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的黃河，蜿蜒的長城，江南水田，塞北風光，俯瞰的紫禁城，仰視的天安門城樓，還有清晨從城樓正步走出的國旗護衛隊，甩旗手右手向右前方45度角將國旗剛勁有力地甩向天空……你看到的不是CCTV拍攝的中國宣傳片，而是韓國KBS電視台製作的七集大型紀錄片《超級中國》，這是最接近《新聞聯播》的國外大片。當你看到激動的老同志發自肺腑地說“還是共產黨好”，“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今天的一切”，他們真的就像對着CCTV的攝像機接受採訪，鏡頭裡，農村教室里的孩子小臉紅撲撲，唱着“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雖然略有些走音，節奏也不太齊，但無比真實，稚嫩的歌聲在繼續，而畫面一下子切到了莊嚴的天安門廣場，這是標準的中央電視台MTV的剪輯方法，但確信無疑，它made in韓國。

這是一部大篇幅向中國致敬的片子

2015年1月15日至24日，韓國KBS電視台推出7集新年特別企劃紀錄片--《超級中國》，分別從人口、經濟、外交、軍事、土地、文化和政治等方面介紹了中國發展現狀，觀察中國為世界帶來的變化，在韓國最高收視率超過10%。10%什麼概念？雖然韓國的收視率不能和中國相比較，但你只要知道湖南衛視的節目如果收視率破5%，都是放衛星，你就能體會到這樣一部關於外國的紀錄片在韓國創造了怎樣的震撼。

這部片子，不像美國有些人一談起中國，就是中國的人權；也不像有些台灣人一談起大陸就是買不起茶葉蛋，上廁所不關門。片子80%以上是對中國的正面報道，80%以上的鏡頭都可以成為證明“中國自信”的證據，充滿了中國的正能量，許多片段幾乎不用剪輯，直接在中國播出，就可以成為中國最好的內宣片，看了讓中國的老百姓熱血沸騰。無論是壯麗的山河，還是簇擁的人群，鏡頭都美輪美奐，城市華麗，鄉村靜美，幾乎每一個中國人的臉，都那麼陽光、健康，笑意中充滿自信，不說繁華的大都市，即便掃到鄉村一角，也是熙熙攘攘的集市，琳琅滿目的商品，和滿桌豐美食物的家人團聚。如果你聽不懂韓文，看着韓文字幕，大多數情況下，你會將此片誤以為翻譯成韓文的中國對外宣傳片。《環球時報》報道，有中國網友打趣道：誇得太過，“五毛”都不好意思看了。

當然，這部片子一定有它的立場，有它的意識形態，它免不了要說中國的戶籍政策、政治自由、香港占中、南海問題，但無論是是從篇幅、結構還是表述，都表現出對負面批評的克制。懂電視的人都知道，解說詞可以裝逼、掩飾和皮裡陽秋，但電視語言騙不了人，從中可以看出對拍攝對象到底是仇恨、鄙視還是喜愛、膜拜。如果要妖魔化一個對象，一定有誇張、變形、陰影、俯視，看看《超級中國》的鏡頭，尤其是字幕，那一個美呀，而音樂更不要說，瑰麗的管弦樂，雄渾的交響樂，還有張藝謀最愛用的敲擊人心的鼓，這時，你就相信這是一部大部分篇幅向中國致敬的片子。

問題來了，為什麼韓國要拍這樣一部片子？要拍一部對中國點讚的片子？

如果韓國電視台播一個中國的廣告還好理解，哪怕是拍一個15分鐘的短片也可以理解，但這一部片子真的不好理解。從電視台的專業流程來看，就知道這部片子非同小可，國家電視台，七個小時（含廣告），連續播出，要打斷正常排播，必須國之大事，才有這樣規格，節目攝製組走訪了美國、希臘、阿根廷、肯尼亞、越南等20多個國家，航拍、數據、官員、學者、街訪，鏡頭豐富得不得了，這樣的預算是電視台天文級的大製作，在中國只有中央電視台可以這樣做，湖南衛視、江蘇衛視、浙江衛視三個衛視廣告加起來上百億人民幣，它們即使有這個財力也沒有這個氣度做這樣的紀錄片。韓國電視台願意花這麼大價錢做這樣的大製作，它想幹什麼？

它想從廣告回收嗎？做夢都不要想，零頭都不到！

韓國KBS對外解釋拍攝這部片的目的，是為“中國於韓國而言，是新的危機還是機遇”這一問題尋求答案。這樣的解釋中規中矩，無可厚非，但仍然無法回答為什麼要這樣“用力過猛”？

《超級中國》表現出韓國對中國可怕的了解

吸引我注意的是《超級中國》的片尾字幕，在工作人員的字幕出來之前，意味深長地出了一行小字幕：本節目是用大家的收視費製作的。這真的值得中國的電視台和對外傳播者好好學習。用這樣大的投入拍攝一個鄰國，一定會被人們質疑它的動機，如果是政府和財團，就會把問題複雜化，而“用大家的收視費製作”則是一個最好的解套式解釋。不說用電視台的製作費拍攝，而是說用“大家的收視費”製作，這種把觀眾捧為上位、讓觀眾舒服得不得了的表達，我們的中央電視台懂得借鑑嗎？

