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軍事行動得到了川普總統的批准，旨在獲得戰略優勢。結果卻導致手無寸鐵的朝鮮平民喪生。

戴夫·菲利普斯是《紐約時報》的國內通訊員，馬修·科爾是一名自由撰稿記者。兩人都報道軍事新聞超過15年。

2025年9月5日更新時間：美國東部時間上午 9:37

2019年初的一個冬夜，一群海豹突擊隊員從漆黑的海水中潛出，悄悄抵達朝鮮一處岩石密布的海岸。他們正在執行一項極其複雜、意義重大的絕密任務，一切必須一絲不苟。

其目的是植入一種電子設備，讓美國在與川普總統進行高層核談判期間攔截朝鮮領導人金正恩的通訊。

這次任務原本有可能為美國提供一系列寶貴的情報。但這意味着美國突擊隊將進入朝鮮領土——此舉一旦被發現，不僅可能破壞談判，還可能引發人質危機，或加劇與擁有核武器的敵人之間的衝突。

由於風險極大，因此需要總統的直接批准。

軍方選擇了海豹突擊隊第六小隊的紅色中隊執行此次行動——該中隊曾擊斃奧薩馬·本·拉登。海豹突擊隊排練了數月，深知每個動作都必須完美無缺。但當晚，當他們身穿黑色潛水服、戴着夜視鏡，抵達他們以為是荒無人跡的海岸時，任務卻迅速失敗了。

一艘朝鮮船隻從黑暗中出現。船頭的電筒燈光掃過水麵。海豹突擊隊擔心被發現，隨即開火。幾秒鐘之內，朝鮮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了。

海豹突擊隊員沒有安裝竊聽器就撤退到海里。

美國和朝鮮從未公開承認過2019年的這次行動，甚至從未暗示過。具體細節仍屬機密，本文首次報道。川普政府在行動前後均未通知負責情報行動的國會主要成員。這種缺乏通知的做法可能違反了法律。

白宮拒絕發表評論。

本報道基於對二十多位知情人士的採訪，其中包括政府文職官員、川普第一屆政府成員以及了解此次任務的現役和退役軍人。由於該任務屬於機密，所有受訪者均要求匿名。

其中幾位人士表示，他們之所以討論此次任務的細節，是因為他們擔心特種作戰的失敗往往會被政府的秘密所掩蓋。如果公眾和政策制定者只關注一些引人注目的成功行動，比如在巴基斯坦擊斃本·拉登的突襲行動，他們可能會低估美軍承擔的極端風險。

朝鮮領土靠近美國在韓國和太平洋地區的軍事基地，此次軍事行動還可能引發與一個擁有核武器和高度軍事化的敵對國家的更大範圍衝突。

《紐約時報》在報道機密軍事行動時一向謹慎。但《紐約時報》隱瞞了一些有關朝鮮行動的敏感信息，這些信息可能會影響未來的特別行動和情報收集任務。

目前尚不清楚朝鮮究竟掌握了多少有關此次行動的信息。但海豹突擊隊的行動是美國政府數十年來與朝鮮接觸、限制其核武器計劃的努力之一。 美國所做的一切——無論是承諾建立更緊密的關係，還是施加制裁的壓力——幾乎都未奏效。

2019年，川普向金正恩發出了個性化的提議，尋求前幾任總統都未能實現的突破。但談判破裂，朝鮮核計劃加速推進。美國政府估計，朝鮮目前擁有約50枚可射程達到西海岸的核武器和導彈。金正恩承諾將繼續“成倍地”擴大其核計劃，以遏制他所謂的美國挑釁。

海豹突擊隊的任務旨在填補一個戰略盲點。多年來，美國情報機構發現，在朝鮮這個與世隔絕的國家招募情報人員和竊聽通訊幾乎是不可能的。

川普上任之初，了解金正恩的想法就成了當務之急。這位朝鮮領導人似乎越來越難以捉摸，也越來越危險，他與川普的關係也時好時壞，時而友好信件，時而公開威脅核戰爭。

2018年，兩國關係似乎正在走向和平。朝鮮暫停了核試驗和導彈試驗，兩國開啟了談判，但美國仍然對金正恩的意圖知之甚少。

在這種不確定性中，美國情報機構向白宮透露，他們已經找到了解決情報問題的方法：開發一種可以攔截金正恩通訊的電子設備。

問題是必須有人偷偷溜進去並部署它。

軍方官員表示，這項任務於 2018 年交給了海豹突擊隊第六隊。

即使對第六隊來說，這次任務也異常艱巨。海豹突擊隊員們更習慣於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等地進行快速突襲，但他們必須在冰冷的海水中生存數小時，躲過陸地上的安全部隊，進行精確的技術安裝，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撤離。

