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 |
送交者: 宇文 2004年10月14日20:57:21 于 [跨国婚姻] 发送悄悄话 |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 怀乡是我的小学同学,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小时候的同班同学。四年级的时候,她的座位就在我的前排,这是我离她最近的距离。在我的记忆中,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怀乡,我当然也不能例外。我喜欢她圆圆的脸庞,黑黑的大眼睛,也喜欢她长长的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更喜欢她歪着脑袋忽闪着眼睛的沉思状,还有抿嘴轻笑时露出的一个小酒窝。当然啦,我最喜欢她身上淡淡的不知道是雪花膏还是花露水的香味,一闻到这种味道,我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怀乡的各科成绩在班上总是第一名,这让我又高兴又难过。老师表扬怀乡的时候,我总是很开心,就像是表扬了我似的,不过我不会说出来。相反,在小朋友们的面前,我会装作若无其事,不屑甚至鄙夷地说,不就是又考了一百分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多擦点雪花膏,也能考个九十多分。然而,我一直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大,我们是学校里两个极端的典型代表。背地里,我是多么希望我有时候也能考个好成绩,说不定她就肯跟我多说几句话。 那时候,学校里的规定是男女同桌,据说这样有利于维持课堂秩序,可以减少同学们在上课的时候窃窃私语。跟我同桌的是虎妞,她一张嘴就露出两颗小虎牙,跟巩俐似的。虎妞曾经去过海边,是我们班第一个见过大海的人,经常吵吵嚷嚷地整天说着什么蓝色的沙滩,让同学们都很羡慕。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都知道了,不仅海水是蓝色的,海边的沙子也都是蓝色的。 有一次,老师在我和虎妞的课桌柜里发现了一本封面叫微积分的书,内容却是琼瑶的言情小说。在小学生里面,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我看到老师的脸顿时发青,一连串我不是很懂的话从她有点发黄的牙齿之间倾泻而出,连乘法口诀都背得不顺溜居然开始自学大学水平的微积分课程?乳牙都还没有换全就已经开始卿卿我我情爱绵绵?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我猛然发现老师是在对我说话,也突然醒悟到老师以为那本书是我的。当时学校里那种课桌的柜子是相通的,两个同桌的东西混在一起是经常发生的事。像我这种有前科的人,班里一有问题都是第一怀疑对象,这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了,我也已经习惯。我知道老师误解了,也看到虎妞涨红的脸,但是我没有出声辩解,我还是像往常挨批评那样,咬着嘴唇,直愣愣地瞪着老师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那时候我知道我不能否认,不然虎妞会糟糕。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虎妞的小虎牙,可是在班里其他女孩都不大理睬我情况下,她经常会向我借铅笔刀橡皮擦之类的小东西,也会找个其他借口跟我说点话,这一点我是很感激的。 那一学期期中考后不久,有个叫胖头的同班男同学给了虎妞一个小纸条,约她下课后到学校边上的小树林里面碰头。虎妞心里很害怕,就把小纸条交给了班主任,一个慈眉善目的体育老师。胖头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真的是吓坏了,两腿直打抖,我和几个同学就趴在窗户外哈哈大笑。不知道胖头是急中生智还是吓昏了头还是我的笑声最大提醒了他,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跟老师说是我让他干的。对这事我也没有辩解,我知道以我平时的表现,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我就这样白白地背了黑锅,唯一能做的是和几个铁杆死党一起把胖头喊到小树林里打一顿,还往他嘴巴里塞满了干树叶。那天晚上,我想想还是不解气,就又把班主任体育教师崭新的自行车偷偷扔进了学校的池塘里。胖头的学习成绩不错,不过后来也没有考上大学,就在他们村的养鱼场做事,每天除了喂鱼,就是给村里广播站写点东家长西家短的趣味轶事打发日子。 没隔多久,就出了我给怀乡写信的事。本来这也不应该算是大事,凭我的经验大不了是叫到校长室挨一顿训,再站上一节课的时间。我至今还不知道校长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是一直相信,可能校长以为我那是一而再地犯同样的错误,才决定让我在全校师生面前公开读我的情书,让我出丑,让我难堪。我读信的时候,哭了,但是我没有害怕,也没有难过,因为我看见怀乡也哭了,是那天唯一跟我一起哭的人。 最后,我也得澄清一下,我给怀乡的信,开头并没有写 “亲爱的怀乡” ,而是简单的“怀乡” 。不要说那时候我才十岁,就是现在,我也不是很肯定“亲爱的” 这三个字的含义。
