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咸淳5年 (1269 年，开战第三年)。

阿术继续有条不紊地收紧绳索，慢慢困死襄阳。1月份天寒地冻，蒙古人也不歇着。在阿术带领下，继续剽掠襄樊周围远近州县，扫荡復州、德安府、京山。上万老百姓，被阿术驱赶到蒙古人的地盘。天寒地冻，正是抢劫的好时候。百姓都呆在家里，以为蒙古人这个时候不会出来扫荡。就是知道，也没地方跑。

去年6月，阿术请求忽必烈派史天泽率领汉军增援。他说，冲锋陷阵是蒙古人的事情，修建堡寨围墙得靠汉军。换句话说，卖苦力是汉军所长。半年后，史天泽率领汉军来到。从襄阳西边万山开始，到西南虎头山，然后向东到襄阳南面百丈山，再向东一直到汉水右岸峴山。所谓长围，一字城，实际上是建筑在山头之间的木头墙。阻断贩夫走卒与襄阳的联系和生意。汉水两岸和汉水中的堡垒炮台联营，阻断南宋水军增援。 这些木头墙，则阻断流向襄阳的涓涓细流。 需要多少士兵才能修这么长的长墙，把守这些长墙？ 十几万大兵驻扎在襄樊周围，每天消耗大量粮草。 还有船只武器的维修。忽必烈大手笔投资，有没有回报难说。十几万军队连续围困一座（或两座）城池几年，在蒙古人攻城略地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可以说南宋懦弱，上下无能，听任蒙古人困死襄阳。也可以说南宋顽强，胜过西夏金国，胜过波兰日尔曼匈牙利的重装甲骑兵，更胜过花刺子模。

吕文焕给史天泽送盐送茶慰问，谢谢他辛辛苦苦掐襄阳脖子。

3月，阿术把营寨从白河口移到樊城周围。他已经准备充分，具有压倒优势的兵力，不用担心襄樊守军突袭。

从阿术扎营白河口，已经是15个月。蒙军不受干扰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庞大的工程，几乎完全隔断了襄樊与外界的联系。 蒙军以终日训练的水军，两岸和汉水中沙洲的堡垒，和上游地利，随时准备迎战逆流而上的南宋援军。

援军终于来到，但只是一只小部队。汉水下游郢州（今钟祥）守将，京湖都統制张世杰，沿汉水左岸，马步舟并进，向樊城出发，要与围城的蒙军交战。

张世杰（1214左右？-1279），河北范阳人，曾经是蒙古将领张柔（张弘范父亲）部下。因为犯了什么罪，逃到南宋。他最初是一个无名小卒，被吉州团练使阮思聪看中，推荐给吕文德，当了一名小校。鄂州战役中，又在高达手下效力。 鄂州战役后期，随贾似道从鄂州杀出，进入黄州。张世杰有一股蛮劲，厮杀不要命，很快立功升官。张世杰大概不是吕文德亲信。因为他与贾似道的一段经历，至少不是吕文德帮排斥的对象。

吕文德只是要张世杰 “申严备御”, 增援襄阳可能是张世杰自己的主张。郢州离襄阳最近，张世杰对襄樊局势的了解，可能超过其他将领和大臣。看着蒙古人步步紧逼襄樊，还在他眼皮下来来去去，烧杀抢劫，张世杰吞不下这口气。郢州守军最多5000人，留下2000 人守城，随张世杰出战的，只有3000人。蒙军超过10万人，除掉白河口和把守襄樊周围的军队，至少有5-6万人在汉水两岸布防。蒙军水中岸上，城堡密布，战船弓箭强弩炮车严阵以待。上万骑兵弯刀长矛弓箭在手，随时准备呼啸而上。

