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3-4)
琳琅
(3)
那一天,卢笛确实成功地走进了候机室,登上了西去的飞机。
可是,要走出江如辉的视线,却不容易。
记忆是专与人作对的怪物。有时英语中有些词,用得恰当时妙语如珠。但在日常交谈的关键时刻,就是躲得无影无踪,无处捉拿,让你懊恼不已。而如果是你逼着自己去忘记的任何东西,不是虎视眈眈,就是隐现在睡里梦里折磨你。
对于卢笛来说,时间和距离好象成了浓缩的酵母,专门酿造思念,甜蜜又微微苦涩,却鲜美无比。冥冥中江如辉的视线,依然在千万里外追随,使她无处躲藏。她发现,只有在杨杰温暖温馨温存的怀里,才能找到最有效的屏蔽。因为,无论是道德还是教养,都不允许她在一个男人怀里,想念另一个男人。
卢笛让自己忙碌。也确实忙碌。又找到工作,不久儿子也出生了。近三十的人了,再不养也太晚了。儿子动个不停,长得飞快。会笑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上幼儿园了。儿子清澈的眸子,总让她专注,让她忘情,也最快地帮她收回飘荡千里的思绪。在儿子面前,记忆,也乖乖地成了睡狮。
可是只要杜依娜的一个电话,卢笛的睡狮,又是精神抖擞。这种时候,她发现,自己就象一头躲避危险的鸵鸟,头深埋进沙漠,耳朵却竖得象电台的接收天线,贪婪地捕捉聆听着风中的信息,每一丝他的信息。
虽然卢笛有足够的借口,不主动给杜依娜打电话,忙啊。杜依娜还是以前的习惯,爱跟她谈心。卢笛读过一篇文章,说是找朋友倾诉,可以最有效地释放精神压力。卢笛不知道自己的心事,可以找谁排解,找谁解惑。儿子出生前,卢笛曾经希望有什么高人,能剖解自己的情感,为她指点迷津。世上有这样的高人吗,比如算命先生?可算命先生的依据是生辰,那么世上同时出生的人多多少少,同样命运,如何可信?卢笛有时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在机场,她回头,又会怎么样?虽然她马上谴责自己:选择了,就没有“如果”了,人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的!但是她还是迷惘,分析不出头绪。能做的就是,把那一团糊涂推到脑后,专注于眼下的:杨杰、儿子、工作、还有家,甜蜜的家。
记得是在儿子出生后不久吧,杜依娜说她跟江如辉搬到一起住了。
“是吗?耐心终于有回报了吧。”卢笛心里有一丝轻微的抽痛,竭力回应着,觉得语气不够热烈,又振作精神:“真为你高兴,依娜!”
“开头交往一阵,他老说忙,我看他不太积极,以为他大概是有别的人,想想没有缘分就算了。当中有一阵联系得也少。后来有天跟他表姐聊起,我告诉过你,他表姐跟我一家公司的,以前就是他表姐介绍我们认识的。他表姐透露说他还是单身一人,连个约会的也没有,周末有时就在他表姐家逗孩子玩。他表姐还以为是我不要他,他才闹失恋呢。既然这样,我就想别搭架子了,主动点吧。……”
“你大小姐的魅力什么人也招架不住的!”卢笛忍不住地插一句。
“别夸张了。我只是告诉他表姐,我一直觉得他人不错,他表姐就约了我也去她家,就又慢慢来往起来了。”
有时杜依娜的电话好象是抱怨江如辉,但实际是七分称赞,三分夸耀。
比如说,有一次杜依娜说江如辉不愿结婚,说是最讨厌形式。
卢笛赶快说:“大概单身惯了。再说了,不就是一张纸嘛,有没有也没什么区别了。特别是在美国,我倒想不出来结不结婚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连国内,现在也没什么舆论压力了呢。”
杜依娜就附和着:“想想也是,日子不是照样过吗?对了,就是交税,也未必有多少差别呢。不象当年国内住旅馆,没有结婚证不让住一个房间的。”
卢笛又说:“再说了,在美国,离婚率百分之五十啊,那些婚约还不都是作废的。”
