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海軍噸位世界第九，卻從不曾擊沉敵人一艘艦船，這的確是個奇蹟。前兩天剛把姜鳴的《龍旗飄揚的艦隊》讀完，不消說，當然很鬱悶，想寫點東西，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本來想擠兌一下《甲午風雲》靠造謠給祖宗臉上貼金，好像如果奸商不往炮彈里摻沙子北洋艦隊就能打贏似的，但也覺得無趣。再一個，鄧大人居然在自己艦上養寵物，這也是世界海軍史上的奇聞。

太多的人說過太多的話了，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只是想起來，我一向喜歡跟人吹噓說我老家在膠東海邊。這話倒也不假，老家那個村子，距離海岸線也就十來里地吧。但我在那裡生活的時候，卻從不記得鄉親們談論過大海。我們是農民，典型的農民。農民的記憶，都是來自內陸方向：土匪、八路、日本人。劉公島離我們實在算不上遙遠，但沒人有興趣知道那裡發生過什麼事情。

由此我不免想到，中國雖然號稱有一萬八千公里的海岸線，卻並不是一個對海洋感興趣的國家；只要從海岸線後退幾里地，海洋就跟人們幾乎毫無關係了。這似乎是《河殤》的陳詞濫調，但《河殤》的確有他的道理。

論者總在喋喋不休，說中日兩國海軍同時發展，結果卻天壤之別，有政治制度的原因，有訓練水平的差距（似乎愛國者們特別喜歡引用北洋艦隊大炮上曬褲頭的例子），有戰略戰術的失誤，等等。但是我想，僅憑這些就足以導致北洋艦隊全軍覆沒卻無法擊沉日軍一艦嗎？哪怕擦槍走火，幹掉它一兩艘也不奇怪吧。北洋艦隊的表現，完全像是被圈起來等待屠宰的羔羊。

我想這首先是個傳統問題，中國人就不會打海戰，沒這根筋。北洋艦隊曾經很認真地考慮過請洋人來當海軍司令，這說明他們也不乏自知之明。丁汝昌是陸軍出身，並不諱言自己不習水戰。但朝廷也是實在無人可用，丁雖然戰敗，卻找不到人頂替他，被推薦的人更是百般推託不受。

日本海軍一向有兩大特點，一個是偷襲，一個是不宣而戰，我看倒也不完全是他們道德低劣，實在其老祖宗倭寇就是這個傳統。傳統這東西，有時候你硬要去找不免說不清道不明，真正事到臨頭，自然而然就會照樣去做。這個自然而然，我想就是傳統的本義吧。無疑中國人缺乏海戰的傳統，平常照式練得再熟（北洋艦隊曾經兩次大閱，那也堪稱陣容整齊彈不虛發），真打起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黃海海戰雙方的陣形歷來為一大公案，過去認為北洋艦隊在陣形上吃了大虧，近來又有翻案的，認為一字橫隊未必不是兩路縱隊的剋星。軍事上我是文盲，陣形可能會決定海戰的勝負，但想來總不至於導致如此懸殊的戰鬥結果吧。英國海軍最善於搶占上風頭變換有利於己的陣形，法國人每次都戰敗，可是也把納爾遜打死了啊。我猜想根子還是在傳統上，中國人沒有海軍傳統，根本不知道海戰是什麼回事。據說當時中國的海戰理論，還停留在明朝俞大猷的“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少船，多銃勝少銃”這種搭積木的認識上，而俞在總結此道之前，則用了“無他”這個詞，也就是說再沒什麼高深的了。也許北洋艦隊排出一路橫隊並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失誤，但問題在於這個橫隊裡邊，勇敢的沖得太快，而膽小的不免步伐太慢，這樣一來，到底還算個什麼陣形，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打仗這回事，恐怕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同樣勇敢，這也不現實，因此才要求步調一致。中國人在陸地上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孫武為此還斬了吳王兩個姨太太，但放在海上就忘了，不交點學費是無法長記性的。我想這也是缺乏傳統的遺憾吧。某種意義上說，傳統不就是交過學費拿到收據的意思嗎？天生神武是很少見的，羅馬人也要在坎尼向漢尼拔交足了學費才天下無敵的。

