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联美抗苏
毛泽东忘不了与赫鲁晓夫的那次谈话。
那是一九五九年九月三十日,毛泽东和党政领导人要与赫鲁晓夫会谈。
赫鲁晓夫到达前,毛泽东散着步,悠闲地问警卫:“你说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
卫士认真思索着,希望给毛一个满意的回答。
其实毛不需要别人揣摩,也不必要回答。毛说:“不是人民怕反动派,而是
反动派怕人民。四年前,赫鲁晓夫就和阿登纳谈到一个话题:他们对中国的恐惧
和担心。他们为什么怕我们?就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怕。俗话说:硬的怕愣的,
愣的怕不要命的。他们不是有原子弹吗?放啊。如果苏修敢在中国放下两颗原子
弹,那就好了。你看我有没有办法治它!”
颐年堂里,迎来了赫鲁晓夫。赫鲁晓夫看起来充满热情、兴奋和高傲的尊严
。毛就是受不了这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当赫鲁晓夫以夸张的口气表示友好,并且
说些不连贯的俏皮话时,毛好象看出这种表情中所包含的不安和深藏的担忧。毛
泽东看起来则自然轻松得多。他就那样随便朝沙发上一靠,安详地等待开始。一
切准备都已经在一杯杯的浓茶和一支支的香烟中完成了。他胸有成竹。
会谈开始时候还算柔和。可是不久就谈到分歧。这时的赫鲁晓夫突然就象下
等演员突然找不到提词的人似的,烦躁不安,表情判若两人。毛泽东对赫鲁晓夫
那种粗暴蛮横、飞扬拔扈、咄咄逼人的老子口气不能忍受。尤其当他要求在中国
领土上安置无线电通讯设备以便联络他们在太平洋上的舰队时,毛看见了并且进
一步确认了苏联企图控制中国的野心。他瞧不起那种威胁。尽管赫鲁晓夫以撕毁
合同、撤走专家、逼还贷款相要胁,甚至拒绝上天安门参加观礼,这些都没有改
变谈判的结果。
谈判结束后,他对警卫说:“想压我们这个民族屈服!难道我们是那种没有
骨气的国家吗?他越是趁火打劫,我们越是敢顶!”
送走赫鲁晓夫,毛就去外地视察。
在南去的列车上,他看见的是龟裂的田地、荒芜的山坡和饿殍遍地的山东、
安徽,反复地感叹:“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啊!”他说的“人祸”,不是指领导
人的经济政策错误,尤其是他自己的错误决策,而是指的苏联。
十年过去了,中苏关系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加恶化了。苏联在中国边境陈
兵百万,说干就干,虎视眈眈。任何一方都可以说自己受到威胁而采取战争措施
。这等于将两把叉子叉在一起。美苏谈判一次又一次。任何一方想得到利益,都
必须牺牲点什么。欧洲、中国、东南亚、中东,总不会牺牲自己的东西。万一有
一天美国和苏联谈判,为了他们的利益而牺牲中国,那就惨了。毛泽东在分析形
势时多次表达了自己深沉的担忧。中国的核武器还非常弱小。那只不过是为了打
破核垄断。你有我也有,吓唬不着我。可是论实力,中国的原子弹远远不行。
游泳池里的毛泽东,要周恩来过去谈话。
周放下所有紧急的和不紧急的事情,急忙赶到中南海游泳池。
“今天不谈小事,只谈大事。只说不愉快的,不说好听的。”毛对周恩来说
。
周感到毛有非常重要的想法。他对主席说:“大事小事,面对现实,说心里
话。”毛展开地图,对周说:“你看看这个世界,大国、强国,不少哇!”周说
:“各自都有自己的绝招。”毛说:“你说说看,我们的绝招是什么?”
周说:“人民战争。谁来都得陷进去,是个泥坑。”
毛说:“人民战争嘛,倒也算个招。我们死上两亿人,他们就被拖完了。”
周说:“我们的人民懂得游击战争。毛泽东思想,学了这些年,深入人心了
。”
毛说:“那个作用不大,别人说得天花乱坠,我自己心里有数。人们要是相
信它,能变成暂时的热情,热情多少也能产生点实际作用。就这些。国际斗争呢
,就不同了。到头来还是靠实力,靠钢铁、粮食、武器、先进技术和人的知识水
平,这些又都需要钱。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我那年从北京回上海,鞋子在火车
上被小偷偷去了,就只好赤脚出火车站。后来章士钊老先生借给我钱,大仁大德
,救了我的急。人没钱不行,国家没有钱财也不行。没有钱,毛泽东思想救不了
毛泽东自己!”
