又不給小費,摳門着哪。” “我說到了兩塊五,”她小小地得意,然後又嘆氣,“唉,有一點是一點了。我走了啊,拜拜。”她腳步不停,聲音越來越遠,把我給晾在那兒。

一個萬里無雲的下午,我從信箱裡取了信,然後去學校。心不在焉地熬到四點下課,然後點了根煙在計算機大樓前面的樹蔭里徘徊。五點,張莉從大門裡出來,看見我在門口,微笑着走上前: “幹嗎呢,等我下課?今天怎麼這麼好,送我回家啊?” 我笑嘻嘻從背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立刻兩眼放光: “真給了?!我看看我看看……”然後急急忙忙搶過信封撕開,掏出那張一百美元的支票,翻來覆去地端詳,“唉,還是祖國好,想着我們……” “說吧,到哪裡聚餐?去TONY吃西餐,還是去御園吃烤鴨?” “唉……讓我想想……”她攥着這張支票,一臉幸福。 我們在去停車場的路上對於歡度國慶的安排進行激烈的討論,這時一個禿頂的胖子迎面昂首走來。 “DR.P,下午好。”張莉趕忙尊敬地跟他招呼,堆出單純無邪的笑臉。 “下午好。”P博士優雅地微微點頭。 “你怎麼裝得那麼噁心?”我難以置信。 “你才噁心呢,”張莉有點不高興,“這老頭是系主任,教我核心課呢。” “嘿嘿,是看中了丫攥着的助教機會吧?又不是沒教過我,誰不知道屁博士管着計算機系的財源。” “別說髒話,”她更不高興了,“老頭對我挺好的,說了下禮拜給我面試機會,NAFTA在學校的中心有個短期項目,三個月,一小時六塊。” “不錯嘛,一禮拜就一百二了。不過你小心點兒,屁老頭是全校聞名的大色狼,別被他迷惑了。” “切,就他那模樣,想假裝迷惑都不行。”她滿不在意,“哎,今天周五啊,我們隆重歡度一下吧,李衛東,你想些節目。” “去吃小牛腰肉怎麼樣……然後……去看電影?《臥虎藏龍》?” “那片子多難看,聽說普通話都不標準,還是去看《美國麗人》吧……小牛腰肉是什麼……貴不貴啊……你說我們要不還是省點兒……” “你這人真沒勁。” “你才沒勁……這錢夠我吃小一月呢。” 在金色的夕陽里,我和張莉為這筆橫財,興高采烈地爭論着。

我把車停在TONY。走到門口,張莉仔細看了屋外的廣告,轉身對我說: “李衛東,咱們還是別去了吧,一個人就是十七塊九毛九,兩人,加上稅,都過四十了。小一半呢。” “這麼貴!應該有便宜的吧……”我不大相信,湊近了去看。 “可便宜的都是漢堡什麼的,也要七八塊錢。多不值啊,我還不如去吃BURGER KING呢。” “讓我看看……” 我們在餐牌處指指點點,根本沒顧上進進出出餐客奇怪的眼光。 離開TONY,我們在體面的館子間轉悠,一邊比較一邊爭論。最後還是到了御園,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們打量了每位10.99元的招牌很久,終於決定進去。這時,張莉忽然發現側面的窗口掛着一個廣告牌,她走過去看,然後興奮地沖我招手。原來是烤鴨半價酬賓。在櫥窗的燈光下,它們色澤金黃誘人。我們很快達成最終解決方案:買只烤鴨,再去HEB食品超市買些平常捨不得的肉菜,到我那裡做,張莉掌勺,我洗碗。推購物車路過啤酒區的時候,她死活不讓我買。我很懷疑她有除了省錢以外別的原因,但終於沒有拗過她。

