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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殺了林彪》第一章:帝王的痛苦
送交者: 絕地西風 2002年04月30日16:25:54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誰殺了林彪》第一章:帝王的痛苦

  作者:王兆軍


  代序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是個震驚世界的日子。

  那幾天,中國天空沒有一架飛機,官方幾乎停止了一切外事活動。從華盛頓到巴黎,從東京到台北,都猜測大陸發生了重大的事變。最初開始傳說林彪死訊的中國人小心得無以復加,有些傳播小道消息的人被人告到公安局,大約八千人因此而被捕,罪名是“用死來詛咒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副主席”。

  後來的官方說明是:林彪急於搶班奪權,偉大領袖毛主席英明果斷,敬愛的周總理堅決鬥爭,林彪及其死黨叛國投敵,匆忙中準備不足,飛機墜毀於蒙古的溫都爾汗,落得個折戟沉沙,暴屍荒野。於是,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

  但是,官方對整個事件的解釋總給人臨時拼湊的材料的感覺。它用時過長,內容卻過分潦草。一時的震驚過去後,陸續有人提出疑問,渴望弄清楚林彪的死因。至今仍沒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的問題是:

  一.毛澤東是怎麼事先發現林彪的反革命計劃的?是不是有人事先向毛澤東報告了很多材料?如果有,那麼這個人或這些人對毛和周,都是很大的功臣,無論當時還是後來,都要極力表彰的。為什麼沒有表彰?誰是這個事件的無名英雄?

  二.整個九·一三事件看起來就象周、毛什麼也沒做,靜看着一個大將軍坐上一架劣等玩具似的飛機,飛了一會兒就掉下來摔死了。毛在林彪死前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做嗎?那是不是毛、周合謀的一次政變?林彪的逃跑只是為避難求生而落入陰險的圈套?

  三.即使相信林彪是乘坐三叉戟出逃的,可為什麼三叉戟會墜毀?一九九四年一月,美國記者彼得·漢納引用蒙古和前蘇聯專家的證據說,該三叉戟不是因燃料不足而墜毀的。但是燃料充足的三叉戟為什麼要在那開闊地上冒險降落?飛機機翼上那個圓形的大洞,到底是被武器擊中的呢,還是真的在起飛前碰了油罐?

  四.林彪不是個性情急躁做事潦草的人。為什麼歷來指揮若定的大將失去了行動章法,甚至顯得無能、畏縮、懦弱和呆滯?林彪是名將,如果他要政變,就會有一整套應變計劃,怎樣發難,怎樣控制形勢,怎樣攻擊,甚至失敗後的避難也都要安排好。而北戴河交通不便,對方耳目太多,不利於行動,林彪真的將那裡作為指揮中心發動政變嗎?

  五.官方描述的九一三事件中,幾乎就是葉群和她兒子在忙乎,林彪象一個被搬來搬去的木偶。一個指揮千軍萬馬,從東北到海南島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林彪會將這樣的滑稽潦草的計劃付諸實行?清醒縝密、獨斷專行的林彪,會在事關身家性命的大事上被一個愚蠢的女人和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左右?

  六.香港《鏡報》一九九一年有連載文章——《相見時難別亦難》——描述葉群當年選美為林立果所挑的對象張寧訪問林立衡的過程和感想。在那篇文章里,張寧肯定地說:“其實,當年關於對林彪的定性定案,以及所謂五十七號文件,是四人幫一夥盜用林立衡的名義,欺騙了世界輿論。”他們是怎樣盜用怎麼欺騙的呢?這種盜用,是不是現在的掌權人怕危害那些已作定論的“正人君子”的聲譽?

  七.林立果對張寧說北京可能要發生重大事變,葉群的地位要下降,根據是什麼?他叫張寧少說話,是指林立衡,還是指別的勢力?為什麼林立果說北京可能被敵人占領,而且要張從內部鬥爭考慮?

  八.林彪為什麼在臨行前流眼淚?林立衡將她父親要跑的行動提前兩個小時報告了周恩來,警衛部隊為什麼沒在路上攔截他們?警衛部隊還收到來自北京最高層的命令,要促使林立衡和她丈夫一起上飛機,但林立衡拒絕了。這個要一網打盡的計劃是毛的主意還是周恩來的主意?三叉戟離開山海關機場後先是向南飛的,後來又回到起飛的地方,是不是要求降落而因機場燈火關閉不能實現?

