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的时候七十四岁。那时外婆五十岁，而我的妈妈，他们最小的孩子，刚刚上高中一年级。

外公患有肾病，去世前缠绵病榻已久，不停的尿血。那时已是解放后十几年。外公因为曾在国民党政府工作过(不过是些商业性事务)，所以不太受新政府待见。幸好外公外婆向来怜贫惜弱，乐善好施，曾于不少人有恩，於是侥幸躲过了一劫又一劫，没有遭到特别的非难。事实上，新中国成立不久，外公的一个朋友当上了地方长官，外公去见他，要求为新中国做事，彻底改造。怎么算彻底呢？他们一致觉得外公应该去最偏僻的农村，和最贫苦的人在一起，才能真正体验生活，最彻底的改造。外公於是怀着一腔热情，和外婆一起，带着三个女儿来到附近最贫穷落后的一个村子，准备过地道的农民生活，以这种方式来为新中国做贡献。可是外公忘了自己身体有多差，事实证明他根本应付不来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女儿们尚小，所以农活基本上是外婆做的。年届四十的外婆要和别人家的壮劳力一样在生产队上班挣工分。别人家是全家都在劳动，而外婆一个人负担着生病的外公和三个上学的女儿。

我从来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描述不出外婆的艰辛。据妈妈讲，外婆当时每天起床时天还漆黑，她一趟趟从老远挑来水浇园子，汗湿衣裳。然后喂猪喂鸡，做早饭，为女儿们准备上学带的午饭。我妈当时在县城读书，每天上学要走上十几里路。每天妈妈吃了外婆做的早饭去上学，走到学校天还不亮。外婆一辈子最要强，做什么都不落人后。尽管外公外婆都很开明，可是没能生个儿子，他们总还是有些遗憾的。在当时的农村，男劳力那么重要，没有儿子是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所以外婆不能在干活时输给别人，让人瞧不起。她得用瘦弱的肩膀为丈夫和女儿们撑起一片晴朗的天。无论怎么辛苦，外婆在家里总是吃得最差。外公在生病，女儿们在用功读书长身体。外婆的父亲当时尚在世，贫病交加，外婆时不时要攒些食物送过去。稀饭菜叶的，外婆总是吃不饱，可是她勒紧腰带(为了抵抗饥饿)，象一个男人一样拼命劳动。

在那样的条件下，外婆还是不停奔走，想方设法的请中西医大夫，寻各种偏方，借钱为外公治病。比外公小二十多岁的外婆，一下子成了外公的依靠。如果天气好，外公便在傍晚时分拄着拐丈走出来，坐在街口等外婆老远走过来，带着一身一脸的尘土，然后相搀着一起回家。

我不知道外公有没有对外婆说过我连累你了之类的话，但是我想他心中一定充满愧疚。外公走的时候凝望着外婆和三个女儿，久久不能和眼。他一定明白外婆身上有多大的担子，留了孤儿寡母的在举目无亲的乡下，他怎么能够放心。尽管外公一直生病，可是在外婆心里，他是外婆的天。外公会帮人算最麻烦的账目，给邻居们写最漂亮的对联。更重要的是，外公早年走南闯北，由一个目不识丁的小长工成为德高望重的地方官员，肚子里有成堆的故事。对於不识字又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外婆来讲，外公便是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是她最引以骄傲的男人。可是，那个最寒冷最漫长的冬季，她的男人去了，她的天塌了。外婆哭得死去活来，不停的以头撞墙。随后她大病一场，吐血吐的嘴唇都是白色的，几乎不曾随外公而去。

可是外婆怎么能够撒手而去呢？她的女儿们个个温柔聪明，如花似玉，在当时光棍遍地的乡下颇受注目，她要看着她们个个都有好的归宿。她要象一只鸡妈妈一样，把她的小鸡们安全的拢在翼下。外婆活过来了，尽管她得的肺结核在那时几乎是不治之症。那以后，她咬紧牙，再也没在人前落过泪，-- 即使是眼睁睁看着家里的房子被人拆了，一家人在隆冬季节无处藏身的时候。

说起来，那是我的半个舅舅们，我外公第一个妻子所生的两个儿子。他们得知外公去世，老远赶来，外婆还以为是来哭外公的。他们不但一滴泪没掉，还反复追问外公留下的遗产。外公的皮衣，外婆的首饰早已当掉了给外公治病，家里除了两间破屋，一点陈旧的家具和被褥，几乎一无所有。他们确认找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盛怒之下找来铁锹铁铲，将外婆的房子敲打成一片废墟。房子是外婆的命啊，她发了疯似的去拦，却被凶狠的推倒在一旁。围观的人们被这气势汹汹的阵式吓住了，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上一句话。他们漠然的看着那两兄弟气急败坏的拆了屋子，骂了各种各样难听的话，然后得意洋洋的扬长而去。外婆冷眼等着闹剧结束，在砖石瓦块中吃力的刨出了所有能找到的用具，粮食，被褥，然后带着女儿们投奔哥哥家。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外婆一点点的重新搭起房子，重新开始生活。

即便那样，外婆从未怪过外公。那一辈的人，嘴里多半是说不出喜欢或者爱的。外婆说起外公，最多的不过就是你外公可是个大好人啊。可是，我知道在外公去世后的将近四十年里，外婆从来没有停止对外公的想念。外公在墙上的镜框里对着外婆微笑，而外婆每天拂拭数次，不让这微笑染上半点尘埃。外公的遗物，因为不断搬家，流离辗转，所剩不多。但外婆的床头的小柜子里，平平整整的放着外公用过的手帕和写的一页类似账目的毛笔小楷。我想，外婆是真的爱外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