在一片油煙中,國慶聯歡終於開始。也許是太晚,也許是沒有酒的緣故,我們的食慾都不是很旺盛,何況那隻鴨子實在不敢恭維,切下來的皮堅韌得如同橡膠,淡而無味,下面是一層厚厚的油脂,沾醬則甜得發膩。但我們都說好吃。 張莉吃得很少,說太肥,卻硬逼着我吃了很多,她勸誘我的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句:“你多吃一點兒,九塊錢一隻呢,別浪費。”“其實是十八塊”,我心想,但嘴裡塞滿了裹着甜醬和鴨皮的麵餅,說不出話來,於是一邊點頭一邊用力咀嚼,鴨油順着嘴角流下。趕緊用紙巾擦。 我想這大概就是幸福。

在我喘氣的時候,張莉靜悄悄洗乾淨了碗,把沒吃完的菜小心包好,放進冰箱,包括殘存的烤鴨。 “鴨子就扔了吧,買來的時候就不是剛出爐的了,再說,也沒剩什麼可吃的。” “明天用來煮湯。”她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切收拾妥當,她一邊在水龍頭下搓剛剛擦過桌子的抹布,一邊問: “我們還去看電影嗎?” 我看了看表,十一點。“不知道還有沒有,不過今天周末,去碰碰吧。這房間裡油煙太重,出去透透氣也是好的。”見她好像有些遲疑,我又說,“別擔心,周末這裡的居民都鬧到很晚,到處都是人。再說我一會開車送你過去,沒事。” “……嗯,那好吧。”她想了想,說道。然後洗乾淨手,擦了擦。拿起自己的包到盥洗室去了。過一會出來的時候,我發現她補過了妝。

我把車開上高速,到處是車,喧囂一片,喇叭聲不絕於耳。我跟她解釋說,這鎮子太小,沒什麼娛樂,每個周五晚上年青人都把車開大街上,跟遊行似的,亂摁喇叭,就圖個熱鬧。慢慢蹭到了電影院,找了個空位停下,我們走到售票口,發現所有的票都賣完了。 “沒關係。”她轉過頭仿佛是安慰我,“沒什麼好看的片子,都是打打殺殺的。而且周末價錢比平時貴一倍,要七塊多呢,這樣吧,以後揀個平常的時間我們來看。” “行。”我微笑着點頭。同時往回走。 我一直都沒能和張莉一起看場電影。

然後去哪兒呢?一邊走回汽車一邊想。打開車門的時候,我遲疑着對她說: “要不要去35號走走?天色和空氣都比這裡好。” 沒想到她答應得特別痛快:“好。” 離開喧囂的市鎮,天都顯得更高了些。我把車停在路邊的荒草甸里。兩人一起下車散步。這裡的天空總是沒有一絲雲,於是月色和星光都比設想的更為明亮和燦爛。在銀輝下可以看見荒原上稀疏的樹木和仙人掌,緩慢起伏的高速公路向前延伸,漸漸隱沒於遠處不可分辨的地平線。她抱着胳膊走在前面,一會看看滿天繁星,一會極目遠眺。我雙手插在褲兜里,跟在不太遠的後面。大家都不說話,只聽見草蟲悅耳的鳴叫聲。後來,我們走回汽車,她靠着車門望着前方呆呆出神了很久,乾燥涼爽的風將她的長髮吹亂了似乎也沒發覺。 至今仍然無法知道她當時想些什麼,只記得她的眸子在月光下象水一樣反光。 回去的路上,我們還是沉默,這種沉默因為我關上了收音機和窗戶而越發深刻。在儀錶盤安靜的熒光下,她微微低頭,把手伸到後面,重新紮了個馬尾,嘴裡銜着發卡。很快我們就開進了燈火通明的鎮子,各種各樣的聲音匯聚一起,撲面湧來。而另外一些聲音則悄然退去。 在那間老屋門口,她下車,關好車門,對我微笑了一下,說“謝謝。”然後就轉身進去了。