  ……

  本書描述和探討的,就是林彪最後幾年的政治生涯和他那不明不白的死。

  林彪是中國大陸當代史,尤其是文革史上的重要人物。研究他,正確地描述他及他周圍的那些人,絕不是件輕鬆的事兒。黑幕政治下的荒誕之謎太多,弄清楚很難。這些公開的劊子手和裝成正人君子的傢伙,曾經如此藐視中國人的膽量和智慧,以為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正因此,我們才特別希望識破他們。而且,認識林彪怎樣一步步走向死亡比飛機到底怎樣墜毀更重要。

  本書有三點是新的:

  一.從新的角度描述毛澤東晚年的政治顛簸,以及他的理想和手段的衝突。

  二.從新的角度分析所謂賢相周恩來的內心世界和行為方式。這可能激起一些按常規思索的人的反對。

  三.對文革的起因、發展給予了不同的描述和評價,有悖於很多人的習慣認識。

  無論怎樣,作者真誠地希望和讀者一起討論所有書中提出的問題。


  第一章:帝王的痛苦

  酷熱的夏天過去了。

  十月金秋,北京的空氣涼爽宜人。

  美好的季節並沒給毛澤東帶來好心情。頭天晚上,他本打算熬個通霄,將過去寫的詩詞好好整理一下,今天交出版社的。此事下邊已經催了多次,他也答應了人家,可就是沒有充足的精神去完成。昨晚剛改了兩三首,就覺得睏倦,和衣倒下了。倒下就倒下吧,好好睡一覺也不錯。可偏偏又睡不好。一大早醒過來,就覺得情緒渾濁,心氣猙獰。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看什麼都沒個界限。他找了半天原因,以為是叫屎憋的。蹲進廁所去,看了司馬光的一篇文章,還翻了幾頁尼采的書,等待那骯髒的到來。半個小時過去,一點屎也沒拉出來,尿倒是撒了不少。遊蕩到屋子裡,想再做點什麼,也沒精氣神了。他想:起這麼早的人,肯定什麼也幹不成。

  豐澤園比以前清靜多了。雖然主人照樣還有事干,但主要的熱鬧是在劉少奇、鄧小平和周恩來那邊了。這樣也好,省得整天埋在那些事務中,什麼大事都沒時間考慮。事無巨細,樣樣躬親,不僅對身心不利,而且會不得要領,再說,那也不是大家作風。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要真正做到心氣和平,就不那麼容易了。毛澤東看起來輕鬆瀟灑,可實際上並不盡然。他經常覺得不放心,經常感到淒涼孤寂,仿佛失去了必不可少的熱鬧。落寞的感覺從中南海的水面上一陣陣飄卷而來,叫人好生煩惱。時移事易,人們正在轉移他們的關注,有更切實的人物和事件吸引他們。毛澤東有點酸溜溜的。

  警衛長李銀橋今天挺高興,因為主席起床早。

  毛澤東到湖濱散步,他不遠不近地陪着小心。

  中辦主任楊尚昆進豐澤園時,和他擺了擺手。

  雖然還沒下霜,但荷葉已經衰老,失去了陽光下連天的碧綠,也失去了和風細雨中搖曳的韻致。岸邊的柳樹,樣子依然婆娑,但沒了那種旺盛的顏色和彈性。乾瘦的柳樹葉子落下來,淺唱低吟着“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不論是斜陽草樹尋常巷陌,還是鏤金鑲玉皇宮帝闕,都熬不過季節與光陰的折磨。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毛澤東自言自語道。

  他今天看來並不那麼高興,神情落寞,目光游移惶惑。

  李銀橋沒有說話。主席情緒不好時,能不吱聲就不吱聲。

  一連三個夏天,主席都是在煩惱、憂傷,甚至是憤怒中渡過的。事大事小,都過去了。有時摧枯拉朽,掃蕩敵人。有時遊覽山水,寄託性情。功業卓著輝煌,倒不能說虛度了年華光陰。但主席總是不高興。“一九五九年夏天的那個會,開得不能再糟了。”主席說過:“我從杭州到武漢,第二次游了長江,心情本來很好。然後,從武漢到九江,在那裡召開了中央領導和部分省委書記會議。我做了些檢討。他們高興了。可是燒香引出鬼來。到廬山後,彭德懷罵我的總路線,說大躍進是小資產階級狂熱病。”

  廬山會議最初開得很順利。毛說會議的主題是反左,反瞎指揮,反脫離實際的主觀主義。他那時心情舒暢,除了遊覽山光水色,就是找人聊天,說古論今。他還說:要在大會上承認一些錯誤。劉少奇對周恩來說:“這樣很好。他一開頭,別人就好說話了。”

  可是三天后,主席突然變得寢食不安,情緒煩躁,吃了安眠藥仍難以入睡,而且神神叨叨的。李銀橋當時以為是因賀子珍的談話勾起了主席的感情糾葛,心裡沉甸甸的。儘管主席和江青的關係不好,但下邊的人不好說什麼,江青還是江青。

  有一天,接連來了幾位首長。他們走後,毛問李銀橋:“你知道彭德懷原來叫什麼?”