说到这里,周恩来找不到头绪,不知下边说什么好了。
毛接着谈家常,说周有个好妻子。在叙述了自己感情上的难处后,毛万分痛
苦地说:“一句话:内外交困,焦头烂额。操他的娘!”
周恩来猜不透毛泽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得不虚晃一枪,大而无当地说:
“因为要探索新路子,没经验参考,难免走点弯路。平庸就舒服些,创造就有痛
苦,但是创造能调动热情。”
毛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将自己埋在烟雾里,看上去面目不清。
周怕坠入毛的泥潭,不敢恋战,想把话题转一下。
周恩来问道:“主席,你饿不饿?要不要加点夜餐?”
毛泽东兴奋地说:“要的。人是铁,饭是钢。没有物质基础不行。”
周要了毛爱吃的杂粮粥、辣椒和咸菜。
周漫不经心似地说:“无论怎么说,这三年忙于文革,生产受到影响。得补
上。”
他看看毛,毛点头承认。
周恩来以忠诚能干的大管家口气说:“你说过,落后就要挨打。现在有些家
伙要打我们的主意。苏联陈兵百万,说干就干,虎视眈眈。从历史上看,苏联是
扩张主义,几百年来把一个俄国变成这样大。俄国人欺负我们,是由来以久的。
珍宝岛事件不分胜负,事没有完,随时还会打。这是一。二呢,美国扶持台湾,
有机会就闹事,没机会就自己发展。三呢,就是日本。美国希望日本有一天能够
代理美国管理东南亚。这些都好说。我们都对付得了。我们舍得的东西他们舍不
得。可是我怕万一,万一美国有一天和苏联谈判,那必然是以牺牲中国为条件。
如果日本也来抢肉吃,那就不好对付。”
周看看毛,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周说:“是的,即使他们都来,又怎么样?斗个十年八年,我们还是要胜。
可我们的目的不是老领着老百姓打仗,而是要过好日子啊。我经常想象你所构思
的五。七指示,那个图景非常美妙啊!我们的群众要求不高。这个民族不是个很
看中物质享受的民族啊。”
“你说对了。”毛激动地说:“我想三年结束文革,现在都快四年了,还没
看见尽头。这样不行。除了国际,国内问题也越来越棘手。无论如何要解决,谁
拦都不行!现在的问题是干部,很多人经过文革以后,没有胆量了,与我的愿望
相反;还有一些人,在文革中学会了胡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和我的愿望相
反。”
周恩来附和道:“我们得创造一个时期的和平,以便进行有革命目标的经济
建设。”
毛沉思着,说:“这话题使我想起来一个人,一个管理和建设的人才。你说
是谁?”
周恩来对着地板机警地转动眼睛。他想了想,果断地伸出他的食指。
毛泽东笑着说:“对了,就是那个第二号走资派。你要过问一下他的安全。
绵里藏针,能屈能伸。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敢想而不虚妄,能干而不结帮。人
才难得啊!”
毛作了个让周恩来讲话的手势,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在这些不怎么样的邻居中,我们必须有所选择,建立不同类别不同层次的
关系。诸葛亮安居平五路,张良一曲破楚兵,都是历史故事。我们党的历史上,
这样的局面也出现过,甚至比现在更险恶,不是都过来了、胜利了吗?我虽然着
急,但不慌张。为什么?因为我相信一点,在战略构思和运筹上,主席是高手。
”
毛泽东说:“你一下子都推给我?”