海戰中國打不過日本那可一點都不冤，這跟政治黑暗什麼的有關係，但我想關係肯定沒有我們一向想像的那麼大。我們似乎習慣於把一切失敗都直接推到政治黑暗上去，這倒省事。日本人就是海盜出身，不當海盜了也要出海打魚，而我們中國人無非老實八交的農民，歷史上最出名的海盜鄭成功他爸，我猜想大概還是受了日本太太威脅跪搓板兒的緣故。我們也有漁民，但朝廷為了切斷台灣鄭氏與內地的聯繫，三令五申不許片板下海，有限的那麼點漁民也大都改行當農民了。一個國家對海洋如此充滿敵意，那麼他的海軍在海洋上表現差勁實也是情理之中。有些東西是操練或者學習不來的，很多家長不是嘆着氣說兒子嗎：看來你不是念書的料。中國人就不是玩海軍的料。也許以前是過，張世傑、鄭和的艦隊都還不錯，但後來的確是忘光了，忘得乾乾淨淨。這男人老不做愛還容易陽痿呢，何況打仗。後來西班牙銀幣“鷹洋”在東南沿海特別受歡迎，西班牙人一年一度乘着貿易風從墨西哥那邊帶着大把鷹洋過海來，在馬尼拉與中國商人交易，當時中國海船並不比西班牙人的差，但沒有人想到直接駕船去墨西哥做生意。這些年倒是有人考證中國大帆船去過墨西哥，居然是無比費力的一門學問。

我看海軍強國的傳統，從根兒上找，無非做貿易或者當海盜。當然這兩樣也並非涇渭分明，往往剛才還是好好的商人，翻臉就成了海盜。威尼斯海軍強是因此這個城市人人做買賣，說不定哪條船上就有你的股份。英國海軍強，主要是當海盜的功勞。人家西班牙人靠搶印地安人致富，英國人卻靠在海上搶西班牙人發財，而且是拿着國王頒發的許可證去搶。把西班牙人搶急了，派無敵艦隊過來，一戰打出個海上第一強國來。還有荷蘭人，大概也順便搶搶西班牙人，但海軍強主要還是靠海外貿易的根底。當時荷蘭就百多萬人口，卻幾乎人人都是水手，平常做生意，打仗就是海軍，所以能夠跟英國人在海上拉開架式打三次戰爭。

總之，要想海軍表現好，要麼得有出海做生意的傳統，要麼你得當過海盜。南宋外海貿易了得，所以他的海軍就好，陸地上都打光了，但海軍還撐着，連最後一任皇帝都是跳海而死。宋是個很邪門的朝代，市民社會和海外貿易都堪稱發達，實為中國歷史上的異數。南宋有的港口城市，行政長官乾脆就是阿拉伯人。

相反，那些沒有這種傳統的國家，搞海軍就異常吃力。土耳其是靠收編海盜跟基督徒打海戰，打贏的次數很少；俄國的海軍，基本上是跟誰打就被誰消滅，前蘇聯海軍據說強，但沒實戰檢驗過。總之吧，交學費的不光我們一家，而且交了學費都未必拿得到收據，要是你沒有做生意或者當海盜的傳統的話。如此看來，不要說現在的中國海軍還不行，就算將來裝備很行了，只怕還有交不完的學費呢。

最後說一句，北洋艦隊平常打靶彈無虛發，但戰後有人透露，那都是事先排好浮標算好碼數的結果，只要把大炮的瞄準刻度調到相應數值，自然百發百中。但願我們今天的軍事演習不要再這樣糊弄軍區司令甚至軍委副主席了。但從每次軍演皆盡戰果輝煌的慣常報道，卻使我不得不產生這樣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