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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马里乌波尔亚速钢铁厂
送交者: 三把刀 2024年12月10日17:40:41 于 [军事天地] 发送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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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俄罗斯发动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被视为颠覆冷战后欧洲秩序的“黑天鹅”事件。可“黑天鹅”飞过后,却是“灰犀牛”浮出水面,多数人以为的俄军“快刀切黄油式胜利”没能到来,由于乌军节节抵抗和北约加大情报、物资甚至人员支援,开战仅14天后便陷入胶着,特别是乌克兰东南部重要海港马里乌波尔更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城里的亚速钢铁厂(PJSC)作为乌军最后阵地被炮火打成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俄军及其支持的顿巴斯民间武装经过近两个月的围攻,直到5月9日才宣告得手。直到开战前,人们都绝少提及亚速钢铁厂的军事作用,而只要谈到乌克兰的经济指标和技术能力,它的名字就无法被埋没,况且现代马里乌波尔城都是围绕亚速钢铁厂发展起来的。回溯其往事,却不难发现这家工厂注定与战争无法切割。

与克里米亚汗国进程息息相关

马里乌波尔位于卡利米乌斯河和卡尔奇克河河口地带,距离亚速海10千米,现为乌克兰第十大城市和顿涅茨克州第二大城市,2021年人口为45万,俄罗斯族和乌克兰族几乎平分。

这座城市与18世纪沙俄加速同化乌克兰并吞并鞑靼人统治的克里米亚汗国的进程息息相关。以1654年1月俄国沙皇与起义反对波兰的乌克兰哥萨克盖特曼(武装首领)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结盟为标志,处于强势地位的沙俄竭力在温暖富饶且有出海口的乌克兰推进一体化进程,特别是大部分乌克兰地区不存在俄罗斯式的村社组织,独立农民和自由领地始终处于主导地位,而在乌克兰心脏地带的第聂伯河流域,更以“自由哥萨克”方式生活,形成军民合一的部落自治体,对外“自由”,对内“民主”,部落各级盖特曼均由选举产生而不能世袭,对下负责而不受上面任命,这种体制显然与沙俄本土的农奴制和帝国官僚体制格格不入,使得沙俄千方百计加强直接统治。1722年,沙皇正式派兵占领乌克兰并成立“小俄罗斯委员会”展开直接统治,乌克兰盖特曼自治体制宣告完结。向沙皇臣服的乌克兰人的命运基本与俄国扩张历史紧密相连。随着沙皇统治区逐步扩大,原本生活在基辅等第聂伯河沿岸地带的乌克兰人开始向东部和南部的大草原进发,其中一部分人在亚速海北岸的干草原地带定居,另一部分则进入沙皇志在必得的克里米亚半岛。

1774年,俄国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通过酣畅淋漓的决定性胜利逼迫土耳其缔结《库楚克-开纳吉条约》,规定土耳其割让刻赤、耶尼卡勒、卡巴迪亚等地予沙俄,沙俄至此获得亚速海出海口,同时土耳其放弃对信仰相同的克里米亚汗国的宗主权,便利沙俄日后渗透并吞并这把“黑海之钥”。许多人忽略的是,该条约含有鞑靼可汗主宰的克里米亚必须交出所有基督徒俘虏和奴隶,由俄国安置于乌克兰,这实际是“釜底抽薪”之策,既彰显俄国的战争是拯救数百年被“蛮族”掠卖的基督徒于水火的正义性,又掏空了克里米亚汗国的经济基础,因为以本都人(黑海北岸希腊人后裔)、亚美尼亚人、格鲁吉亚人为代表的基督徒构成了当地商业、手工业和航运业的主体阶层,俄国当局坚称克里米亚所有基督徒都是俘虏和奴隶,在“自愿回流”的名义下实施武力强迁。