上课的时候我经常胡思乱想,不知道老师已经讲到了什么地方。当我傻乎乎站在座位上不懂得该怎么回答老师的提问时,怀乡会轻轻地拢一下头发,侧过身子来看着我,从她的眼睛里面我会看到忧郁,也会看到鼓励。我没有开小差的时候,就能够正确地回答老师的问题,这时候,我会看到怀乡浅浅的抿嘴一笑。我不需要等到她转过头来就可以知道她笑了,因为我能够从侧面看到她的小酒窝。 我觉得我的脑袋并不笨,老师讲的我都能懂,作业也都会做,虎妞有时候还剩我不再的时候偷偷抄我的作业。知道这件事后,我就经常故意把作业本摊开放在课桌上,然后跑到外面玩。这样,虎妞就不用偷偷地抄了,她只需要稍稍斜一下眼睛就能看到。在学习上,我的主要问题是考试不好,考试的时候也经常想着别的事情,明明懂的问题都会莫名其妙地写错答案。很多时候,我都能够一下子就知道答案,可是讲不清楚是怎样得到这个答案的。这样考试的时候就会被扣掉很多分,有时候老师还以为我做弊了,偷看别人的答案,根本就不给分。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抓住过我,因为我从来就不作弊,我只是写下我认为是正确的答案。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的思维是属于跳跃式的,可以省略中间的很多步骤直接感觉到答案。这样的人比较善于抽象的思考,善于辩论,但是不适合做书面的,需要高度条理的工作,他们不会有耐心让快速的思维停下来等待缓慢的书写。据说历史上很多有名的帝王将相都拥有这种思维方式,康熙皇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近代比较著名的物理学家奥本海默也属于这一类人。当然,我不可能成为帝王将相,也不会成为科学家,我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国家公务员。在日常工作中,当面对嫌疑罪犯时,我也能根据他讲的话很快地判断他是不是撒谎了。 我一直不喜欢学校里的功课,对考试更是深恶痛绝,但是我喜欢阅读课外的书,简单的科普读物如《十万个为什么》,有关古代打仗的小人书,如《说岳》,《杨家将》,我更是喜欢。我也经常在教室里把小朋友们纠集在一起,把我知道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当然免不了添油加醋,凭着自己的想像自由发挥。每当我坐在我的课桌上讲故事的时候,怀乡就会马上停下正在做着的事情,侧着头专注地听,有时候也会参加我们的争论。我总想着,要是长大后当了老师,我就要取消考试这种制度,我要根据课堂上的提问结果来给学生评分。另外,每堂课也要缩短到半小时以内,让同学们有更多自己思考的时间,更多读故事书的时间,我还要开一门故事课,让学生们轮流讲他们读到的故事。当然,这些都是上课或考试的时候才有的想法,课外的时候我是不想的。 有一次,当常识课老师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最大的距离单位是光年时,我冷不丁脱口而出:不对,最大的单位是秒差距,比光年还大。看着老师的手足无措和同学们的目瞪口呆,我若无其事地低着头摆弄我的铅笔,心里说,这有什么,我还知道地球和火星的最短距离叫冲呢,我还知道风云雷闪电冰雹的成因呢。当然,我没有忘记偷偷瞄一眼怀乡,那也是一脸的错愕。这次,常识老师没有给我白眼,可能是我曾经爬到三楼顶的屋檐上把她家的小猫抱了下来,她一直对我不错。 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喜欢插话,让老师们很不高兴甚至厌恶,因为一个好学生是不能随便打断老师讲课的,我的行为不过是上课捣乱的一个例证,尽管我确实很不耐烦他们的喋喋不休。当然,我的插话很多时候是莫名其妙的胡说八道,这使得我即使正确的发言也变得毫无意义。我课外获得的知识和我的直觉告诉我的正确答案也就从来没有得到过老师们的承认和尊重。有好多次,算术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公式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说出了答案。结果是显而易知的,我能得到的只是老师的训斥,他以为我自己预习过功课了或者刚刚偷看了书,拿出来显摆一下而已,因为答案就在书本上。就在我给她写信的前几天,我又受到训斥时,怀乡说话了,她涨红着脸地说,宇文没有偷看书。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全班都听到了,在我的耳畔,更是炸雷一般。怀乡的支持,老师和同学们的惊讶,使得我刚刚受到的吆喝相形见拙。但是,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咬着嘴唇,瞪着老师的眼睛。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只要能得到怀乡的信任,我就很平静。 我知道怀乡是相信我的,也是理解我的。我决定跟她说点什么,告诉她我心里的想法,可是不知道该以那种方式好,这跟我平时的无所顾忌的风格很不一样。就在我不知所措抓耳挠腮的那几天里,胖头给虎妞递条子的事提醒了我,我就给怀乡写了一封信,一封闹得满城风雨,对他对我的一生都影响巨深的信。
