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的悲劇探源------作者:鐵流
彭德懷在廬山會議的作為,今天的各種評論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對他的品格都是肯定的。對此我沒有任何異議。眾所周知,彭德懷個性倔強、孤傲。這一性情一方面表現為他在戰爭中的勇敢、無畏,以及後來的剛正和堅忍;而鮮為人知的另一面則是橫跋扈與心胸狹窄,目中無人和瑕疵必報。使用這樣的貶義詞形容彭德懷這位悲劇英雄頗為不敬,但為了分析他這位歷史人物的種種行為因果,對於這一點我們也無法迴避。一個普通人具有這種個性並沒有多大麻煩,然而一個政治人物則會因此使得自身、他人以致歷史風雲變換了。事實上,由於彭德懷長期處于敏感、複雜的政治環境之中,他的個性就成為他給別人和他自己造成悲劇的重要因素之一。我對於彭德懷的人品有所保留,就是從這一角度而言的。
我曾接觸過一位從江西時代就與彭德懷很熟悉的老將軍,他對彭的個人評價只有很無奈的一句話:"彭總這個人吶,他連朱總司令都看不起!"儘管公開的史料中有彭與朱下棋的故事,而我還是相信這句無奈的話。至於看不起朱總司令在軍內和黨內意味着什麼,就要牽涉到對朱總司令本人和許多高級將領的評價,那就扯遠了,如有興趣,另外討論。在這裡僅僅引用這句話讓你我對彭德懷的個性從另一方面多了解一點。
國內戰爭結束後,彭德懷在歷史上的主要標誌是三件大事,朝鮮戰爭,擔任國防部長主持全軍和廬山會議。廬山會議不用說了,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前兩件事其實給最後一件事埋下了不少伏筆,而公開的史料很多問題避而不談,刻意維護人物的歷史形象,但蛛絲馬跡還是不少。下面我就說說我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和自己的分析,以作茶餘飯後的消譴。
說到正題之前,我還想分析一下朝鮮戰爭的人選決策,只是題外話而已。
中國參戰前,志願軍司令一職的人選不好決定。對方是戰鬥力很強的美軍,我方擬第一批入朝的部隊是當時為準備參戰而調五個軍組建的東北邊防軍,都是四野的部隊。故而志願軍司令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個人能力上必須擅長指揮大兵團作戰;二、個人資歷上必須能鎮得住四野的驕兵悍將。符合這兩點的人很少,後來的十個大將中僅粟裕一人有這兩個條件,而他當時在負責對台灣方面的軍事行動無法脫身。四野出身的大將蕭勁光、黃克誠缺乏第一條件。全軍其他類似地位的幾個人如蕭克、李達、劉亞樓等等都不具備第二條件。人選只能在後來的十個元帥中產生,而其中半數以上也都不行。朱總司令不可能;賀龍、徐向前國內戰爭時只擔任了兵團級指揮,沒有驕人的業績,徐更不具備第二個條件;聶榮臻軍事上不行,且在北平市市長任上;羅榮桓是政治元帥;葉劍英一直是個總參謀長的角色,上戰場差點兒;陳毅與榮臻一樣,軍事能力有限,且在上海市市長任上。人選只有彭德懷、林彪和劉伯承三人了。劉當時已經急流勇退,辭去本兼各職,由賀龍接任西南軍政員會主席,劉本人只擔任南京軍事學院院長。他年事已高,戰傷累累,而且毛澤東對他素有看法,對此我也可另外分析,總之劉伯承是去不了朝鮮的。人選只剩下彭、林兩位了,林本來最合適,四野是他的部隊,他的軍事能力絕對在彭之上。但他也確實有病,而更重要的一點你已提到,是他自己不願意。當時政治局和軍隊高層不主張出國作戰的是多數,建議在東北採取防禦態勢大有人在,林彪也是其中之一。這種觀點是否正確,歷史沒有給予它證明的機會;而彭德懷則是少數主張出國作戰的人之一,因而由他擔任志願軍司令是最後的選擇了。人選的重大決策必然要顧及當事人本身的意見,否則強人所難也是不明智的。當然,決不能排除彭、林兩人的個人因素,在此點上彭勝於林。但我認為目前流行的看法,完全是由於一人"怕死怯戰"
而另一人則"見義勇為、主動請纓"才會形成了這段歷史的觀念,多少也是要打點折扣的。
朝鮮戰爭
先後參加志願軍的部隊,二、三、四野的部隊都有,恰恰沒有彭德懷一野的部隊。入朝時,其總部機關只是一個兵團級指揮部,還不是彭德懷的部屬,從文學的意義上完全可以說彭德懷是隻身奔赴朝鮮前線的。而當時除三野有對台作戰任務外,一野王震進軍新疆是兵團級的行動,其象徵意義大於實際軍事意義,因新疆已和平解放,罩岳、鮑爾漢完全控制了局面;二野進藏也是兵團級的行動,主力已分散剿匪;四野的海南島戰役已結束,主力態勢與二野相同。因此當時給彭德懷配備一個完整的野戰軍總部不是不可能的。我認為這一現象主要原因是準備時間過於倉促,同時最高決策層包括彭德懷本人對後來的戰爭規模估計不足。而彭德懷在指揮他所不熟悉的部隊和將領時,他的個性使他"樹敵"過多,為日後他在黨內軍內造成了許多反對派。入朝作戰準備倉促,作戰方式生疏,初期某些部隊作戰不利在所難免。然而彭德懷對此處理得過分簡單粗暴,傷人過甚。第一次戰役時三十八軍的行動遲緩,既有敵前偵察不利的因素,也有總部情報誤導的因素。然而彭德懷卻嚴厲叱責為梁興初"怕死",威脅要"斬馬謖";第二次戰役三十八軍作戰英勇,彭德懷便立即寫下了名言"三十八軍萬歲!"
