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號貓耳洞 |
送交者: wyw 2002年09月12日14:10:06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
一、我需要一具屍體 整整一天,再沒有大的戰鬥,飄渺游離的霧散去又起,一些殘樹枯枝在風裡輕輕抖動,偶爾一聲冷槍把一隻鳥驚得撲的一聲飛起。 我的懷裡抱着的是一支射程一千五百米的狙擊步槍,通過瞄準鏡我可以看到距離射擊口七百米處橫七豎八的躺着七具幾乎一絲不掛的屍體,只有一具除外,因為她是女人。 前方七百米處,有一條小道轉彎,地域開闊、視線良好,是狙擊的最好場地。一汪清澈的泉水就是橫屍遍地的理由。 一九八四年老山前線戰區,穿衣服的只有兩種人:一是營級以上軍官,二是女人。 我們部隊裡沒有一線女兵,瞄準鏡里第一次見到了越南女人,她戴着斗笠,背着中國援助的蘇式AK衝鋒鎗,拿着水壺,貓腰前進。也許那女人只是個衛生員,她冒死來汲水只不過是給瀕臨死亡的戰士清洗傷口。 在老山前線,我們有兩不打,女人不打,老百姓不打。猶豫的時候,越南女兵又往前行了幾十米,眼看就要進入射擊死角。 “女人也是敵人!”這是一個炮兵首長說的話。我咬咬牙,扣動了扳機,狙擊步槍發射時特有的悶響劃破了山谷短暫的寧靜,在瞄準鏡里我看到那個越南女人眉心中彈,子彈從她的後腦破殼而出,血漿、碎骨飛濺。她的頭向後仰了一下,然後失去支撐的垂落在脖子上,接下來才是身體和腿象抽空了一般的失去力量,軟塌下來。 這一切,只發生在零點幾秒的瞬間。 我不想要她的命,我不把殺女人當成可以炫耀的事情。可我需要她的屍體,準確的說,我是需要她的屍體擺在我的射擊範圍內。 二、我身後的屍體 我的身後也有屍體,那些殘缺不全、猙獰可怖肉身分別屬於班長楊明和戰友李真衛、黃堰南。昨天,我們還在一起甩那付已經兩寸厚的撲克牌,抽連長特意捎來的紅塔山香煙。今天早上,越南人又進攻了,經過大約半小時的戰鬥,他們和平常一樣拖着十多具屍體退無功而反。 越南人的炮火準備炸斷了我們的電話線,奉班長的命令,我光着身體鑽出十八號貓兒洞前去查線。 我們駐守的那個小山頭,總共有一百多個象我們那樣的貓耳洞,中越陣地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洞穴是我們控制的,漫山遍野的地雷,你埋我也埋,最後誰也不敢保證這裡有地雷或者沒有地雷。 在裸露的山體上出現的任何活物,你無法計算有多少個槍口在默默的注視着你,在你無法預計的時候,一顆微不足道的子彈會奪去你所有的一切。 從“四·二八”奉命收復老山算起,我在十八號位駐守已經超過三個月了。對我來說,死早已經不是可怕的事情。 我的襠部和所有人一樣被熱帶雨林的濕熱折磨得不堪入目一團模糊,穿褲衩是折磨而又容易成為狙擊手目標的事情。每天仰望着陰森的洞口,感覺它象在不斷的發出嘲笑。不知道越南人會在什麼時候扔下來冒着死亡之煙的手榴彈或者爆破筒,我們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出最快的反應——是揀起來扔出去還是找最有可能的位置躲避。 每天都是在這樣的狀態中活着,以至於一直到今天,我也是睜着眼睛睡覺的。妻子說我睡覺時候的樣子好嚇人。 對於一個已經不怕死卻又還不怎麼想死的人來說,外出執行任務是最開心的事情,至少可以看見太陽,至少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我象蛇一樣的滑行,尖銳的石頭和草屑很快把我剛剛結疤的檔部劃開,血留了一地。我不介意那種疼痛,至少它讓我感覺沒有那麼癢。 忽然有機槍點射打在我的左前方,泥土濺到我的嘴裡,我恨恨的罵了一句,繼續往前爬行。經驗告訴我:只要不是平射炮直瞄射擊,我光榮的可能性不大。越南人的炮彈不多,不超過五個人的時候,他們一般不那樣做。 接好了電話線我沒有立即回洞。 就在我貪戀陽光和空氣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巨大的悶響,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這是摸洞子的時候,手榴彈或者爆破筒在帽耳洞裡面爆炸的聲音,敵人這麼幹,我們也這麼幹。 十八號洞子裡面冒出了濃煙,就在我享受戰地陽光、享受帶有硝煙的空氣的時候,越南人摸到了我們的洞口,扔下了足以致命的炸藥。 轉眼間,山谷里槍聲四起,我一口氣射完了槍膛里所有的子彈,其他兄弟洞口的火力也雨點一樣的砸過來,戰鬥由一點激發,連鎖的蔓延到整個戰區。 