杜依娜就满足地说:“是啊,我以前有,两人还不是照样说散就散了。唉,我也就这命了。他人还是不错,难得生活习惯什么的也跟我合得来。我这个人本来就很挑剔的。不瞒你说,我忍不住总要拿他各方面与赵丰比,心里也有口气。现在虽然没有形式,别的方面他都比赵丰强呢。有教养,勤快,干净,做事有条理,人也细致周到,就连床上……”
电话这头的卢笛已经面红耳赤惊慌失措:“唉唉唉,怎么儿童不宜的版本都出来了?我可不要听你的隐私。”
“哟,怎么忘了,我们卢笛的脸皮是特别薄的。不对呀!你都是做妈妈的人了,还装什么稚嫩儿童呀。真是,怎么说的?不叫的狗才是最会咬人的!”杜依娜在电话里笑骂着,开起卢笛的玩笑来。
再有的时候,杜依娜就提到江如辉不想要孩子,说是反正他们家兄弟几个,都已有子女,也不用靠他传宗接代。
卢笛就说:“那你是有福气啊。象我们杨杰,家里独子,不养个儿子谁也过意不去。要不然,真不想要孩子呢。现在国内就有潇洒一族,不要孩子,轻轻松松,贵族似的。孩子是可爱,可是多少心血啊,一辈子的牵挂。男孩是少担心点,但又怕走坏道。小时候怕他生病,大一点学校里,枪啊毒品啊,够操心的。”
杜依娜说:“我还有个想法,也许有个孩子,他就会结婚了。”
卢笛说:“没有孩子,也有可能过两年他想结婚的。也许想通了,不那么新潮了。年纪大点,想法也会变的嘛。反过来呢,即使有孩子,该离婚的,照离不误。要不怎么美国家庭里继父继母特多呢。”
杜依娜心有所往:“我是很想要个孩子的。不说我多喜欢孩子,有个孩子,家里毕竟热闹许多,更有个家的样子。哎,小笛,你旁观者清,依你看来,为什么江如辉不要孩子?有没有听说过别的男的不要孩子的?我看他跟他表姐的儿子玩得很开心的。”
卢笛困难地措词:“我只能说我自己的感觉。我一直不敢要,总觉得孩子是太多的责任。可是杨杰,总是觉得有传宗接代的使命一样。这不,养个儿子,全家上下皆大欢喜。不过依娜,我想两个人开心是最重要的。”
杜依娜声音又欢快起来:“前几天他表姐碰到我,问我有什么手段,让江如辉安定下来了。说他以前女朋友几个月一换,长不过一年的,寻寻觅觅地说是都不中意。”
卢笛调侃的口气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呗。”实际上杜依娜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当年是女生中评出的系花。
杜依娜 幽幽地说:“我可不要当什么红颜薄命的美人。”
卢笛反驳道:“说红颜薄命的,那都是娶不上美女的酸葡萄理论。”
杜依娜叹口气:“唉,小笛,我现在真有点迷信,是不是命中注定的。我那时孩子也不要,非要跑来一门心思读这个学位。要在家里被赵丰养着,倒是什么事也不会有,孩子也养好了,日子也平平安安的,一份收入的人家也多的是,日子都能过的。那女的长相那么一般,赵丰怎么倒看上她了。真是气不平。”
卢笛说:“你不是说赵丰饥不择食嘛。近水楼台而已。”
杜依娜最后下结论说:“所以啊,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
到后来,卢笛真有点怕接杜依娜的电话了,每次放下电话,都象结束一场无形的战争。留下她精疲力尽,心神迷离。
卢笛的公司每年允许员工出去开一次会。卢笛往年儿子太小,放心不下,从不放下儿子出远门的。今年杨杰他父母来探亲,有他们带着儿子,卢笛就选了个在亚里桑那凤凰城开的会。沙漠中的绿洲总让卢笛神往。
出发的前晚,卢笛在卧室里拿着睡衣外套的往行李箱里放。
杨杰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问她:“你明天到了以后搭谁的车子去宾馆?” 杨杰不放心卢笛的车技,特别是陌生的路,因为卢笛太会开小差。所以已经说服卢笛放弃自己租车了。
“苏晓梅的。”
“不是于崇光也去的吗?搭他的车好了。我不放心苏晓梅的开车水平。”
“别以为女的开车个个不行。苏晓梅是很厉害的,她曾经一连开过好几天,每天十小时呢。我也就是不专心,别的水平是高的。嘿,我当年考试一次就过了。你可是三次!”