。實際上,一次戰役只是團級規模的遭遇戰,二次戰役各軍均有戰果,三十八軍還不是戰果最大的部隊,彭的這種大起大落的帶兵方式則對各軍將領產生了不少負面效果。而了三次戰役後期,同樣一個三十八軍擔任阻擊,就有軍級指揮官說出"如果由林總指揮,怎麼也不會讓我們主力與敵人拼消耗。"這樣的話來。另外,彭德懷一向對與他同級的將領持有蔑視的態度,"連朱總司令都看不起"。而參加朝鮮戰爭的恰恰都是這些將領帶過的部隊,彭的個性使他在處理這些上下級關係時加深了矛盾。五次戰役後彭與三兵團司令王近山等人檢討戰役過程,對原屬二野的三兵團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人家是專家,我是丘八,你們不都是劉伯承帶出來的麼?劉伯承不是挺講戰術麼?你們怎麼不講戰術啦?"
如果朝鮮停戰後,彭德懷的政治軍事生涯到此為止,他的這些行為也無可厚非。直傲慢的將軍並不鮮見,打勝仗才是真的。然而,歷史卻偏偏要把他再推到"政客"的位置上,而被他傷害過的將軍們也將要在政治舞台有所表演,彭德懷的個性就完全失敗了。
下回我將寫給你彭德懷主持軍委期間的一場運動和某些將軍後來在文革之中對彭德懷報復的實例,都是不曾公開的。上述朝鮮戰爭的內容則在不少書籍中有跡可尋,都是支離破碎的,只是著者無心,而我讀者有意罷了。
為了讓你對我將要寫給你的事情有個更生動的了解,請你先考慮一下幾個歷史事件:
劉伯承任南京軍事學院院長到五五年,突然離任。繼任院長的是宋時輪上將,學院的檔次一下差了兩級,此後這所學院便默默無聞了,為什麼?
劉伯承從此再未擔任過有實權的軍職或政職,以他的能力和他對軍隊影響力,這不符合當時的慣例,為什麼?
五十年代初,解放軍是五總部建制,除現在人們所熟悉的總參、總政、總後外,還有總幹部部和訓練總監察部。這些龐大的總部級機關為什麼到五十年代末都沒有了?那些幹部到哪去了?
葉劍英在國內戰爭時任總參謀長,地位在十個元帥中僅次於朱、彭,其在黨內的資歷甚至超過了彭。為什麼在十個元帥中他竟列名"副班長"?
蕭克在七十六員上將中名列第一,為什麼在五十年代末他竟然在國務院最小的一個部,農墾部擔任副部長?
五七年反右風潮席捲全國,而軍內總部級的大機關好象卻不見動靜,為什麼?他們當時在幹什麼?
廬山會議後軍內批彭進行得十分順利,九一三後軍內批林可就很費了一番氣力,兩者為什麼不一樣?
在具體探討這些歷史問題之前,我還想談點別的題外話,對你提到的某些事說說我的看法。
在此先說說彭德懷"功高震主"的事,也算是題外話。
朝鮮停戰後,彭德懷以國防部長的身分主持全軍。當時中國體制學蘇聯,國防部長權力極大。注意這一點蘇聯軍隊是沒有中央軍委這級建制的。一九五六年一江山島登陸戰役時,戰役發起命令就是由國防部長彭德懷簽發而不是由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簽發。而同時代國際上是冷戰最激烈的時候,兩大陣營互不相讓。由於彭德懷在朝鮮頂住了美軍,蘇聯赫魯曉夫在他訪蘇時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稱他是社會主義陣營的鋼鐵衛士。而毛澤東一向對與蘇聯接近的人深惡痛絕,國防部替代軍委掌軍的體制更不會讓慣於獨裁的他接受。彭德懷是個軍人,不是熟練的政客,對毛澤東的心理不可能理解。無形中他已成了毛澤東反蘇的犧牲品。順帶說一點,此前已有高崗受蘇聯支持的前車之鑑。最後是高崗上吊,陳光自焚,饒漱石終身監禁,可想而知結果之殘酷。由於此次黨內鬥爭是鄧小平主持的,故而成了今天黨史上最鐵的鐵案。彭德懷對此警惕不足,成為了下一個犧牲品,也是他非政客的個性使然。至於"功高震主
",不過是後人以豐富的想象力在演義歷史。你我都清楚,彭德懷從未有過能威脅毛澤東地位的言行,不象林彪,發過行動手令。毛澤東在廬山所說的"上山找紅軍去"的話,不過是他在極力地強調自己對事件的強硬態度。毛澤東是文學家,他一生之中類似這種誇張的、文學色彩極濃的話比比皆是,我認為不能由這些話去認定當時全黨全軍已經面臨至丫面。事實*
,毛澤東講這些話之前,對彭德懷的"意見書"在會議上已經有反對意見了。支持者主要是張聞天和周小舟;反對者主要是上海的柯慶施等人,在毛澤東直接表態之前,柯慶施就已稱"意見書"為"毒草"了。而此時多數中央委員在靜觀風向,等待毛澤東表態,就是想要分裂也無從分裂起。彭德懷在毛澤東發言的會後也並未退讓,他的"屈服"是在多數中央委員群起而攻之之後。所以我認為"廬山的這場鬥爭"遠遠沒有危急到黨軍兩方即將分裂的地步。後人為了否定毛澤東,在彭德懷頭上加了"為了全黨全軍不致分裂而犧牲自己"的光環,彭總地下有知,會作何感想?
越扯越遠了,乾脆扯下去,接着說說黃克誠大將吧?
黃克誠是上過井岡山的,堪稱是毛澤東的嫡系將領。我聽說過他在井岡山的一件事,接合廬山會議上的他,使我對他的人品極為敬佩。
井岡山時期紅軍物資極為睏乏,以至於有"朱軍長挑糧上井岡"的故事。當時紅軍是不發軍餉的,這在中國歷代軍隊史沒有先例,連土匪武裝都要發餉呢,否則部隊就要潰散。黃克誠當時很不理解這一點,認為如不發餉部隊很難維持,他直接找毛澤東要求發餉。而毛澤東則以他特有的雄辯向黃克誠詳細闡述了"人民軍隊"的構想和原則,使黃克誠心悅誠服。此事如果換一個人,很可能從此就對毛澤東產生迷信,實際上不少人對毛澤東的迷信就是從這樣的一些事情上開始的。而黃克誠佩服毛澤東,卻決不迷信於他。歷史上他對毛澤東提出過多次不同意見,從未因毛是領袖而退縮。
廬山會議時,黃克誠時任總參謀長,他上山是在毛澤東已經發出了"上山找紅軍去"的表態講話之後。當時三個政治局常委一同約見他,即毛澤東、劉少奇和周恩來。他們向黃克誠通報了會議情況,給他看了彭德懷的那份"意見書",希望他表態。三巨頭共同到場,已經有了明確的意見導向,足見對他的"恩寵"了。試想,彭德懷在提出意見時儘管出於公心,也絕未料到會演變成如此的結果。而黃克誠則是在一切都已明朗了之後,完全清楚後果如何的情況下上山的。而就是這位黃大將,在讀過彭德懷的"意見書"之後,當着三巨頭的面,毫不含糊地表示,"我同意這封信里的意見。"?