  李銀橋說不知道。“他叫彭得華。得華啊!”毛神經兮兮地說。

  毛澤東的那副神情,既飽含着農民的狹隘,又彆扭着帝王的剛愎。他搖頭晃腦地琢磨着,狡黠的冷笑中洋溢着陰暗的神秘主義氣息。毛的權力高台上到處布滿多疑的雷達,而他具有將任何信號變成行動——千百萬人都必須同時奉陪的災難深重的運動——的特權。

  “得華。這個人想得中華啊!”毛澤東恨恨地說:“他故意改了名字,以為我不知道!”

  風雲翻覆,雷電激盪,煙雨迷濛。毛澤東這樣一想,廬山會議的形勢就立即變化。

  各地的諸侯都被毛澤東請來了。在北京工作的高級軍政官員也都來了。毛澤東每次接見新來廬山的人,都要說這樣一句話:“我就是不相信人民解放軍會跟着他彭德懷造反!如果解放軍造反,我就只好上山打游擊。”說這話時,他幾乎總是抽着煙,在人們面前走來走去,象一個孩子在思考嚴峻的問題。這時大家都輕鬆地幫毛澤東否定那種設想,在說解放軍絕不會跟彭德懷造主席的反的同時,也順便表示了自己的忠誠。

  毛澤東就知道他們會這樣回答。他幾乎從每個人臉上都看見了怯懦、順從和自私。他們不敢說真話,因為他們自以為是一個皇帝的忠臣。他們沒有膽量換個新皇帝,更沒有力量再建立一個新朝廷。有些人還以為每個同伴倒下去都會給他自己空出地盤來,至少他們可以更安全些。這種情況是毛澤東期待的,可又是他所討厭的。如果下邊充斥這樣一幫不敢說真話的人,處於寶塔尖端的人不會有好結果。歷代皇帝都是這樣。一旦有了新人可以擁戴,這些人馬上就會隨風轉舵。只有那種敢於直言的人,如魏徵,如海瑞,國家才能興旺,帝王才能安全。而彭德懷恰恰就是這種人。毛澤東忘記不了那天的吵架。他質問彭德懷:“你已經罵了我二十天,指名道姓的,喋喋不休,還要怎麼樣呢?”彭德懷居然敢當面扯着嗓門罵他:“在延安你*了我四十天的娘,我*你二十天的娘不行?”那種平等的吵架是多麼痛快!也許永遠沒有人能夠這樣和他吵架了,政治上沒有了挑戰者,日子該是多麼寂寞!

  整整一個夏天,毛澤東都被這種悖論所煎熬。他打倒的,他摧殘的,他消滅的,正是他的理智所喜歡的;他保留的,他玩弄的,他愛護的,偏偏是他最蔑視的。論前者,他是昏君,但這個昏君又是非常清楚的,因此他的殘酷中有着過人的聰明。論後者,他是超人,但這個超人的高傲中有着最庸俗不過的感覺。他喜歡挑戰,這應當是勇士的品行。可他必須利用怯懦的人對付向他挑戰的對手。他老覺得沒有充分的力量對付對手,總要藉助於什麼。這一點,有時叫他感到羞愧,而且心驚膽戰。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個信條:在政治家眼裡,沒有什麼是不可利用的。

  但是,他也自問過:這樣一路打下去,世界將剩下什麼呢?只會剩下奸猾小人、阿諛逢迎者、無膽無識和自私自利的人。那時即使戰勝所有的人,也算不得英雄好漢。難道一個充滿熱情的勇士追求的未來就是那樣悲觀的世界嗎?

  那個夏天,他的內心充滿政治的空虛和哲學的痛苦。

  他很想找人談談,傾訴這無法排解無發渲泄的糾解。可是很難。他的威嚴和權力已經使他無法找到朋友了。七月三十一日,長期養病的林彪也來到廬山之前一個小時,毛澤東還打算和他談談自己心中那些旋風般的悖論,那些不可調和的對立和不可分割的統一。可是當他一看見林彪的樣子,毛澤東馬上就改變了計劃,不再有一星半點和他談心的欲望了。他不會懂的,肯定不會懂。他是一個只會帶兵打仗的人。在政治和哲學上,林彪能力肯定有限。

  毛對林彪說:“我請你來,不是遊山玩水吆!”