我們的國慶聯歡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似乎沒人再提起。張莉越來越忙,我們的話也越來越少。偶爾給她打電話,收到的都是錄音留言。我想,她大概在餐館裡端盤子忙碌吧。中考的緊張階段轉眼來到,大家都忙着背功課,或者準備PRESENTATION。一個中午,我從學校回來,發現里奧給我留言,說是找我有急事。 電話過去才知道原來是為管理研究方法這門課的期中PRESENTATION。我兩天前就搞定了,和他說話也不慌不忙。這門課的老師出名的苛刻和仔細,尤其擅長抓抄襲——在美國學校,抄襲搞不好就是開除。下星期一是交稿的期限,可憐而膽小的里奧已經好幾天沒有睡安穩覺了。我聽完他在電話里的愁眉苦臉,笑呵呵地說你把選題告訴我吧,我保證幫你弄得平平整整。 放下電話,我上網,打開GOOGLE搜索引擎,輸入里奧選題的關鍵字:墨西哥、來料加工、邊境貿易。幾秒鐘,二百多個連接都出來了。抄襲也是門技術,不僅要膽大心細,而且眼睛也要又快又准,得對被抄的課題有一定的了解。我迅速瀏覽了下各個鏈接的簡介,發現了理想目標。打開一看,果然是某個不知名大學內部網站的一篇博士論文,很長很透徹,最重要的是,他引用了很多著作。 這樣的文章最有價值。第一,並不是名著,沒那麼顯眼,第二,他有很多引用,這省掉了最花精力的一部分:編造博覽群書的假象。我把它的概述部分複製下來,粘貼到WORD文檔里,看看有二十多頁,又到統計部分把關鍵的圖表摘下來(這是好論文必不可少的),算了算,加上參考資料說明該有三十張紙了,就開始加工。 抄襲的老練和圓滿與否,全看加工的水平。我把每句的關鍵字挑出來,換成同義詞,重要和論點性的句子,換個說法重新寫過。這樣,教授如果懷疑,也無法用搜索引擎發現我抄襲。圖表也換個格式重新做過,而且弄成彩色的。美國人對數字、表格一類的東西總是奉若神明,這麼一搞既花哨又可以強調兼轉移導師視線。另一個重點是,所有的引用部分全部保留並嚴格按照格式註明。在美國寫論文,不怕你引用多,就怕你引用不說明,盜用他人的成果。而一篇都不引用的文章,在教授看來,不是胡說八道就肯定是抄的。摸清這個規律,抄襲就容易多了。最後就是仔細檢查引用書目和參考資料,不要張冠李戴。 這活說起來輕易,其實也挺累人,主要是必須全神貫注。大功告成後,我伸個懶腰,看了看表,四個鐘頭都過去了。於是給里奧打電話。他興高采烈地上來,仔細看那文章,特別是花花綠綠的表格。大概是覺得太好了,有些擔心地說:“李,這麼快你是怎麼弄出來的?有沒有抄別人的啊?” “沒有沒有,我前陣子幫國內一個朋友找墨西哥國際貿易資料,很熟悉這個題目,所以快。不信你自己查找一下。” 他按照教授的方法搜索了一下,果然沒有。放下心,無限驚異又無限羨慕地說:“唉,中國人就是聰明。難怪你總拿A。” 我笑嘻嘻地把保存文件的軟盤遞給他,問:“里奧,你怎麼感謝我啊?” “走,我請你吃飯。然後去喝酒。”他很痛快地回答。

