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個中國人，由我來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是否就真的合適？因為， 我自己覺得這並非是一個好問題，就是說，並非所有的中國人都以為美國 恨中國。相當多的中國人以為美國是中國的榜樣，是中國的明天；相當多 的中國人以為美國的援助，軍事援助、經濟援助乃至文化生活方式的示範 ，尤其是自由民主的憲政制度的示範是必要的。

　　半個世紀以前，毛澤東就對美國人謝偉思說，“假如美國堅持把那些 武器給予包括共產黨在內的所有抗日軍隊，那就不是干涉。”毛澤東還說 ，“運用美國影響的另一個方式是美國人多談論美國的理想，每一個在中 國或在美國與任何中國官員會晤的美國官員都可以談談民主。……每一個 在華的美國士兵都應該是民主的活廣告。他應該向他遇到的每一個中國人 談論民主。……說到底，我們中國人把你們美國人當做民主的典範。”的 確，誠實的中國人，只要他認真地研究近現代的中國歷史，可以發現，在 近二百年來遭受西方列強侵略飽受蹂躪屈辱的中國，受惠於美國的反而最 多，儘管二戰後中美兩國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打了一場戰爭，但這並 不能否定美國在國際事務中對待中國的相當程度的公正性。這也無怪乎中 國共產黨抗戰時期的主要喉舌——《新華日報》當年會發表《民主頌—— 獻給美國的獨立紀念日》，會發表那樣熱情洋溢的社論，“從年幼的時候 起，我們就覺得美國是個特別可親的國家。我們相信，這該不單因為她沒 有強占過中國的土地，她也沒對中國發動過侵略性的戰爭；更基本地說， 中國人對美國的好感，是發源於從美國國民性中發散出來的民主的風度， 博大的心懷。……這一切以心傳心的精神道德上的寄與，是不能用數字和 價值來計算的。中國人感謝着‘美麥’，感謝着‘庚款’，感謝抗戰以來 的一切一切的寄贈與援助；但是，在這一切之前，之上，美國在民主政治 上對落後的中國做了一個示範的先驅，教育了中國人學習華盛頓、學習林 肯，學習傑弗遜，使我們懂得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中國需要大膽、公正 、誠實。……我們相信，這才是使中美兩大民族不論在戰時，在戰後，一 定能夠永遠地親密合作的最基本的成因。”

　　這種親美敬美的心態在毛澤東等早期中國共產黨人身上是一以貫之的 ，即使後來中美交惡，那也是冷戰——世界範圍內的人類思想意識形態對 立的宿命的需要。據公開的材料披露，20世紀50年代，毛澤東等人對美國 現代化的成就是作過深入了解的；在對金門炮戰的日子裡，毛澤東對美國 的態度也極為看重。冷戰時期的中國不僅一度學習蘇聯，還曾全民狂熱地 希望“超英趕美”。70年代，毛澤東在把全中國引向仇美恨美二十多年後 ，幾乎以自己一人之力打開了與美國交往的大門，他對前來中國的尼克松 總統說，總的來說，我這個人愛放空炮，愛說大話，例如打倒美國帝國主 義，就是算不得數的。80年代，鄧小平在強調對外開放時，明確說，我們 講對外開放不是對南斯拉夫開放，不是對非洲開放，不是要向它們學習， 而是對美國開放，向美國學習。因此，說中國人認為美國恨中國不一定準 確，至少這種看法太空泛。雖然，的確，中國人，尤其當前有一些中國人 認為美國人是恨中國的。甚至我也這麼認為。當然我跟狹隘的民族主義者 們的看法是有區別的。我在這篇文章里談論的正是這樣一個複雜的中國人 心目中的中美關係。