1778年,约3万多克里米亚基督徒被集体送到亚速海沿岸定居,建立19个以克里米亚家园命名的新村庄,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建在原乌克兰哥萨克武装的卡利米乌斯大营,命名为巴甫洛夫斯克,市徽是十字架加新月,次年改称马里恩波尔(Marienpol),可这个名字也没用多久,1780年,为纪念皇太子保罗的第二任妻子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城市重新命名为马里乌波尔(Mariupol)。1783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彻底巩固在乌克兰及克里米亚的统治后,正式宣布吞并克里米亚半岛,灭亡了克里米亚汗国,更多的克里米亚和乌克兰腹地各民族被移民到马里乌波尔等新城镇。沙皇官员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用“分而治之”的策略,将原本不是土著的民族迁居于此,并在当地划分出极为复杂的行政单位,其居民按照特别军事法律实施管理,当地所有人都承担边防义务,从而有效遂行统治。

俄国采掘业的中心

起初,马里乌波尔人口稀少,因为它所处的顿河-库班草原边缘正位于历代中亚游牧民族进入欧洲的迁徙路线上,定居者常常淹没于一波波铁蹄下,许多人抱着“朝不保夕”的心理。但随着19世纪俄国版图令人匪夷所思地扩张,特别是1861年俄国废除农奴制并开启工业革命之路后,先天条件优越的乌克兰率先崛起。据统计,1914年俄国卷入一战前,全俄企业数量为29415家,总产值约74亿卢布,工人近311万人,大部分企业集中在欧俄地区,特别是中央工业区(莫斯科)、西北-波罗的海沿岸工业区和乌克兰工业区的产值占全国57.8%,工人数量占68.5%,乌克兰的工业生产集约化程度更是位居全国之冠。这也直接影响了乌克兰人口流动,当时第聂伯河沿岸的乌克兰农村人口过剩,在沙俄当局政策吸引下,密集涌入南方海岸,像马里乌波尔最早的克里米亚基督教社区,迅速被乌克兰移民(当然还有俄罗斯人)填满。

19世纪中叶起,面积约2.3万平方千米的南乌克兰成了俄国采掘业的中心,那里蕴藏煤900亿吨以上,后来的联共(布)中央在1929年1月17日关于经济问题的指示中明确地指出此地在国家工业化中的作用:“我们国家的工业化,同一般的特别是顿巴斯(即南乌克兰矿区,这是20世纪30年代后才盛行的地理名词)的煤工业的增长有最密切的联系。顿巴斯对于工业和运输业是矿物燃料的主要供给者,对于冶金工业和化学工业是焦炭的主要供给者。所以,顿巴斯工作的进展,是解决工业化基本任务的保证。”这一点其实在19世纪下半叶就得到证明,而南乌克兰采掘业的兴旺,又与英国实业家约翰·休斯密不可分,正是他创建了该地区的煤城——顿涅茨克,而马里乌波尔注定也要“近水楼台”。1869年,英国实业家约翰·休斯带着设备、技术和威尔士同乡技师来到南乌克兰的亚历山德罗夫卡盆地,建起冶金工厂(今顿涅茨克冶金厂),并且建村定居,村子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叫“休斯村”,俄语发音叫“尤佐夫卡”,这就是顿涅茨克市的前身。这个冶金厂建起俄国第一座高炉,利用当地优质焦炭炼出第一炉铁。随之,德国人也来到这里,建起玻璃厂、道钉厂和砖厂等。到了19世纪最后十年,“休斯村”还建成了俄国首屈一指的机械制造厂(今顿涅茨克矿山机械厂)。