我给怀乡写的信,开头只是简单地说,怀乡,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但是当我在台上宣读的时候,我临时改成了“亲爱的怀乡”,尽管我并不太肯定“亲爱的”三个字的含义是什么。无论我平时是多么的坚强,一个十岁小男孩的心理承受能力毕竟非常有限。说完这五个字,我就哭了,当众啕嚎大哭。我意识到这是很丢人的事,可是我一点都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这样当众读信对怀乡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她当时的感受是什么,但是当我看到怀乡也哭了的时候,我心如刀绞,我宁愿自己受到任何的污辱,也不愿意看到怀乡受到委曲,况且这种委屈是来自于我鲁莽的行动。 那时,我一直哭着,抽搐着身子,可是一点都没有恐惧,只有笼罩着全身的难受和愤怒。我当时有一个念头,不就是要让我出丑吗,那就出丑吧,那就让你们大家都高兴去吧。我因此倔强地拒绝了一位老师的劝阻,坚决地把信读完。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当时具体的心理活动,但是我还是大致记得,我一方面是为怀乡难受,另一方面又要跟校长较劲,就是那种复杂的心情。后来校长说她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似乎很自责,其实我根本就不恨她,我理解她的心态她的行为。要说她有什么过错,她只是忽视了这么一个事实,在这一事件中,怀乡,她上司的女儿,也是主角,尽管是被动的主角。不过我们也不能过高地要求校长,如果她能够事事想得那么周到,大概也不只是一个小学的校长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去上课,整个周末也都猫在家里苦苦地思索这件事。我一直不能肯定那是不是该叫做情书,即使现在,我也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小女孩的好感和好奇而已,希望能更多地了解她,接近她罢了。如果那就叫做初恋,这初恋也太早了点,实在是不合情理。 但是,无论如何,事情发生了,让我很丧气。虽然一切都是来自于我的轻率,我还是不明白怀乡为什么非要把那封信交给老师不可,我又没有像胖头给虎妞写条子那样,要约她到小树林里碰头。要是她不高兴的话,难道就不能撕碎了扔进下水道,难道就不能用火把它烧掉,把那纸条退还给我或者假装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也是可以的嘛,何必这么兴师动众?至于她当时心里很害怕,就把纸条交给她父亲,她父亲又转给校长的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然而,我并没有怨恨怀乡,只是突然觉得她很陌生。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今后的行为方式和思考方式。据母亲说,我周岁抓彩时抓的是一本书,据当地的习惯说法,这种小孩长大后会是个好学的文化人。我三岁的时候就认得100多个字,五岁的时候就能背诵很多诗词。母亲总是夸我聪明,然后叹口气说,可惜太粗心了,也不专心。而父亲不会夸我也不会叹气,他经常会摇晃着脑袋说我长大后不会有出息,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 看来父亲是对,我没有智慧,我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太简单,太自以为是。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十岁的行为显然预示着我将来的前程。
看到学校礼堂舞台边上红红绿绿的花篮,我会想到这些花其实可有可无。无论是多么鲜艳夺目的花朵,总是要凋谢,既然很快就要凋谢,又何必争先恐后地卖弄风骚。同样的道理,我现在早上起床后也不喜欢叠被子,反正晚上还是要摊开。如果不是听说细菌会在没有洗干净的碗里繁殖,吃了细菌又容易得病,用过的饭碗我也不想洗,反正过几个小时还要用它来盛饭。 这些想法爱好的改变,让我在日常生活中顿时变得无所适从,在学校里我突然有了很多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百无聊耐之余,我就把故事书搬到学校里来看,上课的时候也看,当然还是经常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除此之外,我能感觉到上课时注意听老师讲课的时间在增加,傻楞着不懂得回答老师提问的时候也在减少。