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１月２９日，美國總統布什向國會作了他上任以來的第一個《國情咨文》。布什主要談兩個方面：反對恐怖主義和國內經濟。在第一個方面，布什提出伊拉克、伊朗和北朝鮮組成"邪惡軸心"的一段話，勾起人們對二戰時德意日軸心國的歷史記憶，引發了世界各國的嚴重關注。

　　我把這段話抄在下面。中文譯本來自美國國務院國際信息局。為了準確理解布什的原意，也附了英文。美國人不學外語，美國政府的翻譯是出名的爛。中美首腦會談，傳話的總是中方翻譯，美方翻譯只能做做記錄和校對。不久前，美國公布了在喀布爾發現的本·拉登錄像，並附了阿拉伯文記錄，裡面有本·拉登讚頌９·１１恐怖襲擊的談話。阿拉伯國家的專家一聽，美國翻譯覺得含糊不清而略去的地方，居然是本·拉登在念支持者的名字。如此重要的情報，居然聽不出來！難怪美國國家安全局（ＮＳＡ）收集了無數電訊，卻抓不到幾個恐怖分子。下面的譯文，同樣忠實體現了美國國務院的中譯水準。"武裝"被譯成"目標"，估計是把 arming 誤認為 aiming 了。另有個別欠妥之處，暫且從略。

　　這類國家〔指伊拉克、伊朗和北朝鮮〕和它們的恐怖主義同夥構成了邪惡的軸心，其目標是威脅世界和平。這些政權妄圖獲得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從而構成了日趨嚴重的極大危險。他們可能向恐怖主義分子提供這些武器，讓他們得到發泄仇恨的手段。他們可能攻擊我們的盟友或妄圖脅迫美國。在以上任何一種情況下，不聞不問的代價都將是災難性的。

　　States like these and their terrorist allies constitute anaxis of evil, arming to threaten the peace of the world. Byseeking 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 these regimes pose a grave and growing danger. They could provide these arms toterrorists, giving them the means to match their hatred. Theycould attack our allies or attempt to blackmail the UnitedStates. In any of these cases, the price of indifference would be catastrophic.

　　這段話，在歐洲和日本、韓國，造成了某些人的不滿甚至恐慌，似乎新的戰爭就在眼前，美國就要進攻"邪惡軸心"三國了。但是布什在講話里並沒有給兩伊和北朝鮮開出比較具體的條件，比如接受聯合國對生物、化學、核子大規模毀滅性武器（ＷＭＤ， 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可疑製造場所的檢查。按外交慣例，這一折衝過程，是爭取國際輿論所必不可少的。白宮發言人弗萊舍也在布什講話的第二天說：布什並沒有暗示立即的軍事行動，對伊朗和北朝鮮的對話渠道仍然無條件敞開着。

　　雖然還不是戰爭宣言，但是，對冷戰結束以來美國歷屆總統所發表的這一最強硬言論，人們不得不高度重視。布什實際上劃出了新世紀的美國外交政策"後９·１１"底線：經歷了９·１１的災難，在本·拉登公開號召穆斯林用核武器摧毀美國之後，美國最關心的是保護自身安全、防範下一次動用ＷＭＤ的９·１１式攻擊。美國對三種情況決不會坐視不管，因為"不聞不問的代價都將是災難性的"。一是"這類國家"向行動能力可以遠達美國的恐怖分子提供ＷＭＤ；二是"這類國家"用ＷＭＤ打擊美國的盟國，比如日本或以色列；三是"這類國家"直接用ＷＭＤ威脅美國。三者有其一，美國必將行動。美國的反恐戰爭已經超越了懲治９·１１恐怖分子的"初級階段"。

　　這樣的行動有國際法依據嗎？安理會去年９月２８日全票通過的反恐怖主義決議案（安理會決議１３７３號），為美國轟炸阿富汗開了綠燈，其中明確說道：在受到恐怖襲擊時，根據《聯合國憲章》第七章（對於和平之威脅、和平之破壞及侵略行為之應付辦法），成員國擁有"單獨或集體自衛的固有權利"。這實際上是《憲章》第七章第五十一條的延伸："聯合國任何會員國受武力攻擊時，在安全理事會採取必要辦法，以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以前，本憲章不得認為禁止行使單獨或集體自衛之自然權利。"按傳統理解，"武力攻擊"是指軍隊的攻擊，現在被延伸至包括恐怖暴力--有了這一延伸，即使不經過安理會（"在安全理事會採取必要辦法……以前），成員國也有自衛反擊的權利。

