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武器》第十四章:我是一名農民…… |
送交者: 致命武器 2004年12月04日11:55:14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
《致命武器》第十四章:我是一名農民…… 認識周伯伯之前,我不知道什麼叫孤獨,因為我一直生活在孤獨里;認識周伯伯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孤獨,孤獨就是沒有周伯伯的日子。 和周伯伯一起度過的時光都充滿了知識、智慧和快樂,每一次離開都讓我都依依不捨。那天從花園酒店出來後,我心裡升起濃濃的不安,不是因為周伯伯躲躲閃閃對我隱瞞了什麼,而是他那日益衰老的身體。我有種強烈的預感,這樣和周伯伯相聚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你為什麼會寫小說?”很久以前他進到審訊室後,笑着問我,“你使用筆名,而且不想出名的樣子;你又不是為了錢,因為小說還沒有出版,你就在網絡上免費貼出來,那麼人家就會問你,你為什麼寫小說?” 我盯着眼前第一次見面的老人,疲乏的心裡升起一線希望。 “而且你選擇了你並不熟悉的情報世界作為小說的背景,以上這些因素加起來,難怪你要被人家懷疑,很多人到現在還認為你寫小說的動機不單純呢!” 我看着他,心裡想,只要您不懷疑我的動機就可以了。 “為什麼?”他盯着我加重語氣問一遍,收斂了笑容,仿佛得不到我的回答就不肯罷休一樣。 “唉,”我長長嘆了口氣,“因為孤獨!” 老人怔了一下,無聲地嘆了口氣,從他的表情,我知道這個簡單的答案已經足夠了,因為他深深理解了。 是孤獨讓我開始寫小說,也是孤獨讓我和面前的老者一見如故。我們兩人都是孤獨的。 我理解他的孤獨。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黨和國家的情報事業。情報工作的特殊性,讓他老人家逐漸疏遠了親朋好友,久而久之,他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朋友。同時因為情報工作的保密性質和爾虞我詐的特性,他接觸的人中也沒有人敢把他作為朋友對待的。老人雖然一輩子閱人無數,發展派遣的間諜以萬計,而且手下也有成千上萬的工作人員,但對於他,那只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和他們在一起,只能讓周伯伯內心深處感到更加的孤獨。 孤獨的人只有碰上孤獨的人,才會不再感覺到孤獨。孤獨的人只有碰上比自己更加孤獨的人,才會感覺到不再那麼孤獨…… 在那些被拘留的日子裡,我孤獨絕望到極點。無論我怎麼解釋,國家安全部門的同志就是不相信我寫小說只是為了舒緩心中的孤獨和壓力,只是為了寫我心中的兩大主題:農民和國際關係!他們胸有成竹居高臨下地看着我,不時提出一些奇怪的問題和我根本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我知道,他們像大多數人一樣,根本不相信農民和國際關係能夠扯上什麼關係。最後,正如他們一貫的辦案作風,黔驢技窮之後,開始懷疑我是否得到某些海外的組織的資助和鼓勵,寫一本小說來反黨反對社會主義反對新中國的情報事業,因為在他們的腦袋中,可以和他們的較量的只有海外那些“組織”…… 我在孤獨中拍案而起,我在孤獨中憤怒,我在孤獨中絕望! 在換過了多位審問者都一無所獲之後,他們請出了中國最讓人望而生畏的情報頭子周玉書。那天,我還記得很清楚,門開了,一個小個頭但腰板挺得筆直的老頭慢慢走進來,他臉上竟然帶着笑意卻沒有笑容。 