“你那一次完全是考官被你迷住了。第一个路口让你拐弯,你都没拐,还让你通过。还是在停车场考的,……”
“谁管细节呢?人家只注重事实,事实胜于雄辩,我就是一次就过了!”卢笛心服口不服。
“好好好,你车技很好!不过女的开车不容易集中注意力是真的,警惕性又不高。对了,要去沙漠里玩也搭男同胞的车去,别跟苏晓梅乱跑,让她也别开了。”
卢笛已经装完行李箱,坐到床上来:“找男同胞拼车去?你这么放心啊?不担心我给别人拐跑了?”
“你的安全更重要。即使你跟人跑了,也比车祸好吧?”
“心胸这么开阔啊?”
“我才不担心呢。历史已经证明我的竞争力。当年群雄逐鹿,我已经证明是高手了。…… ”
“哎呀,多难听啊!谁把老婆比成鹿呢!”卢笛抗议着。
杨杰笑了:“我承认这比方不太恰当。不过,我是竞争优胜者,这总是事实吧?所以,以我的资本,我还会惧怕后来的竞争吗?再说,让你多多自由接触,你的免疫力自然也就提高了。”
“原来你是别有用心哪,大阴谋家!”卢笛嘴上攻击他,心里还是赞赏杨杰的想法的。
“而且,即使你有选择比较的机会,我知道你还是会选择我!” 杨杰把玩着遥控器。
“凭什么这么自信?”
“其一,床上功夫,当然那不是主要的…… ”杨杰一脸坏笑。
“什么话嘛…… ”卢笛佯怒,把手握成拳头,轻轻擂在杨杰的肩上。
“好好好,说正经的,是因为我相信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爱你的了。”杨杰正色说道。
“这还差不多。”卢笛满足地把头靠到杨杰肩上。
“不过啊,”杨杰的胳膊揽过卢笛,在她耳边低语:“幸亏别人并不知道你这么又娇又妖呢。不然,我恐怕拿机枪也挡不住要抢你的人了。”
“你…… ” 卢笛把头埋在杨杰怀里:“色话连篇,脸皮成了铜墙铁壁了。堂堂加州大学教授,……”
“喂,还是副教授!”杨杰扯扯她耳朵。
“好,堂堂副教授,在研究生面前一本正经,俨然是个正人君子,谁能想象你这么不君子?”
“要我当君子,你就要是淑女,你这样子总不能称为淑女吧。”
“都是你的勾引,才使我当不成纯情淑女!”
“好,依你说,床上什么叫君子?”
“动口不动手!”
“你钻在我怀里,温香软玉的,还叫我不动手?”