我們走進中餐館,一看迎面走來的服務生,不禁笑了。原來是張莉。她也微笑: “幾位?……點菜還是BUFFET?……吸煙區還是不吸煙區?……這邊請。” 在位子上坐下,我開玩笑地對里奧說,“待會兒你得多給小費啊。” “一定一定,這麼漂亮的服務生能不多給麼。” 張莉好像沒聽見,保持職業性的微笑:“兩位喝點什麼?COKE?你呢?檸檬茶?好,請稍等。” 里奧很快就去拿盤子裝食物去了,我坐在那裡點了根煙。一會兒,張莉把飲料端來。 “在這兒幹得怎麼樣?”我彈彈煙灰,抬頭笑着問她。 “還成,就是不停地走,腳都腫了。” “那就坐下歇會兒。”我拉開旁邊的椅子。 “不行啊,老闆要罵的。” “小費多不多?” 她搖搖頭,“老墨真的很摳門。有時候來一大家子,不停要添飲料,最後一分錢小費不給。” 我嘆口氣,四圍一望,不禁皺眉頭: “他們也太欺負人了,怎麼讓你負責這一片區,客人很少跑這麼裡面來的。” “有什麼辦法,其他服務生都是墨西哥人,老闆也不敢得罪。” “乾脆別幹了。看你,瘦成這樣,又掙不了幾個錢。” 她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頓了頓說: “你們慢吃吧,我去招呼客人。”說完匆匆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發呆。這時,里奧端着滿滿一盤吃的回到桌邊坐下,飛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便埋頭大嚼。 我把煙掐滅,慢慢站起身,拿了個盤子,走到食物台。突然,我聽見一聲女子的尖叫,然後是一片稀里嘩啦的嘈雜聲,還有西班牙語的怒罵和很多亂七八糟的嚷嚷。我聽出是張莉的尖叫,立刻撂下盤子衝到大堂。 大廳里客人都站了起來,驚異地看着中間的一張桌子。張莉站在那裡,渾身發抖,手裡握着個空的飲料杯。對面,一個瘦削的男子滿頭滿臉是水,一邊不停擦拭,一邊大聲咒罵。桌上一片狼藉。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跑到她身邊。她臉色煞白,指着對面的男人,嘴唇因為憤怒而不停顫抖: “他……他……居然……” 我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正要上前論理,突然發現那桌人有些面熟。果然,被澆的那個就是住在張莉後院的房東親戚。還是那三四個人,面色陰沉地望着我。我迅速估計了一下形勢,立刻抓住張莉的手,往門邊退去。他們很快跟上來,有幾個還在往懷裡掏。 我拿起收銀台上的電話話筒:“你們再過來我就報警了。” 他們果然停下了腳步。那個瘦子惡狠狠地盯着我們,一言不發。在這麼對峙的幾分鐘,餐廳老闆已經趕過來了。他和一些男服務生圍住那幾個小流氓,滿臉堆笑,點頭哈腰,一邊回頭對我們用中文說: “還不快走?!” 這時候里奧也出來了,看了這架式,低低地說:我去開車,你們趕緊出來,別惹他們。 見人越來越多,他們慢慢退回桌邊。在我們走出餐廳大門的時候,我聽見一句西班牙語從人群背後傳來,聲音陰冷。 我問里奧他說的是什麼意思,里奧臉色沉重地說: “那傢伙說知道蘇珊住哪兒,讓她回頭見。”

在車上,張莉縮在我懷裡,哆嗦得象風雨中的樹葉。我對里奧說,別回蘇珊住的地方,你上LOOP20,走DEL MAR,從聖伯那多大街回公寓,注意看看後面有沒有人跟着。里奧點點頭,把車開得飛快。我一邊輕輕對張莉說:“沒事了,沒事了,別擔心……”一邊不時回頭觀察。張莉開始還只是顫抖着沉默,過了一會兒終於失聲痛哭起來。我把她抱在懷裡,下頜輕輕靠在她頭上,感覺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T恤。她頭髮上散發着飯菜的氣息,充斥鼻間。 我懷抱着一個瘦弱的餐廳服務員。 我聽見她恐懼而無助的話語從我胸口深處含糊不清地傳來:“李衛東……我……怎麼辦啊……”她的聲音微弱得讓人絕望。我無言以對,只能把她抱得更緊了些。