　　上面安理會１３７３號決議和《聯合國憲章》的條文都來自聯合國官方文件。在英文裡，１３７３號決議的"單獨或集體自衛的固有權利"是一詞不差地抄自《憲章》的"單獨或集體自衛之自然權利"。決議的中文翻譯，看來不夠熟悉聯合國的基本文件。這是體現我方翻譯的業務水準了。這類不嚴謹，會削弱中文文本的法律效用。

　　關於安理會的１３７３號決議，可以參閱筆者的文章《美國真的當了世界警察》，去年１０月８日貼在"世紀中國"網站"第一時間"。

　　美國的底線有一定的國際法依據，但是，國際法對任何國家都適用，世界上已有或想有ＷＭＤ的國家多了，美國自己就有足夠毀滅地球幾十次的ＷＭＤ，憑什麼單挑伊拉克、伊朗和北朝鮮？僅僅因為它們反美？反美的國家太多了。北約轟炸科索沃那年的聯合國大會，南斯拉夫外長發言時痛罵美國。後來見到我國代表團，他很得意地講，有五十多個國家的外交官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支持。就算很多人不是以政府立場而是以個人立場，這也不是個小數目。不過，當南斯拉夫要討錢重建經濟時，這五十多個國家的外交官就突然人間蒸發了。最後還是要找山姆大叔。

　　布什說服美國人民的論據是，這三個國家之所以特別危險，是因為其領導人給予本國民眾的只是苦難和死亡。他在《國情咨文》中指出："北韓是一個以導彈和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武裝起來，同時讓自己的國民忍飢挨餓的政權"；"伊朗猖狂地力圖獲得這些武器並出口恐怖，同時不得人心的一小撮人在壓制伊朗人民對自由的希望"；"伊拉克政權１０多年來一直在策劃發展炭疽病菌和神經性毒氣及核武器，這是一個已經使用毒氣殺害本國公民的政權"。在美國人看來，政府待本國人應該遠比待外國人要好，這是天經地義。為了不讓飛行員冒險，美軍支持阿富汗北方聯盟進攻時，不出動更有效的陸軍戰術直升機低空支援，堅持用海空軍飛機高空轟炸。這樣是否會加重北方聯盟的困難，增多他們的傷亡，不是美國人要考慮的。那個由一對"政治正確"（politically correct） 寶貝父母培養出來的"美國塔利班"約翰·沃克（John Walker Lindh） ，要送回美國本土接受民事審判；別國的"基地"（Al Queda）組織成員則可能受到軍事審判。沃克的母親還要喊冤，說我仍然絕對愛他，他從來沒想過要傷害美國人。似乎和塔利班一起作戰、手拿ＡＫ４７射擊阿富汗反塔士兵不是傷害人。對這種"政治敗壞"（politically corrupt） 的傢伙，美國輿論也沒多少嚴厲譴責。天真的（或自私的）美國人會想：如果兩伊和北韓的政權對自己的人民如此殘酷，對別國的人民豈不更壞？他們有了對別的國家使用ＷＭＤ的機會，難道會有絲毫惻隱之心？

　　這裡就有美國人難以理解的文化差異了。在第三世界，特別是在東方，畢竟傳統上是比較自閉的農業民族，對同胞的仇恨未必會簡單地放大到外國人身上。中國革命勝利後，當時的領導人對蘇聯講，日本關東軍的戰犯還是請你們繼續代管，我們先要忙着處理人民更為痛恨的本國戰犯（指被俘被捕的國民黨高級軍政人員）。老大哥聽到這種理由大吃一驚，回答說：你們剛掌權，大概設施不足，我們可以代管一陣。把原因移到物質條件上，機巧地避開了介入別國內戰的嫌疑。中國大陸直到１９５６年才開始審判日本戰犯。蘇聯移交的一千餘人，只判了幾個，其餘全部送回日本。筆者相信金家小朝廷會毫不猶豫地動用他們所擁有的一切軍事手段推翻南韓民主政府；但對美國，只要大警長能撤出朝鮮半島，也就心滿意足了，北朝鮮大概都願意奉送路費。

