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2日，美國國防部副部長凱瑟琳·希克斯(右)在加利福尼亞州聖馬特奧觀看無人機飛行測試。圖源：美國防務新聞網

　　俄烏衝突中不斷升級的無人機對抗，加速了大洋彼岸美國的軍事創新步伐。

　　2024年6月27日，據美國防務新聞網報道，五角大樓將於今年夏末決定下一輪“複製者”計劃的重點，以加速大規模部署高需求技術。

　　“國防創新部門(Defense Innovation Unit)正在討論‘複製者’計劃2.0版本。這些系統可以滿足近期的作戰需求，也將得到高層領導支持。”美國國防部副部長凱瑟琳·希克斯信誓旦旦地告訴軍事媒體“C4ISRNET”網站。

　　“複製者”計劃是由希克斯主導的美軍軍事變革項目，於2023年8月28日首次正式提出，重點關注可消耗的無人機和其他無人作戰平台。

　　按照她的設想，美國將在未來18至24個月內部署數千套無人作戰系統，形成規模化效應，從而在印度-太平洋地區幫助美軍克服中國在艦船、導彈、兵力等方面的數量優勢。

　　有分析指出，此舉標誌着美國軍事戰略的重大轉變，強調快速開發和部署技術先進的無人作戰系統，以保持自己的戰略優勢和戰場適應能力。

　　在“複製者”計劃面世後的十個多月時間裡，五角大樓已經徵集和選定數個平台和系統，並陸續開始投入使用。

　　6月21日，美國陸軍副參謀長詹姆斯·明格斯上將透露，陸軍將在2025年部署一千多架“彈簧刀”600型自殺式無人機。

　　“‘複製者’計劃是美國針對一個實力逐漸增強、未來可能在局部地區具備掌控權的對手所設想出來的應急方案。”《兵器》雜誌副主編肖寧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此舉意味着美國的作戰形態發生了一定轉變，即第一波的應對是由無人系統來完成，有人系統將作為第二波反應力量。”

　　押注低成本無人裝備

　　自五角大樓推出“複製者”計劃以來，此後漫長的八個多月時間裡，項目採購內容一直秘而不宣。

　　直到2024年5月6日，該計劃的部分具體細節才正式浮出水面。

　　根據五角大樓當天的通報，美國國防部計劃在2024財年和2025財年投入十億美元，採購各種尺寸和有效載荷的無人水面艦艇、無人機和反無人機系統。希克斯透露，每台無人系統的成本將在數萬美元到數十萬美元之間，設計使用壽命為三至五年。

　　陸軍採購的“彈簧刀”600，是被美國國防部列入“複製者”計劃第一批採購清單的少數系統之一，也是該計劃中唯一被披露的具體無人裝備型號。

　　“彈簧刀”600自殺式無人機。圖源：美國航空環境公司官網

　　“彈簧刀”系列無人機是美國航空環境公司研發的單兵便攜小型自殺式無人機，主要包括兩個型號——“彈簧刀”300和“彈簧刀”600。相比於重量僅2.5公斤、續航時間只有15分鐘的“彈簧刀”300，“彈簧刀600”的尺寸、續航時間和作戰能力都大幅增加。

　　據航空環境公司官網介紹，“彈簧刀”600重29.5公斤，可掛彈藥15公斤，射程約40公里，發射後可以在空中盤旋約40分鐘，衝刺時速可達185公里，從部署到發射不到十分鐘。該款無人機還配備了反裝甲戰鬥部，能夠對裝甲車以及主戰坦克等目標構成威脅，也被外界稱為“坦克殺手”。

　　“‘彈簧刀’600續航時間更長、作戰範圍更廣、破壞能力更大，可以應用於中高強度作戰。”軍事專家張學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複製者’計劃推出半年多以後，美國國防部也需要儘快通過採購展現計劃的實施成果。”

　　2022年，航空環境公司負責銷售和業務開發的副總裁查理·迪恩曾告訴防務新聞網，“彈簧刀”600可年產逾2000架，未來產能將提升三倍，達到6000架左右。

　　事實上，早在被“複製者”計劃選中之前，美國陸軍已於2023年10月宣布少量採購約100套該系統進行評估測試。

　　美國陸軍的最新部署，只是五角大樓推進“複製者”計劃的最新一環。按照希克斯的設想，該計劃將會是一個涵蓋陸海空以及水下多領域作戰任務的平台。

　　早在2023年9月，“複製者”計劃推出後不到一個月，美國海軍就宣布將成立“顛覆性能力辦公室”(Disruptive Capabilities Office)，通過與美國海軍陸戰隊快速能力辦公室密切合作，試圖加速推進“複製者”計劃。

　　此外，2024年1月底，美國國防部向工業界發出招標公告，尋找能夠快速生產小型無人艇的供應商。美國防部要求，擬競標的公司必須每月可以建造10艘及以上。

　　“大型艦艇的研發生產周期很長，一旦被擊沉，損失會非常大。此外，美國目前的造船業產能不足，在造的大型戰艦基本上都處於延期狀態。”張學峰分析，增加小型無人艇符合美國分布式作戰的部署。