不被發現地撤離至關重要。在川普的第一個任期內，五角大樓的高層領導人認為，即使是對朝鮮採取小規模的軍事行動，也可能引發對手的災難性報復， 對手將使用大約8000門火炮和火箭發射器瞄準駐韓約2.8萬名美軍，以及可射向美國的核導彈。

但海豹突擊隊相信他們能夠完成這次任務，因為他們以前做過類似的事情。

據知情人士透露，2005年，海豹突擊隊使用一艘小型潛艇登陸朝鮮，並悄無聲息地撤離。這項2005年的行動是在喬治·W·布什總統任期內進行的，此前從未公開報道過。

海豹突擊隊曾提議再次這樣做。軍方官員表示，2018年秋季，在與朝鮮進行高層會談的同時，負責監管第六隊的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獲得了川普的批准，開始進行準備。目前尚不清楚川普的意圖是想在談判中立即取得優勢，還是有更廣泛的目標。

地圖顯示，永興灣位於朝鮮元山附近。

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拒絕發表評論。

該計劃要求海軍將一艘長度接近兩個足球場的核動力潛艇偷偷送入朝鮮海域，然後派遣一支由海豹突擊隊隊員組成的小隊乘坐兩艘微型潛艇，每艘潛艇的大小與虎鯨差不多， 可以悄無聲息地駛向岸邊。

這些微型潛艇是濕式潛艇，這意味着海豹突擊隊員必須在 40 度的海水中浸泡約兩個小時才能到達岸邊，並使用水肺裝備和加熱服來生存。

在海灘附近，微型潛艇會釋放一組約八名海豹突擊隊員，他們會游到目標處，安裝裝置，然後潛回海中。

通常情況下，特種部隊在執行任務時會在上空部署無人機，向目標發送高清視頻，以便地面上的海豹突擊隊員和遠在指揮中心的高層領導能夠實時指揮打擊行動。通常情況下，他們甚至可以監聽敵方的通訊。

但在朝鮮，任何無人機都會被發現。官員們表示，這項任務必須依靠軌道衛星和數英里外國際空域的高空偵察機，而這些飛機只能提供相對低清晰度的靜態圖像。

A U.S. Ohio-class nuclear-powered guided missile submarine takes part in exercises near Okinawa, Japan, in 2021. A similar submarine transported a Navy SEAL team to waters off North Korea in 2019. U.S. Marine Corps, via Department of Defense

這些圖像並非實時到達，最少也得延遲幾分鐘。即便如此，它們也無法傳送到微型潛艇，因為哪怕只是一次加密傳輸就可能暴露任務。一切都必須在幾乎通訊中斷的情況下進行。

如果海豹突擊隊在岸上遇到了什麼危險，他們可能直到為時已晚才會知道。

行動失敗

海豹突擊隊第六小隊在美國海域進行了數月的訓練，並在 2019 年頭幾周繼續進行準備。同年 2 月，川普宣布他將於月底在越南與金正恩舉行核峰會。

此次任務中，海豹突擊隊第六小隊與海軍首屈一指的水下小隊——海豹突擊隊運載工具第一小隊——合作，後者多年來一直從事微型潛艇間諜活動。海豹突擊隊登上核動力潛艇，前往朝鮮。當潛艇進入公海，即將進入通訊中斷狀態時，川普最終批准了行動。

目前尚不清楚川普在批准海豹突擊隊任務時權衡了哪些因素。當時他的兩位高級國家安全官員——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和代理國防部長帕特里克·M·沙納漢——拒絕就本文發表評論。

這艘潛艇靠近朝鮮海岸，並發射了兩艘微型潛艇，它們駛向距離海岸約 100 碼的清澈淺水區。

為了彌補沒有實時空中視頻的不足，任務規劃人員花了數月時間觀察該地區人員的來往情況。他們研究了捕魚規律，並選擇了船隻稀少的時間。情報顯示，如果海豹突擊隊在冬季深夜悄悄抵達目標地點，他們不太可能遇到任何人。

The coast of North Korea, pictured in 2018, is frequented by small fishing boats. Jones/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夜色靜謐，海面平靜。小型潛艇滑向目標時，傳感器顯示情報準確。海岸上空無一人。