韓國電視台為什麼要花這麼大氣力製作《超級中國》？我不是韓國問題的研究專家，只能從另一個角度來提出一個分析的框架。在《超級中國》的第三集，片子直指中國從經濟強國不可避免地要謀求軍事霸權。韓國外國語大學國際地區研究生院教授姜俊英指出，《超級中國》較多記錄了中國積極、強大的正面部分，他擔心反倒可能會引發韓國國民產生警戒和恐懼。

但《超級中國》出來，到底誰更可怕？

我想講一個故事：1997年，我第一次到美國，在和一位美國朋友聊天時，我問了他一個問題：我猜測美國現在可能有1萬人非常了解中國，有10萬人比較熟悉中國，有100萬人略為知道中國；但是中國有100萬人非常了解美國，有一千萬人比較熟悉美國，有上億的人略為知道美國。在中國隨便問一個老人或小孩，絕大多數都知道華盛頓、林肯、洛杉磯、迪士尼，在中國有上億的人學過英語，可是有多少美國人知道孫中山、深圳，會說中文呢？中國有句話，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說，這樣一直持續下去，未來誰更厲害？

現在這個問題可以同樣問中國和韓國。今天，到底有多少人了解韓國，除了韓劇、整容和泡菜？我們知道多少韓國，我們知道韓國的義烏在哪裡？韓國的馬雲、雷軍是誰？韓國在哪些國家有投資？韓國的中關村它喝什麼咖啡？還有，我們對鄰國到底有多少了解，我們了解菲律賓、了解泰國，了解蒙古，甚至，我們了解日本嗎？假如有中國的電視台像《超級中國》那樣介紹日本，中國人可以接受嗎？電視台會不會被罵是漢奸、賣國賊？

而《超級中國》表現出韓國對中國可怕的了解。這是一種幾乎深入到骨髓的理解。這不是一個人的了解，而是一個團隊的了解，而且這個團隊如果沒有十幾年地跟蹤中國的積累，是不可能達到這樣的熟悉程度的。最讓我驚訝的還不是那些熟悉中國的學者與政府官員，而是拍攝這部片子的製作團隊，他們從哪裡可以這麼精準地找到這麼多場景、這麼多採訪對象，他們從哪裡找到線索，他們居然可以採訪到中國艦隊的相關人士，採訪到三沙島的居民。做電視的都知道，知道要怎樣做，和實際做下來，有着遙遠的距離，就像知道做《中國好聲音》和找到合適的選手，隔着李宇春所有粉絲的距離。

韓國團隊的敬業精神令人嘆為觀止。他們踐行“走轉改”，他們入社區、蹲田頭，下廠礦。有一個鏡頭特別讓我感動，攝製組來到贊比亞中國人控制的礦山，本來這又不是拍攝礦山安全的紀錄片，他們完全可以拍拍地面壯觀的鏡頭，就足可以表現中國人的強大了。但攝製組非要深入到一百多米的礦井下，鏡頭裡渾身是汗、粉塵滿面干着體力活的是一個個黑人，而一個秀氣的中國女孩在那裡指揮。鏡頭說明了一切。

韓國人的拍攝視角也非常值得借鑑，他們沒有像中國人動不動就喜歡“讓歷史告訴未來”，從片子中有限的幾組歷史鏡頭看，他們對中國的歷史非常了解。但製作團隊偏偏儘量少回顧過去。片子第一集“13億的力量”，一開頭居然不是從中國講起，航拍的農場不是中國，而是阿根廷，解說詞告訴我們，為什麼最大的牛肉輸出國之一的阿根廷現在牧場關閉，變成了最大的黃豆輸出國之一，原因是中國，鏡頭切到中國餐桌的回鍋肉，旁白在告訴我們：因為13億人口要吃豬肉，需要餵豬的飼料，而種黃豆比養牛更賺錢。無獨有偶，第二集“錢的力量”，一開篇也不是拍中國，而是從贊比亞的礦山說起。要真正了解一個國家，需要從這個國家的邊界外才能了解它的核心，韓國人告訴我們這個樸素的道理。

《超級中國》是中國學習如何營銷自己的經典案例

這是一部在全球化語境講述中國故事的紀錄片。長期以來西方的全球化敘事視角就是“TheWest and the Rest”，中國很難成為中心，如今中國的鄰國，韓國用紀錄片把中國放在了世界的中心。所以，中國的意識形態管理者，不要對這部片子太敏感，儘管片子有不少敏感的話題和超中國尺度的表述，但放給中國人看，應該相信中國民眾有這個免疫力。我甚至覺得應該推薦給台灣的媒體朋友將這部片子播給台灣人看，大陸拍的片子，台灣人老覺得是搞統戰，看一看韓國人拍的中國片子，台灣人會比韓國人更了解大陸嗎？

問題又來了，為什麼這樣的中國大片是韓國製造？為什麼中國拍不出這樣的中國大片？我們有這麼多外宣隊伍，這麼多外宣經費，為什麼這樣的中國大片，會made in韓國呢？

我從關注台灣的輿論場，到比較大陸和台灣的兩個輿論場，再到興趣官方輿論場與民間輿論場以及傳統輿論場與新媒體輿論場的關係，開始進入跨輿論場的研究領域，《超級中國》這樣的片子給了我們一個最好的跨輿論場傳播的經典案例，它帶給我們無數的問號，也帶給我們無數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