等我們到了公寓小區的時候,張莉已經慢慢平靜下來。我回頭看着入口的鐵門緩緩合攏,覺得放心了一些。把我們送到我的房間,里奧跟我們告辭,讓我好好安慰一下蘇珊。我點點頭,張莉也勉強做出個笑容,紅腫着眼對里奧說:“格萊西亞。” 她坐在沙發上,接過我倒給她的果汁,喝了一口,然後和初次見面那天一樣睜着眼睛看我。 “李衛東,你說我還能回去住麼?……還能回那個餐廳打工麼?”她的話聽起來有如夢囈。 我無法對視她那種眼神,於是垂着頭,儘量語氣婉轉地說: “你看,有沒有可能搬校內住一陣子?那裡有二十四小時警衛,進出檢查,又離DOWNTOWN遠。這是最安全的選擇。” “可是,沒法打工,學校宿舍又那麼貴……” “我可以先借給你……我還有錢……”一邊說我一邊去拿支票本。 “唉,李衛東,你有多少?八百?一千?” “唔……差不多吧……” “這連我兩個月的房租都不夠……你自己的房租呢?畢業後找工作的花費呢?還有,我拿什麼來還你?……李衛東,幫我想想別的辦法好嗎?”她已經是哀求的口氣了。 我轉動手裡的玻璃杯,努力尋找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話: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在我這裡住,想住多久住多久……我保證不犯錯誤……錢的問題我們慢慢想辦法……總會有出路的……你別擔心……” 看着她慢慢埋下頭輕輕抽噎起來,我知道自己說了多麼蒼白無力的話。在異國小鎮這個仄逼的房間裡,張莉把身子陷在沙發中,垂頭哭泣,長發遮擋了她的面容,而我只能沉默地看着這一切。 太陽,漸漸落山。

不知過了多久,張莉早已停止哭泣,只是呆呆地凝視前方,眼神空洞。天已經黑了下來。我下意識地把杯子拿到嘴邊,發覺已經空了於是又放下: “去好好睡一覺吧,張莉,明天我們再想辦法。” 我邊說着,邊站起身去衣櫃裡拿床單。她慢慢從沙發上起身,夢遊一般走進臥室。我拿出把掛鎖給她: “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門鎖上吧。”說完,把鎖和鑰匙放在她手裡,走出房間,正要掩上門,突然聽見她輕輕的聲音:“李衛東,你別走,陪我坐一會好嗎?” 我轉過身,沖她微笑:“好。”然後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她和衣而臥,雙手彎曲併攏放在枕頭和左耳之間,側過身看我,沉默了半天,然後才輕輕地說: “我們會有辦法的,對嗎?” “當然,當然……你好好休息吧,沒事兒。”我儘量笑得胸有成竹漫不經心,努力不讓視線逃開。 她無聲地笑了一下,仿佛在喃喃自語:“哼,你騙我。”然後,不等我的辯解,就閉上了那雙黑色的眼睛。 我心中猛然一痛,拼命咬住牙。抬頭望向窗外。一個勁地想這是怎麼了,這種遙遠而熟悉的疼痛感應該是我所陌生的啊。等我重新擺脫它的時候,張莉已經沉沉睡去,這也許是因為悲傷和恐懼之後極度的疲憊。我聽着她安詳的呼吸,看着她蒼白的指尖因為夢境而微微顫動,沉默不語。半晌,我悄悄站起身走出臥室,掩上了門。

第二天,我給那片的警局打電話,說蘇珊在那裡曾遭到身份不明人士的騷擾,想搬離那裡,請求他們護送一程。他們好像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到了約好的時間,一個大胖子警官就開着車,跟在我們後面到了老屋。門口那幾個傢伙正有事沒事坐在那裡,我們穿過他們,目不斜視走進屋子。他們沉默地看看我們,又看看警車,終於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只是看着我們進進出出,把張莉的東西搬進我的車中。大胖子警官把我們送到高速公路邊上,和我們揮手告別。我兜了幾個圈子,確定沒人跟着,才回到了公寓。