经过刚开始几天的尴尬之后,老师提问我时,怀乡还是像以前那样,侧着身子,回过头来看着我,即使我根本就不理她,她还是这样做,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不仅我在变化,班里的同学们也在变化,那些平时不大理睬我的女同学,也开始跟我套近乎,找借口跟我说话向我借小人书之类的事时常发生,不过我心里很平静,不反感也不激动,表情虽然很冷淡,倒也不再用各种言语讽刺她们。当然虎妞是例外,她可以随便拿我的书看,在所有女同学中,就她跟我最好。虎妞平时爱用“捶”,“踹”这些字眼,不过她从来没有踢过我,只是轻轻地捶一下而已。她真的捶我的时候,我也只是裂裂嘴巴,不会像以前那样装模作样大叫一声,好像真的受了伤似的。 在学校里我不再胡闹,也不太说话,除非迫不得已。我冷漠地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难得一笑。后来有老师说,那段时间我突然像成年人似的,眼神变得忧伤,变得冷峻,甚至有点阴森森,让他们都很担心,可是我自己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我只是觉得很没劲。我疯狂地看书,疯狂地思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一些想法显得幼稚可笑。比如,我会想,终于有一天,人类的性别会消失,家庭不再存在,小孩会被从工厂里面造出来以补充因死亡而减少的人口。其实,这些都是科幻小说上的题材,我不过是稍微加工发挥了一下。 我注意到,怀乡看我的时候也不笑,眼里总是含着忧郁。有几次,剩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怀乡悄悄走到我身边,低着头,稍微抬起眼皮,似乎要对我说什么。她有时候不出声,静静地站着,有时候只是轻轻地地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喂,并不像以前那样直接呼喊我的名字。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觉得她有点娇柔造作,就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撇一下嘴唇,然后坚决地转过头去,或者快速地离开。我不知道她要对我说些什么,她能有什么好对我说的,难道是想让我向她道歉,因为我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中出了丑?莫非是想表达她心中的不安,由于她的缘故我跟以前判若两人?我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件事,我相信我不是个小气的人,跟同学们口角打架了,第二天也就和好,不会记恨。但是我对怀乡的态度,确实有赌气记恨的痕迹,这种不近人情,已经近乎残忍,不亚于我拿着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烤蜻蜓。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就小学毕业了。期间,我的学习没有太大的进步,考试成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一直保持在六七十分之间,极少有超过八十分的时候。小学毕业典礼时,学校同时表彰那些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看到怀乡戴着小红花领头站在领奖台上,她的目光在台下搜索着什么,我的心中蓦然一动,闪过一丝惆怅,眼眶有些润湿。当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她挤了挤眼睛,笑了,笑得那样的甜蜜,那样的灿烂。 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逃也似地第一个冲出了礼堂。
而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潦倒,一如既往地讨厌考试。我不再爱出风头,也不喜欢学校开设的课程,行尸走肉般地过着日子,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过任何现实的想法,有的也只是幻想。唯一的一次博得喝彩声,是参加全校百科知识竞赛,与另外两名高三的学生并列一等奖。我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最多算中等水平,最好的要算数学了,特别是平面几何,我能够敏锐地感觉到那些不同的形状,不同的线条之间的关系。在语文方面,要说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也就是总结课文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我能够很准确地说出作者要在一篇文章里传递什么样的信息,以及这种信息的深远意义,可能跟我平时大量地阅读课外书有关。 我最喜欢的还是班上的自由讨论时间,同学们也都很活跃,就各种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是最后经常变成我和怀乡俩人之间的辩论。她是那群好学生的当然领袖,总是认真正统地讨论老师布置的作业,而我俨然是差生的代表,虽然也有正儿八经的引经据典,更多的却是似是而非的狡辩。