周恩来说:“你当司令,我当参谋。”
毛泽东说:“那好,你今天就给我当好参谋。今天我们来个诸葛亮和周瑜的
方法。我们用一个动作,将整个计划表示清楚。我另外给你一张地图。”
周恩来说:“这是何必呢?你说就是了。”
毛摇头说:“不,我一表示,你就随上了。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老是随声
附和。”
毛泽东的话说到表象,但没说到实质。周恩来看起来是跟毛,实际上心里离
毛很远,很警惕。既然跑不开,他就必须关注自己的安危。为此,他必须顺从毛
的意见。在解放后的几次重大事件中,周恩来何曾有过自己独立的理念?大跃进
、反右、庐山会议、四清、文革,都一样跟毛泽东跑。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他
站在毛一边,通过了十六条。文革中的一系列政策性讲话,是周发表的。夺权风
暴、批判知识分子、作刘少奇专案组组长、清查五一六、打击造反派,都有他的
股。他愿意保护的那些贵人和名人,是军队和地方的诸侯等。对于和老百姓生死
攸关的政策,他或者漠不关心,或者说因恐惧而不敢关心。四九年以后,周恩来
除在一九六二年钢铁生产计划的马鞍形问题上遭到毛泽东的批评,其他都是跟毛
的。
周恩来一惊,但很快就笑着说:“可我没附和高岗、彭德怀、刘少奇他们。
”
毛说:“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你知道他们不行,成不了事。实践证明你是
对的。”
杂粮粥做好了。两人一边喝粥一边各自完成了思考。
两张地图放到一起,竟然是完全一样的表示:都在中、日、美之间划了一个
圈。
“老鹰和北极熊,谁更可怕?”周和毛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基本一致的意见
。
美国著名专栏作家杰克。安德逊在周恩来去世后写过:“美国人总是那么现
实!现实得目光短浅。抗战胜利时,很多美国人都把蒋介石看作中国的希望,只
要他讲话,就都蜂拥而至。那时我曾经对周恩来说过,很多人将苏联和中国共产
党看成铁板一块。周恩来说:不。因为地理上的接近,苏联构成对中国的威胁。
如果将来中国共产党掌权,将和美国保持良好的关系。”
不能容忍大国沙文主义的毛泽东,更是对苏联戒备有加。
一九六零年六月,周恩来率领中共代表团参加布加勒斯特共产国际大会。会
上,苏共围剿中共,周恩来奋起反抗。苏共攻击斯大林,周去斯大林墓献花圈。
后来周奉命回京,毛破例地到机场迎接。六八年八月二十日,苏联大军入侵捷克
,才真正使中共惊慌起来。次年,中苏之间发生了边境冲突,毛看见战火迫在眉
睫。那时中共的外交基础理论极其简单,一切反对苏联或与苏联有矛盾的,都是
朋友。
在周恩来主持政务中,一直坚持反对苏联。美国的前锋论坛报副社长Res
ton在访问中国以后说:“中共面临三个大问题。一是教育七亿人民,二是准
备和百万苏联军队打仗,三是将政权移交给第二代。”周恩来一九七零年同斯诺
谈话就明显表示了中国寝食难安的就是北方的苏联军队。周恩来有意利用毛的民
族主义心理,将中国的外交引导到白宫那边(见《文革的预谋者和发言人周恩来
》)。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多,谈得很投机。
那以后,周恩来奉毛泽东之命,开始了对中美恢复关系的试探。
一九七年八月十八日,中朝乒乓球比赛在首都体育馆进行。斯诺夫妇被邀
请观赏。可是因为事先他们已经有一个吃北京烤鸭的约会,不能去看表演了。这
本来是生活中常有的事情,尤其在中国,改变作息和约会,是常见的。但是这一
次不同。斯诺夫妇正吃着美味的北京特产,突然有人打电话说:“请你走一趟。
”
对于普通人,这可能是司法机关送达传票的语言。但是斯诺知道,这样的话
通常是说有人要接见他,而且是重要人物。
当斯诺走进那座漂亮的建筑物,看见了周恩来、董必武、李先念副总理、西
哈努克亲王和他那风韵绰约的妻子。叫斯诺感动的是,他们夫妇的座位是安排在
主人席位上,而不是客人的席位。
七十二岁的周恩来已经满头银发,但是精神依然不错。他上身穿运动衫,下
身是一件灰色长裤,白袜子,动作和眼神依然机灵,而眉宇间的精神却更加坚硬
,表情运用也更圆熟。
他先谈了美国的一大堆国内问题,是研究者的口吻,没有嘲笑和幸灾乐祸,
好象谈一个正在困难中的邻居。斯诺不知道周为什么谈这些。斯诺毕竟是美国人
,即使知道的不如周多,至少那是自己的祖国。周是作为中国政治领导人来议论
美国的。
斯诺问:“是不是你觉得美国国内问题严重,失去了在东方的主动性了呢?