“当当柳下惠嘛!学他坐怀…… ”卢笛还在激他。
杨杰没让她说完,就关了电视,“动手”又“动口”,吻了过来。
想起昨夜,望着机窗外的卢笛脸上不禁漫过一个红晕,嘴角,却浮起一个掩不住的微笑。机翼下,凤凰城,美丽的沙漠绿洲,越来越清晰了。
卢笛在前台登记好,就站在一边等着苏晓梅,一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宾馆的大厅。大厅的一面墙全是玻璃,看得见外面院子里的丛丛仙人掌和错落的几块巨石,那份雅趣和浪漫让卢笛动心。会议间隙可以来这里沙发上坐着看看书看看人呢,当然,坐在那胡思乱想最合适。
突然,卢笛被电光击中一般呆住了。那不是江如辉吗?是他!似乎是神定气闲地斜倚在靠窗的一个单人沙发里,搁在膝上的手里有一缕烟。他看起来更加俊逸,眉宇间一丝忧郁和深沉更使他显得气宇非凡。他就那么静静地瞅着她,好象已经等了几百年。双目,似两束小火炬,燃烧着一样的痴情。隔那么远,卢笛都能感到那份灼热。
卢笛觉得浑身血液“轰”地一下燃烧起来,竟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这一刻,卢笛才惊觉,七年来,那尘封的火种竟从未熄灭过!就等着一个燃烧的时刻。
(4)
卢笛机械地跟着苏晓梅进了电梯上了楼。一天都是昏昏然、晕陶陶的,腾云驾雾般。是那种危险临近时的状态,绝望无助的虚弱,却又精神振奋的甜蜜。为了稳定自己,她抓住苏晓梅,象溺水时的救命稻草,尽量跟她寸步不离。她拉着苏晓梅混迹于集体中,开会时无论大会报告或者小组讨论都坐在前面,喝咖啡休息时也尽量跟人聊天。晚上跟苏晓梅到于崇光房间打牌,打八十分。她跟于崇光姓魏的朋友一伙,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牌运不好,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第二天卢笛才发现她是多虑了。江如辉竟没有来找她。事实上,无论大会报告小组报告、还是吃饭时都不见踪影。自从大厅里的远远一个对视,江如辉好象就地蒸发了。不对,显然,他也在躲避她!
警报解除,卢笛告诉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应该轻松。但是卢笛突然象泄气的皮球,什么都提不起劲了。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上午卢笛有一个分组报告要做,苏哓梅帮她放幻灯片。她努力地振作,语调还是嫌平淡的,象背书一般。来开会前她认真地预讲了几遍,杨杰很不以为然:“英语那么好,应该自由发挥的。你这样准备,到时象背书一样,效果不好。”现在卢笛很庆幸准备得充分,不然以她的心不在焉肯定要遗漏重点了。
就在卢笛看着苏晓梅请她放下一张幻灯的时候,她的眼角,不,是她的第六感,感觉到江如辉熟悉的挺拔身影进了会议室,坐在了后面。他的目光,就象魔杖点过,生命力,就奇迹般地回到了卢笛身上。心脏咚咚欢快地跳着,卢笛在心里谢了声上帝,虽然没有看江如辉一眼,却觉得江如辉的目光象阳光照耀着她。她脸颊微醺,笑语晏晏,从来没有觉得思绪那么清晰流畅过。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原来准备的提纲,英语的用词遣句,象开了水龙头,流水般的欢畅顺溜。报告讲完照例有很多提问,美国人喜欢提问题,卢笛一一解答。等到小组主席宣布下一位报告人的时候,卢笛才有机会偷偷扫了一下那个角落,发现江如辉已经再无踪影。
卢笛的心咚的一沉。失落,积成了山,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魏一直嚷嚷着要报仇雪耻,所以晚饭后刚回房不久苏晓梅又来拉她去于崇光房间打牌。还是打八十分,卢笛还是跟魏作同伙,打了没几圈,又来了魏公司的同事,姓马。卢笛就提出让马来打,她去坐苏晓梅那作旁观,可是魏说咱还没报仇呢,马也推脱,就说我坐你旁边看你打好了。偶尔马就指点一下。也不知是他的参谋,还是牌风转了,反正今晚卢笛她们绝对是气吞万里如虎的架式,赢得气势如虹。苏晓梅不服,就说是三人打两人。到十来点的时候,卢笛觉得空调太凉,就回房间去拿件衣服。一进门就发现电话上的红点在闪,那是有语音邮件的信号。卢笛已经给杨杰打过电话,告诉他晚上打牌去了,可能会打得很晚的。应该不会是杨杰。
那么-
卢笛心跳得几乎站不稳,就把电话拿在手里,跪坐在地毯上,按照电话里的指令拨了个数字,耳边,就响起了让她灵魂震颤的那个声音,江如辉磁性温柔的声音。
“嗨,卢笛,是我,江如辉。我想问问你能不能来楼下的咖啡馆坐坐,是在一楼左手边。我八点钟等你。希望 …… 希望你能来。一会儿见!”