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舌枪唇剑之余,都不会让对方难堪,经常会在自己已经掌握主动权的时候放弃争论或者转移话题。但是这种热烈的气氛并没有能够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是几年来我的冷淡,深深地伤害了怀乡的自尊心,当四目相对的时候,她不会先移开目光,除了眼里流露出丝丝的哀怨,她不再主动先跟我说话。也许是问心有愧,也许是对当年的记忆已不再强烈,这时我会机械性地抽动一下脸上不多的肌肉,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一番。 我和怀乡的故事,在小学里闹得沸沸扬扬,在中学里也几乎是路人皆知,从老师同学们当着我的面讲到怀乡时那种诡异的表情很容易看得出来。可能人类天生就有这种猎奇的心理,搬弄是非的嗜好也不受年龄的限制。不过没有人当面拿这件事开我玩笑,大概他们也都知道我的底细,与一个曾经臭名昭著的人为敌,显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知道我们的背后隐藏着许多流言蜚语,但是无能为力,也没有想去设法挽救。 我一直对考试不重视,长期以来对考试还是有一种抵触情绪,中考的时候,成绩就很糟,只够勉强升入本校高中。怀乡的成绩原可以进入任何一所省级重点高中,但是她坚持留在本校,据说为此还跟她当市教育局长的父亲大吵了一通,很多人对她坚持做这个决定都大惑不解。 高一的时候,我已经不跟怀乡同班,她在重点班,属于重点培养对象,而我在普通班,属于被打发的对象。从高二开始,学生们又进一步重新分化组合,怀乡和其他成绩好的学生都到了理科班,我分到了文科班。所谓的文科班,大多是一些成绩较差的学生,并不是他们的文科成绩好或者真的对文科有兴趣。这样,我和怀乡已经不常有见面的机会,有时候在校园里面相遇,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讲些无关紧要的话,气氛还是挺尴尬。这段时间,也许是年纪大了一点也稍微成熟了一些,我有时候会为一直漠视怀乡曾经的努力而自责。然而,我的内疚和她的期待,都没有能够让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半步。 高中三年很快就过去了,怀乡没有任何意外地考上了外地一所重点大学,我,虎妞和胖头全部落榜。 怀乡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前天晚上,到我家来找我,没有新科大学生的欢愉,只有一脸的忧郁。那天晚上我们肩并肩沿着河边的长堤胡乱地走着,没有太多的交谈,绝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地来回走着,偶尔相互看一眼,说一两句没有什么用的废话,比如,孤身在外要多加小心,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那天的长堤,一扫往日的纷乱嘈杂,变得格外的井井有条,熙熙攘攘的人们也是那样的谦和忍让,那样的可亲可敬。熏人的晚风,混合着身旁熟悉的幽香,让我几乎忘乎所以不能自持。眺望着河对面的点点灯火,我知道,我没有能够忘掉怀乡。这些年表面上的冷淡,相互之间没有说过一句正经的话,都没有能够抹掉我们在对方心版上留下的影像。 这是我们第一次的单独接触,也是最长的一次。夜深了的时候,我送怀乡回她家门口,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走吧,好好的读书,明天我去送你。 第二天一早,我到火车站去了,在站台上看到怀乡的家人以及一些同学在忙着跟她道别,就没有走上前去,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带着一脸的焦虑上车。 火车隆隆地走了。初升的太阳匆忙地呼唤新一天的到来。我深深吸一口气,眨眨眼皮,心中若有所失。
刚开始时,怀乡给我写过两次信,通篇都是充斥着对新生活的兴奋和和对未来的憧憬,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告诉她,也不想让我当时艰难的处境影响她的情绪,就没有回信。后来她不再给我写信,以后的几年,我们都一直没有联系。即使她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我们也一直没有见面。唯一的一次机会,是中学校庆时的同学聚会,我也推托工作忙没法请假放弃了。我鼓不起勇气去见她,也想不出见她的理由,除了勾起以前的记忆,没有多大实际意义。一些误会,比如我不回信的原因,比如也许她认为我食言,没有到火车站去送她,我也觉得解释的意义不大。但是老同学们相聚的时候,总会提到她,我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她的情况。怀乡是个永远的话题,一个集美丽和聪慧于一身的女孩,如果没有能够得到人们的重视,倒是怪事。我和她之间这些年来的纠葛误会,旁观者明,同学们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我不愿意正视这件事,以前没有人提起罢了。 