　　值得關注的是，據美國國防部通報，五角大樓已於5月初開始向印太司令部轄區實施“複製者”計劃。美方並未透露已部署哪些無人裝備，也拒絕透露具體數量。

　　“從目前曝光的信息來看，美軍可能想在一些敏感區域儘可能多部署一些無人裝備，水下有無人潛航器，水面有無人艇，空中有無人機，從而組成一個完備的無人裝備網絡。”肖寧分析，“這些無人裝備具備偵察、無線電信號搜集、巡邏、武裝打擊等多種能力，可以對現場情況進行24小時持續監控。”

　　肖寧指出，美國人設想的是依靠儘可能多的無人裝備，在第一波攻擊中削減對手的攻擊威力，遲滯其前進的步伐，甚至是儘可能多地殺傷對手，造成重大傷亡，促使其暫停下一步的動作。

　　“少而複雜”與“多而簡單”

　　作為世界頂級軍事大國，美國一直以來都將無人系統作為其長期占據軍事優勢的重要技術手段之一。

　　事實上，美國試圖將無人機應用於戰場的時間，遠比人們想象中的要早。早在一戰期間，美國陸軍就研製出了世界上第一台無人機——“自由鷹”式“空投魚雷”。

　　同樣是美國，率先讓人們看到了無人機在戰場上的真正威力。有報道稱，越南戰爭期間，美國使用瑞安“火蜂”無人機執行了超過5000次監視任務。

　　“越戰以後，美軍一直傾向於優先考慮‘昂貴而精緻’的系統，以最大限度發揮功能強大的平台的效能。”喬治城安全與新興技術中心高級研究分析師勞倫·卡恩在專欄文章中寫道。

　　21世紀以來，以“全球鷹”和“死神”為代表的美國頂尖大中型長航時無人機被派往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和也門等地執行任務。前者是美國的高空偵察器，單機造價2.2億美元;後者則是攻擊利器，集偵察與打擊功能於一體，一架成本高達3200萬美元。

　　這些無人機不僅負責偵察、情報用途，還被頻繁運用於帶有突襲性質的“斬首行動”。2020年1月，美國使用死神無人機發射AGM-114“地獄火”空地導彈，擊斃了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下屬“聖城旅”指揮官蘇萊曼尼。

　　俄烏衝突爆發後，“全球鷹”和“死神”無人機頻繁出沒在黑海上空，並不時與俄羅斯戰機發生摩擦。

　　“這些無人機的優勢就在於續航時間長，不僅適用於在和平時期負責偵察，也可以在中低強度衝突中發揮作用。但由於體型較大、機動能力有限，它們在高強度戰爭中很難生存。”張學峰說。

　　不同於曾在戰場上大放異彩的“全球鷹”和“死神”等“少而複雜”的大型平台，美國“複製者”計劃專注於“多而簡單”的小型無人平台。

　　希克斯對“複製者”計劃的定位簡單明了——小型、智能、便宜且可以大量裝備。

　　“這些可消耗系統的成本更低，需要投入戰場的人員更少，並且可以在更短交付周期內進行替換、更新或改進。”希克斯聲稱，“複製者”計劃旨在“掌握未來的科技”。

　　“利用小型化、低成本的無人設備集群作戰，是典型的非對稱作戰思路，可以彌補傳統作戰能力不足的問題。”前海軍軍官王群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但“複製者”計劃並不意味着美國在全面轉向更輕便靈活的小型無人作戰平台。希克斯強調，“美國仍然受益於大型、精緻、昂貴且數量少的平台。”

　　“美國一直在謀求軍事力量多樣化發展，各種‘科技樹’都要點一點，不會放棄‘大而精緻’的高端平台，同時也要發展小型的廉價平台，兩者是相互補充、相互配合的關係。”張學峰分析，“從軍事預算分配來看，美國還是將更多預算分給傳統的大型平台。”

　　2023年10月26日，配備微型空中導彈系統的美軍無人艇在阿拉伯灣參與演習。圖源：美國海軍

　　“一個大賭注”

　　對於“複製者”計劃，希克斯的態度充滿了矛盾。

　　“想象一下，全域可消耗的無人自主平台成群結隊地在各種高度飛行，執行不同的任務，它們可以由大型飛機部署，也能從陸上或海上發射，還可以自行起飛。”希克斯一方面顯得信心滿滿，“我們大規模創新的能力並非白日夢。”

　　但她也坦言，這是一個大賭注，“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長期以來，美國國防工業創新極易陷入“死亡之谷”困境，創新計劃往往停留於概念層面，最終很難轉化為創新成果。

　　美國無人機製造商安杜里爾公司首席戰略官克里斯·布羅斯表示：“過去幾年，國防部並不缺乏雄心勃勃的新舉措，但問題是，‘複製者’計劃能否變成一項有意義的採購項目?”