去不去?卢笛咬着嘴唇。
不能去,你知道他的心思,就不应该去。他当年的表白,他的热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今天的目的,也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别这么多心了,在美国,一起喝喝咖啡,小事一桩。别那么上纲上限的!毕竟是相识,心肠也不能太硬了。你把喝杯咖啡也当回事,才真叫自作多情呢。
卢笛的眼睛望向钟表,十点二十!江如辉说的八点早过了!说不定,她已错过了再见他的机会!绝望攫住了卢笛,她觉得心都绞痛了。
卢笛一跃而起,“飘”到了于崇光的房门外,敲了敲门。
马过来给她开门,一边说:“快来,我给你抓了一手好牌!”
卢笛的声音飘在远处一般,说很抱歉,她今晚不能打了,临时有事要出去一下。
魏难掩失望地说:“咱们正在赢,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嘛!”
于崇光说:“看我们马上要翻本了,你就逃了?”
苏晓梅关切地问:“需不需要我陪你?”
卢笛摇摇头,跟他们道了再见。
卢笛出了电梯,往左走,走了一段正要找标牌看的时候,凭音乐就知道了咖啡馆的所在。因为,虽然很轻,可是,卢笛听见了,那是 “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旋律!
而江如辉,正端坐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右手的香烟,老僧入定一般。那烟,已烧了一长截烟灰,摇摇欲坠。烟灰缸里已积了快一缸了。
卢笛走到面前时,江如辉仿佛突然复活。他迅速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起来帮卢笛拉开椅子让她坐下。
江如辉坐回椅子上,就把头埋在手心里。良久,才舒了口气,抬起头来,双眼奕奕生辉:“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去打牌了,刚看到你的留言,就马上来了。”
“你不来,我也不会怪你。看过你一眼,我应该满足了。大厅里你的一个眼神,也够我回忆的了。”江如辉低低地说,然后他的声音就欢快起来:“你能来,我真是喜出望外!”
侍者过来,卢笛要了个普通咖啡。卢笛不太爱喝,却深爱咖啡的香味,是一种慵懒温馨的浪漫。当年跟杨杰刚到美国,早晨一进了学校的餐厅,那盈盈一室的咖啡香味,就让她从此沉醉。美国不是遍地黄金,美国处处咖啡飘香,倒是真的。
“你好吗?这几年,过得幸福吗?”江如辉几乎是一字一句困难地说,双手撑住了下巴,屏息静气地看着她,好象要把她看穿。
“是的,很幸福。”卢笛觉到了令她窒息的压力,飘忽的声音,轻得很,毕竟冲出了重围。
江如辉把额头靠在支着的双手上,哑声说:“我知道。其实我几年前就知道了,我昨天看到你的时候也知道了。可是我还是希望听到相反的话。”
卢笛不解地望着他。
“我去洛杉矶找过你。自从你离去,我就每天生活在矛盾里,我想你肯定是幸福的,才会那么绝然地离去。可是我又想,万一你只是在遵从责任感和传统礼教呢。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要去看个究竟。我想你如果过得不如意,或者你们貌和神离,就可以带你远走高飞了。那天早晨我的车停在你家斜对面,我看到你穿了一件花格子的马甲裙,看起来很幸福。我就知道我又迟了一步。…… ”
卢笛没别的马甲裙,只有孕妇衫里有件花格子马甲裙。怀孕的前七个月几乎看不出来,女友们虽怀疑她怀孕,卢笛很害羞地不肯承认。后来八九个月时肚子才飞速发展壮大,反正遮也遮不住了,以前的衣服又穿不上,就去买了几件孕妇衫。最初的妊娠反应使卢笛很虚弱,杨杰不放心卢笛开车,每天开车送她上下班,后来看她身体笨重的样子,更不放心,结果,整个孕期,都是杨杰接送。那么,江如辉找她应该是在她大腹便便的时候?卢笛的脸微微泛红。
“我坐在那里,第一次懊悔了。懊悔得连开回旅馆的力气都没有。我从来敢做敢为,这次却是为我没做的事懊悔。为什么我没有在机场把你留下,在证实了你的心意之后?为什么每次见面都是错、错、错,迟、迟、迟?我认识到,如果以前是隔了一条河,那么从此这条河就成了银河。中间隔着的将不只是你的丈夫和孩子,更是你更多的责任心和道德感。我知道又迟了一步。
“…… 最后我好不容易劝自己,如果你当年跟了我,也未必有现在幸福。因为你会被良心和内疚折磨,这双面刀说不定会把咱们割得支离破碎,如果这样,我的爱就不是让你幸福,而是互相伤害了。
“回去以后心灰意懒。可是我还是没法不思念你!有多少个深夜,我都想跳下床,奔向机场,带你走到天涯海角的哪个世外桃源。我知道,世外桃源容易找,可是你的思想呢,还是留在尘世,你会歉疚,会自责。咱们会真正幸福吗?”