　　二

　　哲學家余英時教授曾以為中國人對待美國的心理是嫉羨交織，相當長 的時間裡，這一評語被當作中國人的普遍心理。它的意思是說，中國人一 方面是羨慕美國的強大，美國的發達繁榮，另一方面又嫉妒美國的強大， 嫉妒美國的世界領先地位。這是一種自以為曾強大過的弱國民族的病態心 理，是一種自卑心理。它反映了中國人無視任何理想價值原則一心想出人 頭地的願望。必須承認，在毛澤東時代之前或之後，中國人是有這種心理 的。這也是東方民族的心理。因此，一旦發生小小的事件都會刺激起這些 民族的自尊心或說病態心理，例如，40年代美軍強姦北京大學學生沈崇而 激起全國示威遊行，今天美軍在沖繩的惡行也動輒激起日本國民的抗議。 而事過境遷，無妨這些民族的機構和個人對美國的亦步亦趨，摹仿學習。 日本是不用說了，她對美國的態度幾乎可用中國的一句成語“俯伏稱臣” ；至於中國，向美國駐華使館抗議的中國學生也會在幾天后出現在使館前 申請去美國的簽證。這一切都雄辯地說明，美國仍是中國等東方國家相當 長時間裡羨慕的對象。

　　雖然改革開放以來，相當多的中國人去過美國，對其嫉恨或以為自己 客觀的中國人回來告訴自己的同胞說，美國不是天堂，但這仍無視大多數 中國人把美國當作天堂，也無妨那些在回國後演變的愛國主義者或民族主 義者們仍要一趟趟地去美國。80年代中國民間流行一順口溜，其中說中國 的青年女子選擇結婚對象，第一等的嫁美軍（嫁給美國人），第二等的嫁 皇軍（日本人），第三等的嫁國軍（台灣人），第四等的嫁偽軍（在外資 企業工作的中國人）……可見，美國人在中國人心中的地位是極高的。中 國的老百姓對美國是崇拜的。年輕的經濟學家於傑先生乘坐北京的公共汽 車時，遇到一中年婦女感慨中國無休止的而又胡亂無章的道路建築，年復 一年地拆了建，建了再拆，她說，美國人真是了不起，把我們中國叫拆啦 （CHINA），我們可不就是在拆這拆那嗎？90年代以來，中國的青年學生畢 業後的重要出路是去美國，那種精神，簡直可以說是砸鍋賣鐵也要去美國 ；北京的新東方學校因為辦去美國的學習培訓班而名揚世界，它今年春天 的招生名額早已供不應求。甚至“黨和國家領導人”，也以自己去美國一 遭為大事幸事。王震在不得理由去美國的情況下，以看病為由去看了一次 “西洋景”；胡喬木則為去美國，慎之又慎地對待自己在美國的演講“為 什麼中國選擇了社會主義”。現在的中國最高領導人江澤民一度與比爾克 林頓總統關係密切，他自己和相當多的中國人一定以為有“我的朋友比爾 ”這樣世界霸主的“夥伴關係”而“與有榮焉”。

　　這一切都在表明，美國仍是中國學習的榜樣，美國仍是世界最發達的 國家，美國仍是人類已知的社會制度里最好或說最不壞的制度典範。

　　那麼，為什麼反而會有中國人認為美國恨中國的現象呢？簡單地否定 這些中國人或這種現象無濟於事。例如，前面說這些中國人是出於嫉恨或 自以為客觀就過於簡單，它只是出於社會心理學的考慮，遠未顧及國家利 益、民族文化、國際關係學等角度的觀察；還有，前幾年《中國可以說不 》一書出版，外國人多以為中國人都在搖頭說不，我們可以否認說，不， 你們認識的中國人可能在說不，我們中國人並不全這樣。但是，我們不能 否認這些人的存在。甚至公正地說，這些人，這種現象反映了中國的進步 和發展。