”
周恩来说:“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问题呢。”
斯诺问:“如果中国寻求和解,是先找苏联呢,还是先找美国?”
就在这时,这个需要回答最严肃的问题时,服务员送来积分牌,比赛马上就
要结束。他们必须去和胜者握手了。主人和客人,喝完各自的咖啡。周对斯诺说
:“最后的这个问题,我们下次谈。我可没有把你当做客人啊!”这个意思说说
:虽然你是美国人,但是我们希望你站在中国的立场上,为我们中国的利益考虑
问题。哪怕就这一次也好。
十月一日,斯诺在庆祝会上短暂地见到了周,并告诉周,美国人提议重开谈
判。
周恩来那时说:“中国对此不感兴趣。”
斯诺诚恳地说:“但是有几个问题,我们不得不思考。一是从历史上看,谁
对中国的威胁更大,更实际。二是从现实情况看,和谁交往对中国的政治地位更
有利。三是从长远看,经济和技术上的交流与互补,苏联与美国,中国从哪个国
家那里能得到更切实的东西。”
周说:“你觉得美国在走下坡路吗?”
斯诺说:“就美国的意志说,是开放的,进攻性的,甚至可以说是贪婪的。
但是五十年代是这样,六十年代就不行了,七十年代在退缩。我说的是在亚洲。
他已经没有胆量招惹愤怒的八亿中国人。这个不是我一个人的研究成果,美国人
也这样叹息自己的黄昏。”
“难道苏联就敢随便招惹中国人吗?”周尖锐地问斯诺。
时间太短暂,周必须去参加另一个约见。斯诺没回答,会见就结束了。
十一月五日,人民大会堂福建厅。
周恩来又一次约见斯诺,两人进行了四个小时的谈话。
这次谈话,显然发生在周恩来和毛泽东的谈话之后一段时间。
“我告诉你一个重要的消息,中国现在愿意和美国进行一次秘密接触。”周
恩来说:“我们做事是讲道理的。一九六九年尼克松就职演说中提到,愿意和中
国进行谈判。如果华沙不行,也可以在北京谈。中国当时表示,欢迎尼克松派一
位特使来北京会谈。可尼克松没有及时回答我们的好意,倒是及时地入侵了柬埔
寨。所以,中国人得到结论:美国人说话不当真。”
“现在,”斯诺问:“门还开着吗?”
“还开着。”周说:“但是,关键是美国是否认真对待中国关于台湾的立场。
”
“其他呢?”斯诺又问:“还有其他障碍吗?”
“其他都是枝节问题。”周恩来干脆地回答,显得简洁而明快。
会谈就这些。斯诺整理笔记,并且删去那些估计不能说的话,将可以说的写
成一个很长的电报,交给总理审定。然后,斯诺将这个电报发到太平洋那一边-
-美国--他的祖国。
就在那个星期里,巴基斯坦总统叶海亚。汉将军到达北京,递交了尼克松的
信件。尼克松说:在他正式和中国打交道前,将授权一位特使先行访问北京,讨
论台湾问题。
又过了几个星期,毛告诉斯诺:“尼克松的特使就要到达北京了。”
斯诺的文章在美国《生活》杂志上发表,引起震动。他传达了毛、周邀请尼
克松访华的重大新闻。美国总统及其助手们抓紧研究这个举足轻重的国际大事。
处于对苏冷战时期的美国,正在努力寻求美苏之间的第三张牌。
七月九日到十一日,基辛格秘密访问了中国。
此后,形势急转直下,中国在外交上柳暗花明。
周在外交方面的经验、知识和风度,是中国领导人中少有的。他总是那样风
度雍容,机智风趣。周恩来信心十足而又谦虚有礼地进行着与毛泽东协商好的那
些步骤。他好象不是从艰苦的长征、上海地下斗争和延安出来的,这样的风度,
在别的中共领导人那里几乎看不到。周在谈话中常常扮演不同的人物,这使人觉
得别人都是角色,而他是作者。别人是演员,他是导演。即使在他仰视什么人时
,他的内心也仍然在那人之上。他是真正的贵族,一位全天候人物。
五十年代曾经担任过美国助理国务卿的沃尔特。罗伯逊说:“别看周恩来风
度翩翩,那是假象。他杀过了人,会若无其事地抽根烟就走开了。他是那种看起
来不说假话的人,但实际上他从来也没说过真话。他总是在演戏,而且叫你跟着
他哭笑。他既能对人热情周到,又能做到无情残酷。周出身于官僚书香之家,具
有贵族的血统。在文化上,他抛弃了传统的表面,但保存了传统的实质。”
任何一个强硬派得到毛的认可,周都会与之合作,但绝不是合流;任何一个
温和保守派得到毛的支持,周都会将之纳入自己的圈子。但如果危险来了,需要
抛弃这个或那个力量,他也会不眨眼地扔掉。如果还有价值,事后他会再想法拣