只有张世杰这种血性汉子，才敢以一支小部队，水战陆战上门挑战蒙军。也许他来之前不知道蒙将有如此强大的兵力， 但是来了也没畏惧。 张世杰治军严酷，怯战或不遵号令擅自行动者，格杀勿论。逃兵更不用说。他的部下敢硬碰硬。宋军行军130多公里，来到鹿门山下游赤灘浦，与堵截的蒙军相遇。兵力悬殊，张世杰骑兵步兵水军与蒙古人死战一场。最终战败，但没有全军覆没，死伤人数宋史没有记载。 张世杰逃回郢州，蒙军不敢死追。

赤灘浦之战，让张世杰看到蒙军投入的人力物力。 他料到襄阳早晚会陷落，开始为襄阳陷落后的战事作准备。回到郢州，张世杰开始加固郢州的防御。1250年李曾伯开始修复襄阳时，也加固郢州。和襄樊一样，郢州有两座城池，左岸是郢州，右岸是新城。张世杰维修并进一步加固城墙，增加投石机，强弩，火箭火炮。在两城之间用铁链连接，水下钉木桩，封锁汉水。汉水在这里比较狭窄，容易封锁。 襄阳大战7年，南宋有足够的时间, 在汉水多建几个郢州一样的堡垒城市，封锁汉水。 如果如此，蒙军就是最终能突破汉水，进入长江，也将损失惨重，成为强弩之末，无法与南宋水军主力作战。 但是除了郢州和汉水入长江口，襄阳下游再也没有这么坚固的城池，和封锁汉水的木桩铁链。

张世杰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战术不行，战略更差。适合两军对阵厮杀或者守城，没有本事指挥大军作战。后来与蒙军水战，他的战术就是把战船停在水上不动死战。先被阿术被烧了一次。不吸取教训，崖山海战，又被张弘范烧一次。这一次烧得全军覆没。但是张世杰最初坚守郢州，蒙古大军无法攻下，只好绕道而行。 南宋末年，多几个张世杰这种不要命的二愣子，再出一个孟珙这样的帅才，因才使用，也许南宋不至于灭亡。

张世杰究竟犯了什么罪逃到南宋，宋史没有一点线索。张世杰是南宋末期最忠勇的将领之一。他的勇敢，到了莽撞找死的地步。蒙古派熟人来劝降，他割掉说客的舌头，然后凌迟处死。张世杰对蒙元似乎有铭心刻骨的个人仇恨。他的仇恨也许超过他的民族大义，超过他对南宋的忠诚。 他的勇敢，他的莽撞，他的仇恨，可能与他犯的什么罪，或者张柔对他犯的什么罪有关。

张世杰战败不久，夏贵又来。夏贵 （1197-1275）出生平民，少年获罪从军。作战勇敢，从小兵到裨将，逐渐上升。 72岁的夏贵，官衔是沿江制置副使。他是襄阳大战，南宋两只水军主力之一的指挥，另一只主力水军指挥是范文虎。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夏贵这个年龄还在上战场，是黄忠宝刀不老，还是南宋无人？ 3月汉水涨水，江面宽阔。夏贵趁机轻舟载粮，躲过蒙军封锁，来到襄阳城下。夏贵担心蒙军发现后来袭击他，卸下粮食，船也不下，和吕文焕说了几句，赶快离开。襄阳当时粮食并不缺乏。与其说是运粮，不如说是提供心理支持。精神可嘉的惊弓之鸟夏贵，给襄阳提供不了多少心理支持。

蒙军越逼越紧，终于来了两只援军，但是没有一点实质性帮助。牛逼哄哄要来捉拿刘整的吕文德看不见一点影子。大哥实在靠不住，急得吕文焕一封求援信，直送朝廷。有朝臣说可以派高达援助襄阳。高达官阶、战功、作战经历和名望远远超过吕文焕。打仗的能力大概也超过吕文焕。此外，高达曾经经营襄阳10年。他是防守襄阳最合适的人选。如果高达进入襄阳，就可能取代吕文焕。度宗詔遣髙达赴援：“卿以忠义见称，督励將士，往捍上流，敌愾爲多，兹乃委以此任，卿其亟往，勿替朕命。”