  “我也不喜歡遊山玩水。”林彪說:“要打仗嗎?”

  毛澤東說:“廬山山高風大,樹欲靜而風不止。情況已經通報過,你大概看了。彭德懷要造我的反。不過我不相信解放軍會聽他彭德懷的。如果那樣,我就再去井崗山。無非是再來一次。有什麼了不起的!”

  這時,毛澤東沒有表現出和另外那些人談話時的無賴樣子。他期望林彪能夠說點什麼,即使誇獎彭德懷幾句話也沒有關係,甚至批評一下大躍進也行。那樣他們就可以爭論,甚至還可以有一線機會進入那些折磨他的哲學問題,即使不能酣暢淋漓地交流,嘗嘗味道也好嘛。他期許地看着林彪。

  毛澤東是很看重林彪的。林彪從一九二四年參加紅軍就一直跟在毛澤東身邊,戰功赫赫。一九三八年三月,林彪在山西照縣附近穿上日本“皇軍”的大衣,騎上高頭大馬在黃土高原上抖威風,被閻錫山的部下軍人誤認為是日軍打傷。毛澤東特地電促林彪到延安療養,並親自騎馬出延安三十多里地專程迎接這位平型關大捷的指揮官。一九五六年九月,中共八屆一中全會上選舉主席時,毛澤東將自己的一票投給了林彪,那時毛就有意讓林彪當副手。他希望這位副手和他的距離不是太大。

  “主席放心。”林彪說:“解放軍是黨的軍隊。主席指到哪裡,軍隊跟到哪裡。”

  就象一個娘養的多胞胎似的,林彪的回答和別人一樣!毛澤東的希望破滅了。他迅速回到現實中來。也好,這樣可以避免剝皮似的裸露和敲骨似的解剖,可以不讓心靈的鮮血染紅地毯,也用不到那些含蓄和隱喻拐彎抹角地尋找疲勞。如果不談心,不談玄,不關係感情問題,而只是處理眼前事務,毛澤東是駕輕就熟,一切得心應手。

  “跟與不跟,要打打才能知道!”毛將兩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說:“你得帶兵打仗了。”

  “帶兵打仗?”林彪微笑着問:“打什麼仗?”

  “打政治仗。”毛澤東坦然地說:“不願跟彭德懷造反的人,都得團結。不是假團結,是真團結,團結得象一個人一樣。”

  “沒有問題。”林彪答應着,順便問毛:“小平怎麼沒來?”

  “人家說摔傷了腿,要休養,不能來。”毛澤東很不高興地說:“不早不遲,偏偏是這個時候,也巧!不過,我們得拉住這個小個子。”

  在八月一日的會議上,林彪跟隨毛澤東,向彭德懷展開了批評。

  彭德懷在後來的檢討中說:“一九五六年開八大時,我就提出從黨章中劃掉毛澤東思想。我一提出,就得到劉少奇的同意。他說‘還是劃掉的好吧’。實行人民公社後,我去湖南農村調查,發現不但減產而且不夠吃的,到處都是假報告。有個老鄉親寫了一首詩:‘谷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鋼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麼過?請為人民鼓與呼!’於是在廬山會議上,我於七月十三日,寫了封信給毛澤東本人。次日,這封信被印發給全體會議成員。內容:大躍進有得有失,失是主要的;比例失調,每天幾千萬人去煉鋼,明年要下馬一些;假報告,不老實;小資產階級狂熱性,主觀主義。我說自己寫這信是‘有張飛之粗沒有張飛之細’。毛澤東說我:‘他很細,他是在招兵買馬,有野心,是個偽君子。如果解放軍跟彭德懷走,我就得打游擊。’對於毛澤東的這個說法,我不服。”

  不管服不服,毛打倒了彭德懷。

  打倒彭德懷後,毛澤東曾經充滿棄絕感地說:“這個彭德懷,好得很壞!”