而作为主宰整个南乌克兰绝大部分煤炭、生铁、小麦出口的海港,马里乌波尔迅速从小市镇崛起为大城市,特别是1882年铁路将它连接到顿涅茨克,成为后者出口煤炭和机械的窗口。到1914年,马里乌波尔主要出口煤炭、钢铁、机械和谷物,经疏浚的航道可直通亚速海,是俄国亚速海-黑海渔船队的母港。不仅如此,美国财团在马里乌波尔建立一家炼铁厂,以便更好地利用顿涅茨克的煤和克里沃罗格的铁矿石,后者的矿脉位于第聂伯河支流因古列河畔,东西宽2~7千米,南北长100多千米,地标呈鲜艳的胭脂红,矿石含铁量高达50~62%,有时达到70%,而且矿层不深,能够露天开采,并由船舶运到马里乌波尔冶炼,美国工程师还学着乌克兰工人的叫法,把这些高品位矿石称为“鲁兹茨卡”(意为“可爱的石头”)。

马里乌波尔冶金中心复活

1917年“十月革命”后,苏维埃政权经受住残酷的内战和外国武装干涉,在地缘政治方面最宝贵的成果当属把乌克兰留在联盟内,就像列宁说的:“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就没有了头。”但遭到帝国主义重重包围下的苏俄,头等大事是如何生存下来,大家的共识是尽快实现国家工业化。由于革命中将外资企业一律国有化,再加上苏维埃政权1918年宣布“不承认沙俄及克伦斯基临时政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一切外债(约合180亿金卢布)”,外国投资者和专家都离开了苏俄(1922年12月后称苏联),资本和技术来源渠道几乎被窒息了。痛定思痛,经此劫难的共产党人终于意识到:要想建立一个稳定的政府,作为抑制通胀和恢复经济的手段,发行国债和吸引外资是必不可少的。

在1921年列宁领导的“新经济政策”时期,用黄金、糖等硬通货做担保的国债重新得以发行,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由此转危为安,并为工业建设准备了“第一桶金”。在此过程中,老布尔什维克列昂尼德·克拉辛功不可没,他早在革命时期便是布尔什维克的“大掌柜”,他懂得什么是现代经济和贸易,正是他的力争,使得苏俄首次参加1922年西方国家主办的热那亚会议,发出不同社会制度国家共处和经济合作的声音,西方大国作为回报,陆续承认了苏俄政权,随后开始寻求贸易和投资贷款合作。

即便列宁去世后,继任的领导人斯大林紧缩了“新经济政策”,但恢复与西方的贸易,获得经济原始积累的路线并未改变,只是手段变得“简单粗暴”。苏维埃经济决策者特别在乎因一战崛起为世界第一大工业国的美国,尽管它对苏俄的态度是1920年由国务卿科尔比制订的,他说,美国政府不打算承认苏维埃,“因为它不能完全代表俄国各民族的意志,况且苏维埃政权拒绝承认俄国所欠别国债务,证明了他们不负责任的态度”,但克拉辛等“红色经贸大师”敏锐地意识到,华盛顿实业家却非常喜欢苏联,因为他们渴望贸易,认为苏联将大量购买美国商品。美国经济迫切需要销售其商品,以便刺激自己的生产和阻止失业率增长。一些美国实业界人士喜欢计划经济思想,他们把苏联念兹在兹的大规模工业化视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了方便对美做生意,1924年,苏联在尚未建交的美国注册成立贸易代理机构“阿姆托格”,它表面上依照美国法律,却实际由莫斯科控制,是展开苏联工业化的关键机构。

1927年,苏联领导人斯大林任命生于敖德萨、求学于苏黎世的经济学家绍尔·布罗尼当阿姆托格的负责人,为即将开启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寻求美国资本技术。此时的苏联是一个站在战争废墟上的落后农业国,工业产值只有美国的八分之一,即便像乌克兰这样昔日富庶的地方,90%以上的耕种仍依靠畜力和人力,轻工业落后,重工业更是被战争一扫而光,充满危机感的斯大林选择了快捷路径——用“以农补工”的剪刀差实现国内资金积累,同时利用相对自由的贸易途径获得外国技术实现积淀。就在苏联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1928~1932年)期间,世界爆发了全球性经济危机,美国恰好处在旋涡中心,一侧是对于物资和技术的巨大需求,另一侧是产品、工程师和熟练工人的过剩供给。这种供需关系让苏美都看到了国家级交易的可能。