　　一切都是緣於中國的改革開放和世界範圍內冷戰的結束。

　　中國的改革開放帶來的效應是前後雙重的。最初，美國的發達現實給 中國人的印象是“震驚”，活生生的現實，直觀的勿用任何理論言辭標榜 就給了中國人全面的“文化衝擊”和“心理征服”。中國人迅速擺脫了毛 澤東時代那種“合群的自大”心理，擺脫了自欺欺人的與美國對等甚至比 美國優越的空洞想象。中國把美國等西方國家當作自己的老師，希望迅速 學會老師擁有的幾乎一切：財富、文明、生活水準和生活質量……。中國 的經濟體制改革和對外開放，激活了國民的創造性，自下而上的制度創新 和自上而下的制度轉軌使相當多的個人、家庭、社會集團、社會階層獲得 了利益，外國資本和技術也大量引進，社會活躍了，市場繁榮了，中國的 經濟增長率近二十年都居世界第一。這蒸蒸日上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給 了中國和中國人極大的信心，中國人甚至一度以為，曾經想也不敢想的民 主自由，也會在經濟的增長順利獲得。中國人還曾認為，美國等西方民主 國家對中國是有善意的。鄧小平在冷戰思維的定勢里，仍脫出流俗，作出 了世界大戰近期打不起來，國際環境有利於中國埋頭建設的論斷。中國人 認為，在和平的國際環境裡，美國對中國的友好將使中國擁有美國幾乎擁 有的一切。用我們習慣的話說，那時的中國和美國西方的關係是學生和老 師的關係。學生仰慕老師，希望獲得老師的人生境界。

　　但是，師生的交往久了以後，理想的、遙遠的就為現實的功利的關係 取代了。貿易的發展也帶來了貿易的磨擦。市場、資本、技術，老師並不 是無條件無保留地給予，甚至也同樣在爭奪。美國因此從一個遙遠的供中 國摹仿的理想對象變成了一個現實的競爭者。中國人的民族認同在這時得 到了強化，現實遠非完美，美國確實強大繁榮，她的任何東西都對中國構 成了威脅挑戰，同時又是吸引。中國人想要市場、資本、技術，但自己的 市場裡反而是美國在為所欲為，美國的形象符號在各個領域裡占領中國， 從可口可樂到好好萊塢電影，從迪斯尼樂園到時代周刊文化，從軍事、政 治、經濟等硬實力到新聞、娛樂、文化等軟權力，中國幾乎都為美國羅致 跟隨過去了。資本也為美國吸引過去了，技術也賣給了美國，甚至中國優 秀的青年菁英，中國漂亮的年輕女人都為美國吸引過去了。

　　何況，經濟並不能使中國過上好日子，尤其未能決定中國是否獲得民 主自由。中國雖然號召揚棄了馬克思主義，但是經濟決定論的思想仍影響 了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從而也註定他們一旦失望就會歸咎於世界。直到今 天，相當多的中國知識分子仍認為，金錢裡面才能出民主，經濟決定政治 等上層建築。當中國人發現“硬道理”（鄧小平說，發展是硬道理）的經 濟增長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安全、舒適、自由時，他們就怪罪美國，是美國 把他們原有的社會生活打破了，老左派們? �叹他们“失灯A暮玫賾�”（�?迅語），新左派們則懷念毛澤東時代的中國社會如何自立如何制度創新， 民族主義者自然更是仇恨美國。

　　何況經濟的發展也確實使中國社會出現了嚴重的社會不公正問題，政 府官員以權謀私、貪污腐化等問題。個體乃至集團和社會階層的抗爭被鎮 壓後，八九事件算是中國由極權主義國家向專制主義國家轉型的標誌性事 件，由此，極權主義下社會個體相對的平等地位所掩蓋的人的生命不被尊 重突出出來了，專制主義下的個人財產乃至生命不能得到保障，個人不能 免於匱乏和恐懼就成為社會最嚴重的問題之一。

