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順着說好說,反着說就困難了。可是一件事要順說反說都有理,它才真有道理。比如說諸葛亮的“隆中對”,它對天下三分的形勢、蜀漢立國的基礎與策略,分析得十分透徹,好像這是劉備一生的轉機,使他在迷茫中找到正確方向,從此就節節勝利了。但我們如果細觀歷史,就發現與諸葛亮見解相同的人多的是,劉備也不是處處按照“隆中對”行事的。歷史研究非常重視這些不規則的事件。如果我們暫時從諸葛亮所站立場挪開,而從劉備的角度來審視這個歷史人物,那麼諸葛亮並不是一個能左右劉備的人物,相反諸葛亮卻是在艱苦環境中接受各種考驗逐漸才走向成熟的,後來又是在蜀中人物相對匱乏的情況下名聲大著的。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不是諸葛亮造就了劉氏父子,而是劉氏父子造就了諸葛亮。
諸葛亮在劉備手下變得謹慎
公元207年,劉備三顧茅廬,在隆中請出了諸葛亮,這就是使中國知識分子激動了一千多年、並且準備繼續激動下去的“千古佳話”。但如前所說,劉備對諸葛亮的格外禮遇,是因為這時他手下幾乎沒有文臣(孫乾、糜竺之流那是不上數的),他必須不放走任何一個可以網羅的人才。在他的心目中,一個27歲的年輕人,能夠暢談天下形勢,而且言之成理,已經很不錯了;再鍛煉十幾年,說不定會派上大用場。至於誰該當今後的丞相,劉備這時想都沒有想過。
諸葛亮年輕的時候很自負,自比於管仲、樂毅,又好為“梁父吟”,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 公元208年他作為大使派遣到東吳,連吳抗曹。他在孫權面前那一篇漂亮的說辭,具有強烈的縱橫家色彩。如果順着這個路子走下去,他可能會與其侄兒諸葛恪(仕吳)同一個風格。赤壁之戰之後,劉備與關羽、張飛、趙雲忙着帶兵平定荊州,諸葛亮卻派不上用場。直到劉備打下南四郡後,才任命諸葛亮為軍師中郎將,使督零陵、桂陽、長沙三郡,“調其賦稅,以充軍實”。事實證明,這種冷落與磨鍊,日後對諸葛亮是大有好處的。
從公元209年到213年,五年之中劉備一直忙於爭奪地盤,諸葛亮則總是留在後方。這時,劉備的謀士隊伍,又多了龐統和法正,對諸葛亮應是個威脅。公元214年,劉備轉攻劉璋,命 令諸葛亮、張飛、趙雲溯江入益州,合圍成都。趙雲走的是長江這條路,攻占江陽(今瀘州) 、犍為(今彭山);張飛走的是嘉陵江這條路,攻占江州(今重慶)、巴西(今閬中);諸葛亮第一次單獨帶兵,走的是洛江這條路,攻占德陽(今遂寧),應是很不容易的事。幾路人馬包圍成都之後,喜劇性的場面又出現了,劉備派遣入城勸降的是簡雍而不是諸葛亮。劉備這樣做 ,完全是因為簡雍與劉璋私交甚好,這叫“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但客觀上對諸葛亮又是一 次冷落。
劉備入成都,任命諸葛亮為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同時又任命幫助劉備取益州立下大功的法正為揚武將軍,蜀郡太守。兩相比較,法正的地位高於諸葛亮。說到人際關係,法正可以在劉備面前隨便說話,甚至敢於管劉備的家事,諸葛亮卻不能夠。接下去,諸葛亮就留在成都搞後勤,任務是“足食足兵”,而法正卻可以不時跟隨劉備出征,積極建言。奪取漢中後,劉備又任命法正為尚書令,護軍將軍。法正多詭計,已傳到曹操耳朵里,他惋惜地說:“我把天下的奸雄都收羅盡了,為什麼漏掉了法正!”