在接下來與劉、周二人的辯論中,話題無意間涉及到了戰爭年代四平戰役時的一件事,毛澤東插話打圓場說:"那是我決定的。"而黃克誠,就是在這種細節上也一步不讓:"你決定的也是錯誤的!"
壯哉!黃大將!自延安整風之後,敢對毛澤東當面說出這句話的,全黨全軍僅此一人!
這些都是我那個主題之外的東西,可謂下筆千言,離題萬里了。
讓我們還是回到關於彭德懷的個性這個主題上,觀察一下他在五十年代的作為。
先談談劉伯承的事吧。
這一部分的內容大多散見於公開的史料中,尤其在劉伯承的傳記文字中有所涉及。但都刻意迴避了彭德懷的名字,把責任推到毛澤東頭上。而實際上,毛澤東儘管對歷史上的許多事件負有責任,但在不少情況下他並不是具體事件的發起人和執行人,只因為作為最高領袖的態度對於事件的進程起着左右的作用,別的人則藉助他而創造了歷史。在毛澤東被否定的今天,牆倒眾人推,鼓破亂人捶。功績人人有份,"毛澤東思想是全黨智慧的結晶",歷史罪過則全堆到毛澤東的頭上,別人的歷史責任得以解脫,結果是把本已混沌不堪的歷史攪得更混。
朝鮮停戰後,彭德懷回國主持全軍,在軍委中的地位僅次於毛澤東。此前他從未有過如此之大的權力。然而讓我們仔細回想一下五三年到五九年的軍隊建設,實在可以說是乏善可陳。除了向蘇軍體制靠攏外,在正規化方面沒多大進展。而就是向蘇軍體制靠攏這一條路,也因人為因素而倍受干擾。彭德懷對此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朝鮮尚未停戰前,劉伯承在南京開始對全軍高級將領進行輪訓。讓這些其中不少是半文盲的老兵痞走上正規軍人的軌道談何容易?他們個個身經百戰,軍功顯赫,軍校的教官卻只是國軍的留用人員。"打敗仗的教打勝仗的",輪訓的艱難可想而知。而劉帥從紅軍時代起就是軍隊正規化的極力推行者,他的許多建軍方案到今天還在執行。也正是由於他的學識、威望及努力,這場歷時數年的輪訓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五五年時,連許世友、陳再道這樣的老粗都已通過了畢業考試。可以說,南京軍事學院在那幾年裡是中國軍隊正規化的一項成就。
另一項成就則是到五五年時軍隊建成了五總部體制。這一體制完全是學蘇聯的,除去今天的總參謀部、總政治部和總後勤部之外,還有訓練總監察部和總幹部部。與中國建制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其中的訓練總監察部,這一體制是否能夠適合中國軍隊的正規化進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終歸是正規化的一步。我下面還會講到訓練總監察部的人員配備,從中可看出當時花費了多大的心血。
彭德懷本人的軍事素養不高,他的作戰能力基本是依靠他身經百戰的軍事生涯積累的戰爭經驗,而不是以指揮藝術見長。這一點結合了他孤傲偏激的個性,使得他對於那些學識豐富、理論全面的同行們以及軍隊正規化的行動有着本能的牴觸。請注意,做為普通人的彭德懷,有此個性也頂多被人稱為老粗,無傷大雅;然而做為政客和歷史人物的彭德懷,他的個性就必然要影響到他在政治上和歷史上的行為,無論他有意還是無意,善意故惡意。特別是當他擁有權力之後,個性鮮明的行為就具體化了。
首先受到彭德懷打擊的就是劉伯承和他的南京軍事學院。在此有必要多說幾句劉伯承的背景,劉從來不是毛澤東的嫡系將領。他雖是早年的川中名將,南昌暴動的參謀長,但未隨朱老總上井岡山,而是去了蘇聯,在伏龍芝軍事學院受訓後於三十年代初才到江西任紅軍總參謀長。他的正規化軍事理念與毛澤東和彭德懷的游擊戰觀念歷來有衝突。
毛對劉一向是使用而不信任的態度。晚年的毛澤東在對張玉鳳評價鄧小平時,曾用蔑視的口吻說過"他只聽兩個半人的話,從不聽我的話。"。兩個半人即是劉少奇、周恩來和劉伯承,劉伯承是殘疾人,故毛稱之為"半個人",由此可見毛對劉的敵視態度。而彭德懷多年以來一直都是毛澤東在軍中最主要的支持者,其作用有時甚至都要超過朱總司令,毛和彭在對劉伯承的態度上完全一致。順便說一句,毛澤東對林彪雖然一直是重用提拔,信任有加,但完全依靠他掌軍則是廬山會議之後了。所謂林彪是毛澤東最信任的將領的說法是受了文革中"親密戰友"這一提法的誤導。劉伯承對毛的意向很清楚,戰爭剛一結束的五零年便辭去本兼各職,埋頭辦學,以求急流勇退。然而這種古代名士的作法在中共黨內是行不通的,可引用清末的一位老貴族諷刺慈禧的絕句形容一下五五年時的劉伯承,"老身避腳實難台,避腳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
事件的起因是南京軍校的授課內容中,講授了不少蘇軍在蘇德戰場上的戰例,蘇軍歸納為"十次打擊"。彭德懷對此甚為不滿,向毛澤東進言,並將毛的指示向軍內的高層傳達,核心即"
專門講人家的什麼十次打擊,而我們自己一百次打擊都有過,卻不肯講。"彭德懷據此在軍委內部開始對劉伯承進行批判,並迫令他在軍委擴大會議上檢討過關。當時劉伯承舊傷復發,被迫兼程進京,在懷仁堂的數百名高級將領面前,發着高燒作檢討,當場"獨眼之中老淚縱橫
"。而對劉帥的檢討,數百名將軍的態度卻是驚人地一致:全場起立報以掌聲,以示對他的尊敬!而從另一角度對這次批判表示不滿。劉伯承從紅軍時代就任瑞金紅校校長,長征時任紅軍大學校長,可說是門生遍布全軍。加上他對軍隊建設起過歷史性的作用,本人又善於帶兵且戰功卓著,使得彭德懷對劉伯承的批判無形中起到了"傷眾"的負面效果。