　　機緣湊巧，八九事件後世界範圍內的冷戰也結束了。意識形態的對抗 成為了歷史。兩大陣營的對立鬥爭為民族國家的和平共處取代，而國家間 的交往、競爭也就更多地落實在和平與發展、民眾的生活福祉和人類的自 我完善等問題上。中國轉型期間對民眾的暴政，中國專制政治文化生活里 的對於生命的踐踏，理所當然的得到了國際社會那些自由民主制度相當成 熟的國家和人民的注意、同情、試圖有所表示和解決。在冷戰情形下，西 方民主國家很少把人權當作批評社會主義國家的武器；冷戰後，人權成為 西方民主國家評價國家發展的最重要的標準。原因也正在於此。

　　美國對中國的人權狀況的關心自然在中國遇到了反彈，中國政府指責 美國想搞和平演變，想搞垮中國，冷戰之後仍對中國實行冷戰思維；中國 的部分民眾和知識分子也指責美國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寬”，經官 方的渲染，美國確實在很多場合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例如銀河號 事件，美國讓李登輝訪美事件，美軍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事件，中美 撞機事件，等等。這種中美之間的爭執在中國演變成複雜的中國人的對美 國的態度，已遠非余英時教授所說的那種心態。

　　社會心理學當然可以告訴我們，中國人作為弱者，認為強者的美國看 不起自己甚至恨自己，這種心理算是正常的。中國自古以來的文明優越感 始終不能平等對待其他民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中國人而言， 他人要麼是自己的主子，要麼是自己的奴隸。以己心度他心，那麼美國等 西方國家也一定不是平等對待自己了。中國是弱者，所以覺得強者美國看 不起自己；中國又是“發展中的大國”，感覺自己快要成為世界強國了， 所以覺得強者美國一定恨自己。用中國人自己的話，一個強大的人不會容 忍鄰居家由窮弱變富強，他一定會想辦法削弱後者。

　　國家利益學說也承認，任何國家的對外政策根植於國家利益。雖然中 國的學者樂於討論美國的外交哲學有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之不同的表現， 有擴張主義和孤立主義之不同的結果，但人們就此恍然大悟，美國對待中 國，根本不是出於善意，而是老師極端地仇恨學生，生怕學生比他強。何 況美國人自己對中國也一直在“圍堵”和“接觸”的策略上爭論，讓中國 人覺得美國確實不是她自己標榜的道德高尚。

　　據說，從地緣政治學的角度看，中國與美國的關係也是微妙的。美國 不願意看到中國在亞洲具有主宰地位，她寧願幫助日本、印度，在中國的 鄰居中玩平衡。日本、印度不願意看到中國強大，自然與美國一拍即合， 美國也達到了削弱中國，長期主宰亞洲的目的。

　　總之，中國官方的指責、媒體的渲染、部分知識分子投機於民族主義 情緒而作的分析，使相當多的中國人覺得，無論中國怎樣，美國都看不順 眼。走社會主義道路遭到美國的仇恨（亡我之心不死），走資本主義道路 也會遭到美國的嘲笑甚至惡毒地肢解（俄羅斯就是一個例子）。相當多的 中國人甚至被告知，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有一個反華集團。美國也有 一個長遠的削弱中國的戰略。美國為什麼恨中國，因為中國太大，中國的 歷史太悠久，中國的文明太偉大，中國是不聽她的話的最大的發展中國家 ，中國不承認美國為首的國際秩序，所以美國千方百計地要害中國，要遏 制中國，道理還不明顯嗎？

　　中國人認為美國恨中國，這實在是一個自作多情的鬧劇。以我個人的 淺見，以中國之積貧積弱，美國不會把中國放在眼裡，美國不會把中國當 作對等的對手；以中國之落伍於人類文明主流，自絕於自由民主的全球化 的國際大秩序，美國也不會有什麼嫉恨。同時，以美國之開放，美國也不 會有什麼肢解中國的長遠的戰略，大陰謀。四年一屆的總統選舉，蕭規曹 不隨，除非是涉及到國家文明命運的你死我活的鬥爭，如冷戰，小布什政 府完全可以讓克林頓的努力付之東流。克林頓和江澤民至少表面上近乎親 熱的中美大國夥伴關係，完全會在小布什的一篇演講里進入歷史，這裡又 有什麼戰略，又有什麼陰謀？