回来。周会顺水推舟,但不添油加醋。他知道怎么把各方面关系都弄得都很光滑
。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当他难受时,能尽量保持冷静。可是当他手中有了好牌
时,就会更加温文尔雅。
一个时期过去了,中国的困境得到缓解。
周给毛泽东打电话说:“事情进展顺利。现在我想去看看你。”
“没有大事,我不会找你。你呢?”毛说:“你现在找我干什么?”
周恩来说:“人家都有假期,就是我们没假期。要是年轻,老婆肯定得吹。
”
毛泽东说:“懂哲学的人,都没有良好的夫妻关系。康德不理解人们为什么
要性交,萨特不结婚,孔子的夫妻关系也一般。我也一样。有假期也不行。”
周恩来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们在电话中还谈到了性。毛泽东说到李商隐
的无题诗。他说李的很多诗歌被人看作淫诗,如雏凤胜于老凤声,如春□到死丝
方尽□炬成灰泪始干。他还说,有人将他的庐山仙人洞一诗也看成淫诗,周恩来
大笑起来。他和毛泽东,出身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在对待异性上也很不同。周的
性情是知识分子式的,不论外表多么刚毅,温情是始终存在,而且力图找到美好
的表达。毛泽东不同,他渴望美好的平等的爱情和热烈的性,但是他的无于伦比
的权威威胁了女人,即使真正有个女人要和他维持平等的感情,毛也不会容许。
他陷于传统政治与人类感情的矛盾中,最后只好走向性的消遣甚至性的虐待。他
一定想过:“既然你们都无法达到我的要求,我就只好把你们当做玩具了。”周
恩来则不然,他小心地保护自己心中一块美好的东西,身在地狱心在天堂,向往
纯情的女子和远离尘世的爱情。这个不同,两个人都互相理解。周恩来从不嘲笑
毛在性方面的放纵,因为他知道他的孤独;毛泽东也深知周恩来向往的小姐应当
是个什么样子,即使周有什么花花事,毛泽东也不会忌妒。他们在不同的山坡上
寻找不同的花朵。
他们谈得很多,很开心,彼此距离很近很近。
那是毛和周关系最融洽的时期,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合作。周恩来和毛泽
东不同
访问中国的法国人曾写道:“毛和周的关系那时非同寻常。我们和毛谈话的
时候,周居然在那边随便翻阅报纸,显然没有注意谈话的经过。不能想象,有什
么人可以在戴高乐面前这样做。”
在一次随便的聊天中,周恩来很动情地向毛叙述了自己的思想经历。他曾经
在游击战争问题上和毛泽东有相反的意见,但后来他知道那种路线不行。周认定
毛具有在当代中国社会中作领袖的独一无二的品质,因为他深深扎根于中国社会
,具有献身精神、创造性、中国式的个性和超人的魄力。
周的这些主动的内心暴露,获得毛极大的好感。毛坦白告诉周,他认定周聪
明过人、宽宏大量、有卓越的组织才能和在一蹶不振的情况下挽救局面的能力。
他尤其看中周的是那种忠诚和牺牲精神。毛说了一句叫周恩来胆战心惊的话:“
你好象没有当第一把手的野心。这个判断大概不会错吧。”
周诚惶诚恐地说:“如果我有值得称赞的地方,我承认,这是第一条。”
“你比我聪明。”毛泽东说:“谁当第一把手,谁最可怜。如果叫我再生一
次,我当哲学家,当诗人,不当领袖,坚决不当。”周恩来问道:“让蒋介石当
?”毛泽东说:“咳,谁想当谁当。”毛泽东以那种对政治和人类的弃绝口气说
:“谁当都弄不好。这个世界,操他的娘!无论谁管,都管不好。那时我因为年
轻,不服气,以为自己很行,上了主观主义的当。后悔晚了。”
两个人一齐哈哈大笑。
周恩来用那个融洽的气氛,忧虑地说到当时的四大危机:接班人问题,军队
内部的宗派问题,左派右派对国际国内政策认识的倾向性问题,以及战争危机。
毛、周都认为:形势发展比估计要快。中美关系的发展,使很多人跟不上。要迎
接新形势,把思想的混乱降低到最低限度。
毛说:“账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不管怎样,中国不会在地球上消失。
”
木已成舟,中美关系迅速发展。
三月十五日,美国取消了去大陆旅行的一切限制。