這個早上,我頭一次是被人叫醒的。 “幹什麼?!”我怒氣沖沖地嘟囔,很不情願睜開眼,聽見後面乾脆利落的“刷刷”兩響,百葉窗被人收上去了,然後窗戶被打開。刺眼的陽光讓我立刻閉上了眼睛,但涼爽的晨風徹底粉碎我重返夢鄉的企圖。 “起床。”一個言簡意賅的命令。我發覺是個女子的聲音這才猛然想起張莉已經在這裡住下,而我是躺在沙發上。 我深深地打個哈欠,“這才幾點啊……” “都八點了,你再不快點我就要遲到了。”她有些無奈地說,然後又補充,“要是這裡有公車站,我就不吵醒你了。” “哦,好,好。”我掀掉身上的床單,衝進廁所。 等我出來的時候,一個冷水臉已經讓我精神抖擻。忽然我聞到烤麵包的香味。這時她已經遞過來兩片吐司,中間夾着火腿。 我愣愣地看着:“這是我的晚餐。” “晚餐?你晚餐就吃這個?不做飯嗎?” “很少。太麻煩太花時間。” “那總得炒菜吧?” “不炒。青菜洗洗就可以生吃。” 爭論被張莉用極端直截了當的方式結束了。 “快拿着,兔子。”她晃晃手中的麵包,我下意識地接過。她也拿過片吐司邊吃邊說,“今天回來就去買米買菜,我做飯,你洗碗,好嗎?” 我知道她雖然用了詢問的語調,但我好像沒有什麼選擇。 “好。” “乖。”她高高抬起手,拍拍我的頭,“慢點吃,果汁在那邊。” 我忽然希望她能一直住下來。

但是張莉在我這兒住的時間比我們的設想都要短。 學校這個超大四合院的中央是一片草地,種了幾棵樹,樹蔭下有些長椅。一個星期後的某個下午,我坐在長椅上等張莉下課,一邊抽煙一邊看黑色的渡鴉在樹頂模仿遠處停車場傳來的發動引擎聲。它們成群結隊,不安分地叫嚷着飛來飛去,在地上和長椅上留下灰白色的鳥糞痕跡。就在腦子一片空白的時候,張莉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抑制不住高興的神色。 “怎麼了?”我奇怪地問。 “我被NAFTA中心的短期項目聘用了。DR.P今天告訴我的。” “哦?這麼好?什麼時候上班?” “這星期五。每個星期一三五的下午兩點到八點。”她的樣子輕鬆而快樂。 我也很為她高興。“恭喜你呀,張莉。你看,我說了會有辦法吧。你還不相信嘿嘿。”我一派事後諸葛亮的神情。 她不屑地撇撇嘴,“得了吧你,當時你哪兒知道,就知道騙我。”頓了頓,她又說,“我去學校宿舍那裡打聽過了,四人間正好有空房。我打算明天搬過去,定金都交了。” “這麼快?!”我有些沒反應過來。 “李衛東,”她很認真地看着我說,“我覺得不能老靠着你。我得自立。否則兩個月後你畢業走了,我怎麼辦?既然到了這裡,就得生存下來。再多的苦我也得忍下來。你說對不對?” “啊……對,對,當然當然。”我笑得很複雜,“好吧,回去你收拾收拾,明天搬家。”

由於張莉新的工作時間表,原來每個周五的買菜活動也就順理成章地取消了。她住校後沒再和我一起去SHOPPING過。頭兩次問她,她都說P博士帶她去過了,後來,我也就不再問。有時候我會給她上班的地方打電話,她小聲和我聊幾句,然後就說工作很忙。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掛掉電話後我總是仍然不大放心。張莉偶爾也會在周末請我過去玩,這幾乎是我們見面的唯一機會。她看起來很好,沒有什麼憂愁的神色,卻總是擔心我找工作的事情,問得很詳細。其實我對這個也很着急,美國經濟不景氣,對商業的畢業生需求減少得厲害,況且我們這樣學校的MBA本來就沒什麼號召力。我在INTERNET上到處發簡歷,回音卻一點沒有。 但我不能和她說這個。於是,每次我都一副深謀遠慮的樣子說,現在沒什麼消息並不奇怪,我還沒畢業,不可能馬上上班。而且美國公司招人的地域性很強,我在這麼個偏僻的地方,面試都困難,怎麼能被考慮。畢業後我準備去休斯頓或者達拉斯等機會比較多的大城市,在那兒紮下根,一兩個月找到工作肯定沒問題。 聽到這些分析,她很崇拜地看着我說:“還是你考慮問題深刻全面。唉,李衛東,要是我有你這麼腦子清楚就好了,那肯定能和你一樣適應美國社會的。” 我假裝莫測高深地笑笑,反過來安慰她:“你肯定會的,張莉,這不是剛來沒幾個月麼。慢慢就好了。到時候說不定比我還好呢。”