這次事件的直接後果是,劉伯承被調離了南京軍事學院,學院也因而降級;同年訓練總監察部業組建完成,人員到位。軍委本以明令發表劉伯承任部長,而劉帥因此次的事件沒有到任,旋而由葉劍英接任了這一職務。從此,曾被白崇禧稱為"共軍第一號悍將"的劉伯承再未擔任任何有實際意義的軍職。同時,這次事件也成為後來波及更大的軍內"反教條主義運動"的前奏曲。
再說點體外話吧,彭德懷"連朱總司令都看不起"與林彪對朱老總的攻擊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彭是長期以來人品與個性的自然表現,不是某些具體的行為,且"看不起"是對於朱德個人而言;林彪的講話則是一起有準備的政治手段,本質上是針對朱德所代表的某種傾向或勢力,個人只是犧牲品而已。彭從未有過攻擊朱德的具體言行,林彪在沒有到達那個位置時也不可能這麼幹。注意,那時距文革已沒幾年了。毛澤東在廬山會議後對朱德不滿,林彪便籍此鞏固自己的地位。文革中林彪權傾朝野,他卻從未提出過"打倒朱德"的口號,因為那時朱德已不再代表某種林彪要打擊的傾向或勢力了,即便是把朱德的扁擔換上了林彪的名字,對朱德個人的褒貶已無任何實際政治意義了,何況毛澤東還要維護"朱毛"的歷史形象呢。
在中國的政治鬥爭中,任何的事物和言行都可以異化成為某種手段",與咱們普通人的思維方式不同。
在我寫給你的這段歷史中,以及在中國現代政治鬥爭的每個章節中,你都可看到"手段"的變換無窮。
現在終於進入咱們討論的正題的核心部分了,這部分歷史如今對大眾還是一個謎。而對於我們的彭總而言,這是他廬山會議之前在軍內最後的一次大動作,幾乎可以說是他在軍內權力運用的頂峰,如果不計較歷史評價的是與非,也可認為,是彭德懷除廬山會議外在政壇上最後的一次輝煌。
這場軍內運動如果從劉伯承的檢討算起,廬山會議彭德懷離任而結束,歷時近五年,正式階段是五七年,與反右同步。運動範圍以訓練總監察部為主,幾乎涉及所有五總部的高層機構。在此,我覺得有必要詳細地介紹一下訓練總監察部的種種背景,因為它是運動的主戰場,也是所謂"災情"最重的部門。
訓練總監察部存在的歷史很短,五三年組建,五五年投入運轉,五九年撤銷,前後不過六年時間,以致今天沒多少人知道軍史上曾有過如此一個大機關。而當年它卻是風光一時,人員配備之精良,在軍史上都可謂是空前絕後的。五六年授銜,該部呈現一名元帥帶六名上將的豪華陣容,其他四總部無法比擬。同時代總參的粟裕、黃克誠,總政的譚政都是大將,下屬各部主官是中將;總幹部部的規模不大,羅榮桓雖是元帥,下屬基本都是後來總政幹部部的人員,名氣不大;總後多年來在編制級別上就比其他總部低,當時任部長的是洪學智上將。而訓練總監察部部長是葉劍英,下屬的五個部的部長全是上將,後來又調入一名上將。而這六名上將即使僅在那七十六員上將中比較也非等閒之輩,遠不是今天人們所熟悉的"三楊"等人可望其項背的。我再介紹得詳細一點,你或許會感到驚訝。
陸軍訓練部部長蕭克,曾任紅六軍團軍團長和紅二方面軍副總指揮,當年在紅軍中是與林彪齊名的青年將領,他的六軍團擁有二方面軍實力的三分之二。抗戰時任一二零師副師長。他本是南昌暴動上井岡的老紅四軍成員,因他在長征中的那場鬥爭中支持了張國燾,被毛澤東視為叛徒,所以一直受壓,授銜時屈居上將,但在所有上將中仍名列榜首。
軍事條令部部長周士第,黃埔一期畢業生,中共最早的武裝鐵甲車隊隊長,南昌暴動時任由葉挺獨立團擴編的二十五師師長,當時的聶榮臻曾在該師七十五團即著名的鐵軍獨立團任黨代表;南昌暴動失敗後,周士第對上山的方案有懷疑,未隨朱德上山而赴上海找中央。在抗戰時任一二零師參謀長。以上兩人的共同點都是在歷史上擔當過與半數元帥和全部大將可一比高低的軍職,但個人歷史有短處,在最後三年戰爭中無個人的輝煌。
組織計劃部部長李達,資歷略淺,三一年寧都暴動才加入紅軍,但他的軍事素養很高,長征時任紅六軍團及紅二方面軍參謀長,抗戰時任一二九師參謀長,內戰時任二野參謀長,是劉鄧的得力副手。
出版部部長張宗遜,黃埔五期畢業生,老紅四軍成員。個人的軍事業績不顯著,但到內戰時已任一野彭德懷的副司令,是彭在軍中的主要干將,後來的運動中他幾乎是彭德懷在訓練總監察部的代表。
院校部部長郭天民和後來接替諮職務的彭紹輝在軍內影響不及上面三位,但也非比等閒。郭天民長征時已任紅九軍團參謀長,戰爭後期任陳賡、謝富治兵團的副司令兼參謀長;彭紹輝是著名的"獨臂將軍",在江西時代任過紅三軍團三師師長和著名的"少共國際師"師長。
這六員上將除了資深功顯之外,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文化水準較高,六人均未參加南京軍事學院的輪訓,一者說明他們地位較高,二者也說明他們不是軍事素質有缺陷的輪訓對象。
從我羅列的這一大堆簡歷中,你大概就能想見當年組建者對訓練總監察部的重視程度和耗費的心血了吧?儒將風度的葉劍英帶着這六員有文化的上將在彭德懷的眼中是何種印象,我們可以揣測一下。
訓練總監察部從一組建,就註定要風波不斷。原因就在於其他各總部在戰爭中早就定型,有長期的工作傳統和久經磨合的班底。而這個部門在軍史上從未有過,又是完全從蘇聯學來的。黨內、軍內潛在的山頭主義在此必然要較量一番。而對比劉伯承、葉劍英等"儒將",粗獷的彭德懷也代表一個山頭,因為這時候的他已經是一位政客,無論他自己願不願意,歷史已註定了他的角色。