四月六日从东京传来美国乒乓球队应邀访问中国大陆的消息。
四月十四日,就在周招待乒乓球队时,美国宣布结束对华贸易的禁令。
五月十三日,美国住巴基斯坦大使转来叶海亚。汗的口信,中国反映积极。
高级会晤将在中国境内进行。尼克松读完这封信,马上对基辛格说:“这是二次
大战以来,美国总统收到的最重要的信件。”他们那天晚上破例喝了陈年白兰地
,为庆祝一个和平现实的新秩序的到来。
在这巨大的政治运作中,周恩来得了满分。
相反地,林彪却被中美合作这个突如其来的浪潮甩到历史的浅滩上。
当中国的马车向右拐弯时,林彪仍然一直前行,自个尔冲向危险的悬崖。
失败的政客往往后悔没能激流勇退,而得意的名士往往自诩先见之明。其实
,在所有行业中,政治的马车是最不容易刹住的。商人因为金钱的得失,可以在
一分钟之内中止合同甚至不再做生意,如范蠡。文人学士可以凭一时的血气弃笔
投戎或弃文经商,如班固。其他劳动行业间的互相转换也比较容易。唯独政治,
没有那么简单。
别的行业象是爱好,政治却象赌博。封建或类封建社会里,权力的涵盖一切
的功能对人的诱惑太大了,权力不仅是调动物质利益的最有效的手段,而且是一
切价值的参照。这个无处不在的东西成为唯一的硬通货,它换算一切,动摇一切
,建设一切。它甚至能影响人的思维,影响概念和逻辑。政治不仅是个人行为,
而且是集团行为。即使你想退却,你身边的人,你所在的那个集团不容许你那样
做。此即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在政治上没有撕杀到最后一口气而中途退场的,连敌人也不会理解。如果你
杀得对方片甲不留,他们倒会承认你。这种社会的政治机制的无层次性,不仅是
终身制的土壤,而且也是政治斗争残酷性的根源。谁上了封建政治的贼船,谁就
要拼杀到底,就象穿上了红舞鞋。到头来,胜利的精疲力尽,失败者血肉模糊。
尽管林彪已经意识到危险,尽管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不好,甚至开始向往平静
的平民生活与天伦之乐,但他不可能停止。一号通令被毛泽东愤然废弃,已经告
诉林彪毛怀疑他的权力了。但林彪还是想:那不过是偶然的判断问题。一个国家
面临敌人极有可能的突然袭击,没有战备号令,让敌人长驱直入,将构成历史上
的笑话。谁指挥军队,谁都逃脱不了人民的指责。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哇。谁都
没有资格嘲笑一场作了准备但最终没有发生的战争。
正确的逻辑没产生正确的结果,因为林彪使用的概念错了。这里的头人是毛
泽东,他的最高权力不容分散。这里的一切首先要保证第一把手的利益,这不准
分辨。这里没有任何谁都可以一样使用的词语,每个人都用不同的字典。这里的
比赛规则瞬息万变,谁输谁赢不是根据能力而是根据裁判的好恶。在这里,你的
敌人常常就是你的老板。凡是认真的人都会输得一败涂地,只有痞子才吃得开。
林彪恰恰不是痞子,而是一个认真的人。
林彪承认苏联对中国的威胁,是最直接的威胁。但是大多数的中国将军相信
两点:一,苏联毕竟曾经是社会主义国家。二,修正主义迟早要失败。在那片公
有制的国土上,共产主义的基本因素仍然存在。冬眠的社会主义要比活蹦乱跳的
资本主义好。虽然上上下下所表示的对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痛恨达到咬牙切齿的
程度,但这个帝国主义毕竟还有“社会”这两个字啊。从根本上说,苏联还是社
会主义的。这个国家,从政治的血缘上说,还是中国的兄弟--尽管是不和睦的
兄弟。而美国,却是社会主义的敌人。一只家兔子尽可以不和野兔子来往,但是
绝不应当与老鹰做朋友。
毛泽东不是这想。
一九六五年,当苏联总理柯西金路径北京回国时,毛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美国在越南战争升级,苏联会不会帮助我们。柯西金只是哼了一声。毛泽东
记得很深刻。他坚信苏联绝对不会是中国的患难朋友。毛泽东呢,也不是一盏省
油的灯。既然我成不了你的朋友,那就让我作你的敌人的朋友吧。你以为我非靠
你苏联不行?不见得!