正是那次三個小時的交談,讓我們兩個孤獨的心聯繫在一起,三個小時後,我發現坐在我面前的共和國情報頭子只不過是一位慈眉善眼的表面風光內心孤獨的老人家而已。 我知道老人家為什麼孤獨,但我卻不十分清楚自己為什麼一直感到孤獨。我只知道,那孤獨已經伴隨我二十多年了。自從我背着背囊離開家鄉的小村莊坐上前往上海的火車,孤獨就如影隨形地一直纏繞着我…… 我對父親的去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我卻完全無能為力。 那一年是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三年,我正打算把住在農村的父親接過來,母親去世後,父親一直和姐姐一家人住在鄉下。我上大學時一起打進我背包帶走的願望之一就是要有朝一日把爸爸接到北京上海住! 父親已經準備好了,只等我回去接他。那天我突然收到了電報,我還記得當時拆開電報時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父親死於心臟病突發。我趕回家鄉時,引起父親發病的禍根正躺在那裡,就是那張巴掌大小的發黃的舊照片,那張拍攝於1968年的全家福。全家六口人整整齊齊地站成兩排,我當時只有四歲,穿着姐姐哥哥們穿了七年的上面縫了至少十個補丁的小紅棉襖站在第一排的左邊,我當時還不知道照相一定要笑,所以只有爸爸媽媽和大姐大哥面帶笑容。照片上,全家六口人每人都用右手舉着一本毛主席語錄放在胸前…… “這張照片突然出現,爸爸太激動,引起心臟病突發……”姐姐邊擦眼淚邊哭着說。 我把那張發黃的老照片拿起來反覆察看,想看出這張照片有什麼致命的地方。但除了這是我從來沒有看過的一張照片外,我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這是我們小時候唯一一張全家福,後來直到二十年後的九十年代,我們全家才再在一起拍全家福照片,那時你小哥已經不在了。”姐姐說。 不錯,這確實是一張珍貴的全家福照片,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對照相有一種恐懼,我考上大學時,曾經提議照一張全家福帶在身邊,結果父親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這些事情突然湧上我心頭。我不覺又把那張唯一的全家福拿起來仔細端詳。 “你看不出什麼了,都發黃了,就算你看到,也不會明白的!”姐姐擦乾眼淚說道,“這張全家福當時沖洗了五張出來,其中一張放大了,本來以為都銷毀了,沒有想到,我們的遠房親戚從箱子底找出這張照片,前天來看我們時,把照片帶過來,結果爸爸一見之下,心臟病……” 我打斷問:“姐姐,我不太明白,這張照片為什麼會……!” 姐姐嘆了一口氣,沒有開口,眼淚又流出來,我只好默默地等着。過了一會,姐姐才慢慢平靜下來,她向我講述了這張照片的歷史和我們家的部分歷史。 爸爸解放前算是在爺爺的二十畝地的支持下讀完了高中,解放後又被新政府培養了一年,成為一名縣城的中學教師。由於我們那裡地少人多,雖然只擁有二十畝地,爺爺解放後還是被定為富農。那些年在村子裡,爺爺經常遭受拳打腳踢,為自己辛苦換來的二十畝地付出了血和淚的代價。爸爸由於一直在縣城中學教書,我們全家躲過了這一劫。爸爸一直很慶幸自己讀了書,因為如果自己沒有讀書的話,就別想離開村子。 不過很快,父親嘗到了讀書人的苦,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不過由於認錯誠懇並且積極揭發了自己鮮為人知的骯髒的剝削階級思想,父親仍然被留在縣城的中學裡。轉眼之間,十年過去了,這十年裡,兩個哥哥和我又接二連三來到人間。父親一邊為“人多好辦事”的祖國出力,一邊靠自己虔誠的低頭認罪和悔恨的抽自己耳光躲過了一次次的更加殘酷的政治運動。