微型潛艇抵達了海底預定的停泊地點。在那裡，小組犯下了三個小錯誤中的第一個，這些錯誤當時看似無關緊要，但可能最終導致任務失敗。

官員們表示，在黑暗中，第一艘微型潛艇按計劃沉入海底，但第二艘潛艇超出了預定目標，不得不掉頭。

計劃要求兩艘小型潛艇面向同一方向停泊，但第二艘潛艇折返後，卻指向了相反的方向。時間緊迫，小組決定先讓岸上隊員先行停泊，稍後再解決停泊問題。

潛艇上的滑動門打開了，海豹突擊隊員們——全都手持裝有無法追蹤的彈藥的無法追蹤的武器——帶着竊聽裝置悄無聲息地在水下游向岸邊。

每隔幾碼，海豹突擊隊員們就會透過黑色的水面探出頭來，掃視周圍的環境。一切似乎都清晰可見。

這或許是第二個失誤。黑暗中漂浮着一艘小船。船上載着一群朝鮮人，他們很容易被忽略，因為海豹突擊隊夜視鏡的傳感器部分設計用於探測熱量，而朝鮮人穿的潛水服被冰冷的海水浸透了。

海豹突擊隊員們上岸後以為只剩下他們了，便開始脫下潛水裝備。目標距離他們只有幾百碼。

回到微型潛艇，駕駛員重新調整了潛艇的方向。為了便於觀察和通訊，駕駛員打開了滑動駕駛艙門，啟動了電動機，讓潛艇轉向。

這很可能是第三個失誤。一些海豹突擊隊員事後在簡報中推測，發動機的尾流可能引起了朝鮮潛艇的注意。如果潛艇船員聽到水花聲並轉頭看去，他們或許會看到潛艇敞開的駕駛艙在漆黑的海水中發出的光芒。

快艇開始向小型潛艇駛去。朝鮮人一邊用手電筒照着，一邊說話，好像注意到了什麼。

小型潛艇駕駛員在事後匯報中告訴官員，從他們有利位置透過清澈的海水望去，潛艇似乎仍在安全距離內，他們曾懷疑小型潛艇是否被發現。但岸上的海豹突擊隊員卻有不同的看法。在漆黑、毫無特徵的海面上，他們感覺潛艇幾乎就在小型潛艇上方。

可以看到身着水肺裝備的海軍潛水員在水下，一個在小型潛艇內，另一個在小型潛艇的艙口旁邊。

A Navy mini-sub, known as a SEAL Delivery Vehicle, during a training exercise in 2007. Similar vehicles were used in the 2019 mission.U.S. Navy, via Department of Defense

由於通訊中斷，岸上人員無法與小型潛艇聯絡。潛艇的燈光掃過水麵。海豹突擊隊員們不知道他們看到的是正在追捕他們的安全巡邏隊，還是一群對正在展開的高風險任務毫不知情的普通漁民。

一名朝鮮船上的男子跌入海中。

如果岸上部隊遇到麻煩，核動力潛艇上會有一組海豹突擊隊攜帶充氣快艇隨時待命增援。在更遠的海岸，隱形旋翼機部署在美國海軍艦艇上，艦上還有更多的特種作戰部隊，隨時準備在必要時進行突襲。

海豹突擊隊面臨一個關鍵的抉擇，但無法討論下一步行動。任務指揮官在數英里之外的大型潛艇上。由於沒有無人機，通訊中斷，海豹突擊隊通常依賴的許多技術優勢被剝奪了，只剩下幾個穿着濕漉漉的氯丁橡膠衣的士兵，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岸上的隊員注視着水中的朝鮮人時，岸邊的高級海豹突擊隊員決定採取一個行動。他默默地舉起槍，對準目標射擊。其他海豹突擊隊員本能地也照做了。

妥協與逃避

如果海豹突擊隊在開火前不確定任務是否遭到破壞，那麼事後他們就毫不懷疑了。該計劃要求海豹突擊隊一旦遇到任何人就立即中止行動。朝鮮安全部隊可能會趕來。沒有時間安裝裝置。

岸上小組游到船上，確認所有朝鮮人都已死亡。他們沒有發現槍支或制服。有證據表明，船員——據了解此次行動的人員稱，只有兩三名——是潛水捕撈貝類的平民。所有人員都已遇難，包括落水男子。