毛泽东当时曾向罗瑞卿等人征求意见。罗瑞卿等人认为:和苏联的携手不过
是军事共和,而和美国合作则是偏离马克思主义。罗瑞卿甚至热情地谈论苏联红
军,并认为应当和苏联在越南联合行动。六九年九月,苏联总理来北京,周在首
都机场接见了他。毛泽东说他不愿再见到苏联的任何领导人。当时很多将领劝说
毛,希望毛能在有生之年将中苏关系解冻,即使不象蜜那样甜,至少可以象糖。
到年底,林彪接受军方的意见,正式对毛建议:对美国、苏联应当一视同仁
。
在中国的高级将领中,大都有这种对苏联的亲善感情。他们和苏联有很深的
历史渊源,很多人是在苏联接受的教育(不仅军事的,而且还有政治、思想和文
化的),很多部队使用的都是苏联制造的武器和苏联使用的作战技术。这些被称
之为留俄亲俄系的将领包括:刘伯承、林彪、徐向前、陈毅、叶剑英、肖克、王
震、王首道、韦国清、李天佑、彭德怀、黄克诚、滕代远、刘志坚、傅秋涛、李
聚奎、李先念、徐海东、王树声、许世友、秦基伟、李德生、谢富治、郑维山、
陈再道、周纯全、陈锡联、尤太忠、向守志、贺龙、黄新庭、顿星云、李先念、
皮定均、张才千、张震、滕代远、李涛、李达、王尚荣、王秉璋、常乾坤、吴克
华、解方、苏静。可以说,他们就是中国军队的核心。
中美建交与合作,将苏联作为唯一的敌人,使这些人大为惊讶。
林彪对中美合作不以为然,是有广泛的社会基础的。
美国人曾经惊讶中国政府在《上海公报》上要求大书特书中美双方的不同点
,其实这正是写给那些反美亲苏的人看的。意思是,虽然我们和美国合作了,但
是没有出卖原则。对内,官方则努力使得中国人明白:那个在太平洋对岸的美国
只能隔靴搔痒,而苏联鬼子却会闯进卧室强奸我们。他们都是大鼻子,但是性器
的长度不一样。
没能积极认同毛泽东的做法,使林彪在毛泽东的天平上越来越没有分量。在
毛泽东眼里,林彪成为一个不懂经济、不懂外交、贪恋军权、只会喊口号的人。
一个病态的,对国内外方针大计持抵触情绪的将领。一个不可能对苏联积极作战
的指挥官。毛泽东甚至怀疑:这个林彪难道就是当年那只曾经在黑土地上勇猛追
扑猎物的雪地之狐吗?
无论如何,毛泽东是不喜欢他了。有时简直是讨厌他!毛恨不得他马上走开
,走得越远越好,或者被什么人杀掉,或在灾难中死去,都行。而林彪还自以为
是毛的最好伙伴呢!
仅仅这些成见,就足以使毛除掉林彪了。
不久出现的是否设国家主席的争论,使多疑的毛对林彪更加猜忌,从而导致
毛最后决定干掉这个刚刚由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