當時和父親一樣的出身不是那麼根正苗紅的知識分子很多都被開除遣送回到農村,日子都非常悽慘。父親高瞻遠矚,早看出了這一點,他手無縛雞之力,如果被送回農村的話,我們四名子女勢必會受盡苦難。於是他放下男人和知識分子的尊嚴,曲意奉迎當權派和造反派,為的只是能夠留在城裡教書,不被送回農村。 不過1968年的寒冬到來的時候,縣革命委員會發出了讓父親感覺到比寒冬更加冷酷的指示:所有像父親這樣的教師必須回到原籍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根據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時的表現,半年和一年之間,他們可以回到城裡學校繼續教書……貧下中農對他們的表現打分,決定他們是走還是留…… 父親帶着我們,強忍住心裡的懼怕,回到家鄉農村。為了讓貧下中農滿意,早點放我們一家人回學校,父親滿臉帶着笑容,見了村子的人都點頭哈腰。可是村子裡的人並不熱情,於是父親想出了一個後來成為我們全縣在全國打出名堂的絕招。 回原籍的第五天,父親一大早抱着個大銅鑼,在村子裡一通亂敲,把村子的人都吸引到外面來,然後他高聲喊道:大家都到曬稻場集合,有批鬥會!當好奇的村民都集中到村裡的稻場上後,批鬥會的唯一主持人——我的父親聲音洪亮地宣布“把需要接受廣大貧下中農監督,需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必須徹底改造的臭知識分子帶上台來!”這時村民們到處張望,這個當口,父親悄悄地迅速退到稻草垛子後面,把事先準備好的寫着打倒自己的高帽子戴上,把紙折的大刀插進自己的衣服領里,在臉上畫上代表牛鬼蛇神的大花臉,然後背着雙手,彎腰低頭地慢慢走出來,到了台上,低聲下氣地對着村民說:“我就是需要大家今後監督的臭知識分子,希望大家……”純樸的村民都被父親別出心裁的批鬥會逗笑了。父親也在全縣首創了由被批鬥人主動舉辦批判揭發自己的批鬥大會。接下來我們全家人在農村的日子都相對過得去,貧下中農雖然有好幾次忍不住讓爸爸去跪在洗衣板上在烈日下向毛主席認錯,但相比較鄰近的村子,這已經是很寬大的了。 半年後,父親的名字出現在全縣第一批恢復教書職業的名單裡…… “可是,姐姐,我們全家不是永遠留在了農村嗎?”我不解的問。 “唉,這個時候,出事了。這張全家福照片被人發現有問題,最後有人告密,縣革委員會到我們家搜走了這些全家福。” 我迷惑地看着姐姐,又盯了一眼桌子上那張發黃的無辜的照片。 姐姐又擦了把眼淚,繼續講:“雖然一開始縣革委會就說明這次回原籍的老師們,只要表現好,就可以在半年後陸續返回學校。但父親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以防萬一,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因為事實上,在當時的情況下,爸爸並不是杞人憂天,因為在整個文化大革命中,像父親這樣的教師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多不勝數。爸爸覺得,如果這樣的情況出現,為了那些能夠活下來的有東西好回憶,決定帶着全家人到照相館照一張全家福!” “出了什麼事?”我焦急地問。 “沒有出什麼事。聽說要照全家福,我們可興奮了,結果你的小哥晚上都睡不着,早上四點鐘就爬起來等,他當時才九歲。我還記得那個冬天的早上,全家人都起了個早。媽媽和我前一天已經把大家的罩衣都連夜洗乾淨烘幹了,早上起來我們四個都歡天喜地地穿上乾淨衣服。我還記得那天早上你的樣子,穿上了打滿補丁的小紅襖,不停地擤鼻涕,手兒凍得通紅……,然後跟着父親到城裡最好的‘河邊照相’去照全家福。我們來到河邊的照相館,等了一會,輪到我們時,照相師傅帶着我們到河邊去。