我們注意到,諸葛亮出山後的14年(至公元221年當蜀漢丞相為止),只是劉備的謀士之一,並非劉備言聽計從的“軍師”。諸葛亮在襄陽時,說徐庶當個州郡官兒就該滿足了;徐庶問他的志向,卻笑而不答。可是經過14年磨鍊,諸葛亮狂傲之氣不見了,他學會了小心謹慎,事無巨細,都竭盡全力去做;在人際關繫上,他學會了忍讓和調和;在功名利祿上,他學會了克己。更重要的是,諸葛亮已經懂得劉備所說的“魚水關係”只是一種招賢術,他可以把與任何謀士的關係都說成“魚水關係”。可是諸葛亮仍然堅守自己的諾言,對劉備忠貞不貳。他甚至默認這種與劉備“保持一段距離”的位置。他可能沒有意識到,這種心態正是劉備所要求和欣賞的。
法正當了蜀郡太守後,驕橫狂躁,報復殺人,有人希望諸葛亮向劉備報告,諸葛亮說這辦不到,主公與法正有特殊關係,我無法左右他。這是諸葛亮在權臣前有意的退讓。當馬超當了平西將軍、關羽深感不滿時,諸葛亮寫信解釋,馬超有黥布、彭越的才幹,可以與張飛並驅爭先,當然比起美髯公(指關羽)來又略遜一籌,使關羽非常高興。這是諸葛亮從顧全大局的角度出發作出的合理奉承。這樣的人際關係,是諸葛亮過去未曾經驗的。有人說這些方面顯示了諸葛亮的妥協,不對。這些方面恰恰顯示了諸葛亮已走向成熟。
劉備在默默地觀察。他的過人之處在於不故意考驗屬下,但他重視一個屬下各種場合表露出來的綜合能力和個人品質。龐統聰明,但是性急(當然他早死了)。簡雍機趣,然而一副名士派頭,不是認真辦公的料。法正鬼點子多,常常出奇制勝,但算不得正統人物,也無法服眾。在群臣之中,只有諸葛亮最穩健、最方正、最得人心。因此,公元221年劉備稱帝時,早已成竹在胸,徑直任命諸葛亮為丞相,在公元223年白帝城託孤時,這個信念也沒有動搖。諸葛亮後來在《出師表》中回憶道:“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這是對劉備 最透徹的了解。作為國君,他要找的丞相必須是謹慎的、任勞任怨的;傳奇式的人物反倒有害。以後的歷史證明,劉備的眼光沒有錯,他的確找到了一個完全可以信賴的人。
三國之中,蜀漢最弱,經受不起大的打擊,所以必須要求謹慎。請看一個最成功的例子。公元223年,南中叛亂,諸葛亮不是急於鎮壓,而是先派鄧芝出使東吳,修補與東吳的裂痕。公元224年,諸葛亮系統地作了一次人事調動,恢復發展生產,保障後勤供應。公元225年,條件大體成熟,諸葛亮才“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帶兵到南中平叛。他的平叛恩威並用,“七擒孟獲”,曉之以義,不但較長一段時間保證南中無事,而且還獲得一支少數民族勁旅——飛軍。這次行動從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的配合藝術上講,簡直是完美無缺!順便說 一句,諸葛亮入南中走的是西線,即成都-邛崍-漢源-西昌-會理-大姚,這條路現在“南絲路考察團”還在走,坐汽車考察都要一個月,諸葛亮當時走的是山道(靈關道),包括作戰只用了三個月,進軍的神速就可想而知了。
謹慎是諸葛亮的治蜀法寶,但也就規定了蜀漢的狹小格局。接下去諸葛亮的五次北伐,都無大進展。除了缺糧的因素外,過于謹慎也是一弊。諸葛亮一生從不弄險,五次北伐都從祁山迂迴;魏延建議從子午谷偷襲長安,他不予採納。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公元263年魏伐蜀,鍾會軍走的就是斜谷、駱谷和子午谷,鄧艾軍則更是偷度陰平,“裹氈滾崖”,突臨江油關,使蜀漢在頃刻之間便土崩瓦解。軍事行動總是充滿了冒險精神。諸葛亮善於治軍,但不敢冒險,也就註定了終被他人所亡的命運。當然,我們不能因此把謹慎說成是諸葛亮的錯誤。蜀 漢以謹慎興,以謹慎亡,冥冥之中似有定數,怪不得人的。
諸葛亮在劉禪手下變成賢相