　　其實早在“複製者”計劃提出之前，集群化無人作戰就已是美軍發展的重點。

　　自2001年4月公布第一版《無人機發展路線圖2000-2025》以來，美國國防部已連續出台8版無人作戰設備發展路線圖，研究重點也擴大到包括無人機、無人車、無人艇和無人潛航器在內的陸海空三軍無人系統綜合。美國各軍種也出台無人系統頂層發展戰略，力圖實現無人系統集群作戰。

　　2014年，在加速推進“亞太再平衡”戰略背景下，五角大樓推出以“創新驅動”為核心，重點發展能夠“改變未來戰局”的顛覆性技術群優勢的“第三次抵消戰略”。

　　“其實‘複製者’計劃與‘第三次抵消戰略’一脈相承，都是旨在以非對稱思路抵消潛在競爭對手的數量優勢。”王群懷錶示。

　　然而，“第三次抵消戰略”並未實現從概念開發到落地的轉變。美國前國防部副部長鮑勃·沃克指出，“這並沒有顯著改變五角大樓的採購計劃。”

　　而對於美國而言，“複製者”計劃暗藏着更大的雄心，寄託着國防部打破“死亡之谷”陷阱的願景。

　　“這不僅是為了推動技術變革，也是為了推動文化變革，不僅是為了複製產品，也是為了複製最佳實踐。”希克斯強調。

　　美國防務新聞網在報道中指出，“複製者”計劃就是在進行一系列賭注——五角大樓可以迅速購買數千套低成本無人系統;美國的無人機製造商可以完成生產;無人機是制衡中國的合適武器;五角大樓可以將該計劃應用於其他國防創新項目。

　　當地時間2024年6月30日，頓涅茨克地區，烏軍偵察部隊使用Furia無人機對俄軍陣地進行偵察。視覺中國/圖

　　能否如願?

　　俄烏衝突兩年多來，雙方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將無人機、無人艇等設備投入戰場。僅以無人機為例，俄羅斯國防部通報稱，截至2024年3月25日，俄武裝力量已累計摧毀超17000架烏克蘭無人機。

　　對於這些攜帶爆炸物的無人機，俄烏雙方的坦克都顯得毫無防備。而在海軍艦隊全軍覆沒的情況下，烏克蘭頻頻出動無人艇和無人機作戰，重新奪回黑海控制權。烏武裝司令部聲稱，俄黑海艦隊約33%的軍艦已癱瘓。

　　“俄烏衝突中，低成本無人機已經在改變戰爭形態。雙方的各種無人機承擔起對敵殺傷的主要職責，敵方坦克一露頭，就有多架無人機飛過去進行攻擊。而己方的無人機操作人員則相對安全地待在戰線後方進行控制，在殺敵的同時，保存有生力量。”肖寧表示，“對於‘很怕死人’的美軍而言，這的確是一大優點。”

　　俄烏戰事中的經驗與教訓，讓美軍開始重新思考低成本無人作戰平台在現代戰爭中的效能。

　　“我們在烏克蘭看到了低成本、可消耗無人系統能做什麼，它們可以阻止更大規模的進攻，減少戰場上的人員投入，還能按照作戰人員需要的速度生產、部署和升級，且無需長時間維護。”希克斯在國防新聞發布會上揭秘“複製者”計劃時說。

　　但美國能否複製俄烏衝突中的經驗，憑藉低成本小型無人裝備在所謂大國衝突中保持優勢，外界並不看好。

　　在受訪專家看來，俄烏雙方的無人機作戰，只是處於初級階段。

　　俄羅斯和烏克蘭使用的最高端的無人機為“獵戶座”和“旗手”，但也“只是入門級的察打一體無人機”。而隨着大量防空火力和電磁干擾設備投入使用，雙方轉而大量使用民用級小型無人機、 “第一人稱視角”(FPV)無人機以及多旋翼無人機。

　　“俄羅斯的偵察和情報水平較低，烏克蘭的反無人機系統有限，這才給了小型無人機可乘之機。但在具備強大反無人機作戰能力的工業大國面前，廉價民用無人機改裝的小型無人機將會受到很大削弱。”張學峰表示。

　　美國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在報告中指出，儘管烏克蘭戰爭期間無人機的使用被譽為一場技術革命，但無人機技術的進步比大多數觀察家認為的要更加有限，且對傳統火炮和防空系統的依賴性更強。

　　王群懷介紹，小型無人機本身造價低廉，控制頻率非常單一，抗干擾能力很弱，很容易受到電磁干擾，偏離航行路線，也極易被反無人機激光武器打落。此外，受限於飛行距離，低成本無人機的發射地距離戰場不會太遠，極易被對手發現並摧毀。

　　“我們不能低估無人裝備的作用，但也不能無限誇大它所帶來的威脅。攻防之間的對抗會不斷推進軍事體系迭代升級。”王群懷錶示，“打仗拼的是綜合國力，其中工業製造能力是最重要的因素。如果工業能力跟不上，僅試圖憑藉低成本無人機取得優勢，最終恐怕難以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