由於在家裡已經被爸爸訓練了好幾遍,所以除了你之外,我們都好快地站好了。這時爸爸把帶來的六本《毛主席語錄》分給我們一人一本,你知道,那年頭照相時手裡一定要拿《毛主席語錄》的,我們是照全家第一張全家福,爸爸就算忘記帶我們四個人去,也絕對不會忘記帶《毛主席語錄》。你當時只有四歲,還不知道手捧紅寶書的標準姿勢,是我把《毛主席語錄》放在你手裡,教你擺好正確姿勢的,教你用哪兩個指頭抓在前面,但絕對不能用手擋住毛主席的頭像,你的手凍僵了,拿了幾次都拿不好,我就往你手上呼熱氣,這樣,你才可以拿穩…… “‘站好了,站好了!’那照相師傅人真好,他和藹地大聲吆喝着,然後過來一一糾正我們的姿勢,爸爸、媽媽、我和你大哥就沒有問題,可是你小哥由於晚上沒有睡好,結果總是歪歪倒倒,眼睛也有點睜不開;而你呢,因為凍得直流鼻涕,所以總是忍不住用手去擦。照相師傅兩次把頭包進了照相機的黑布里想咔嚓按快門,都因為你擦鼻涕而停下來。照相師傅很有耐心,就等你在剛剛擦了一次鼻涕後,‘咔嚓’一聲按下了快門。於是就有了這張全家福!” 我拿起了這張全家福,發現站在姐姐旁邊的小哥哥的眼睛是閉上的。 “照相師傅只顧得你,忘記了小哥哥都快睡着了。不過這張照片還是很好的,連照相師傅也很滿意。我們總共沖洗了五張。兩張給了親戚,另外三張保存在家裡,其中一張放大後掛在家裡。” “姐姐,你說這張照片到底怎麼啦,可以快點講嗎?”我再次盯了一眼這張改變了我們家命運的神秘的全家福。 “唉,這張照片給我們全家帶來了災難,也讓我們全家再也沒有能夠離開農村。得到這張照片的縣革命委員會指使學校開除了爸爸的公職……” “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問題就出在你的身上,小弟!我明明已經把《毛主席語錄》端端正正放在你手裡,可是,由於你幾次伸手去擦鼻涕,《毛主席語錄》也兩次換手,結果我當時因為已經擺好了姿勢,緊張得不得了,沒有想到最後應該檢查一遍,照了這張全家福,釀成大禍……” 我趕緊把照片再次舉到眼前,盯着照片中那個穿紅棉襖的小手中的紅寶書細細看,照片已經很模糊了。 “這張照片已經發黃,當然看不清,就是我們當時沖洗出來的小照片,不仔細看也沒有辦法看出來,但那張放大的掛在牆上的照片就看得很清楚,你手裡的《毛主席語錄》是倒拿着的,毛主席的放着光芒的頭像是朝下……” 這時,我清清楚楚從姐姐的臉上看到一晃而過的驚恐。 “這張放大的照片沖洗出來後,我們一家人都興奮異常,爸爸做了像框,掛在家裡,但我們都犯了粗心大意的致命錯誤。就在爸爸被通知回縣城中學前,被人偷偷告到縣革委會。小弟,你大概不知道,出生不好的老師的全家福里有一個孩子倒拿着《毛主席語錄》……這在當時意味着什麼!” 姐姐講到這裡又流起了眼淚。 “後來十幾年,爸爸再也沒有抬起頭來,我們在學校也再沒有抬起頭。當時在我們家裡的所有的全家福照片都被革委會收繳去作為罪證使用,公社為這事專門開了六場批鬥會,爸爸落下了一身傷痕和內傷……從此我們全家再也不提照片的事,更不提全家福了。可是誰知道前天一位遠房的親戚搬家時在箱子底找出了這張照片,這大概是當時送給親戚的一張,爸爸看到照片,一激動,硬是沒回過神來……” 全家福照片事件的大致經過就是這樣。父親被縣城中學開除後,全家人留在了農村,雖然後來大隊小學讓父親代課,但父親後來一直到死,都沒有離開過農村。 我對整個事件沒有一點記憶,我大概是從六歲才開始記事。自從我開始記事起,就開始感覺到,衝出農村走向城鎮成為父親的終身願望和奮鬥目標。可是由於他是被開除的,所以無論多麼努力,無論他如何三番五次地深刻檢討自己,都沒有能夠成功。我的小哥,那個照片中瘦削的閉着眼睛的小男孩,後來由於營養不良,生病死了……姐姐為了照顧我,不得不休學在家,大哥中學畢業後就開始下田掙工分……母親和父親一直務農到走不動…… 和媽媽哥哥姐姐相比,爸爸一直是最痛苦的,因為媽媽哥哥姐姐回農村後沒有多久,就漸漸接受了現實,特別是姐姐和大哥,沒有幾年,已經出落成真正的農民。