杜甫《蜀相》詩云:“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對諸葛亮的功業作了最高禮讚 ,但他是“開”與“濟”混說的。如果分開說,諸葛亮跟隨劉備打天下的16年,並不以賢相著稱,他只是一個謀士。公元221年,劉備稱帝,諸葛亮才當上丞相,但公元223年劉備就 病死白帝城,這三年中諸葛亮並無作為。看來,諸葛亮始終處於劉備陰影之中,只要劉備在,他就只能當個二等或三等角色。就說這三年,身為丞相的諸葛亮不能說服劉備停止伐吳,眼睜睜地看漢遭受巨大挫折,應是最大失職。劉備兵敗白帝,諸葛亮嘆了口氣說,要是法正還活着,主上不會遭此慘敗。因為只有法正才能勸阻劉備,這是諸葛亮深以為愧的事。但是諸葛亮扶持後主劉禪的12年,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託孤之時,諸葛亮43歲,劉禪17歲,年齡對比正好倒過來,“事之如父”的遺詔,從感情上說可以接受。這時,與諸葛亮等量級的謀士龐統、法正都去世了,接班人隊伍蔣琬、費禕、董允等都屬于謹慎型,不會成為政敵。諸葛亮既無伴君如虎之懼,又無禍起蕭牆之猶,他當然能充分展示他的才智,成為千古 賢相。
諸葛亮成為千古賢相,也是與劉禪的搭配分不開的。一個不猜疑、不牽制、充分尊重丞相的“中人之主”是歷史學家所渴望的,而劉禪恰恰就是。作為人臣,遭遇暴君與英君都是可怕的,因為你必須花絕大部分時間來對付他,即如魯迅所說只能“橫站”,要想竭忠盡智那是不可能的。在歷史上,像劉禪那樣,始終以子侄輩身份對待丞相,在順利和不順利,在生前和身後,都始終信賴諸葛亮,從不製造君臣危機,從不嫉妒丞相的功勞(即人臣最恐懼的“ 功高震主”),是不多見的。這樣的關係才真正是“魚水關係”。
有人說,劉禪本來無能,只能素食屍位,當個傀儡皇帝。這話不對。公元225年,諸葛亮彈劾長水校尉廖立,說他自高自大,誹謗朝廷用的人都是小子,“有人說精兵簡政好,他就抬頭看屋頂,說是好個屁”。廖立狂妄自大,固然該罪,但劉禪也看出這裡面有諸葛亮的情緒,所以未判極刑,而是削職為民,流放汶山。這說明劉禪是有頭腦的。公元228年,諸葛亮第一次北伐,不用魏延為先鋒,卻起用了只會紙上談兵的馬謖(與諸葛亮是同鄉),招致全盤失敗,諸葛亮顯然是有責任的,所以諸葛亮上疏“自貶三等”,劉禪並不拒絕。第二年,諸葛亮到底取得武都、陰平,劉禪就恢復了諸葛亮的相位,並說出“君其無辭”那樣感人的話。這些處理只見劉禪有耐心、有分寸,並非庸才。公元231年,諸葛亮第四次北伐,在祁山圍住司馬懿,形勢大好,可是都護李嚴糧草未辦,寫信通知諸葛亮班師,回來又誣陷諸葛亮“擅自撤退”,諸葛亮拿出書信對證,李嚴只好認罪。這個李嚴不比廖立,他是白帝城託孤時的第二號重臣,是劉備有意安插來牽制諸葛亮的。可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劉禪不徇私情,還是廢李嚴為平民,流放梓潼。可是《三國演義》100-101回卻寫成劉禪誤聽讒言,疑心諸 葛亮有纂國之志,從前線召回丞相,理由“久不相見,心甚思慕”,把劉禪寫成一個連謊話 都扯不圓的昏君,這種“藝術加工”使劉禪的形象受到極大的傷害。人們一方面讚揚諸葛亮是千古賢相,一方面又斥責劉禪是昏庸之君,實在太不公平了。
劉禪和諸葛亮的搭配是中人之主與智謀之臣的搭配,這屬於最佳君臣關係,所以蜀漢在這12年處於極盛時期。諸葛亮死後18年,劉禪尊重諸葛亮的人事安排,陸續任用蔣琬、費禕為相,這已屬於中人之主與中人之臣的搭配,本來相當危險,可是他仍全都能“承諸葛亮之成規,因循不革”,所以也保住蜀中無事。這說明劉禪並非“扶不起來的阿斗”。
如果說劉禪尊重諸葛亮,言聽計從,還是因為有“事之如父”的遺訓,那麼劉禪對蔣琬、費禕、董允的尊重,就明明白白表現出他有寬容之心、納諫之誠了。
公元243年,蔣琬估量了蜀漢的國力與自己的智謀水平,建議縮短戰線,只留姜維守涼州,自己到涪縣(今綿陽)屯衛,這是消極防守的策略,沒有多少亮點,但劉禪採納了。公元244年,劉禪想突破“十二個嬪妃”的編制,輔國將軍董允認為這不合規定,劉禪只好作罷。看來劉禪還有點克己之心。公元262年,即蜀亡前一年,姜維請求誅殺專權的宦官黃皓,這時劉禪已經昏聵,但還能叫黃皓前去認錯,說明尚未喪失一個國君最起碼的氣度。
蜀漢在最後十年(254-263)從混亂走向滅亡,原因是多方面的。史學家向來把蜀漢的滅亡歸咎於宦官專權,其實黃皓專權已遲至公元258年,離蜀亡只有5年了,即使黃皓天天幹壞事,崩潰也不至於如此迅速。真正的原因恐怕是蜀中人物罄盡,連蔣琬、費禕這樣的平庸之才也沒有了。當然,這時的姜維也可以為相,可是姜維是西羌人,不足以鎮服由中原人士組成的朝廷群僚,因此出現了權力真空。看來中人之主一旦失去智謀之臣,的確很可能成為庸主。不過人才匱乏到這個程度,即使劉禪一夜之間變為英主,恐怕也無濟於事了。