  那個夏天,廬山上的一場政治決鬥,就那樣結束了。勝利之後,毛澤東的心情很糟糕。他知道彭德懷說的事實。到各地走了走,到處是革命運動的慘烈景象。他不得不承認,經濟已經崩潰,而自己無法收拾那個糟糕的局面。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艱難而複雜的經濟恢復工作交給劉少奇、陳雲和鄧小平他們,行政上的事情交給周恩來,他本人則暫時退到二線。

  就是這個暫時的退居二線,就費了多少唇舌!上上下下都不同意。有人說:主席退居二線,無法向全國人民交代。知道內情的,明白主席自己要休息休息,思考一些重大問題。可是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上邊發生了什麼對不起主席的事情。劉少奇不同意,周恩來不同意,連陳雲也不同意。就是那個鄧小平還有點見識,同意了。毛澤東說:“說來說去,你們就是要背靠大樹好乘涼,拿我作招牌。這一次我不讓步,一定要你們干。我為你們遮風擋雨就行。當然,我也不能老給你們遮擋,等你們自己能幹了,我就完全退下來,當個散仙。”

  毛澤東同時決定提拔鄧小平任中共中央總書記。

  毛澤東退居二線之前,只留下了一條好狗看家。

  那是南方別墅里的一個晚上。晚風習習,滿天星斗,流螢亂飛。

  毛和林,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紫藤蘿架下的竹椅上。

  “要讀書,展卷有益。不僅要讀大書,小說也要讀。”毛微笑着說:“我最近又讀了《三國演義》。”

  林彪沒說話,只是微笑。他知道,自己開口與否並不影響毛說話。

  毛深沉地嘆息着,吐了一大口煙,看着滿天星斗說:“諸葛亮失了街亭後,多虧一人斷後。那個人是誰?”

  “是馬超。”林彪說對了。

  他深情地看着林彪,繼續說:“這一次,我沒讓彭德懷得逞。不是因為他要*我的娘,而是因為他想得華。吵架沒什麼,你*我的娘,我也*你的娘,平了。可是,有野心就不行。我就是喜歡和野心家斗。蔣介石有野心,張國濤、高崗也有野心,我把他們鬥倒了。這一次,我又勝利了。但勝利是有代價的,很多人恨我吆!恨就恨吧。我想通了,來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乾脆什麼都不要了,叫他們干去。無官一身輕!我要當幾年徐霞客,游遍名山大川,享幾年福。”

  林彪說:“但我們得留下一個東西。”

  “說得對。”毛澤東點點頭:“你和我想到一起了。這個東西就是軍隊!我打算把軍隊都交給你,由你指揮。岳飛還有三千子弟兵呢!你得出來為我斷後。你現在就是馬超。”

  林彪微笑着答應了。

  在那毛林的蜜月年代裡,他們兩個在商量進退策略時,就象是一個人。

  毛沒有看錯,林彪是忠於他的。林彪掌握軍隊工作後,突出政治、突出毛澤東思想,大樹毛的威信。毛簡單地打倒政敵,連戰場也沒有收拾,就落荒而走了,留下林彪壓陣。雖然經濟問題並沒有很快解決,但是從政治上看,至少對毛沒有危險了。在後來的七千人會議上,那麼多人檢討三面紅旗和餓死幾千萬人的問題,輿論對毛形成了黑雲壓城似的包圍。潮水一樣的輿論,席捲着七千人大會。毛澤東成為眾矢之的。

  然而這時,只有林彪,只有他認為那個禍國殃民的大躍進是不是毛的責任。他堅決保衛與毛之間確定的神聖同盟。他頑固地說:“按照毛主席的路線去做,事情就順利;而很多失敗,恰恰是沒有認真執行毛主席路線的結果。”他的講話和大多數人的調子不和諧。在非毛的浪潮鋪天蓋地時,林彪仍然堅持他自己的腔調。這個行動使毛堅信林彪是自己最好的心腹和戰友。毛澤東對江青說:“誰說牆倒眾人推,敗壞一起來。林彪就不是這樣。這個人,政治上很成熟。”

  政治上的一時勝利和神聖同盟並沒有給毛帶來真正的歡樂。社會生活的慘烈圖景仍然日復一日地給毛以衝擊。一九五九年冬天,饑荒的消息來自四面八方,最嚴重的是河南、安徽和山東,河北、山西、陝西,也不輕。這些地方幾乎天天都有關於盲流和餓死人的報告。就是在這樣慘絕人寰的飢餓時期,山東與河南兩省的領導人還爭先恐後地在濟南和鄭州為毛、為七大首長蓋大賓館大別墅。他們想吸引首長多到那邊去開會去休息,以便為自己接觸首長提供更多的機會。

  餓死人的報告鋪天蓋地。整個中國大地上饑寒交迫的慘景。可是偏偏沒有一個人敢於出來責怪毛澤東,甚至沒有人敢如實地反映死亡數字。到一九六零年夏天,毛澤東就從列車路邊那些乞丐的眼神中看見了善良人的沉默。大躍進的始作俑者開始感覺到越來越重的壓抑。那個夏天,毛澤東的心情非常糟糕,失眠也更嚴重了。