可是爸爸就不同,他受過最多的教育,始終無法接受一輩子呆在農村的現實,所以他一刻沒有停止過努力,特別是鄧小平上台後,爸爸很忙活了一陣子,可是縣政府教育局的同志告訴他,他的案子很難辦。首先,父親並沒有反黨反對毛主席,也沒有犯下現行反革命罪,所以自然就沒有平反這一說;其次,當初開除父親公職的唯一原因就是那張全家福,可是那張全家福照片已經絕版了,當時的縣革委會並沒有保存這一證據。縣教育局的同志表示實在難辦。 絕望的父親幾乎發瘋了,他後悔自己當初沒有能夠高呼反革命口號,如果是那樣,當時又沒有被活活打死的話,現在還可以給他平反,我們全家就可以離開農村恢復城鎮戶口。可是現在……父親竟然專門跑去問教育局的同志,說:“我現在補喊兩聲反革命口號,你們先在我檔案里記一筆,然後再給我平反,好不好?”教育局的同志真以為他瘋了。 其實,父親是着急,當初三個孩子中,姐姐和大哥都已經過了18歲,務農已經好幾年,按照父親的說法他們兩位已經成為真正的農民,沒有什麼希望了。而唯一還有希望的我剛剛小學畢業,父親發誓拼了老命也要讓我離開農村。可是,要把全家人的農村戶口轉成城鎮戶口,在當時對於父親來說是不可實現的任務,就算真拼了老命,也無濟於事。 是鄧小平救了父親,帶給我們希望。我們鄉下村子裡得到恢復高考的消息足足比城鎮晚了兩三年,主要原因是我們那裡沒有高中生。父親得到這個消息後,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別讓他不能相信的是,高考只憑成績,富農地主的後代和貧下中農的後代一視同仁,機會均等! 父親天沒有亮就動身到城市去打探消息,晚上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才興沖沖回到了村子。父親帶回了確切的消息,也帶回了我們家最後的希望,同時我開始在人生的道路上起跑。 接下來的三年初中和兩年高中里,我只知道一件事:學習,學習,再學習。作為中學老師的父親,十幾年後再次捧起了書本,戴上老花鏡開始認真地備課,不過他的學生只有一個,就是我這個全家的唯一希望。五年後,高考成績放榜了,我的總分進入全省的前十位。父親高興得熱淚縱橫。 在選擇大學志願時,父親特別謹慎起來,他告誡我,原則只有一個:絕對不要和農村沾邊!於是父子兩人就在電力不足光線微弱的電燈下密謀了整整一晚上。由於我是報考的文科,所以選擇並不是很多。 父親首先否定了政治和經濟兩科,他說在中國學習政治的人沒有好下場,而學習經濟的人一定會和農村打交道,中國是經濟大國,農村人口占絕大多數。 “哲學系怎麼樣?”我問。 “胡思亂想和胡言亂語也能算是一門學問嗎?”父親否定了我的選擇。 “歷史系怎麼樣?”我看着眼前的科系表問。 “歷史都是假的,只存在於統治者和弄權者的腦袋裡,你學那玩意幹嗎?” “是人民創造歷史的!”我嚴肅地糾正爸爸。 “這沒錯,兒子,可是寫歷史和篡改歷史的不是人民,而是那些統治者和當權者的御用文人們。” “那我去當記者,好不好?” “不行,當記者經常要下鄉到農村採訪,搞不好還被分配到農村基層工作……” 我面前的科系專業表已經到盡頭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地看着爸爸。他卻突然興奮起來。 “有了,學習國際關係,這裡有,你看,復旦大學國際關係專業在湖北招收兩名學生……” 不錯,這國際關係專業和農村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世界,兩個概念,父親終於找到了可以讓我永遠脫離農村的專業。 復旦大學錄取通知書送過來後,父親高興得兩夜沒有合眼。