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該多看幾眼隊長，因為就是這個人做的這個決定，讓她逃脫了即將到來的厄運。

　　朝韓互相炮擊了，就在一周多前，兩名韓國戰士在炮擊事件中死亡，一個22歲，一個20歲。當我把這一消息告訴傅紫華阿姨時，她沉默良久，而後，電話那頭傳來幽幽的嘆息。

　　傅紫華經歷過抗美援朝之戰，遭受過美國飛機空襲，眼睜睜看着戰友們血灑疆場。這次炮擊事件，讓她回想到1953年的那個春天。

　　春天是什麼概念?寒風中帶着些許暖意，凍土裡攜藏一絲生機。這一年，入朝作戰的她見識了另一個春天。山頭上是被炸彈幾次掀過的浮土，瘡痍的大地上稀稀拉拉開着一些金達萊花。冷，徹骨的冷是高於北緯38度的地域給她的，也是這次戰爭帶來的感覺。

　　指導員早起講話，內容與前幾日一致：最近營地周圍有特務活動的跡象，文工隊的營地在山坡上，比較容易被特務盯上，大家要小心，儘量在自己的掩體旁練習。

　　“小傅你過來一下。”是隊長的聲音，“小W身體不舒服，你替換她去排一下《俘虜美國兵》的舞蹈。”她點頭應諾，走到舞蹈隊員中間。她應該多看幾眼隊長，因為就是這個人做的這個決定，讓她逃脫了即將到來的厄運。

　　18歲的她性格單純。“收復台灣”備戰期間，部隊夜行軍至福建。她嫌白天睡大覺悶得慌，邀了倆夥伴，瞞着隊長指導員就出去玩了一下午，回來後才知道部隊夜行軍就是為了躲開台灣飛機的空襲。她們端着小命出去一下午又端着回來，簡直就是個奇蹟。

　　等到指導員講話時，美國的一個飛機編隊已經起飛……

　　懵懵懂懂的她隨着舞蹈隊，從坡上駐地下到山溝里的一個小房子。山溝是師部駐紮的地方，房子是師部專供開會用的禮堂。禮堂非常簡陋，十來棵被伐倒的樹，排列起來，削平頂部，就成了會場座位。黃土堆砌出個小平台，拍實了就是舞台。她站在舞台上，看着充任觀眾座位的樹幹，覺得蠻有意思。

　　飛機編隊已經從山的那一面緊貼地面飛了過來。因為飛機在山背側，並且飛得低矮，所以在山這側的她和戰友們全都聽不見。飛機編隊開始拉升，越過了山頭它們就會迅速俯衝、投彈。

　　“我們這個舞蹈，講的是咱們部隊打了勝仗之後，抓獲了一個美國俘虜兵的故事。動作比較簡單……”她認真聽着，她擔心自己頂替不了戰友先前演的角色，也擔心自己要去演美國鬼子。

　　“來，我們先把台位走走，讓小傅先看看……”

　　“嘭、嘭、嘭……”美國飛機開始轟炸，炸彈順着山坡一路投擲，炮火硝煙向着山溝迫近。她正向大樹幹走去，轟炸聲音來得突兀，她一時間還未察覺，後背忽然就給人狠勁兒推了一把。咕嚕一下，她就滾到了兩個樹幹之間。

　　“美國鬼子來轟炸了!”

　　“大家快隱蔽!”

　　“快點快點!”

　　……

　　戰友們的叫喊聲在爆炸聲中穿透。她躲在兩棵大樹中間，緊緊貼住地面，倚住樹幹，她真想把自己整個人都嵌進樹幹里。那一刻，人已經完全忘了害怕忘了恐懼忘了瑟瑟發抖，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周身器官感應完全失靈，只有耳朵把外面的信息傳遞進大腦。她非常清楚地聽着敵人投擲的炮彈，一顆接一顆，一顆比一顆臨近山溝，接近禮堂，迫近自己……

　　“嘭、嘭、嘭……”一顆炮彈扔在了機關簡易澡堂，夷平了澡堂也炸塌了禮堂的一大半。這是距離她和她的戰友最近的一顆炮彈，直線距離僅4米左右，好在是燃燒彈，焰火翻卷着赤舌，將禮堂茅草頂吞噬。飛機呼嘯飛遠，她和另外7個戰友從地上爬起來，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呆在原地。照作戰預案，他們應該立刻找到就近的防空洞、掩體、避彈所、坑道隱蔽起來，因為敵人的編隊轟炸是第一波剛走，第二波、第三波馬上來臨。可那時，大家都傻了。

　　一個機關幹部看見他們，撕裂着嗓音大喊：“你們還傻站在那裡幹什麼?快點過來，我們這裡有坑道。”戰友們拾回魂魄，慌忙跑去隱蔽。

　　她和她的7個戰友是幸運的。與此同時，山坡上的文工隊營地卻是一番慘烈景象，30人的文工隊，一下子犧牲了11人。

　　將近60年過去。她淡了快板，淡了歌唱。只是那個春天她記憶猶新，那些灑在花瓣上的血滴像是金達萊在哭泣。如今，又有兩名軍人的鮮血成了花的淚滴。

　　金達萊何時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