再一次见到怀乡,她已经大学毕业,回到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学教书。她到办公室找我,是快下班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她。她的长头发已经剪断,个子好像也长高了一些,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让人感受到强烈的青春气息。她的出现,让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走廊里过往的人们也都侧目而视,窃窃私语。我不是很习惯这样的场面,有点难为情,看到同事们掖揄的鬼脸,我只是简单地介绍说这是我小学的同学,就慌乱地招呼她到外面吃饭。 这时候的怀乡除了有点少女的羞涩,不再有当年的哀怨。相较之下,我倒是拘谨得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找到我,很唐突地问她是不是需要我做点什么事。听了这话,她的眼睛直瞪着我看了至少有半分钟,然后叹口气说只是想来看看我。她很大方地告诉我,在大学的时候,有很多男孩追她,但是她心里总是不自觉地拿他们跟我做比较,觉得那些男孩都幼稚得可笑,身上没有一种气概等等。我暗自说,我又何曾不是。有关我的情况,怀乡都一清二楚,包括我什么时候转正,什么时候升职。她一直暗中的关注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庆幸这些年来日子虽然不容易,毕竟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还说,她学的是自然科学,可是决心成为一名作家,也已经在杂志上发表了好些小说,她选择到学校教书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可以有很多自己支配的时间,有利于她的文学创作计划。 此后,我们就有了频繁的交往。我们从来没有谈论到婚嫁的事,没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也没有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我们唯有的只是从小学时代开始的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到我的宿舍,怀乡会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一反在外面的优雅,随意地把挎包往桌子上或床上一扔,喊一声饿死了,就开始找吃的东西,即使我正吃着的冰棒,她也会一把拿过去接着吃。她好像永远处于饥饿的状态,每次见面的时候都会讲到吃,不是龙虾,就是杏仁小核桃。怀乡有时候也会撒点娇,耍点小脾气,我都会像大哥一般宽容地看着她笑。那是我生活中少有的一段很开心很充实的日子。 那天,怀乡兴高采烈地来找我,告诉我她的第一本书终于出版了。我接过她的新书一看,封面赫然写着《当女人爱上男人》,看着封面上怪异的设计和这样的标题,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努力掩饰我的表情。我一直不知道她所谓的文学创作,竟然是这种地摊级的言情小说。看到琼瑶式的小说,我就会想起舞台上的三流歌手,身上披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几片布条,扭动着硕大的屁股,声嘶力竭地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不知道是哪国的方言。那天我们有了严肃的长谈。我告诉她,文学的价值,在于体现人类的渴望,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我们可以通过文学作品的抽象得到满足。优秀的文学作品,需要让人回味,让人思索,在文字的背后,在字里行间,都必然会隐藏着有一种精神,一股力量。那种男女见面几分钟就上床的白描,跟文学毫无关系。当然她完全反对我的见解,她认为她描写的是纯真的爱情故事,只要有读者,就是成功的标志。我建议她可以写点科普读物,科幻小说社会小说生活小说都行,不要埋没了自己的才华。对于社会方面的作品,我可以给她提供很多素材,比言情小说的意义要重大很多。但是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只是执着于爱情方面,声称希望能够给这个物欲的世界带来清纯的美丽。 那是我们第一次认真的争执,为价值观而吵架,最后不欢而散。怀乡的外貌是那样的温柔娴静,但是我知道,她的内心也跟我一样高傲倔强,她会为了她的梦想而奋不顾身。我们俩人的性格很接近,但是思维方式大相迳庭,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怀乡仍然执着地写,编织着那些她自己都不相信有可能发生的故事。她终于成功了,出名了,有了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仍然时常约会,她甚至把我们见面的时间都排上她的日程表,但是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话题在减少,对同一个问题的看法,我们有很多分歧,很难找到交集的地方。