1929年,1123家美国公司与苏联签订了供货合同,整个“一五计划”期间,苏联是进口美国机器设备最多的国家,仅在1931年一年,美国出口的机器设备中,有50%卖给了苏联。为了筹集工业建设所需的资金,苏联采取了特殊方式,用农业集体化和工农业剪刀差,把农业的利润转移到工业中,以及向外国出口粮食换取外汇。在1928年到1938年的两个“五年计划”里,苏联农业提供的资金,大体相当于同期国家固定资产投资的总额。毫不夸张地说,苏联用来发展工业的资金,是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这其中乌克兰付出的代价最为沉重,过高的粮食征购催生了1932~1933年大饥荒,约300万人饿死。正是那个反差强烈的创世纪般建设年代,美国源源不断的技术与设备输入,加上苏联人大干快上的运动,一个又一个的纪录诞生了,特别是马里乌波尔的冶金中心复活了。

火红的年代

1930年2月,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决定将马里乌波尔的伊里奇冶金厂(即当初的美资炼铁厂)扩建为大型炼铁和炼焦企业,以便使用来自克里沃罗格和尼科波尔盆地的铁矿石。没想到随着苏联大规模建设所导致的金属短缺矛盾日益突出,弥漫着“不惜一切代价快速发展重工业”思想的苏联政府决定再建一家新工厂,以便加工储量丰富的刻赤半岛上的卡梅什·布伦矿床的矿石,理论上,这些矿石是用驳船从克里米亚运到亚速海沿岸。一开始,联共(布)中央想把企业设在俄罗斯联邦境内的塔甘罗格米乌斯河口,但伊里奇冶金厂厂长雅科夫·古格尔坚持要把工厂建在卡利米乌斯河口的马里乌波尔,理由是现成的庞大冶金工人队伍,加上与顿涅茨克发达的公路铁路网连通,而且到刻赤的水路也比塔甘罗格又近又方便。

经过这位杰出的人物——苏联小说《阿尔巴特的孩子们》主人公马克·雷亚扎诺夫的原型——的不懈努力,上级批准了他的建议。“实现建造一个新的大型工厂的辉煌技术想法的道路既困难又曲折,联共(布)中央委员古比雪夫同志让我去找重工业人民委员奥尔忠尼启则同志,”古格尔后来回忆,“人民委员考虑并批准了我的项目,认为发展马里乌波尔的亚速钢铁冶金综合企业(即亚速钢铁厂)前景广阔。”奥尔忠尼启则亲自来到马里乌波尔,监督新工厂建设和接收刻赤矿石的专门码头的建设,国家预算拨出了2.92亿金卢布,吸引最优秀的工程人员参与建设。当时,约50名美国工程技术人员日夜加班,为亚速钢铁厂绘制出精确到每一个螺丝和螺母的建设图纸,用到的都是美国最新的观念与技术。美国工程师安德烈·阿马维尔回忆,新工厂完全以美国伯利恒钢铁公司为蓝本,苏联人就像拼乐高一样,当美国的所有详细设计和设备部件运到后,在美国人指导下组装起来,“工厂原址在动工时还是一片河滩荒地,晚上可以听到狼叫,可短短两年多,1933年8月12日,工厂高炉生产出第一批生铁,这成为苏联一五计划的史诗时刻,紧接着,1935年,苏联第一台250吨平炉在这里投产,再过了两年,全厂已有48个车间,涉及高炉、平炉、轧钢、热轧薄板、冷轧、马口铁等,每个车间几乎就是一座单元厂,在铁轨纵列的地方,矗立着四台欧洲最大的高炉,钢缆车忙碌地把铁矿、石灰石、焦炭运上高炉去……”

