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二）

從左側低音區開始，理查德將調律扳手套進第一個琴弦螺絲上，一條止音氈放在琴上，還掏出手機，打開一個調音器APP，開始工作了，並告訴我：“我靠耳朵就能調律，這個是給你看的，也是幫助我把琴調得順滑。”我完全相信他，能彈得一手好琴的人，對音準都特別靈敏。

他將右手搭在琴沿上，左手彈一個音，右手掌一點點輕壓調音扳手，一面看着手機上的調音器上下左右移動的頻率波紋，最後，中間綠色區域完全重疊，手勢也是輕柔有加，嘴裡不停說道：“這樣……完美了。”或是：“這個還需要……完美！”調了幾個，他忽然問站在一旁的我：“你們是做哪一行的？”

“哦……我們有一個小咖啡店。”

“在哪裡？”他頗感興趣。

“亨利布爾拉撒大道那邊，在一個公司內部，為員工服務。”我告訴他大概位置和情況。

“哦，那邊，我知道。你和太太都在店裡工作？”

“主要是她，我只是幫點忙，我在公司里有另外一份工作，所以每天沒閒着的時候，忙完這邊忙那邊。”

“呵呵呵，真聰明！”不知為何他稱讚這是聰明，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願意打兩三份工作，每天累得精疲力盡？“您呢？做調律師也是很久了吧？”我反問一句，所謂禮尚往來。

“很久了！當我還是一個嬰兒，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我就開始接觸音樂了。”他指指自己的大肚子，“我媽媽彈鋼琴，在懷我的時候每天彈，我就在裡面聽，像這樣。”說着，他坐在凳子上左右輕輕晃動，意思說他當時在羊水裡，隨着音樂的節奏搖晃，像坐搖籃，乘小船，“所以，當我生下來，音樂自然而然就成為我的職業，有一天我就成了一個調律師。不僅我是一個調律師，我的兩個男孩也是調律師，”

“真的？！”我有點驚異，一家人都做同一個工作。

“是的。我們三個就像一個團體，但是各干各的，當然，我不是他們的老闆，你明白？我們還住在一起，作為父母，我們必須愛我們的孩子，愛，才能團結每一個人，成為一個家庭，一個大家庭！我大兒子給我帶來了一個孫子，一個孫女，我住在加迪歐島（意思是靠近上帝的島，出西島過橋不遠處），有塊大土地，所以又起了另一個房子，小兒子跟我住，大兒子一家單獨住，兩個房子之間有個門，門一打開，我們就是一家人！每天我們都一起吃晚飯，一起享受音樂。可惜的是，三年前，我的太太離開了我們，她得的是血管瘤，血管在她的腦子裡某天爆開了，她並沒有立即死去，昏迷了一個月，被送去急救，我們每天祈禱，期待奇蹟發生，但沒有。”說到這，他原本歡樂的表情流露出一絲哀傷。

“很遺憾聽到這個。”我可以想見，他的太太也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一個善解人意的妻子，一位慈愛的母親。理查德轉過去，又開始調了幾個音，手腳利落，沒過多久，健談的他又問道：“你們來自哪裡，到這裡多久了？”

“中國，來加拿大已經將近二十年了。”

“中國！我了解中國，以前與中國有生意往來。”他表情又活躍起來，“在八十年代吧，當時我做皮革生意，出口到中國，他們拿來製作皮衣、包等等，是的，我做了七年貿易。”

“那你去過中國嗎？”

“沒有。”他搖搖頭，“後來，我發現，人們喜歡競爭，總想以最低的價格拿最高品質的貨，中間就會產生摩擦，發生糾紛。”他舉起兩隻手，手心向背，這是他表示衝突的意思。我明白，中國有句話“無商不奸”，以他這種博愛，不會偷奸取巧的性格，肯定無法適應殘酷的商業圈。果然，他繼續說道：“七年後，我決定還是回到調律的工作。”說着，他露出了愜意的笑容，無疑，調律工作不需面對複雜的人，只需面對琴，面對音樂，是一份更接近他本性，也更接近上帝的工作，可以讓他每天保持怡悅的身心。

又調了幾個音，他意猶未盡，說道：“這世界有太多紛爭，你知道為什麼？不是因為信仰，而是因為宗教，不管你是基督徒、佛教徒還是伊斯蘭信徒……我們信仰的都是天上的那一個父。而不是比較，說我的宗教比你的好，我的比你的高一等，正因為這樣，這個世界才有那麼多的糾紛、衝突發生，比如現在進行中的戰爭。”

“非常糟糕啊！”我知道他說的是還沒結束的俄烏戰爭，加沙戰爭又即將爆發。

（待續）

原載自蒙特利爾《華僑新報》第17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