　　那些指責美國有冷戰思維的人應該設身處地想一想，也許正是自己固 執地擁有冷戰思維。美國人確實娶了中國年輕貌美的姑娘，美國人甚至還 去非洲去干涉過，可是中國的北京人上海人? 玫酶胰⒐籩蕕墓媚錇穡恐泄?人為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的華人受歧視說過一句話嗎？中國人為自己的 生命在本國都不受尊重說過話嗎？在一個無序的國際社會裡，有一個願意 名利雙收的美國警察總比沒有警察維持秩序要好，美國有私心也沒什麼不 好。美國確實為自己的國家利益着想，但她無意去傷害哪一國人民的感情 ，她努力的也還是要各國的人民生活有所改善。她真正具備了全球眼光， 她每年的人權報告對世界各國各地區均有考量，這胸懷本身即說明她願意 對全球和人類盡一些責任，她用全球普適性的價值原則、人類倫理的底線 共識、具體的數字、活着的生命敦促各國人民和政府向善。中國政府一再 說自己泱泱大國氣度，卻小家子氣地發布《美國的人權報告》，這作法使 我這樣的熱愛國家的公民都覺得沮喪。

　　三

　　但是，中國人認為美國恨中國，這現象正在美國政府的政策變化下由 鬧劇變為悲劇。自小布什上台以來，伊拉克問題、馬其頓共和國問題、中 美撞機問題，以及NMD問題，使世界都明白了美國確實對中國有想法，確實 把中國當作一個對手，一個假想敵。據說，美國沒有敵人就睡不好覺，她 就愛鬥爭，逗敵人玩兒，而且敵人能力不行還讓她覺得沒有快感。中國的 條件，正適合俄羅斯之後作為她仇恨並要打倒的對手。

　　美國人究竟想幹什麼，小布什究竟要做什麼？他們想主動地推動中國 的演變，還是就此與中國絕緣，讓中國人自生自滅？用中國人的話來說， 在發達國家俱樂部里，美國不理睬有沒有中國一份，美國也不關心中國是 否接受文明世界的普遍價值。以美國為首的國際秩序，國際大家庭不想費 力地帶中國玩了，中國仍是一黨專權的國家，中國政府並不代表全中國人 的利益，中國政府的行為不可確定，不好信任，其行事“匪夷所思”，跟 中國政府對話都很困難，更不用說吵架。日本雖然經濟上老吵架，但政治 上基本上可以信任，中國則不同，雖然經濟上老給美國好處，但政治上說 翻臉就翻臉。用國際社會安定的語言，中國是一個野蠻的流氓無賴的國家 。那麼，就讓中國人在暴政下生活好了，就讓中國的暴政機器正常運用轉 好了。

　　這就是我說的悲劇。因為如前所說，以為美國恨中國的中國人只有一 少部分，只是一些極端的民族主義分子。公正地說，中國還沒有民族主義 者，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天下主義觀念占主導的文化民族。中國與其他周 邊民族的關係奉行的乃是一種朝貢體系的國家關係，在這種關係裡，人們 關心的多是文化的交流，很少以貿易來主宰並實行殖民擴張。在文化的意 義上，中國人也奉行有教無類的原則，只要周邊地區接受中國的文明，中 國人就覺得大家是一家人，所謂“四海一家”“天下一家”，主權觀念是 中國人難以理解也難以接受的，只是在與西方國家打交道之後，中國人才 意識到主權觀念的重要性。但很難說，中國在近二百年來西方列強所施加 的民族屈辱里會有真正的民族意識的覺醒。中國人移居西方以後，基本上 被當地所同化，而很少保持自己所謂的民族特色。西方人眼裡的中國人之 不被同化，只不過是表面的符號，例如中國人過春節、放鞭炮、貼春聯之 類，骨子裡中國人是沒有什麼確定的信仰的。這導致中國人個體的極為開 放的心態，他們每個人缺少大的民族認同，他們到了外國，願意虛心地接 受外國人的一切。從另一方面看，這種無“正信”集體無意識也是虛無的 ，接受外國的一切也不表明中國人對另一種文明的皈依。不如說，中國人 表現了非凡的世俗品質，正如中國人曾一度同化了周邊蠻族一樣，中國人 之為西方所同化也不過是很平常的事。