古格尔指出,亚速钢铁厂使用从北边铁路送的顿巴斯煤炭,冶炼从南面海运来的刻赤铁矿,因此在兴建钢铁厂时同步在刻赤半岛建设卡梅什·布伦铁矿联合企业,进行采矿、选矿和烧结工作。“亚速钢铁厂是苏联南方钢铁工业中的珍珠,走进这片巨型厂区的人,会无条件地赞同这句评语,亚速钢铁厂林立的烟囱喷吐着浓烟,人们从亚速海的轮船上远远就看见了。”《苏联建筑》杂志1937年10月号在题为《尼古拉耶夫一号:苏联工业建筑》的文章里承认:“1930年以来……用美国方法建造了亚速钢铁厂等诸多大规模联合企业,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在短短几年间变成东欧最大的工业中心。”亚速钢铁厂更突出的成就是引入了许多创新技术,1939年初,他们用刻赤铁矿石出产第一批高品位的热烧结球团,将含铁54%左右的铁矿石经过烧结车间烧结成块,把铁的成分提高到70%,这在世界冶金史上是第一次。同年5月,亚速厂进一步创造日产生铁的世界纪录——崭新的三号高炉生产了1614吨生铁。

1941年伟大卫国战争爆发前,亚速钢铁厂已有四台高炉和六台平炉在运转,每炉一昼夜能炼钢500吨,外加当时欧洲最大的轧钢车间,苏联钢轨、造船用高强度低合金钢、汽车用薄板等大多出自于此。鲜为人知的是,位于乌克兰哈尔科夫的183厂(原哈尔科夫蒸汽机车制造厂,KhPZ)得以批量生产T-34/76中型坦克,便与亚速厂的装甲钢供应密切相关。首批量产的T-34/76应用了亚速钢铁厂提供的均质钢装甲,这种钢材经过均质退火处理,即利用高温进行长时间加热,使内部的化学成分充分扩散,使钢材软化,得到钢材最佳的延展性及微细晶粒组织,后来为了提高硬度及韧性,亚速厂又发展出加入镍、铬等微量元素的合金钢装甲,再经过热处理工艺,制成“外硬里韧”的合金钢装甲。另外,T-34/76坦克起初选用钢材浇铸履带在锯齿和连接处容易断裂,183厂的武器专家和亚速厂的材料专家集体攻关,终于在1940年找到一种较好的合金钢,用它制成的履带可以保证坦克行驶1500~2000千米不会断裂。

1941年6月22日,德国入侵苏联,为了支援前线,亚速钢铁厂职工只用三天时间为红军赶制出两列装甲列车,为航空炸弹生产铸铁弹壳,辊制迫击炮身管,铸造坦克炮塔。当前线逼近马里乌波尔时,超过6000名工人参加了民兵。剩下的工人利用黑夜拆除了大部分设备,用大约650节车皮运到乌拉尔山以东,为苏联军工综合体提供足够的钢铁材料。纳粹德军占领马里乌波尔后,立即将亚速钢铁厂残余部分交由克虏伯公司经营,以支持东线作战。然而在联共(布)党员洛米佐夫(Lomizov)和什坦科(Shtanko)的领导下,马里乌波尔抵抗运动在一号高炉吹风时切断了蒸汽,并在厂区内破坏电力,使德国人的生产停顿了好几个月。1943年德军被迫撤出马里乌波尔,他们对亚速钢铁厂幸存的平炉、焦化厂、发电站进行彻底破坏,打回来的苏联红军目光所及,只有一堆堆废铜烂铁。