  毛的眼神漸漸變得憂鬱,暗淡無光。他披着有三塊紗布補丁的毛巾被,經常獨自一人沉思冥想。他已經連續六個多月沒吃肉了。一個雄心勃勃要在二三十年內實現共產主義的大國,剛剛吹牛兩年,就達到了這個高峰——他的最高管理人都吃不飽肚子。飢餓和營養不良使他的兩條腿開始浮腫。他不得不每天加些野菜充飢。那個夏天,毛澤東吃的野菜主要是馬齒莧。周恩來說:“老是這樣不行啊,吃點肉吧。”

  毛搖頭說:“大家都不吃。你不是也不吃嗎?”

  那天晚上,他召集身邊的七個服務人員來吃飯。沒有肉,當然更沒有酒。所有的奢侈就是在菜里多加了些鹽。毛澤東從一團煙霧中走向大家時,漸漸可以看見他面上的痛苦。他呼吸很重,手裡拿着山東省關於餓死人的報告。

  當他將筷子伸向那盤馬齒莧時,手裡的筷子不停止地顫抖。他終於沒能夾住那些半紫色半綠的野菜。他極其沉痛地說:“怎麼搞的呀!怎麼連飯也吃不上了?”

  警衛員荊山要給毛澤東燒一茶缸麥片粥。

  毛澤東搖頭說:“全國都吃不上飯。我,睡不着覺啊!”

  荊山小心地嘆息着。毛澤東堅持沒要麥片粥。他反覆問荊山這是不是真的,說明還是不願意相信這些都是事實,希望這只是做夢。他在屋子裡轉悠了好長時間,才把李銀橋叫來。

  “小李,我決定派周圍的服務人員下去搞個調查。”毛澤東面無表情地說。

  “需要多少人?”李銀橋問:“到哪裡去?”

  “就去山東。”毛澤東對他們說:“只有一個要求,回來講真話。”

  李銀橋報告了周恩來。周當天晚上就把要派的人安排好了。

  次日,當楊尚昆前來匯報情況時,毛卻變了主意。他在給楊尚昆的信中說:“除了汪東興外,你們都下去。不去山東了,改去河南信陽。那裡情況開始好轉,又有救濟糧吃,對你們身體會好些。我給你們每人備了一個藥包。毛澤東。十二月二十六日,我的生辰。明年我就六十七歲了,老了,你們大有可為。”

  了不起的毛澤東,你還知道體恤自己的服務人員,怕他們餓死!你的決定的確是無比的英明——不去山東,真是太對了!那時的山東,真可以說是餓殍遍野,屍橫村巷。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的舒同先生,那時任山東省委書記。當他在濟南修建毛、林、周、朱的豪華賓館時,三分之一皮包骨頭的農民正陸續走向墳墓。從天上的飛鳥到地下的昆蟲,從草根到樹皮,老鼠、蠍子、蚯蚓、蛤蟆,一切可吃不可吃的都吃了,最後就只好吃人。到處都有用死人的肉摻着胡蘿蔔作成的丸子在出賣,賣丸子的人將豬、狗、牛、驢的骨頭放在旁邊,以便證明自己的貨物不是人肉。魯南的鄉村死人最多,很多人死了沒有人去埋,因為喪事事主沒有辦法提供飯食——如果有,還會死人嗎?有一個叫作聖賢道的教會,宣揚說上級派下去的工作人員脫產幹部的心可以生吃,有的村莊發生了生吃革命幹部的事件。毛澤東想必是知道了那些血腥的故事,才沒有派他的勤雜人員去山東。我們的領袖多麼偉大!

  六個人臨行前,向毛澤東告辭,問毛還有什麼囑咐。

  毛澤東指着他碗裡的一種野菜,意味深長地說:“你們認識這種草嗎?它的名字叫馬齒莧。這種草為什麼營養高?因為它不怕太陽曬。為什麼它不怕太陽曬呢?因為它當初保護過太陽。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十個太陽,人都受不了。於是有個叫後翌的人將太陽都射了下來。九個死了,僅存的那一個也受了傷。受傷的太陽落在地上,變成一隻烏鴉。它想到樹蔭下休息,樹不同意;它想到草下養傷,草也不同意。因為它們都曾經被太陽曬苦了。只有一種看上去不起眼的草,願意收留那個受傷的太陽,情願用自己的葉子掩護太陽。後來,太陽恢復過來,又飛上天空。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太陽。”