偷襲的三個越南人一個被我擊斃,被一個同伴拉着撤退,另一個則擔任火力掩護。越南人和我們一樣,哪怕是再搭上幾條人命也不會丟下戰友的屍體。拉同伴屍體的越南人最後慌不擇路,跑進了雷區,連同他拉着的屍體被激發雷炸上了半空,彈片將他們大塊的切裂,然後落下,再激發其他的地雷,最後變成了碎片。 擔任掩護的那個邊打邊撤,居然連滾帶爬的逃了回去。 洞子裡,戰友李真衛、黃堰南,早已經四分五裂,頭和腿和軀幹已經分離。班長還活着,血肉一團的在抖動,我趕忙靠近他。 班長楊明的頭已經分不清楚五官,不停的冒着血,他的身上也被彈珠擊出無數的傷口,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捂住哪裡。班長在我的懷裡陡然動了幾下,終於不再動彈,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三、圍屍打援 真正經歷過戰火的人都清楚——國家機器把年輕的士兵驅趕上硝煙瀰漫、血肉橫飛的戰場時,總會給他們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或為民族或為了祖國。這同樣也不僅僅是我們,敵人也是如此。 當戰鬥真正打響,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時候;當最親密的戰友倒在你的懷裡永遠不再回答你的時候…… 生存與仇恨就是唯一的。於是,殘忍、殺戮、同態復仇也就沒有人計較。我要為身後那些已經成了一團血肉的戰友報仇!我要越南人血債血償!當時,我的心裡就只有這些。 “圍屍打援”就是根據敵人不肯放棄同伴的屍體制定的,很長的時間裡,在戰區、在國內被人津津樂道。當國家或者人處於某種需要的時候,人性的東西就被忽略了,當我利用越南人拼死搶救戰場上死難的同伴而進行狙擊時,沒有絲毫的愧疚。 第一個犧牲者留給我很深的印象,那是個勇敢而鹵莽的人,他瘋也似的衝過來,把屍體往肩上一扛就走,我看到了他的光屁股蛋兒,也看到了他的頭從屍體的腰間露出一角。 我沒有半分的遲疑。 槍響!越南人象木樁一樣的倒下。一切歸於平靜。 我不再欣賞我的戰果,把頭縮了回來。狙擊位最好不要連續放兩槍,不然,暴露目標後,敵人的重機槍會把射擊位置掏得很大。 天邊響起了雷聲,風把殘存的樹和草吹得沙沙做響——要下雨了。 洞子裡酷熱難當,重重的濕熱再一次折磨着我,戰友的屍體已經開始發出很奇怪的臭味,可我已經不在乎這些。 “兄弟們,看着我殺????養的越南人!”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班長和戰友們,含着淚,咬牙切齒的說。 越南人的爆破筒把一切都毀了,連裝大便的罐頭盒也被炸得四處飛濺,洞裡幾乎沒有乾淨的地方。 好在還可以找到一些罐頭和彈藥,狙擊步槍是黃堰南的,他是團里的射擊冠軍,團首長昨天才特意把他派到我們這個最佳的狙擊位上來,可惜他的狙擊步槍還沒有發射過就光榮了。 越南人又派出了搶屍者,這次聰明了很多,趴在地上,一點一點的接近屍體,然後用帶鈎的竹竿鈎住屍體,再一點一點的把屍體往回拖。 我看到了那具女屍在拖動的過程中被褪去了上衣,露出白皙而結實、堅挺的乳房。我把眼睛閉了閉,或許女人真的不應當屬於戰場。 如果那個越南人不是那麼心急,也許他就成功了,他躲在水潭旁唯一的大石頭後面,那是我的火力死角。就在屍體快要拉到他的身邊的時候,他身體前傾,伸出手去拖屍體。 他太不小心了,我暗暗竊喜,越南人露出了他的頭,儘管只是一部分,儘管只是很短的時間。可是對於我來說,對於用狙擊步槍射殺一個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於是,那汪清水邊,那具已經裸露的女屍旁又多了一具屍體,和我一樣,黃皮膚、一絲不掛——除了子彈袋。 我甚至可以透過瞄準鏡看到他的手指在最後的痙攣,雖然生命之火已經被我命中頭顱的那顆子彈抽空,可生理上還沒有完全的死去,還在不甘心的抽動,一直到最後歸復平靜。 四、仁慈一槍 身後洞子裡傳來了如老牛疾喘一般的呼呼聲,我們“飼養”的巨蟒餓了,它探出並不很大的頭來等待我的罐頭。 那條蟒也許才是這個洞子的真正主人,沒有人知道它在洞子裡已經生活了多久。有一點是肯定的,因為它的存在,我們的洞子裡極少蚊子、老鼠以及毒蛇之類。 平日裡,它伸出頭來以後,我們就把相當於兩個人的口糧罐頭切成塊狀餵它,等它吃飽了以後就自然地縮回它自己的世界。