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口述歷史痛貶蔣介石
2002.06.07
因發動西安事變扣留蔣介石而遭幽禁半世紀的張學良,在五日正式公開的口述歷史中宣泄其積壓五十餘年的憤懣、怒氣與怨氣,痛貶蔣介石的人格與事業,稱蔣介石在近代史上的作為只有北伐和建立黃埔軍校,對抗日、對台灣都沒有貢獻,晚年的思想像袁世凱,想做皇帝,但魄力不及袁。
張學良(少帥)在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六日開始的一系列訪談中,一掃過去對蔣介石含蓄批評、謹慎恭維的作法,對他的老長官猛烈開炮,而且炮火猛烈。一九七五年蔣介石去世後,張學良曾寫了一副「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挽幛悼蔣,並稱蔣對他是「白粉知己」,但在四千八百頁的口述歷史中,少帥對蔣幾乎沒有一句好話,這顯然是少帥整部口述歷史紀錄最凸出也是最令人矚目的一點。
張學良說:「我的判斷,蔣先生討厭我極了。所以後來蔣先生不能讓我自由的原因,我是主張抗日,假如我要(是獲得了)自由,那抗日的功勞都是我的。換句話說,我是他(的)一個大敵手,政治上的大敵手,他把旁人槍斃了,把陳儀槍斃了。」訪問者提到:「我們在可大圖書館看見很多書,是說蔣先生對台灣的貢獻。」張:「那大概都是國民黨寫出來的,要說蔣經國對台灣有貢獻,我承認。蔣先生有什麼貢獻?」訪者:「那你說蔣先生對中國的貢獻?」張:「那是北伐、黃埔學校,沒有旁的。」訪者:「抗日勝利?」張:「那也就是那樣說,蔣先生那不願意(放)我出來。」訪者:「為什麼?」張:「我主張抗日的。在蔣先生心裡,他(的)第一敵人是共產黨,而我(的)第一敵人是日本。」訪者:「您說他那時不抗日,是不是希望妥協?」張:「不是那樣講。能保持他(的)政權,他什麼都……。第一個問題不是抗日不抗日的問題,明白(嗎)?所以他的最大的敵人是共產黨,只有共產黨能把他弄倒。」
抗日與反共 蔣為保政權反共擺第一
張學良說,澳洲籍的政治顧問端納說蔣介石是個騾子,很難跟他講、很難把他說服。少帥又說:「蔣先生這個人,我批評他,他要(是)有機會,他真能(會)當皇帝。他的思想非常頑固,舊的思想,不是當代的思想,蔣經國就不同,所以我可以說,到台灣以後,要不是蔣經國,蔣介石就沒有了,現在也是沒有了。」少帥表示:「介石沒有中心思想,他的中心思想就是他自己,(我)本來很尊重蔣先生,但後來不尊重,因蔣先生完全是自我主義。」少帥說那是「唯我的利益獨尊主義」。在西安事變談判釋蔣期間,蔣較器重宋子文,但少帥說:「那是另一回事,利用他。蔣先生這個人就是這樣,我用你的時候就……。(宋子文的情況)也跟我一樣,蔣先生用我的時候,他就拚命地……。說不要你,就不要,蔣先生這人就……。」少帥諷刺地說,蔣介石是個投機取巧型的買辦、好吹,什麼「幾年準備(反攻)、幾年成功」,這樣只會失信於民。少帥和張夫人趙一荻(趙四小姐)都不認為蔣介石是個虔誠的基督徒。
經國與台灣 經國先生對台灣有貢獻
張學良很不客氣地說,西安事變後,蔣介石發表的《蔣委員長西安半月記》,「都是假的」。過去盛傳少帥看了蔣介石西安日記,而大受感動,「始知委員長人格如此偉大」,事實上是蔣囑文膽陳布雷於一九三七年二月在杭州新新旅館闢室杜撰,八易其稿。少帥批評蔣介石唯我獨尊,一定失敗,他說:「蔣先生什麼都沒有,蔣經國還留下點東西,蔣先生留下什麼?沒有。」又說:「蔣先生後來的思想很近似袁世凱,可是沒有袁世凱那麼大的魄力。袁世凱想當皇帝,他也想當皇帝,(但)袁還是個人物。」