问题是，高达曾经得罪贾似道。贾似道推行打算法，打整整死几个将领。如果不是理宗保护，高达也可能丢命。贾似道不想让高达取代吕文焕。吕文焕也不愿意。他与门客商量。门客建议，向朝廷报捷，朝廷就不会派高达来。襄阳守军刚好抓住了几个蒙古哨騎。吕文焕于是向朝廷报大捷。派遣高达的计划不了了之。吕文焕玩小聪明，下次再告急，度宗能信吗？就是贾似道，也可能被吕文焕弄糊涂，或者被吕文焕提供了不行动的借口。昨天告急，今天报捷，襄阳究竟危急不危急？ 救襄阳，究竟急不急？ 

襄阳已经是一座被围困的孤城，早晚不保。 吕文焕居然不想让高达来代替他受困，不趁机逃离襄阳。围城的知府胜过非知府。大不了就投降，投降的知府身价高于非知府。

第二年（1270）正月，贾似道以高达为湖北安抚使、知鄂州。鄂州是襄阳之后的第一重镇。然而被穿小鞋的高达，已经不是当年鄂州之战的高达。 他不再卖力，只是观望风向，该出手时不出手，该投降时就投降。

吕文焕保住了襄阳鸡头地位，襄阳前景更为黯淡。5月，曾经和吕文焕一起写告急文书的荆襄都统唐永坚从襄阳出击，被俘投降。唐永坚听起来像是红卫兵的名字。不知道是吕文焕派他出击，还是自告奋勇出击。出击的目的是什么，进攻目标在哪里？出击可能是借口，投降才是目的。

7 月下暴雨，汉水又涨，江面宽阔，正是水战的机会。夏贵再次出动，这次不是送粮，而是要寻找蒙古水军作战。 

蒙古和南宋的战船，根据大小有楼船、斗舰、蒙冲和走舸。南宋还有脚踏车海鳅船，这是人力踩的轮船。大型楼船，每艘可以载一千多士兵。近百米长，船上建有两层或三层楼，和城墙一样高。船头和两舷的外面有木板做的女墙。女墙上面蒙着牛皮，女墙上有孔，叫做弩窗，矛穴。 可以从孔里射箭，也可以伸出长枪刺敌军。船上有抛石机，弩箭。有大锅熬铁水，往敌军头上浇铁水。船上还有拍竿。拍竿是一根大木棒，一端绑着巨石，或大铁块。把拍竿头伸到敌船上方，突然放下，把下面的敌军士兵打成肉泥，把船也打出一个大洞。 楼船居高临下，使敌军难以还手。斗舰结构类似楼船，只是小一些。同样，两舷有女墙。女墙上面蒙着牛皮，墙上开弩窗，矛穴。女墙下有棹孔。舷内有战棚，棚上又有女墙。 蒙冲是双层多桨轻型战船，战棚外蒙上牛皮，前后左右都开有弩窗、矛穴，两侧有棹孔，速度快。走舸是只能载十几个人的小船。 脚踏车海鳅船，速度可以很快。当年杨幺在太湖靠这种轮船大败围剿的官军。虞允文在采石矶用这种轮船来回攻击渡江的金军。

南宋和蒙古水军作战，双方用弓箭、弩箭、抛石机、拍竿攻击，更靠近则用长枪乱捅。汉江水流湍急，风总在变化。双方战船常常打成混战。时远时近。上下游不断变化。既打战船的坚实，又打舵手的驾驭能力，更靠水兵的技巧。 水兵得在颠簸起伏的战船上，向敌人准确射箭，抛石头。一旦冲上敌船，或被敌人冲上船，又必须在颠簸的船上格斗。