他告訴我,這國際關係是要出國,是要在國際舞台上跳來跳去的,絕對不會回到農村。他還告誡我,千萬不要回到農村來,而且我們本來不屬於農村,我們本來就不是農民……不要學你的哥哥姐姐,他們已經完蛋了…… 我離開家鄉前往上海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學習,從那以後,一種無形卻無處不在的孤獨一直陪伴着我…… ***** 我知道每個人都會或多或少又或者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年齡階段感覺到某種孤獨,有的人在人群中感覺到特別孤獨,有的人在高朋滿座時也會流露出寂寞,有的人在舉目無親時感覺到孤苦伶仃,有的人在無緣無故的時候感覺到無依無靠。我身邊的人也一樣,各人有各人的孤獨。例如周伯伯,他到老來退休,老伴突然離他而去之後,感覺到舉目無親的孤獨;梁科長總是抱着一副打盡天下不平事的心態卻干着維護天下不平事的工作,心裡時常有孤獨也不足為奇。至於美麗大方的媛媛,哪怕是在和我卿卿我我的時候,也會突然走神,那時我感覺到她的人雖然還在我身邊,心卻孤獨地徘徊到神秘的地方去了……每個人的孤獨都各不相同,唯一相同之處,是大家都認為自己的孤獨才是真正的孤獨。 我的孤獨也是真正的孤獨,我的孤獨好像是融進血液里。我試圖找到自己孤獨的原因,但一直沒有成功,或者說我始終無法確定。 離開父親,離開湖北農村後,那種孤獨就如影隨形地跟上了我。我覺得自己始終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在大學裡已經有這種情況,全班有一半同學來自上海,另外大多也來自全國的城鎮,全班來自農村的只由三位。但由於父親沒有讓我說自己是農村的,所以這三位里並不包括我。我從來沒有下地幹活過,對農村的情況並不了解,所以大家也沒有人認為我來自農村。在後來的生活中,我儘量避免暴曬在太陽下,結果皮膚越來越白淨,後來慢慢地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是來自農村的了。 畢業後分配到上海外事辦。這裡就更加讓人忘記農村,因為當時整個外事辦,沒有一個真正的農民出生。事實上,在我後來從事的各種外事等工作中,我沒有碰上農村來的同事。而我自己,幾乎從來沒有被同事認為是農村來的。我的皮膚更加白淨,我的風度更加翩翩,我盡力改掉鄉下口音……而且我開始如饑似渴地讀書,讓自己無論從外表還是內里都更加像一名城市的知識分子。 然而,我感覺到孤獨!我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我和周圍的同事始終保持了距離,可是這一切都是我的感覺,事實上,我已經很適應大城市的生活,同事們都認為我是來自城鎮的。 為什麼? 也許雖然在外表上改變了自己,脫離了農村,可是在骨子裡,在血液里,我還是一名農民,這種農民的意識和感覺,讓我置身於城市和“國際關係”的大舞台之上時感覺到格格不入…… 我不是農民,我不應該是一名農民,我也不可能是一名農民呀! 可是什麼是農民?我看到很多以前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們在自己的簡歷上寫上:當過農民。於是我想,這農民就像工人教師和解放軍一樣,大概可以算成是一種職業,你可以去當幾天農民……可是我又一想,卻覺得不對勁,就拿父親來說,從1968年被開除回到農村,他後來一直在當農民干農活,可是我怎麼也不認為父親是一名農民,這並不是因為他自己不承認自己是一名農民,而是我從他的行為和思想方式上,找不到那些我認為中國農民必須具備的特性。 這讓我突然想,也許農民不是一種職業,例如你看到街邊的盲流,他們大多是非常年輕,中學畢業就出來打工,而且其中絕大部分並沒有幹過農活,可是當你看到他們後,你都會毫不猶豫地說,他們是農民! 