　　從美國政府的角度看，反美或研製ＷＭＤ尚可容忍；但是，如果劇烈反美以至支持或自己就搞恐怖主義，如果不但發展ＷＭＤ而且因漠視本國人民生命而具有高度的國際冒險性，這就構成了對美國和世界和平的嚴重威脅。結合這樣的條件，伊拉克、伊朗和北朝鮮確實是最夠資格的國家。

　　布什明確劃出了道兒，如果有關國家老是去蹭美國的底線，自然會增加戰爭的危險。偏是"這類國家"的領導人，生活在封閉的圈子裡，缺乏外事活動經驗，美國人因為文化障礙而難以了解他們的想法，他們同樣因為文化障礙而難以理解國際上通常的行事規則，緊要關頭，往往誤事誤國。

　　１９９１年海灣戰爭前夕，見到美國結集大軍，真的要打，伊拉克表示可以退出科威特，只要美軍同時退出沙特阿拉伯。當時的美國總統老布什決心要給薩達姆一個教訓，但又要在世界輿論面前做到仁盡義至，在開戰前給了伊拉克一個最後的機會。兩國外長最後一次會談時，美國國務卿貝克交給伊拉克外長阿齊茲一封布什致薩達姆的信，信中開列了美國的條件，但信的阿拉伯譯文故意對薩達姆直呼其名，不用敬語。這一番美國料准了。阿齊茲接信一看，臉色大變，放回桌上說：這封信他不接受。貝克問：你是否知道後果？阿齊茲再次聲明：他不能把這樣的信交給薩達姆。白宮舒了一口大氣，義盡於此，轟炸可以開始了。

　　據阿齊茲的隨從私下向美國人透露，收下這封信，薩達姆會斃了阿齊茲。

　　去年１０月７日轟炸阿富汗之前，見到美軍進駐一個又一個的鄰國，塔利班條件一降再降。從拒不交出本·拉登；降到只要美國給出策劃９·１１的證據，他們可以拘捕本·拉登；最後降到只要美國派人來提出要求，他們就願意監禁本·拉登，證據可以審判時再提。塔利班或許覺得這一條件很合理，他們只是要求某種形式的外交接觸，要求一點尊重，要求用商談式而不是通牒式語氣。如果塔利班有個稱職的外交部，查閱一下美國外事記錄，就會明白，他們的要求不可能有任何結果。美國作為世界主導大國，對於尚未承認的政治組織，官方接觸慎之又慎。１９９３年摩加迪沙伏擊後（參見《黑鷹折翅：美國特種部隊有多強？》，去年１０月１５日貼在"世紀中國"網站"第一時間"），索馬里軍閥艾迪德手裡有被俘的美國飛行員。克林頓也只是派去一位已卸職的駐索馬里前大使。即使是非官方身分，前大使也明確宣布，他不是來談判的，而是給艾迪德一個美國可能發動軍事圍剿的明確警告。艾迪德接訊後釋放了美國飛行員。隨後美國也釋放了被拘留的艾迪德部屬。

　　我曾經以為，小布什會學習其父親的經驗，在戰機出動之前，給塔利班一個最後的機會。不料小布什是當教訓接受的，轟炸了幾天后，才在周五穆斯林祈禱日停火，宣布給塔利班一個 second chance，現在交出本·拉登還來得及。他根本就不擔那種準備就緒卻可能無所用武的心。

　　在對方完成軍事部署之後，才放軟檔說我接受你調動軍隊之前的條件，不但不知道形勢改變了要多讓一步，反而附加對方不可能接受的要求。內缺實力肌肉，外無道德衣裝，外交上又因堅持個別領導人的"尊嚴"而反應遲鈍，那也真是活該挨揍了。

　　如果我們不希望見到美國的炸彈，又一次落到鄰國朝鮮，對執掌"這類國家"的夜郎君主，就需要有他們還算信任的人，幫着分析利害關係和外交策略，讓他們離美國的底線遠一些。考慮到我國政府與伊拉克、伊朗和北朝鮮政府都保持着良好的關係，考慮到我國愛國青年對這三國有着深厚的感情，布什總統在本月２１日至２２日訪問北京時，要求中國的合作，應該是個重要議題。