“你已经想得这么透彻!”
“是的,我可以那么理性地分析自己让你幸福的可能性,也许我是学理科的。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想你。我能做的就是,…… 遥望。那其实也是我以前在机场就作的决定。直到几天前,我得到了你们开会的日程表,我看到上面有你的报告,我就再也没有自制力了。我马上订了机票,安排了工作,就来到这里,等你。”
“等待痛苦,但是没有失望痛苦。等待很漫长,可毕竟有希望。我不知道我的希望是什么,原以为我会希望你憔悴、痛苦、不幸福,象个失意的怨妇,我就有理由带你远走高飞了。可是那也是不可能的,要真看到你成那样,我只会失望,甚至绝望,相见不如不见。终于,我看到了你。你没有变成黄脸婆,你没有变得平庸,你没有被岁月侵蚀得失去光彩。实际上,你更加清新脱俗,更加风情万种,更加妩媚动人!所以,我真的不应该嫉妒你的幸福,因为你的幸福构成了魅力的一部分。”江如辉抬起头来,透了一口气。
卢笛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江如辉的语气平静了下来:“而且我一看到你的眼睛,你知道吗,你有最传神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的思念是值得的。我也马上知道,因此我必须躲开你了。你看,我躲了这么久。来凤凰城之前还想今天带你去看看这一带的沙漠的,现在也没机会了。…… 那可真叫开阔,笔直平坦的公路望不到边,有时候路两边是矮矮的灌木植物,有的地方的土壤还是红色的,因为是万古荒原,里面的生命,就显得神奇。你去了,肯定会喜欢的…… ”
“没关系,根据你的描述,我可以想象,那景色多美。”卢笛柔肠百结。
微闭着眼,卢笛从记忆里储存的山水画卷里,很容易地找出了江如辉描写的那一张,就身临其境一般,语调自然地充满了感情:“傍晚的时候肯定是彩霞满天,前后几百里没有人烟,只有长风浩荡,落日浑圆。坐在车里,敬畏,震惊,感动,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天地的神灵,或者冒犯了大自然的伟大。…… 是不是这样的? ”
江如辉呆呆地看着卢笛:“卢笛,你的想象力也与众不同!”
“谢谢。”卢笛再沿着记忆的甬道搜索,就找到了那天坐在江如辉车里去饭店的感觉,她的眼里就充满了梦幻的光彩,梦呓般地低语:“我相信,车子开在那样的路上,真的象上天之路!”
江如辉忍不住用英语低叫一声:“天!你的眼睛真的能杀人!”眉头微蹙,又用玩笑的口吻:“知道吗?自从那次画展,你的杀人之箭,就击中了我!当然我也不甘心那么容易俯首称臣。那天画展回去以后,我就反复问自己,难道我真是一见钟情吗?我寻觅了多年,绝望得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难道就让我找到了吗?还偏偏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所以,我拒绝投降,要开展自救活动。我急于再见你,解开你的谜。可是我越跟你接触,就陷得越深。记得那天我在图书馆,一晚上就坐着看你。看到你心无旁婺的沉静,也看到你捧着“新华文摘”落泪,…… ”
卢笛好象做坏事给人当场抓住一样,羞得头都抬不起来:“真没想到,你那么没有绅士风度,太不光明磊落了!”