於是我又想,也許農民代表了一種思考方式和行為模式吧。也就是說,只要你像農民一樣想,像農民一樣動作,你就是農民。否則,哪怕你上過山,下過鄉,幹過農活等等,都不能稱自己為農民。 我的姐姐哥哥是農民,這點連父親也同意。他們早出晚歸,農忙的時候臉朝黃土背朝天,農閒的時候,上山砍柴,種果樹養木耳,他們不像父親一樣一心一意想着離開農村,他們雖然也知道城市好,但他們也知道自己屬於農村,他們安分守己,他們無欲無爭。 昌威也是沒有幹過農活的農民,這點誰都無法否認。後來就算他讀了那麼多書,我始終知道他是農民,最主要的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掩蓋自己是一名農民,一名農村來的盲流的事實。而我就不同了,我一直在掩蓋自己是農民或者從農村出來的事實,以致在城市裡我孤獨了這麼多年,我的孤獨大概來自於我的農民出身和自己不承認自己是農民的矛盾心理。 和昌威的接觸慢慢讓我有所覺悟,雖然對昌威信中的想法和提法感到突兀,因為他的那些提法和想法,拿給文明的城市人來看,簡直是大逆不道,但從自己內心深處,對了,如果心中有一扇門的話,從門那邊深深的地方傳過來的感覺,卻讓我站在昌威一邊。這些年,我關閉了自己內心深處的一扇門,我強迫自己像城市人一樣思考和看問題,可是我卻是來自九億農民的,我屬於那九億農民……就這樣,每天我都掙扎在人世間這種鮮明的對比,這種世界上最大的不公正,這種地球上最醜惡的貧富懸殊之中…… 我能不孤獨嗎?!我能不變態,能夠不精神分裂?到今天,我還能夠不徹底垮下來已經是萬幸了。 昌威讓我認識到我原來是一名農民,而我曾經試圖用城市人的世界觀去教育引導昌威。我就是在自覺地學習中,把自己變為一名“城市人”的。我模仿他們的行為和思考方式,最後我順着他們的思路去思考,踩着他們的腳印去前進,我反感昌威的“不成熟想法”,我認為他“像個農民一樣看問題”……可是在內心深處,我深深同情昌威的想法,而且深有同感…… 如果說和梁科長和王媛媛在一起,讓我感覺到孤獨的存在,那麼和昌威在一起,讓我漸漸發現我孤獨的原因,但當我和周伯伯在一起時,是我唯一不感覺到孤獨的時候。 周伯伯博大的胸懷仿佛超脫了俗世的一切劃分,讓我感覺到自在和自由。 因為孤獨我才開始寫小說,父親為了讓我永遠不要回到農村,而把我“推上了國際舞台”,可是……從那天以後,我的心中始終被兩種水火不相容的東西衝擊——農民和國際關係——這兩種東西在我心中都有一定位置,而且互不相讓,互相排斥鬥爭,讓我時時感覺到殘酷的痛苦和孤獨。當我徜徉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當我在性愛與大麻之都的阿姆斯特丹想放開玩樂的時候,腦海中總是湧現出日益荒涼的家鄉的小村莊,這讓我幾乎總是心裡堵着什麼,無法真正快樂。可是我知道,父親曾經想斬斷我的根,因為他明白,在你無能為力的時候,連着那根莖,只有無奈和痛苦,然而卻很不成功。父親在農村一輩子,仍然不是農民的同時,一天農活沒有幹過的我,卻有很大一部分是農民。一位像我這種穿上西裝打扮得像個‘人’一樣的外事工作者,如果腦袋卻大部分屬於農民,那種格格不入和孤獨是可想而知的。於是,我辭去了公職,一個人如盲流一樣南下廣州…… 在我萬般無奈的時候,我發現小說卻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把盲流和國際關係聯繫起來的東西,於是我開始寫小說!而且準備以三個月一本的速度,寫到自己疲倦,寫到自己瘋狂,寫到自己腦袋變成空白一片…… 《致命武器》連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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