  “原來那草就是馬齒莧啊!”天真、忠誠而且倍受皇恩的服務人員感嘆地叫。

  “是的。這種草很有遠見。”毛說:“沒有馬齒莧,我們現在連個太陽都沒有,黑古隆冬的多不方便!你們要有遠見,也要教育朋友們堅持。去吧,回來告訴我個實際情況。”

  這些人回來以後,說:“人民不喜歡吃食堂,下邊對吹牛很有意見。”

  毛澤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當時我就對那些人說過,產量十萬,不是放衛星,是放大炮。可他們還是捅到報紙上去。有些科學家也跟着瞎說,不科學了。都不對我說實話,我就是孤家寡人,事情就得砸鍋,是不是?你們說了真話,很好。我黨需要誠實的同志。”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八日到五月十四日,周恩來和鄧穎超到河北邯鄲去調查。他們發現到處怨聲載道,成千上萬的人餓死了。鄧穎超說:“死了這麼多人,我看應當給主席寫報告。”周恩來說:“主席不相信有那麼多人餓死。”鄧穎超說:“可那是事實啊,我們都親眼看見了,為什麼不能說?再說,主席也派人下去調查了,都是事實嘛。主席的指示,前些日子不是傳達了嗎?”周恩來看看自己的妻子,為妥善起見,補充說:“主席只相信自己看見的。明白嗎?當然啦,你是黨員,向上反映情況,也是你的權利。但一定要注意措辭,不能說得太沖了。一說急了,他接受不了,適得其反。”鄧穎超說:“主席有時就象小孩子似的。”周恩來說:“這事全國都發生了,咱一兩個人着急也沒用。”鄧穎超說:“早聽彭老總的勸告,不至於此!”周恩來很不客氣地瞪了妻子一眼。

  這年夏天,到處都是災難,黑暗無邊無際。

  大量人口因飢餓而死亡,到處怨聲載道。據各地區的秘密調查統計,從五九年到六一年已有兩千萬人因為營養不良而死。毛澤東告訴周恩來:“不要用這個數字。敵人看了會高興,朋友看到會傷心。此即所謂親者痛仇者快也。具體是多少,你考慮個數字,最大也不能超過一千萬。”周恩來答應說一定照辦沒有問題。

  毛又問周:“你看,這樣的結果,到底是因為什麼?”周眉頭緊鎖,很認真地說:“原因是多方面的。蘇修卡我們,影響了我們的工業生產。我們要獨立自主,就得有鋼鐵。大家去煉鐵,就會影響農業生產。加上自然災害,事情就集中到一起了。當然,我們的幹部工作方法也有問題,沒有搞好秋收。一句話,蘇修卡脖子,自然災害打棒子。”周恩來見主席仍然沉浸在迷惑和痛苦中,就補充了一句:“一個民族要獨立自主,就得付出點代價。而偉大的民族是不會被困難所壓倒的。”

  “說得對。你說得對極了!我們中國人,是不會,也不可能受制於人的。要想法走自己的路,這就是探險,就得學習。探險能不受到點傷害嗎?上學能不交點學費嗎?付出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們不應當老是盯着幾個死屍哭泣。要看整個民族的利益和民族精神。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想到這麼一層的!很多人只是悲天憫人的事務主義者,你不同。”毛澤東着實地誇獎了周恩來,並且約周恩來常來說話。

  周恩來是黨內外至今最受人們好評的高層領導人。

  但是,他也是黨內最老辣、最狡猾、最會看風使舵的人。

  周恩來生於一八九九年,原籍浙江紹興的保佑橋。這是個大家族,叫做“百歲堂”——周家曾經有五代人不分家的盛況。一個典型的封建官僚家庭,曾經出過一門三舉人。作為旺盛而保守的家族,周家人都非常善於處理人事關係。

  周的祖父曾經當過江蘇淮安知縣。周在淮安讀私塾,渡過幼年時代。後來,即十一二歲時,隨四伯到瀋陽,入教會辦的盛京小學。在教師中,一位教史地的教師姓高,對章太炎推崇備至,並向周灌輸顧亭林、王船山的學說,周對在《國粹學報》上寫文章的黃季剛很景仰;另一位老師姓樊,喜歡保皇黨,經常介紹周讀《新民叢刊》,喜歡讀梁啓超的文章。這些既為周打下了文字基礎,又使得周兼容了不同思想成分。