少帥說:「從中國歷史上你(來)看,皇帝、首領是大多數北方人!宰相是南方人,南方人比較窄小,蔣先生這個人就是比較窄小。你看他用人,他自己的親戚和他自己有聯繫(關係)的人,就特別好,不是跟別人平等待遇。」
張學良口述歷史最具可讀性的就是他對中國近現代政治人物的看法。除了蔣介石,不少人被少帥點名,他說蔣緯國是個「小丑」,他是日本人生的,他的媽媽是個下女,他是誰的兒子他不知道,是這個下女生的,他自己也不在乎。所以我說這個人二佰伍,這個人腦筋不太好,不是挺清楚的……他(的)野心也很大,他有一回要競選副總統的……。」少帥對宋美齡並無微詞,但與少帥一起接受訪談的張夫人趙一荻(趙四小姐)說,到台灣不久,宋美齡介紹董顯光教張氏夫婦研習英文聖經,趙四小姐說,董顯光也是他們派來考察少帥思想的。張學良說,孫夫人宋慶齡曾責怪他「為什麼還不反蔣」!他說宋慶齡是徹頭徹尾地親共。少帥又透露,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釋放蔣介石這個日子,是宋美齡、宋子文挑的,以做為聖誕禮物。
少帥說他很不喜歡孔夫人宋藹齡,他說,宋藹齡是「壞蛋」,對他態度不好,她說:「這小傢伙(指少帥)搗亂得很,你要不整他一下,他是搗亂,你們不能放鬆他,應該懲罰他。」少帥透露,張家和孔家差點變成親家,他說:「原來我們想做親,他要我的兒子娶他的孔大小姐(孔令儀),要娶的話,你要保證不娶姨太太。我說我兒子的事,我不能保證。後來他兒子(孔令侃)想娶我的大姑娘,我說我也不能反對,也不能贊成,最好讓他們兩個在一起呆呆(相處)。」少帥說他看不起孔令侃,也看不起孔祥熙,他說宋子文和孔祥熙不合,他和宋子文則是好朋友。西安事變時,宋子文曾拍胸脯說姓宋的不說瞎話,一定保證少帥自由,結果宋子文陪少帥到軍事委員會受審時,有人罵宋子文:「你說姓宋的人永不說謊,怎麼到了現在這地步。」宋啞口無言,少帥則說他聽了「很難過」,但諒解他。少帥說宋子文並沒有「擔保」他的自由,他說:「宋子文他怎麼能擔保,他怎麼敢擔保呢?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外頭說話連一點影都沒有!」少帥又說,他把蔣介石送回南京後,有人主張槍斃他,宋子文就對蔣先生說如你把少帥槍斃,我就把你的事抖落出來。但少帥並未進一步說明宋子文要抖落什麼事。
中國近現代軍政人物中最被少帥看扁的是何應欽。王新衡嘗對少帥說,蔣介石不用人才,只用奴才,少帥說何應欽就是一個奴才。他說,西安事變發生後,西安方面知道南京有些人有野心,想藉機除掉蔣介石。少帥說他知道何應欽有很大的野心,但不怕他,是怕蔣的學生,也一旦西安方面和中央軍打起來,西安方面因兵少彈藥少,絕對打不過中央軍。少帥說,有一次蔣先生對何應欽說:「你把軍服脫下來,你走。」何不敢走,少帥說:「若蔣先生要這樣罵我,我真會把軍衣脫下來就走。所以我看不起何應欽。」張學良稱,何應欽從來就沒被重視(過),也沒有實權,沒帶過兵,如果他是何應欽,早就不做了,跟着李宗仁叛變,奴才一個。張學良說,西安事變如殺死蔣介石,則中國必大亂,結果到何應欽這種人手裡會更壞。
推崇周恩來 周善言又會處事好厲害
張學良亦批評同屬東北人的齊世英,他說:「這個人反對我很厲害,他是國民黨,他是CC。這個人很不守規矩,從小野心就大,東北的黨務就在他手裡,他專門在東北對我搗亂。……這個人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病重時我去看過他。」
