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芳杜若---关于爸爸的解读 |
送交者: almitra 2004年03月23日08:03:34 于 [跨国婚姻] 发送悄悄话 |
一 毕业后,爸爸去边疆追随他的事业,柔弱的妈妈则去追随她的爱情。风里雪里一去十年。每天从实验地里回来,他会给我们做糖煎洋芋吃。黑夜和风雪都关在屋外,灯光中浮动着暖暖甜甜的气味。有一天正在吃糖煎洋芋,家里的火墙塌了。来了几个叔叔帮忙修,一片混乱。妈妈抱我去邻居家。我十分快乐,见人便比划着告诉:“我家的火墙塌了。”可惜后来再也没塌过。那时的我相信自己是大蘑菇变的,是爸爸把我捡回了家。那里叫巴里巴盖,河叫克拉河。每到冰雪融化时,有鱼群从河里游过。爸爸总是很有办法,他脱下长裤,在裤脚上打两个结,一个小时后,提着满满一裤子的鱼回家。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爸爸的即兴节目。有一次他用众所周知的办法捉了一箱活蹦乱跳的老鼠,然而麻烦的是怎样才能把它们弄出来打死。爸爸有主意,把箱子举过头顶,上下猛烈摇晃了许久,再打开箱子时,老鼠们全晕了。我现在一闭眼,就仿佛看见他那比举重运动员还精彩的动作。 我从小就没人看,他们去实验地,就把我反锁在屋子里。每当下班时,很远就听见我的哭声。妈妈想起我的幼年,每每心酸。而我却感激他们,也许是因为哭得多,我的肺活量比一般的孩子都大。 年轻的爸爸高高的个,宽宽的肩,短短的黑发。涨大水时,一手托着重重的行李,他也能轻松地游过去。单位的小赖皮打架,他一手一个,扔开老远。操场边,满是他偷闲时种的南瓜,个个金黄金黄,有磨盘大。家门前的那片竹林,春天窜出嫩嫩的笋芽,爸爸给它们挂上牌,编上号,让我每天去量,去记它们的高度。风来了,纸牌飘起来了,仿佛一片小旗帜在飞扬。 天又晴了,空气像刚刚在溪水里浸过,明澈而清新。山深深地青着,稻田盈盈地绿着,天空湛湛地蓝着。苗人的歌声又起了。那声音,嘹亮,苍凉,穿透了高山和大地,向着最深最远的地方飞去。那是真正的歌,无尽的悲欢,激烈的情怀,茫茫天宇的追问,寂寂人寰的应答,只要你听过一次,你就再也没法忘记。哪怕隔了许多年,走了许多路。哪怕它隐没在白日的喧嚣里,只要黑夜还在,梦境还在,它就会从最深的湖底浮上来,像一束强烈的亮光,把你手上的和眼前的一切映得黯然失色。 我也记得妈妈的歌声,半明半昧的黄昏里,妈妈弹着一把三弦琴,唱着一些优美而明亮的老歌。后山的金银花开了,琴弦上满是馥郁的芬芳。那是家的气息,甜美,安全。太阳沉下去了,草虫的声音起落如潮汐,草叶簌簌地抖动着。水在细语,而山总是静默无言。 在各种声潮中,抱猫的小女孩有些早熟了。 当我回望小城里的那个少女,红衣黑发,背着单肩书包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面,忽然感悟到是爸爸给了她一生的幸福,任由什么人、什么事都夺去不了的幸福。江南的春天来了,油菜花的原野上,荡漾着潮湿的芳香,在这极明艳的嫩绿金黄中,他们仿佛轻轻地浮了起来。他们在进行一种天真的、不着边际的对话,语音在新鲜的光线中推开一轮轮细微的涟漪。她是喜欢这种对话的,直到现在。她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很少有那种有实在意义的对话,生活中那些必需的对话仿佛都是通过母亲进行的。而她和父亲,总在说一些遥远的、虚幻的主题,或是玩一些愉快的、轻巧的语言游戏。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小城里的爸爸都学会了这一招,我终于面对好多道手电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不过那已接近毕业了。 我的同学,没有不喜欢我爸爸的。 只要他们来了,爸爸恨不得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堆在桌上,为此不惜翻箱倒柜,甚至钻床底。有一次他去南京出差,我托带一封信给我的朋友。我完全可以寄去的,却让他亲自去找。爸爸茫然地在南大校园里穿行,找了几个小时也找不着那位朋友,最后沮丧地将信塞进了邮筒。朋友后来对我说,拿到信的那一刻她一下子热泪盈眶,因为爸爸没忘在信封的角落里写上了“小若爸爸寄”。很早就失去家庭温暖的朋友说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一个爸爸。 不过我想爸爸从来没将这些当做负担,他是真心喜欢我的同学们。去沈阳出差时,他居然私下里抄了我沈阳一个同学的电话,到了沈阳即与他联系上了,人家提着大包小包来宾馆看他,回来后他十分高兴地向我汇报。我高兴之余,也不免有些尴尬。