葉劍英剛一但任這一敏感職務,就不斷受到軍委的批評。五十年代中期,中蘇關係極為敏感,而中方所聘請的蘇聯顧問中,軍事顧問多數集中在訓練總監察部。軍委的批評也多是就與蘇軍顧問合作的問題而來的。葉劍英本人也是主張正規化的人物,自然與劉伯承的結局異曲同工。不過葉劍英是軍中最熟練的政客,他自然清楚以迂為直的道理。在彭德懷主持的軍委壓力下,葉劍英主動地做出了高姿態,檢討錯誤,退居二線,授銜時他名列十大元帥的"副班長",就是主動認錯的結果。從那時起葉在軍委中的作用一直不明顯,直至文革後期才重新崛起。
從五七年起,實際主持訓練總監察部工作的是蕭克。然而蕭克歷來與彭德懷不和,一方面他有文人氣質,後來還曾寫過小說呢;另一方面也是他的個性使然,他也看不起彭德懷!於是,持續了幾年的較量迅速表面化了。
這場鬥爭實在是際近荒唐,比文革中的大辯論不在以下。無論彭德懷還是蕭克,對正規化和向蘇軍靠攏都沒有明確的觀念,"正規化"本來是一種目的,卻變成了雙方進行爭鬥的手段,用來攻擊對方,就像是我們今天在網上互相"扔板兒磚"一樣!令人遺憾的是,主動發起攻擊的一方是彭德懷,因為蕭克在黨內軍內的權力和實力都無法令他有所主動。運動的導火索,是五七年陸軍訓練部一位上校副處長貼出了一張大字報。當時蘇軍顧問機械地強求訓練演習與蘇軍的標準一致,而中國的軍隊裝備無法達到。因而在訓練演習之中各級的軍官與蘇軍顧問均產生過矛盾,這張大字報的內容就是主張不要照搬蘇軍條例。這位上校曾將大字報的梗概向蕭克作過匯報,蕭克未表示不同看法。實際上在此之前張宗遜已當面向蘇軍顧問的首腦表示過同樣意見。然而,由於蘇聯對彭德懷有過高度評價,"反蘇"就被異化成了"反彭"!原因就在於這張大字報不是出自代表彭德懷的張宗遜方面,而出自對立的蕭克方面。結果原本據有同樣意見的張宗遜秉承彭德懷的意見發起了"反教條主義"的運動,開始直接批判蕭克。這時軍外已開始了"反右",那麼"反教條主義"正合其時。同時在彭德懷的授意下,總參、總政和當時的總幹部部都派出要員到訓練總監察部參加"調查組",形成了對蕭克和訓練總監察部的圍攻。按照我們局外人的思維,把發難的邏輯核心歸納一下:
正規化是向蘇軍靠攏,反對照搬蘇軍那就是反對正規化;彭德懷的本意是反對正規化的,而此時的邏輯已走了樣:蘇聯對彭德懷有高度評價,那麼反對照搬蘇軍就是"反對彭總!"
你看,目的變成了手段,以達到另一個目的的手段。至於手段本身原來是什麼,沒人在乎了。
如果你細心觀察一下中國曆次政治鬥爭的細節,就會發現這一方式的採用是何等的普遍。直到今天,江核心也還在熟練運用。
而再從反方向注意一下:一旦是手段轉化成了目的,那麼千萬小心,已經離一敗塗地不遠了。
我絕不敢說這種邏輯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但在我黨黨史和我軍軍史上與之吻合的實例比比皆是。外國的政治史我不熟悉,而在戰爭史上相符的戰例也數不勝數。不熟悉,而在戰爭史上相符的戰例也數不勝數。
"反教條主義"運動的規模擴大之後,各總部也都多少有所動作。總參謀長黃克誠大將在一次會議上,曾表態認為那張大字報確實有問題,但在一位與他很熟悉的,於訓練總監察部任職的少將當場提出反駁後,黃大將也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大概是他也搞不清楚"反對彭總"的確切涵義。而秉承上命參加"調查組"的各總部要員中,最活躍的是來自總幹部部的劉其人中將,一方面他主動與訓練總監察部的次一級將領單獨見面,搞人人表態;另一方面他又在各次會議上當面指斥蕭克"反對彭總"。他的活動形成了不小的運動聲勢,而蕭克卻沒有提出有力的反駁,最後只是拍案而起,說"我蕭克好漢做事好漢當!",完全是意氣用事了。我再舉一個例子,到了運動後期的一次會議上,還是這位劉其人中將,在台上聲色俱厲,指責訓練總監察部有不少人"竟敢反彭總!"。而在台下,曾支持過蕭克,這時接替蕭克代管陸軍訓練部,素來以耿直著稱的郭天民上將竟然噤若寒蟬。我們可以想見,當時運動壓力已大到了何種程度。當然"頂硬上"的人也不是沒有,除蕭克本人"好漢做事好漢當"外,最為強硬的是當時在陸軍訓練部任處長的蔡鐵根大校,不但從始致終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把自己的觀點寫成大量的文字,而也就是由於他的這些文字"證據",才造成他本人在這場運動中的下場最為悲慘。
從這場運動的過程和涉及的觀點來看,既沒有什麼如同十一屆三中全會那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也沒有文革或者九一三那樣生死攸關的權力爭奪,從一定的意義上簡直可以說只是彭德懷和蕭克兩人個性的碰撞。運動的名稱雖冠以"反教條主義",而核心的命題卻是模糊不清的"反對彭總"。運動中從沒有人對這個命題加以界定,除少數幾個人外,雙方也沒有形成明確的陣營。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彭德懷的一方提不出什麼象樣的證據來說明對方在"反對彭總",蕭克的一方也從未試圖明確什麼才是"反對彭總",雙方都簡單純樸到了讓人覺得"可愛"的地步。由此可見,彭德懷和蕭克都不是高明的政客。相形之下,後來的林彪或葉劍英的確是高手。