然而日子終究是一天一天徒然過去了。求職毫無進展,我的焦慮再也抑制不住,每次和張莉聊起這個就會不耐煩地打斷她。現在想來她很早就看出來了,很快我們就不再涉及這個話題,而聯繫也因為氣氛的不愉快漸漸少了起來。我沒有心思再關注張莉的生活,而是不斷和各種能扯得上關係的美國朋友聯繫,尋找工作機會。我不停地發簡歷,參加各種招聘會。在最後的一個多月中,我去了休斯頓、達拉斯、新奧爾良、甚至紐約。我的經濟越來越拮据,為了省錢,灰狗巴士是我長途旅行的唯一選擇。記得很多個夜晚,我在奔馳的巴士里毫無睡意,仰望星空,或者在寒冷的候車室里瑟瑟發抖,空洞地注視模糊不清的電視畫面。

就在我坐在灰狗巴士的座位上,貼着冰涼的玻璃窗,望着路易斯安娜州上空連綿的雨雲時,拉雷多正是陽光燦爛的一天。在NAFTA辦公室里,P博士的秘書找到電腦面前忙碌的張莉,小聲說老闆找她。 P博士的辦公室冷氣十足,他正悠閒地望着窗外的藍天,手裡端着咖啡,聽見有人敲門,說了聲:“請進。” 看見張莉忐忑不安的眼神,他笑了笑,示意讓她坐下,然後慢慢說: “你很忙啊,蘇珊。請了你好幾次出去吃飯,你都沒有時間……” “DR.P……” P博士抬了抬手,“蘇珊,讓我說下去,好嗎?”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說,“我很遺憾地告訴你,因為NAFTA縮減項目的緣故,你的職位被取消了。” “DR.P……” “聽我說完,蘇珊……這不是學校的原因,我也非常不願意這樣,你的工作是很出色的,我很滿意。”他放下咖啡,十指交叉,兩個大拇指從容地繞圈。張莉聽見他和藹地說,“因此,我打算給你另一個機會,比這個還好。計算機系需要一個長期的電腦助理,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勝任,況且雇學生也可以節省開支,每小時薪水是八元五角。你要是願意的話,可否明天來面試?” “謝謝你的幫助,DR.P,太感謝你了……我很願意,非常願意。” “作為這個助理的直接上司,我必須告訴你,蘇珊,你得做好經常和我出差,協助我工作的準備。” 張莉沒有說話,而是盯着P博士毛茸茸的手和肥胖的指頭。 “噢,沒有關係的,你現在可以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如果願意的話,明天上午11點之前給我答覆。” 張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儘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好的,DR.P,我想我的確需要考慮。謝謝你。” “不客氣。”P博士很有禮貌地回答,同時站起身,走到門旁,殷勤地為張莉開門。

張莉回到自己的房間,幾乎是下意識地拿起電話,撥通了我的號碼。電話鈴響過四聲之後,她聽見了自動答錄機里我的聲音: “HI,這是李衛東。很抱歉我有事要出門幾天,12月5日回來。請留下你的訊息和電話號碼,我會儘快答覆你,謝謝。” 她放下電話,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那裡是德克薩斯特有的晴朗而碧藍的天空,陽光刺眼。我無法瞭然那時她是一種怎樣的絕望,即便是現在,坐在電腦前打下這些字的時候。一直以為自己能夠以一種最接近於原始狀態的姿勢寫完這個小說,但還是發現總有一些事情,竟然自己連設想都不敢或者不願。我終於明白,生命中必定有一部分,自己是無法面對的,而遺忘和逃避,不過是生存的本能。等我再回到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只記得,那天下午開始,張莉不停地撥我的電話,一遍又一遍地聽我的錄音留言,一邊擦去無聲無息的眼淚,直到凌晨。寂靜的房間裡,檯燈光線昏黃。 終於,她的眼眶裡不再有淚水。 第二天上午11點,她最後一次聽過我的錄音留言之後,開始撥P博士辦公室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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