江如辉没理会她的指责:“当时我就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里,象这样为一篇文章感动得流泪的小女人是稀有的了。不管外面风霜雪雨,在家里守着多情善感的小女人,风花雪月,该是怎样的幸福?结果呢,我越想拔箭,中毒就越深。你真的杀了我了!”等了一下,他轻轻喊一声:“卢笛,你如果不能救我,就不应该杀我!”
卢笛想转移这沉重的话题,就故作轻松地夸张说:“你呢,你的能杀人的眼睛,还有你的糖衣炮弹,肯定杀人如麻吧?”
江如辉眼里闪过惊喜:“谢谢!我把你前半句话当作恭维,后半句就忽略不计了。”他又专注地盯着卢笛,正色说道:“不过,有没有想过,你我都是“杀手”,象那句英语说的,一个杀手,才最知另一个杀手。想想看,一对知己知彼的“杀手”,真的不能有一个天天厮杀的机会吗?我是说,再考虑一下?”
“你知道,我已经没有考虑的权利了。事实上,也许我今天晚上都不应该来的。”卢笛垂下眼帘,避开他眼中的热力。
“撇开先来后到的因素,他,真的比我更 …… 合适吗?”
“你知道,不是这个问题。”
江如辉深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七年前就已经知道。我就是忍不住想问你。实在是…… 不甘心。”
又是“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旋律!卢笛这才注意到,今天晚上,这个曲子竟反反复复,放了一晚上了。
“这音乐怎么回事?是你?”卢笛指指服务台的方向。
“你知道,在美国,金钱几乎是万能的,最多再用一点心思。我以前以为有爱就可以有一切,现在知道爱也并不是万能的,…… ”江如辉语调里有些伤感。
“我确实欣赏你所有的心思。”卢笛用英语说。
“有你这句话,我的心思也就没有白费。”江如辉深深地凝望着她。
这样的深情,这样的音乐,这样的目光!此刻,卢笛愿意就在他的目光里,象一朵娇艳的玫瑰,一瓣一瓣,尽情绽放。
咖啡馆十一点半就关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江如辉颇费踌躇地沉吟了一下:“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外面,是星光灿烂。卢笛不知道这些星,哪些属于银河系,哪些属于太阳系,除此之外,又还有多少星系。宇宙,竟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地球,不过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屑,那么人呢?连沙漠里的植物都比不上,那些植物存在了起码千百年吧。人的存在,都是一瞬,只有天地永恒。卢笛突然觉得虚弱无力。
“ 在想什么?”江如辉轻轻问她。
“宇宙多么广大,人,又是多么渺小。”
江如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喃喃低语:“卢笛,七年了,你还是这么纯情!”情不自禁,就去拉卢笛的手。
刚一触碰他的手,卢笛象电流穿过般微颤了一下。
“天!你真的纯洁得象个小姑娘,好象没有拉过第二个人的手 …… ”
卢笛突然有些负气,脱口而出:“你呢?肯定拉了很多人的手了?!”
江如辉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卢笛,眼中倏然闪着激动惊喜的光彩:“我从没期望过能让你吃醋! 你是在吃醋吗?”眼光又捉邪地闪了闪,换成英语:“你知不知道,你的语调象个…… 小妻子?”
卢笛惊骇,脸红到了耳根,也用英语:“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嫁给我,你什么醋也不用吃,我会补偿你!”江如辉把卢笛的双手压到自己胸口上,双臂轻轻地环住卢笛的肩:“你感觉一下,七年来,这里面跳的是同一个声音,卢笛,卢笛,卢笛!”
“所以,即使现在,你也不用吃醋,因为没人能替代你!”
卢笛的双眼挣脱不了他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她梦中难忘的星辰啊。
她愿意在这一刻的星光下,沉沉睡去,长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