她说过,她对编写爱情小说的兴趣,是因为我,我稀里糊涂不明所以,不过我没有追根问底。一想到言情小说,我连讲话的兴趣都没有。 怀乡的出名,依靠的是言情小说,我不知道她所谓的文学创作,跟她在大学里面的科学训练有多大的关系,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记得她学到过的那些科学知识,还算不算是个科学工作者。当然,她仍然在大学里教书,没有转到文联这些专业的地方。 我知道,会有彻底爆发的一天,我需要做一个决定。我申请到郊区税务局工作,就是胖头他们村那里。这个决定是经过痛苦挣扎后做出的,不像小学四年级那样出自于本能。我跟怀乡说这事,并且第二天就要离开的时候,她很平静,跟我说第二天她有个签名活动,就不送我了。 我没有忘记那天的情景,至今还是那么的清晰。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在书店的侧门旁,怀乡正专注地为她的新书作现场签名,偶尔抬起手臂撩一下垂落到前额的秀发。在她的面前,小女孩们排着长队,不时呵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在远处,我斜靠在一个油漆斑驳的门楼边,抽着烟,默默看着那喧闹的一切,心里说,即将过去,人们将不再记得。
我和怀乡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了,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我希望通过记述一些琐碎的事件以及心理活动,来反映我们的个性和感情。是不是能够达到这个目标,我心中一点也无数。我从小作文就不好,词汇贫乏,很难静下心来好好地写点东西,用书面的形式有条理地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更是困难。虽然我从小一直就喜欢读书,但是我的读书,也有个偏废的毛病,就是过分追求隐藏在文字背后的信息,对文字的修饰运用竟然轻易地熟视无睹。直到现在,文章还是写不好,给人一种干巴巴粗糙的感觉,大概就是源自于小时候文字修辞功夫的欠缺。 我总想着,生活其实是由一系列的偶然事件组成,任何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与否,都足以改变人生的轨迹。但是每一个偶然事件的背后,都潜伏着它不得不发生的原因。每一条走过来的路径,都有它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每一条要走上去的前途,也都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说到底,我和怀乡属于不同类型的人,个人经历也大相迳庭,当年的感情不过是相互之间朦胧的好奇心,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太多的思想交流,根本谈不上相互了解,我们能够在这种脆弱的感情基础上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已经算是一种奇迹。她有她生活的圈子,代表的是社会的主流,我也有我的小团伙,大多出身于社会底层。我们的圈子根本就没有交集的地方,即使老死不相往来本也不足为奇。 说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适婚年龄的男女青年在正常交往过程中都会考虑到婚姻这个最终目标。我深深地理解,爱情的本质是狂热的,而婚姻的本质则是平淡的,婚姻能够轻易地吞噬掉爱情,而能够战胜爱情的婚姻却几乎没有。我一直不确定我对怀乡的感情是不是算得上爱情,很可能仅仅是一种好感而已。我发现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至少我没有能够尊重她的选择,虽然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她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我也没有能够理解她多年来的苦心和执着,即使我也有着同样的期待和盼望。更重要的是,我没有能够调节好自己的心态接受客观的现实,担负起起码的责任,这可是爱这种情感赖以生存的先决条件。如果我给别人带来的只能是桎梏,那么我该做的就必须是放弃,尽管这种放弃在短时间内可能会对双方构成一定的心理伤害。但是我非常明白,一桩婚姻成功与否的标志,不在于有多少令人流连忘返的男欢女爱,而在于它是否能够有效地维持下去。 一口气写完这些文字,我突然感到精疲力尽,心里也烦躁得很。我习惯性地点燃一根烟,再冲上一杯茶,然后就是坐在书桌前发呆。看着淡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嫩绿的茶叶慢慢沉入杯底,我想,明天一定要把胖头偷税漏税的事情查清楚,不能因为他是我的老同学好朋友就网开一面。 宇文
|
|
|
|
实用资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