從事件前後的種種細節上看,很難說彭德懷早有預謀,也不能說蕭克處心積慮。兩個人都很象是老頑童,互相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一有機會,就要讓對方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在彭德懷的個性面前,劉伯承肯屈服,葉劍英有謀略,而蕭克則"銅盆碰上鐵掃帚"。意氣之爭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即使在軍隊的高級將領中也不新鮮。然而可悲的是,歷史把彭德懷和蕭克放到如此敏感的位置上,特別是彭德懷的位置。他本身的個性不是政客,卻以這種個性當了政客,並幹了政客的勾當!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彭德懷非政客的個性給當了政客的他造成政客的悲劇,早在廬山會議之前就開始了。
"反教條主義"運動的直接後果是,訓練總監察部撤銷建制,以陸軍訓練部為主縮編為總參軍訓部;軍事條令部解散,人員轉到軍事科學院;組織計劃部縮編為總參軍訓部的一個處;院校部改編成高等軍事學院;出版部改編為總參戰士出版社。如果你對後來的軍隊機關編制有所了解的話,就會發現六七十年代甚至到今天的機關編制中還有這場大整編的痕跡。在軍事科學院之外還有疊床架屋的高等軍事學院,完全是一個閒散部門,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才完全併到軍事科學院之中;軍隊出版業一向由總政負責,而到今天總參還擁有一家不合體制的戰士出版社。
訓練總監察部被撤銷還有一定的國際背景。五十年代末期,中蘇關係趨向冷淡,蘇軍顧問撤走,向蘇軍靠攏的正規化已失去意義,軍隊的體制要進行大調整。在撤銷訓練總監察部的前後,總幹部部也被撤銷,軍隊恢復了五十年代初期的三總部建制,五總部體制在軍史上成為曇花一現的過客。
六員上將的豪華陣容不復存在,蕭克被調離軍界,派往與他素有介蒂的王震任部長的國務院農墾部任副部長,懲戒的意味昭然若揭;周士第不知為何降職安排,任命為空軍副司令;郭天民到高等軍事學院賦閒;李達、彭紹輝到總參"幫助工作";只有張宗遜轉任副總參謀長兼軍訓部部長,帶有提升的意味。
次一級的將領中,數名中、少將被調出了總部級機關,到省軍區一級的單位任職;幾位大校級的軍官被調出了北京,降職安排。堅持不肯低頭的蔡鐵根大校,被開除軍籍,解送黑龍江監視勞動。而這位蔡大校一直在不斷撰寫自己的種種理論見解及其他各種"黑材料",到六十年代終於被指為"反革命分子"而遭關押。到文革的混亂歲月中,終因"現行反革命"罪名而被槍決!如果這幾年江核心的反腐敗中沒有懲處過這一級別的軍官,那麼我們仍可認定,蔡鐵根是在建國後被處決的最高級軍官。當然,他被處決跟彭德懷或蕭克沒一點關係了,那時彭德懷的處境比被處決好不了多少。
羅列了這麼多未經公開考證的史料,其中細節處必有問題,特別在年代上,大概會有些出入。我不過想據此來分析一下彭德懷的人品性格,不料還是越扯越遠。下次讓我們轉入自己的分析吧。
我所寫的那些內容,可說是在從反面描述彭德懷。很容易令人產生我把彭當成反面角色的印象。而我的本意是對當今把彭樹為完美偶像的做法提出異議,並不是要把彭的形象徹底毀壞。從廬山會議來說,彭的確是英雄,戰爭年代的彭總就更不用說了。但是,今天在為彭德懷樹立形象的人,其實還是把這一行為當成了"手段",推崇彭德懷不是他們的目的,目的是在於否定毛澤東。毛澤東該否定的地方甚多,但用這種"手段"來否定則要矯往過正,適得其反,對彭總本人的歷史也不夠客觀和尊重,結果是為推翻一個神而造了另一個神。在我們最後的討論中我將闡明我在用什麼眼光觀察這些近乎於神的歷史人物。現在還是讓我們把該結束的先結束吧,如你所希望的,這段歷史還沒完。
順帶說一句,在對劉伯承的問題上,如你所言,毛澤東確實應負有責任,不能完全歸到彭德懷的頭上。歷史如允許假設,那麼即使沒有彭德懷,毛澤東遲早也會給劉伯承來那麼一下子的,可以說彭德懷讓毛當槍使了。
讓我們回到五十年代末吧。
那場運動的最後結局中,還有一件不合慣例但頗有諷刺意味的事:那張大字報的原始作者,時任陸軍訓練部某處副處長的張。。上校,居然沒病沒災地繼續當着他的上校副處長。此人在七十年代任。。部副部長直至離休。你能體會到我舉出這個例證的意義麼?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手段"本身是什麼,當時沒人在乎,運動的目的是打擊對手,不是打擊"手段"本身。
在"反教條主義"的全過程中,毛澤東始終沒有過問。至少是我到今天還沒有見到或聽到他對這件事具體表過什麼態,發過什麼具體指示。但我們可以從毛澤東本人的個性中去設想一番,毛澤東最忌諱的事莫過於別人的權力和他比較大到了某種程度,軍隊是他的命根子,而彭德懷在軍內有這麼大的動作,想來毛澤東在內心不會無動於衷。毛澤東絕不可能喜歡蕭克,但彭德懷的獨斷專行不會不令毛澤東產生某些別的念頭。也許廬山會議上,毛認為彭想"奪權
"的看法,在上廬山之前就有苗頭了?