熟悉此次任務的官員表示，海豹突擊隊將屍體拖入水中是為了躲避朝鮮當局的調查。其中一人還補充說，海豹突擊隊用刀刺穿了船員的肺部，以確保他們的屍體沉入水中。

海豹突擊隊員游回小型潛艇，發出求救信號。這艘大型核潛艇認為海豹突擊隊員即將被俘，於是冒險駛入靠近海岸的淺水區，冒着極大風險救起了他們。隨後，它加速駛向公海。

所有美軍人員均安然逃脫。

美國官員稱，事發後不久，美國間諜衛星探測到該地區朝鮮軍事活動激增。朝鮮尚未就此次死亡事件發表任何公開聲明，美國官員表示，尚不清楚朝鮮方面是否已拼湊出事件的真相以及責任人。

2019年2月底，越南核峰會按計劃舉行，但談判很快以無協議告終。

到五月，朝鮮恢復了導彈試驗。

同年6月，川普和金正恩在朝韓非軍事區再次會面。這在電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川普甚至跨過邊界進入朝鮮。但這場短暫的會面除了握手之外，幾乎沒有其他進展。

隨後幾個月，朝鮮發射的導彈數量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年，其中一些導彈的射程甚至可到達美國本土。據美國估計，自那時起，朝鮮已積累了50枚核彈頭，以及可生產約40枚核彈頭的材料。

海豹突擊隊行動的流產促使川普第一任期內進行了一系列軍事審查。審查結果發現，根據交戰規則，殺害平民是正當的，而此次行動的失敗是由於一系列無法預見或避免的不幸事件造成的。審查結果屬於機密。

政府官員表示，川普政府從未向國會負責監督軍事和情報活動的關鍵委員會領導人通報此次行動或調查結果。曾在前總統喬治·W·布什政府擔任國家安全職務的哥倫比亞大學法學教授馬修·瓦克斯曼表示，川普政府這樣做可能違反了聯邦法律。

瓦克斯曼表示，法律存在灰色地帶，總統在向國會通報內容方面有一定的靈活性。但對於更重要的任務，通知義務則更多地傾向於總統本人。

“關鍵在於確保國會在重大事件發生時不會蒙在鼓裡，”瓦克斯曼先生說。“這類事情通常會向委員會匯報，也是委員會期望得到的信息。”

許多參與這次任務的人員後來都得到了晉升。

但這一事件讓一些了解此次任務的資深軍官感到擔憂，因為海豹突擊隊的戰績並不理想，幾十年來基本上都是秘密掩蓋的。

精銳特種部隊經常被指派執行一些最艱巨、最危險的任務。多年來，海豹突擊隊取得了許多重大成就，包括擊斃恐怖分子頭目、高調解救人質以及擊斃本·拉登，這些成就樹立了近乎超人的公眾形象。

但在一些曾與他們合作過的軍人眼中，海豹突擊隊卻以設計過於大膽複雜、最終進展不順的任務而聞名。第六隊的首次任務——1983年美國入侵格林納達——就是一個例子。

計劃是跳傘入海，乘快艇快速抵達海岸，並設置燈塔，引導突擊部隊抵達島上機場。但海豹突擊隊的飛機起飛晚了；他們在夜間跳傘，並在暴風雨中降落，裝備沉重，不堪重負。四名海豹突擊隊員溺水身亡，其餘人則沉沒在快艇中。

後來，陸軍遊騎兵直接跳傘占領了該機場。

U.S. troops monitoring the Point Salines airfield after the invasion of Grenada in 1983. SEAL Team 6’s debut mission, directed at the island’s main airport, went badly awry.Associated Press

此後，海豹突擊隊在巴拿馬、阿富汗、也門和索馬里執行了其他複雜而大膽的任務。2010年在阿富汗的一次救援任務中，海豹突擊隊第六隊的隊員誤用手榴彈炸死了一名試圖解救的人質，並謊報了她的死因。

部分由於這樣的記錄，總統巴拉克·奧巴馬在其第二任期後期縮減了特種作戰任務，並加強了監督，將複雜的突擊隊襲擊保留用於人質救援等特殊情況。

川普第一屆政府取消了許多此類限制，並減少了敏感任務的高層審議次數。2017年上任幾天后，川普跳過了大部分既定的審議程序，批准了美國陸軍第六分隊對也門一個村莊的突襲。那次行動造成30名村民和一名海豹突擊隊員死亡，並摧毀了一架價值7500萬美元的隱形飛機。

當小約瑟夫·R·拜登（Joseph R. Biden Jr.）接替川普擔任總統時，朝鮮行動的重要性再次受到關注。拜登的國防部長勞埃德·J·奧斯汀三世（Lloyd J. Austin III）下令進行獨立調查，由負責陸軍監察長辦公室的中將進行。

一位前政府官員表示，2021 年，拜登政府向國會主要議員介紹了調查結果。

這些結果仍屬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