汉水水战，处于下游的水军总是处于劣势。枯水季节行船不便，不适合大规模水军行动。还容易受到两岸攻击。涨水季节，江面宽阔，便于战船运动。但是逆流而上，只有靠南风。划桨或者脚踩水轮逆流上不了速度。南宋水军如果占绝对优势，还可能打败蒙古水军。但这时的蒙古水军，即使对宋军不占优势，至少是旗鼓相当。蒙军水军战斗力，并不是从刘整练水军才开始提高。蒙军早就在练水战打水战。1259年，吕文德率领水军打进重庆府，然后乘胜逆嘉陵江而上，增援钓鱼城，被史天泽率水军打败。襄阳蒙古水军占据上游，还有江中堡垒，两岸堡垒营寨的配合。 不过一旦涨水，江中沙洲的堡垒可能没用。

 《武经总要》中的楼船图。在涨水季节的汉水，这种船靠划桨，即使能够逆流而上，也上不了速度。大概只能靠南风。

3月夏贵占了一个便宜，蒙军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夏贵设疑兵，假装要从东岸进攻，而实际进攻目标是西岸的新城。不知道夏贵为什么要攻打岸上的城堡，而不是蒙古水军。阿术识破夏贵计划。第二天，夏贵率水师直奔新城，被蒙军水师在虎尾州拦截，被打沉战船五十艘，众多水兵淹死。蒙军追到灌子灘，遇上来救夏贵的范文虎, 把范文虎的舰队也打垮。范文虎跳上小船逃掉。襄阳开战以来，南宋第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迅速失败。

夏贵和范文虎是否从失败中吸取了什么教训。 应该改变什么战术，如何训练水军逆流作战，选择不同的时间地点作战。也许唯一的教训就是他们打不赢。 南宋朝廷和贾似道也没有吸取什么教训。 依然被动地组织一次又一次注定失败的救援行动。

12月，吕文德因为背疽死亡。背疽是中国历史上神奇的疾病，背疽加烧鹅更神奇。据说不少名人都死于背疽：范增、曹休、孟浩然、李克用和徐达。这些人好像蒙受不白之冤，心情抑郁，就莫名其妙患了背疽，然后就莫名其妙死掉。 背疽究竟是什么？好像是背上的皮脂腺炎，不过皮脂腺炎不至于致命，即使古代没有抗菌素。致命的是褥疮。 褥疮是因为卧床不起，局部长期受压，血液循环受阻，局部组织坏死，继发细菌感染，从皮肤发展到肌肉，到骨头。最后因为严重败血症菌血症而休克、死亡。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可以持续几年。褥疮的部位往往是臀部，因为臀部在卧床时位置最低，受压最多。卧床不起的病人，背部不至于发生褥疮，除非病人脊柱后突。吕文德也许是皮肤创伤，发展为细菌感染而死亡。如果他身体健康，这种可能性很小。也许他早就重病在身，冠心病，心衰，高血压，糖尿病，关节炎，外周血管病，甚至中风。不仅使他容易感染死亡，也使他没有精力和智力，思考策划指挥襄阳大战。只是被动地派这个增援，那个增援。 据说他一直因为允许蒙古人在鹿门山设权场而悔恨，“误国家者我也”。吕文德大可不必为此悔恨。单独一个鹿门山权场，权场后面的围墙营寨，南宋可以随时拔掉。蒙古大兵压境，在鹿门山和汉水两岸，襄阳下游修建营寨堡垒，吕文德不允许也制止不了。

吕文德不死，看不到他对襄阳大战有多少正能量。然而除了吕文德，荆襄前线将领互相不买账，没有人能够指挥。贾似道也许可以。 但是10年前在鄂州被悍将羞辱的记忆挥之不去。他更喜欢在朝廷卖嘴皮，而不是上前线指挥作战。吕文德死前后，贾似道几次真真假假要求上前线督战，度宗就是不批准，他也乐得顺水推舟。

谁来指挥襄阳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