　　而布什排除部分幕僚的異議，堅持要在《國情咨文》裡寫入"邪惡軸心"，或許，另一目的正是敲山震虎，給中國一個信號。中美建交後，兩國關繫於１９８７年首次出現大波動，在阿富汗合作反蘇的親密無間一變而為互相猜忌，原因就是中國向伊朗出售射程抵及波斯灣美軍艦艇的導彈。美方曾聲稱，在鄧小平答應停止軍售後，中國轉手朝鮮，繼續向伊朗供應遠程導彈。布什講話之後，美國對軍備控制更為急切，布什甚至說了"時不我待"（time is not on our side）； 而中共中央早在１９９８年就作出了軍隊停止經商的決定，在理論上，棘手的防擴散分歧，現在或許有了彌合的可能。

　　布什的講話，也是給"邪惡軸心"三國的直接警告。伊拉克是美國的老仇敵。美國在穆斯林國家獵捕恐怖分子，最希望的是有個平靜的中東，阿拉伯人不要那麼憤怒。但巴勒斯坦每出一個炸彈自殺者，薩達姆就給其家屬一萬八美金。當地穆斯林有的是子女眾多的大家庭，死了一個兒子，全家拿着伊拉克的錢，脫離貧窮住上寬敞的新房。美國政界有很多人認為，不除掉薩達姆，中東不會有和平。

　　雖然在轟炸阿富汗時，伊朗允許美國救援飛機飛越其領空，但美國一直對伊朗在阿富汗西部什葉派穆斯林（大部分阿富汗人屬遜尼派穆斯林）中的活動心存警惕。更嚴重的是今年１月４日，以色列在紅海截獲了伊朗向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偷運軍火的走私船，軍火中包括用來製作自殺炸彈的成噸Ｃ４炸藥。凡是在此刻給中東和阿富汗局勢火上澆油的，都會掙得美國長久的敵意。

　　美國國務院排出的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名單，北朝鮮一直高居榜上。美國轟炸阿富汗後，北朝鮮似乎又想放個什麼導彈，藉此警告美國不要擴大打擊對象。去年１２月２２日沉沒在東海的間諜船，大概就是在試驗前收集日本監視系統的情報。過去北朝鮮發射導彈前，也派過間諜船。這次美國衛星發現北朝鮮又出動間諜船進入日本經濟水域，通知日本去抓賊。日本海上保安廳到底沒有戰鬥經驗，太嫩，出動了二十多艘艦隻，七艘快艇輪番開火，數把牛刀亂砍一隻雞，把船搞沉了也沒逮到一個活人。儘管沉船地點在公海，日本事後態度強硬；美國副國務卿理查德·阿米塔吉也表示讚賞日本的行動。兩國都表明了，對北朝鮮發動的騷擾，今後從嚴處置。

　　最後，布什的這一段話，大概也是給他的國家導彈防禦系統（ＮＭＤ）支一個撐腳。"邪惡軸心"三國，都有發展導彈的計劃。特別是北朝鮮，１９９８年８月就試驗過飛越日本的多級火箭。如果美國講的可以打到西雅圖是估計過高，打到北京、上海應該不成問題。９·１１之後，反對ＮＭＤ的美國人有一個疑問：現在看來，最大的威脅來自恐怖分子而不是"流氓國家"，扔幾千億美金髮展ＮＭＤ的理由何在？布什把恐怖分子和"流氓國家"拉在一起，搭成"邪惡軸心"，理由就自動出來了。

　　劃下了美國的外交底線；在訪華前夕給中國發出強烈信號；警告了阻礙當前反恐行動或分散反恐力量的伊拉克、伊朗和北朝鮮；為共和黨鍾愛的導彈防禦系統提出一個長遠適用的理由。布什《國情咨文》裡關鍵的一段話，一箭四雕，設計得很精明。雖然人們紛紛在問，"這'邪惡軸心'四字到底是什麼意思"（英文字面意義是邪惡勢力的聯盟），卻也正因為適度的含糊，留下了今後按情勢發展而將其具體化的彈性空間。猜想小布什現在很得意，對別人的疑問，或許又要回答說，"他會發現的"，就象某次對薩達姆發了狠話後對付追問的記者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