因为那是个要好的男同学,毕业之后许多年都没联系过,我生怕他认为我有某种暗示。 他迷恋厨房,爱逛菜场和日杂店,喜欢猫狗,喜欢学日本鬼子进村的动作,喜欢给妈妈取各种外号。他的身上,散发着那样浓郁的家的气息。 他经常出差。后来我发现他是喜欢出差。他常常一个人出远门,许多天再回来。他记得所有他去过的城市的位置,走过的城市之间的公里数,车次和发车时间,他简直成了一部活地图和列车时刻表,这些方面他绝对是个天才。不管是小城市还是大城市,深山还是海边,他的足音叩响着每一片繁华,每一片荒凉。 懂事以后,我常常在想,在那些极度陌生的地域上,极度漫长的日子里,我那不会说普通话的爸爸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没有了热爱的家务,没有了妻儿的笑语,没有了痴迷的工作,他究竟在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现在想来,他对于那我们永不能知晓的生活是安之若素的,甚至是向往的,每次出远门,他都象是去回家。这一生,他仿佛就奔波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而那个世界,才真正是属于他的。在这尘世之上,纵使有了我们,他还是孤独的。 我猛然清醒,我们下意识里往往认为,有一些人,尤其是我们的父母,是为我们而存在的,这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啊。我们都生活在彼此生活的表层,最深最静处是永不可言说永不能沟通的,最亲爱的人亦是如此。 母亲有一次病重,床前对我说:我要不在世了他非要在这山沟里一个人过,劝了他也没用。 人世间我们是彼此的至爱,但也只能如此。我尊重他,但彻骨悲伤。 然而我还是感到那些陌生的地方和我建立起的一种暂时的联系。多少年以后想起,那些地方因爸爸而与我有了一份模糊的默契。爸爸走过的有些地方后来我也走过,淹没在人潮里眼前会出现爸爸的影子。象爸爸一样,我深深眷恋世俗,又总是无法抗拒远方那隐秘的召唤,我也过上了一种不断出发的生活。 这种生活既不是等待什么,亦不是寻找什么,只是到一种陌生里。 年近花甲时爸爸忽然提出要回一次边疆,那是夏天,他要从江南的绿荫蝉声里走上赤日炎炎的戈壁。一个月后他才回来,头发更白,皮肤更黑,带回满箱的蜜瓜葡萄和一盒录象带。录象带上,有我出生时的小屋,瓜地,克拉河和苇子湖,有他两鬓苍苍的战友和浓眉宽肩的儿孙。 那一刻起,我才明白什么叫男人的浪漫。与爸爸一生的浪漫相比,咖啡和玫瑰显得多么轻浅,名牌和时尚显得多么虚浮,诗歌和文字显得多么矫情啊。 来到这世上,爸爸曾是她最重要的理由,如果这理由消失,那她何以为凭呢? 到了白天她试着再想这些,恐慌却又无影无踪,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和勇气。阳光灿烂,天空湛蓝,生命是自然流动的江河,永无休止,什么也不能阻止她身上那勃勃的生气,那生长所发出的细微而热烈的呼喊。 衰老和成长,来得是多么快啊。来不及停顿,来不及回头,怎么就到了。她知道自己远未成熟。 甚至她的爸爸也常反应不过来,有时竟然拉着她的手,指着一个和她年龄仿佛的同事说:快,叫叔叔。如果她一个人回了家,睡前爸爸会推门进来说:要把被被盖好呵。他根本就忘了她已快三十岁,已为人妻,他总以为她才三岁,还是他那北国冰雪中大蘑菇变的小女儿。 我的哥哥一直在老家,到七岁才回到我们的家里。三岁时,父母带着我也回过一次老家,大一岁的哥哥把我拉到门前,指着镜框里的人骄傲地说:你看,这是我爸爸!我说,这是我爸爸。我们吵了起来。熟悉了以后,他拉着我的手,给我采果子,捉蚂蚱,晚上睡在我身边,小手拍着我哄我入睡。 哥哥眉清目秀,说着一口土话。调皮男孩应干的一切坏事,他都干过。 长大后他忽然成了一个优秀人物,具备爸爸身上的一切优缺点,而且越来越相象。而我和他手挽手上街,谁都说多好的一对兄妹。我们一样的脸型,一样有棱角的双眉,一样的汗手汗脚,一样天真的笑容。甚至和爸爸一样,我们都酒量不浅。 有一天哥哥也做了爸爸,小侄子几个月就显出了快乐而温和的 性格,都说再也没那么好带的孩子了,大人睡他也睡,大人醒他也醒。醒了以后不哭不吵,只在床上咿呀唱歌,满脸晕红的笑意。寄了照片回家,把邻居们都愣住了。那哈哈大笑的神态,相比他的父亲而言,更酷似他的爷爷。 多么奇妙的事啊,可这也太平常了。 可这人世间,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是我所了解了的。 关于爸爸,我等于什么也没说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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