　　那麼，為什麼在近年來中國會出現所謂的民族主義者？嚴格分析起來 ，他們不是民族主義者，他們只是利己主義者，他們甚至沒有長遠的想法 ，他們只是在權力和市場裡，覺得民族主義的旗號可以獲利罷了。例如， 有着所謂民族主義傾向的學者拋頭露骨面的機會較多一些，有着所謂民族 主義觀念的著作獲利也較大，《中國可以說不》《超限戰》《全球化陰影 下的世界地圖》等在中國都名動一時，有的書掙的錢使作者都發財致富了 。所以，從中國人的角度看，民族主義者，更像是在演戲一樣。

　　但美國的行為卻使這些戲劇或鬧劇變成悲劇，那就是，越來越多的事 件使中國人覺得自己為國際社會所孤立，使中國成為國際社會動輒指責教 訓的對象，這觸動了中國人最起碼的民族自尊心。少數的民族主義者的叫 囂得以順利強化社會的公眾心理，在這種集體的顯得悲壯的氛圍里，沒有 多少人敢於訴諸正常的理性，去大聲說，我們需要美國，我們需要美國的 幫助，美國的示範。反而投機者有了利用民眾跟美國周旋的機會。在中美 對抗的時候，我們也許遍尋中國國內，要找到親美的親自由民主的人士都 較為困難。

　　為什麼美國的作用很重要？因為我們說過，美國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印 象是? 嗝粗匾�，荚~姑褡逯饕逭咼且渤腥廈攔�是中国的栗rΓ�所疫\�们�?責美國也只是對中國人說，鮮Σ桓呱校�学生应该好好学狭T庖壞恪Ｒ殘?從美國人的角度看，正是覺得中國人恨美國，才導致美國那遏止孤立中國 的一系列行為，這又加劇了中國人覺得美國恨中國的認識。這種相互不信 任導致的惡性循環產生的悲劇將極為沉重。

　　從中國最早去美國留學的一代人，到毛澤東，到今天的中國青年，中 國人普遍地承認美國在現世生活方面是中國的老師，學生不一定稱心如意 ，但老師如此器量，也確實加劇了中國作為一個學生的不滿乃至實用功利 主義。

　　美國人必須意識到，無論他們怎麼想，無論他們有無戰略，抑或他們 只有暫時的政策，他們的作法強化了中國人心裡美國恨中國的想法，並最 終導致兩國的如同冷戰那樣的對抗。

　　中美對抗，也許是文明史上的大悲劇。除了冷戰期間的口頭上的叫囂 ，中美兩國交往以來少有短兵相接的對抗，多是美國把一個文明的活力傳 導給中國這樣古老的文明。政府間的不信任產生的國家政策行為，只能讓 中國人民遭受苦難。現在，中美對抗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已經有人在預言 中美幾年內必有一戰了，這實在讓人憂心忡忡。要知道，一旦對抗真正發 生，那麼中國方面投入的將不止是一屆政府，不止是幾個民族主義者，可 能還有中國最優秀的精英分子，甚至中國數千年的文明。預言家們預言的 文明的衝突將真正成為現實。一個文明與另一個文明對立乃至隔絕的後果 是什麼，伊斯蘭文明已經悲壯地證實了，我們難道還需要美國文明和中國 儒家文明再來演習一次嗎？ (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