公元263年,鄧艾兵臨成都,後主劉禪拉着棺材,自縛請降,向為史家所不齒。其實我們考察一下當時的歷史背景,劉禪的投降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一,從國力上講,蜀漢絕對不是曹魏的對手,遲早要被併吞;何況降魏又不是降外族,蜀人還不至於無法忍受。第二,投降事宜全由蜀漢老臣譙周主辦,此老已見過劉備代劉璋,曹魏代漢(後來他還見過西晉代魏),故事重演,不足為怪。第三,劉禪此時已57歲,羌無鬥志,苟且偷安之心是可能萌發的。最後,我們如果撇開個人行為與道德批判,此時的中國也非統一不可了。漢末大亂,加上三國紛爭,中國人口由5648萬(桓帝時)銳減到767萬,已降到臨界值以下,如果再死拼下去,可能中華民族就此滅絕,或者只成為中原的一個小邦。
劉禪當了40年皇帝,時間不算短,但日子過得窩囊。我們可以與前後蜀相比(年代和規模都 差不多),劉禪既無王衍那種“廣袤十里”的宣華苑,也無孟昶那窮奢極欲的摩訶池,我們從正史和地方志中都查不出劉禪修過什麼大型宮觀。前面說了,劉禪的嬪妃只有12人。他的皇后是張飛之女,儘管有人據張飛的書法勁秀可觀來推斷皇后也靈秀可觀,但這實際上是政治婚姻。最可憐的是劉禪巡幸最遠處就是到都江堰去看過岷江,用現在的習慣提法就是“一個小時的車程”。劉禪降魏後,移居洛陽,被封為安樂縣公,食邑萬戶,奴婢百人,劉禪很滿足。有一次司馬昭問他:“你還想念蜀國嗎?”劉禪說:“此間樂,不思蜀。”留下千古笑柄。但是,萬一這是一句大實話呢,萬一劉禪真的沒過上這樣好的生活呢,那不是錯笑他了嗎?寫到這裡,筆者真有點可憐這個阿鬥了。
諸葛一家,在三國都頗有作為,其中諸葛亮為蜀漢丞相,亮兄諸葛謹為吳國綏南將軍兼南郡太守,諸葛亮族弟諸葛誕曾為曹魏揚州刺史、鎮南將軍、征南大將軍。時人評曰:“蜀得其 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極力抬高諸葛亮,措詞失之偏頗。仕吳的諸葛謹,以善於進諫聞名,其辯才好像還超過諸葛亮。可是東吳的人才比蜀漢多得多,他能終於大將軍之職,已經很不錯了。仕魏的諸葛誕,很有將才,在平息淮南叛變中立了大功,但受到朝廷猜疑,不得已擁兵20萬,聚一年穀,據壽春自保,後被司馬昭攻破,夷三族。比較這三人的成敗利鈍,我們只能說,他們的本領都差不多,只是遭遇人君不同、在人才隊伍中序列不同,所以成就有大有小,並非他們本身有龍、虎、狗的差別。
“士”是中國封建社會一個極為特殊的階層。士有極大的能量,但士必須依附於君主才能發揮作用;然而君主總是很壞的,他今天可能用你,明天也可能殺你。士們在惶惑之餘,希望能找到一個榜樣,這個榜樣應同時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作國君的必須禮賢下士,並始終如一 ,一是作人臣的忠誠不二,“士為知己者死”。後來他們找到了,這就是劉備和諸葛亮,這是士的最高理想,所以他們要以最高熱情來讚美。
在三國時代,諸葛亮的才幹稍遜於曹操,與司馬懿相仲伯,處於第二級。但諸葛亮的君臣際 遇最好,他從未受到了牽制,更用不着說猜忌和迫害了。因此,諸葛亮的才智可以全部發揮 出來,用圍棋為喻,這樣的臨場狀況,八段選手完全可以當九段用。當然,歷代知識分子推崇諸葛亮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羨慕他那獨特的“伊尹”地位,作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的報償,他有權教訓國君。不信,試取《出師表》讀之,看看那裡面一口一個“應該”,像不像老子在教訓兒子?這樣一篇“庭訓”被當作最經典的奏章保存下來,使千古的士階層為之 揚眉吐氣,並不斷從中找到信心和力量。當然,這一層意思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說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