  他相信的,主要是儒家的秩序道德和縱橫家的權謀。文革期間,他的弟弟周恩壽因為在政協裡頭和王光琦(王光美的哥哥)一起學習,被視為反黨集團。謝富治呈報拘留,看周怎麼辦。周簽字是:拘捕。周恩來六親不認的立場人所共知。在後來洶湧發展起來的文革中,他說:“我不下苦海,誰下苦海。”

  周恩來一九一七年留學日本。一九二零年隨勤工儉學團赴法國留學。一九二一年組織中共旅歐支部,成員有鄧小平、李富春、蔡和森、李維漢、陳毅等。這些人後來都成為中共的重要軍事將領。次年又介紹朱德入黨。這些都是周恩來的權力基礎。一九二四年回國,正逢國共合作,周恩來出任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與當時的教官葉劍英結為至交。兩年後,周出任中共軍事部長,成為中共軍隊最早的實力人物。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與朱德、賀龍等領導了南昌起義,成為中共軍隊的創始人。

  這個資格,使毛澤東不能不看重他。周恩來本身又是那種博問強記,經驗豐富,辦事細緻,口若懸河,機智雄辯的人,毛澤東既戒備他,又不得不倚重他。每當艱難的時候,毛澤東都會從周恩來那裡看見簡潔的方案,高度的效率和合乎分寸的方法。

  雖然周恩來差不多為毛確定了近乎完美的解釋災難的方法,但毛在直感上仍然沒有解除那幾千萬生命的壓力。如果那個兩千萬的數字是確實的,那麼實際上因為飢餓而死的就決不是這個數字。毛澤東,怎麼會不了解他的部下呢?那些人是只知道向上爬的官僚,什麼事情都能夠編造出來。說他們是人,那不過勉強頂個人數是了。有了好事,他們將一說成五,說成十。有了壞事,又一再縮小。調查是兩千萬,實際上至少要翻一翻,四千萬。

  四千萬啊!它等於半個蘇聯,等於兩個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亞,十個新加坡,二十個比利時!然而,這麼一些活生生的人,居然在社會主義的中國突然消失了。四千萬餓死鬼的冤魂換來了什麼?沒換到什麼,連一個真實的數字都換不到,連良心的刺激都換不到,連公開的報導都換不到!如果屈死的人能夠成為冤鬼,他們一定會釋放鬼火吧?那些死骨所燃燒的磷火,應會煽動多少尚未泯滅的良心!他們的吼叫,應能震動多麼沉重的歷史?四千萬生命啊,只換來這樣一點點虛假的數字,我們太可憐了!

  毛澤東希望很快忘記這個數字。戰爭已經培養了他冷峻殘酷的性格。死人無所謂。要奮鬥,要勝利,就會有犧牲。可是這一次很討厭,四千萬生命的沉淪,使毛澤東久久難以輕鬆。他的心中充滿怨恨、不解和不服氣。怨恨誰呢?怨恨那些只知道做官不知道踏實做事的官僚。平時有屁不放,只報喜不報憂,到處都花團錦繡似的。實際上呢?狗屎!什麼都不是,比不是還糟糕!如今可好,千人吃肉,我一人交錢。老百姓不把帳記在我毛澤東頭上嗎?!

  他迷惑不解,思緒紛亂。當年那個中國,何等的混亂,何等的貧窮,是我和我的朋友領導人民統一了中國大陸,打倒了那些軍閥、官僚和資本家,使中國得到了和平。難道和平不好嗎?我們黨同時也給社會建立了一個平均的分配製度,沒有過去那種人剝削人的黑暗框框了。難道消滅貧富間的差別,也不對嗎?

  正是為了長治久安,保衛這個制度的長期存在和發展,我們才實行了公有制,在城鄉普遍實行了社會主義改造。這不是為了共產黨的私利,而是為了人民大眾的地位與幸福。歷史上只有陶淵明寫過一個桃花源,可沒有實行過。空想社會主義者們的實踐也失敗了。只有我們真正堅持了科學社會主義的原則。難道我們堅持得不對嗎?我們對大同理想的嚮往難道必然帶來這樣的災難嗎?我們能消滅地主、資本家、流氓、吸煙鬼、盜賊、花柳病,難道就不能消滅貧窮嗎?正如周恩來說的,蘇修卡我們,難道我們不應當自力更生搞好工業?抽調一些人去煉鐵,難道就必然造成這樣大的災難?四千萬人沒有飯吃,難道那些做具體工作的人根本不知道倉庫里有多少糧食?難道農民自己不知道糧食是好的,會讓糧食撂在地裏白白爛掉?如果那樣,這個民族就得狠狠地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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