從朝鮮戰爭到廬山會議,彭德懷在軍內的種種作為,很難說是完全出於惡意,只不過是他軍人的個性在政治舞台上的表現,與他在戰爭年代的作風是一脈相通的。我已說過,戰場上的將軍以勝敗論英雄,彭的個性與他的偏激做法,比較他的戰績就無可厚非了。但到政壇上,他的個性就勢必要給作為政客的他和別人帶來悲劇性的結果了。彭德懷在這段歷史時期的作為,無疑在軍內起到了"傷眾"的負面效果。這些被"傷"的"眾",在政治舞台上表演起來,也不可能是品格高潔的。而某些沒被直接傷到的人,難免有"物傷其類"的情結,一旦有機會,也要乘機剷除對自己政治上有威脅的因素。這不同於軍事指揮上的爭執,這就是中國式的政治鬥爭,你死我活的鬥爭,比戰場上更要來得普和殘酷。廬山會議後在軍內的批彭,進行得較為順利,除去當時對毛澤東的迷信因素外,不少高級將領對彭的個人恩怨有着重要作用。特別是那些感到"物傷其類"而要自我保護的人。被彭德懷"看不起"的朱總司令,在廬山上因為"和稀泥"而招致毛澤東的不滿。相比之下,握有實權的賀龍、羅瑞卿等人"一邊倒"的態度就很能說明問題了。注意,廬山會議後,賀龍任軍委第二副主席,是文革前毛澤東牽制林彪的主要人物,取消軍銜制就是他的傑作;羅瑞卿則接任了黃克誠下台後的總參謀長和軍委秘書長。從軍隊的角度看,這兩個人加上林彪,是彭德懷悲劇中得到最大利益的人。林彪後來對這兩個人的打擊也是因為他們妨礙林彪取得最大權力。同時,在軍內高層推行批彭阻力也不大,或許有個別將領發出過不同聲音,但中央沒有為此有專門的舉動,可見其過程是順利的。請注意,我所說的"順利",是指當事件被毛澤東定性之後在全軍開始的批彭,在廬山上當然有人支持彭的意見,但在毛澤東講話後象黃克誠大將那樣明確的就鮮如鳳毛麟角了,在次一級的非中央委員的將領中更是如此。在此有必要提一下彭德懷的肱股干將張宗遜的事,廬山會議後他依然如故當他的副總參謀長,未受任何衝擊。以他和彭德懷的關係論,如此局面很難想象他在對批彭的態度上能否達到朱總司令"和稀泥"那樣的程度,更別說黃克誠的程度了。張上將在文革中也被打倒,但林彪一倒他就出任邱會作空出的總後勤部部長一職,直到鄧小平推倒華國鋒為止。在毛澤東去世後那幾天叫勁兒的日子裡,又是這位張宗遜上將,給江青、張春橋發出了效忠信!當然,當時幹這種勾當的在軍內也不是他一個人,上將級的還有當時擔任副總參謀長的楊成武和工程兵司令陳士榘。你感到驚訝麼?
對比批彭,九一三之後軍內批林的進展就不同了。林彪已經死於境外,四大金剛就擒,政變的證據確鑿,批判死人及打落水狗的難度比較廬山會議應容易一些,事實卻並非如此。林彪事件向下傳達是當年的十一月,批林完全展開是七二年了。而軍委在周恩來主持下,於七二年一月召開了一次高級的批林座談會。參加會議的人員很少,在組織系統上很不合常規。十個元帥之中,林彪、羅榮桓、賀龍已死,彭德懷不可能翻案,劉伯承抱病。其他人除朱德外全部到會,大將之中,徐海東、陳賡、許光達已死,羅瑞卿、譚政、黃克誠尚未翻案,張雲逸抱病,而粟裕、蕭勁光和王樹聲三人也到會。從參加會議的人員結構中我們就可以看出,除去在文革中被明確打倒,未能參加"九大"的人之外,最高級將領幾乎都到了。與會者除了葉劍英有明確的政治局委員和軍委委員的職務外,別人當時都只是有中央委員的虛銜而無實際職務。或者說都是在文革中處於"靠邊站"的位置。更值得注意的是,蕭克參加了這次會議!當時他連中央委員都不是,從六十年代起,他直到七二年新年聯歡會才以"參加聯歡會的還有。。同志"的面貌重新在宣傳媒介中出現,中央連"結論"都沒給他做呢。但我們可看出,參加會議的人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全都具有對軍隊內部次一級將領的強大影響力。會議的內容完全是批判林彪在軍史上如何反對毛澤東,特別集中在井岡山時期,而對於林彪文革中的作為毫無涉及,當然各人的發言中都流露出對林彪個人的怨恨。而會議的詳細內容作為中央文件的附本迅速向下傳達到軍內高層,對次的;二者在軍史上林彪的作用之大,我們都清楚得很。當時軍內將領中對林彪還有着不小的崇敬,特別是四野出身的將領中有強烈的"林總"情結。林彪出逃的消息傳達後,軍內竟有不少人痛哭失聲!如此狀況對推動批林很不利,打蛇打七寸,要把林彪在軍史上扳倒,老帥老將們的言論最有力。為什麼批彭和批林如此不同呢?還是兩人個性的不同。彭德懷在軍內有"傷眾"的舉動,林彪則一向善於籠絡人心。就一般將領而言,對彭是敬畏多於信服,懼怕多於尊重,對林彪則不同了。林彪帶出的四野將領在數量上也遠多於彭的一野,從上述的"四野"情結對比一下張宗遜的"一野"情結,軍中一般將領對彭、林二人的態度,我們就有個大概的輪廓了。下面我再講一件令人齒冷的事實,此事在彭德懷的某些傳記文章中不點名地提到過,但我要進一步披露一下,以作參考。
文革中曾在北京軍區舉行過批鬥彭德懷的大會。在大會休息時,有一個人衝進關押彭德懷的小休息室,惡狠狠地將彭一拳打倒在地,而且真的踏上了一隻腳,並且還叫喊道"彭德懷!你也有今天吶!"。同一次會上,還有一個人把便紙簍當高帽子扣到了彭德懷的頭上。。。
你能想象得到這兩個人是誰麼?他們既不是當時造反的紅衛兵小將,也不是投靠造反派的一般幹部,兩個都是貨真]價實的中將,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你能相信麼?為了讓你相信,我點出這兩個人的姓名,他們今天大概還"依然健在":第一個人是當時任。。。。。副司令的李。。中將!第二個人是當時任。。。。。副政委的王。。中將!兩人都曾在朝鮮戰場上受過彭德懷的訓斥和處分。李後來在訓練總監察部任職,"反教條主義"後被降職到了。。。。。。