就這種在今天看來很恐怖的事情,在當時百般無聊的駐守日子裡,我們甚至不惜磕個頭歡送它的離去。 戰士和蟒之間和平相處、共同生存不僅僅是十八號洞子的事情,和其他的很多洞子一樣,我們節省出口糧餵養它,它為我們驅趕我們討厭和恐懼的蚊蟲、毒蛇。 天邊的悶雷越來越響越來越接近,一場雨好像頃刻間就會降臨。身後那條蟒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一直沒有得到我的“飼養”,它好像很不耐煩,慢慢的爬出了石縫,露出了它足有我大腿粗的身體。 我不“飼養”它除了沒有心情以外,糧食被越南人的爆破筒破壞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那條蟒居然一點一點地接近我戰友的遺體,並且不斷地試探着,又看看我,似乎要向我示威——再不給東西我吃,可要吞吃你的戰友了! 我火了,操起衝鋒鎗,整梭子掃過去,子彈落在石頭上,火星飛濺,幾乎要彈射到自己。那條蟒劇烈而瘋狂地扭曲掃動,弄得洞內飛沙走石。一直到它頹然不動時我才意識到——現在的我,成了洞子裡唯一的活物,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把我的心不斷地往下拉,很多亂七八糟的感覺一股腦地往頭腦里涌,無法描繪,感覺到的只有一個——我特想哭! 我還是哭了,那年我才剛滿十九歲(現在的我看來,那還是個孩子的年齡)。 我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把班長和戰友們被蟒蛇弄亂的屍體收拾好,他們一動也不動,他們的屍體不象我第一次收拾時那樣柔軟、熱乎,已經變得硬梆梆、冷冰冰了。 最後,我靠在角落裡縮成一團,大聲地哭了起來,說不清楚是恐懼還是孤獨,我想,那時的我,如果身邊還有一個戰友,哪怕是還有一個傷員,我一定不會哭的。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累了,也困了。 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肉體,猛地咬了咬牙,又操起了那枝狙擊步槍,瞄準了那片開闊地、瞄準了那具女屍。 我的槍又響了四次,那邊又有四個越南人永遠地留在了小水潭邊。 雨漫無邊際地猶如瓢潑一般地下起,那是我見的越南人最後一次搶屍體的努力。至少有一個班的越南人蜂湧而出,宛如飛蛾撲火一般地沖向那死亡的水潭。 我不斷地揩拭瞄準鏡,以求視線清晰。 我們的大炮響了,也許是兄弟洞子招來了炮火。幾發炮彈以後,一切都變了,我聽到了炮彈劃破空氣時的尖嘯,也看到了活人被炮彈炸起時手腳的揮舞,還看到了被炸裂的軀體躥上半空又重重地落下…… 天放晴,空中的盡頭綻放出最後的一絲暖霞,樹間殘存的綠葉尖、枯枝上水滴一點一點地落下,聲音很動聽很清脆。 硝煙過後的水潭,血腥已經被暴雨沖刷乾淨,看不出曾經的殘忍。 深深淺淺的彈坑裡積着水,橫七豎八的屍體看上去乾淨而聖潔,讓我驚奇的是——這麼密集的炮火居然沒有炸到那具女屍,她依舊那麼安靜地躺在那塊石頭旁邊,透過瞄準鏡,我居然感覺到她那雙結實堅挺的乳房白得有點刺眼! 還有東西在蠕動,我調整了瞄準鏡的焦距才看清楚那是個炮戰後餘生的越南人,他的一條腿被炸得不知道飛向何處,肚子也開了,腸子在他的身後遠遠地拖着,也許是血已經流盡,我沒有看到殷紅的血。 可以斷定他活不過五分鐘了,看着他一點一點艱難地朝那具女屍挪去,每動一下都有痙攣地抖動,那麼的艱難與痛苦。 我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想法,也許堅強、勇敢不僅僅可以形容我們的戰友,我瞄準鏡里那個垂死的敵人何嘗不也是如此?不知道憐憫敵人是不是對的,可我實在不忍心看着他如此艱難地活着。 槍又響了,就在那個垂死的越南人艱難地爬過一個彈坑的時候,就在他的背正對着我的時候。那顆仁慈的子彈乾淨而利落地穿透了他的左胸,他幾乎只是抖動了一下就不再動彈。我象是被燙着了一樣把槍扔在了一旁仰天躺下,急促地喘着粗氣。 那天也許是我這一輩子殺人最多的一天,七個無冤無仇的敵人被我躲在角落裡一槍一槍地送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感覺到特別的厭倦,於是決定那天不再殺人,敵人也不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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