甚少人受到張學良的欣賞,在這少數人中,周恩來屬第一名。少帥說,西安事變後,周來到西安,蔣本不願見周,後來見了,只見一次,周看到蔣即叫:「校長」,周在黃埔軍校做過政治部主任。少帥說,後來在西安主事的都是共產黨、周恩來,「周恩來的人好厲害,他們都控制住了,連我的部下、楊虎城的部下都聽他的,他說出的話很有理。這個人好厲害,不但會講,也能處置事情,是我佩服的一個人。」另一個共產黨員李克農,也是少帥欣賞的人,在一九三六年一月,少帥曾和負責中共情報的李克農在洛川秘密會面,少帥說,李克農這個人好厲害,很會說話,對東北軍影響很大,王以哲(東北軍將領)受其影響很大。八○年代初,葉劍英公開證實王以哲是中共黨員。
張學良雖系虔誠的基督教徒,然漫長的冷月寒風和忍辱負重,卻無法消除他那剛烈不阿的火焰之氣,他終於在口述歷史中傾吐了積存半個多世紀的歷史鬱結。
少帥文物開放借閱 口述歷史缺陷 影響永恆價值
2002.06.07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五日正式開放張學良口述歷史、日記、信件及其它文物,供校內外人士使用研究。首日開放,一些關注中國近代史和張學良生平的華人,陸續到哥大巴特勒圖書館六樓善本與手稿圖書室借閱,這批借閱者都已在數日前預約登記。
一進圖書室門口,即展出宋美齡送給少帥的一幅國畫,小型的「毅荻書齋」則展出少帥書法、信函、印章,蔣介石信函和宋美齡送給少帥的銅馬古鐘。
當然,最引起大家關注的是四千八百多頁的少帥口述歷史,光是口述歷史的索引,即分製成五大冊(黑皮封面),以人名、地名和事件名做索引,查閱起來頗為方便,但所涉人、事、物太過浩繁,四千八百餘頁內容分製成近一百冊(也是黑皮封面)。
記者細看五冊索引和十餘冊口述紀錄後的初步感想,列述於下:
(一)索引與本文紀錄皆為手寫稿影印本,錯字、別字及人地名誤寫者,多得不勝枚舉,已超出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的範圍,有些錯得更是離譜,也把北投寫成北頭、王新衡誤為王興恆或黃興紅、廣田「三原則」誤為「三圓澤」、溪口變成西口、孫銘九誤為孫明久、周聯華寫成周蓮華等。這些敗筆令研究者啼笑皆非,同時亦顯示了此項計畫殊欠嚴謹。
錯別字及人地名謬誤多
(二)訪問者雖在事前做了不少準備工作、閱讀很多參考書,但在問話中,仍可明顯看出訪問者的近現代史專業訓練不足,與受訪者的互動亦有問題,對許多史事、人物的認識不夠。最糟糕的是,從錄音帶轉換成中文文字的工作者(transcribers),造成相當多的筆誤、人地名錯誤和字句不清楚,徒為少帥口述紀錄的成果,大打折扣。
(三)少帥本人的問題。少帥自一九九一年七月開始接受訪談時,已高齡九十,記憶力差了,對他經歷過的許多歷史事件,已無法言其詳,訪問者多次念資料給少帥聽(經常長達二、三頁),但少帥屢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答道:「記不得了」、「什麼人說的」……。少帥答話「跑野馬」或語焉不詳或答非所問,訪問者常未加追問,請其釐清。這些都牽涉到少帥本人的體力、精神狀態、臨場情況,以及訪問者的訪問技巧、互動作用與感情關係(Chemistry)。其實這也是一般口述歷史的基本問題。此外,少帥雖老,脾氣仍舊倔強,有時拒與訪問者合作,如訪問者問他有沒有外人幫他計畫(策畫)西安事變,少帥答道:「沒有。有也不能告訴你!」又如訪問者問少帥釋放蔣介石是否毫無條件?少帥答道:「那不是那麼說。現在很多人都問我,要知道西安事變怎麼解決的,現在我決不說。」訪問者再問:「那您這口述歷史也不說?」少帥:「這件事我不講,現在都知道了怎麼回事,何必還要我說呢?」趙四小姐插話說:「都知道了,也無所謂傷害,現在事情都在那兒擺着呢!都知道了,也沒什麼,很簡單,八個字:安內攘外還是攘外安內?」少帥接着說:「這裡的情形都知道了,外面的情形都知道了,何必非要出自我之口呢?」又說:「出自我的口就是傷人」、「我傷害任何人,就是損失我自己的人格……。」