這件觸目驚心的事實,當然首先表明了這兩位中將極其卑劣的人品。而我們站到歷史旁觀者的角度,就有理由思考一下,同樣是雪山草地走過來的,何以對彭德懷的個人仇恨能達到如此的程度?文革中被批鬥的高級將領為數不少,非人的當場迫害屢見不鮮,但充當打手角色的均是當時的紅衛兵、造反派,大概也有下級的幹部或軍官。而高級將領如此惡毒的似乎只有這一例,恰恰又發生在彭德懷身上。對此我總在想,"積怨"何在呢?從彭德懷那一邊思考是反常的,但也許能有啟發。
關於批林,再多說幾句。
四人幫阻擾批林的說法,也是為了達到將這兩個集團綁到一起的"目的"而提出的"手段"。而四人幫實際上在批林活動中撈到了不少好處。我所說的批林,不是人們一般所言的"批林批孔
",而是在此之前的"批林整風"。在這次的批林中,核心是批林彪的政變行為,反毛澤東的行為以及那些荒唐的形式主義行為。由於毛澤東是始作俑者,批林就不可能批到極左路線上去,也傷不到四人幫。林彪的行為證據確鑿,四人幫正要極力洗清自己與林彪的關係,阻擾批林無異授人以柄。批林中傳達了毛澤東給江青的信,這是江青最大的政治資本。在結束"批林整風"的"十大"上,王洪文成為接班人的角色,四人幫的幫派最終形成,可見他們撈到的好處。實際上,四人幫對批林興趣盎然,在後來的"批林批孔"中,把林彪和孔老二生拉硬拽綁到一起的也是他們。
還是回到我們的正題上,我羅列了這麼多,就是想從各個角度去思考一下彭德懷的個性與他的歷史行為之間的關係。歷史人物和我們一樣,都是有喜怒哀樂的凡人,毛澤東樂於人家投懷送抱,小克林頓碰上陸文斯基也找不着北。彭德懷也是凡人,他的個性類型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也很常見。不同的是當一個人處於政治的歷史的特殊位置時,其個性的表現就必然異化為某種政治的歷史的事物。彭德懷的個性有缺陷,這種缺陷不影響他成為橫刀立馬的彭大將軍,但卻要極大地影響他成為合格的政客。彭德懷本人肯定是不願意當政客的,但歷史終歸把他推到了那個地步。不但是他,幾乎所有的元帥和將軍們都被歷史推上這條道路。那麼,他們每個人的個性就都在政治舞台上對歷史和他們本人的結局產生作用。比如,那兩位中將對彭德懷的報複本身完全是私人間的怨恨,但實質上就成為了一種政治行為,而在歷史上留下了極為醜惡的一筆。彭德懷的個性不是政客的個性,但是他不得不成為了一個政客而且幹了政客的事,"反教條主義"是如此,廬山會議也是如此。他對蕭克的打擊也很難說是歷史錯誤,兩人個性的衝突說不清有誰是誰非,然而到了政治舞台上一切就異化了。彭德懷非政客的個性害了別人,也害了他自己。我對他的人品有所保留,就是從這一角度而來的。由軍人轉化為政客,彭德懷完成了悲劇,而葉劍英則完成了喜劇。林彪做為政客也有高明之處,他幾乎完成了比葉劍英還要壯觀的喜劇,結果卻成了一場鬧劇。
說點題外話,再舉例闡明一下"手段"和"目的"的關係。
林彪運用"手段"達到"目的"的政治行為最能說明兩者的關係,廬山會議後軍內批彭,當時中蘇關係惡化,向蘇軍靠攏的"教條主義"帽子就扣到了本來對正規化很不感興趣的彭德懷頭上;而後來的"大比武",林彪本是很贊成的,作為大軍統帥出身的他肯定知道軍訓的意義。當時著名的神炮手,炮兵副司令趙章成少將下到基層連隊傳授他高超的迫擊炮操作技術,林彪對此曾大加讚賞。甚至以他的元帥身份公開提出練兵標準是"象趙章成同志那樣,使技術達到藝術的標準。"但到了文革,為打擊羅瑞卿,同一個林彪就能把"大比武"說成是罪過;林彪在文革中還提出過荒謬的"軍隊騾馬化"的方針,以標明他突出政治和走中國道路的姿態。其實富有戰爭經驗的他何嘗不知道機械化的威力?而中國最早的兩個機械化軍,三十八軍和六十六軍正是在林彪主政的六十年代末完成換裝的。你看,在政客林彪那裡,任何事物都可異化為"手段",即便給後世留下笑柄也不在乎。如果我們清楚了這種政治遊戲的規則,在觀察歷史事件和人物時,許多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方就迎刃而解了。
在觀察思考毛澤東、彭德懷、林彪等等人物時,我更注重那些與他們地位相同或接近的人們,同他們相互之間的關係,從中更能發現他們作為一個人的個性所在。距離遠了,
形象必然失真。至於象李志綏、李銀橋這樣醫生、衛士的角色,他們的回憶文章只能作為參考,因為他們儘管在形體上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對象,但他們實際並不能進入到對象內心重要的決策過程中去。在他們眼中,毛澤東還是一個神,只是個有血有肉的神。同樣道理,殘酷批鬥彭德懷的紅衛兵們,賀龍囚室窗外唱"洪湖水,浪打浪。。。"的哨兵,同樣是在把他們當成了神,不過是善神和惡神兩個極端罷了。而與這些歷史人物共同創造過許多歷史的人就不同了,在他們眼中,毛澤東、彭德懷等人才是具有複雜個性的人,也許可視為"人物",但不可能是神。彭德懷與蕭克之間老頑童式的爭鬥,那兩位卑鄙的中將對彭德懷的報復,再結合廬山上的彭德懷,我們不是就得到了一個更生動的彭總了麼?
-- 註:本文轉自縱橫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