少帥精神狀態影響作答
(四)世人最關切的西安事變部分,因少帥的老邁、記憶衰退、年代久遠和他本人的拒絕作答(有也不能告訴你、現在我決不說),已無驚天動地的內幕。反倒是一九九○年少帥為郭冠英、唐德剛所作的口述歷史(去年十月底發表),對西安事變敘述最詳盡、最切實、最坦誠。在這份口述歷史中,少帥談到在西安事變前夕與蔣大吵一架,蔣說要用機關槍打示威學生,少帥說他氣得心想:「你機關槍不打日本人打學生」,少帥火了,他在哥大的口述歷史中則加了一句他當時氣憤之下,心裡說道:「我有槍就打你!」少帥說西安事變就是這樣逼出來的。但少帥亦承認是楊虎城首先唆使他綁蔣,「挾天子以號令諸侯」。在哥大口述歷史中,少帥對他「搭了這麼個夥計(指楊虎城)」,「西北軍簡直沒用」,他傷心極了。
(五)五○年代中,蔣介石為撰寫《蘇俄在中國》(真正作者是陶希聖),囑少帥撰西安事變供他參考,少帥以書信體方式寫了一篇,蔣看了極不高興,因蔣認定中共參與西安事變的預謀,少帥則坦稱他個人決定行事。這封長信突在一九六四年七月發表於〈希望〉月刊,題目為張學良着:〈西安事變懺悔錄〉,鬧得軒然大波,少帥極為不悅,因長信系屬不公開,發表後又被冠上〈懺悔錄〉。此事據稱與蔣經國、王升有關。這份〈懺悔錄〉極具史料價值,少帥日後口述歷史西安事變素材,即不少出自於〈懺悔錄〉。
(六)史學家唐德剛過去在哥大曾為顧維鈞、李宗仁、胡適等人做過口述歷史,經驗老到(這批口述歷史原稿皆為英文,少帥的是中文),一九八八年為少帥做口述歷史,但因趙四反對而中斷。據唐氏說,有次趙四看到一九九一年少帥訪問紐約的錄像帶,影片是唐德剛請少帥和少帥的紅粉知己貝祖詒夫人蔣士雲女士吃飯,趙四看到「情敵」蔣士雲頻頻為少帥夾菜,熱情照顧,即遷怒唐德剛,大罵唐「真不是東西」,從此不再讓他為少帥做口述。但諷刺的是,繼唐德剛之後為少帥做口述的張之丙女士(哥大東亞系講師),就是由蔣士雲介紹牽線的。
據唐德剛對大陸出版的〈萬象〉雜誌(二○○二年三月號)說:「哥大有位張小姐(即張之丙),是東亞語言系講師,認識貝太太,經貝太太搭橋,她帶了幾位哥大的研究生,在貝太太家裡訪問張學良……。張小姐自己想做,回去後給系主任匯報,系主任認為她做不好這件事,沒有同意。她又去找東亞研究所,東亞研究所也無法做。她就找到口述歷史辦公室支持她做。……雖然得到張學良的信任,但張小姐還是做不下去,就請她的姐姐(張之宇)參加。姐姐是搞圖書館的(曾任職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要比妹妹好。」經過張氏姊妹多年辛勞,四千八百多頁口述歷史終於完成,與世人見面。
缺失亟待專家協助修補
(七)哥大巴特勒圖書館六樓庋藏口述歷史的書本及手稿圖書室,設備極好,閱讀環境亦佳、工作人員服務熱忱,只要有身分證明(I.D),任何人都可登堂入室,坐擁寶藏。但閱讀口述歷史,不能影印,只能用鉛筆在筆記本上抄錄。日後必將有許許多多的專業史家和業餘學者向「毅萩書齋」進發,作歷史知識的朝山香客。
(八)少帥口述紀錄仍有相當多的缺陷(內容上的缺點已無法改正),亟需修補,也必須要有一批受過專業訓練的中國近代史專家投入協助、校改。唯有這樣,才能使少帥的口述紀錄更有永恆價值、更具長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