与中国的缘分

1944年10月,苏联国防委员会决定恢复亚速钢铁厂,有4万人参加重建,仅用半年就让四号炼钢高炉点火运行。这个过程中,苏联人的自主创新表现得淋漓尽致,像四号高炉的地基被德国人完全破坏,炉身下沉3.5米,离开轴心1.3米,倾斜到20度,修复时,苏联人用200吨水压起重机把1200吨的高炉整体挪平,然后放在轨道上,移动,举起,恢复原位,不到六昼夜就修复了,而按照平常拆开再安装的方法,至少需要半年,提出这个方法的工程师为此获得斯大林奖金。为了加快高炉建设速度,苏联人还采用快速建设法,建设材料全是大型构件,由专门工厂制造好后运到工地,只要装配起来即可,它们重量大的可达十几吨,不但节省时间,还可降低成本、提高质量,为了进行装配工作,工地上有三台大型起重机,起重能力达25~30吨。而参加一座高炉建设的有12个独立的专业化建筑公司,像第聂伯钢铁部件安装公司、耐火设备建筑公司、黑色冶金安装公司、电气设备安装公司、下水道安装公司等,专业公司都有自己的专家和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因为业务熟悉,工作质量可以大大提高,为了统一调配,在工地上专门成立施工工程部。建设过程高度机械化,像耐火砖的运送是由一个运转不停的传送带执行,把耐火砖送到任何需要的地方去,传送的枢纽集中在小小的调度室里,这里只需一个人利用电话调度机指挥着耐火砖的供应工作。新造的可旋转平炉也是亚速钢铁厂的特色,车间工人在操纵台开动电门,整座平炉全身向盛钢桶那一面缓缓倾斜,倒出一部分渣,又缓缓摆正,优点是排渣和倒钢都方便,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出钢,而且平炉容积大到五六百吨。车间工程师阿尔汉格尔斯基说,刻赤供应的铁矿石含磷偏多,把它们炼成钢之前,要排出很多磷渣(变成农田肥料),所以需要这样能旋转的平炉,平炉可以往前和往后旋转。

1948~1953年,亚速钢铁厂建成一个轧钢厂,再度成为拥有完整冶金周期的联合企业。轧钢厂里有一个欧洲最大的轧轨车间,车间长到1100米,宽敞、明亮、空气流通,钢锭在机械化轧轨机上轧成长轨,然后切成两段。车间高度机械化,只有几个人在操纵机械。亚速厂用轧钢机在世界上首次轧制出直径125毫米、供磨碎机用的钢球,轧钢机上的一切操作都是自动化,8小时内可生产40吨钢球,比冲压机产量多两倍。在整个重建工厂的过程中,建设者也再造了一个马里乌波尔城,新增20万平方米的住宅,以及学校、医院、幼儿园、俱乐部、运动场、公园等。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苏联立刻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在共同的意识形态下,两国开启了长达十年的“蜜月期”,苏联不仅向中国提供初步工业化的各类设备技术,还接收大批中国员工来实习,亚速钢铁厂也不例外。1954年,新华社记者李何与瞿独伊(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的独女)来到该厂采访,留下这段鲜为人知的记载:

离亚速钢铁厂不远有一座码头,是钢铁厂运进铁矿、烧结矿和运出产品用的窗口,那里麇集着船只和忙碌的起重机。日丹诺夫(即当时的马里乌波尔城名)是乌克兰南部重要港口,煤、钢铁、谷物和盐从顿巴斯经过该港口运往苏联和国外。顿巴斯和南乌克兰钢铁工业所需要的格鲁吉亚库塔伊希锰矿,俄罗斯联邦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新罗西斯克的水泥,也是经该港口集散。广义上,亚速海实际是黑海的大海湾,经刻赤海峡相互连通,这片海并不深,又承接卡利米乌斯河、顿河和库班河等河水,所以它的水也不怎么咸,因此出产很多鱼,一公顷(一万平方米)水域就能捕捞80千克鱼,而亚速海面积足足有3.8万平方千米,可谓天赐宝地。与亚速海比邻而居的钢铁厂同样身手不凡,曾被法西斯分子糟蹋殆尽的生产设施已然恢复。主人告诉我们,一座最大的高炉重建时只花105天,整个炉用电焊焊成,因而免打20万个孔,免用5万个铆钉,加上用高速流水作业法在地上建成然后装配,所以建造之快,打破了世界纪录。高炉设备是自动化的,里面仪器标明着空气的消耗量和压力,水的消耗量,炉的温度,料的高低,煤气的消耗量。开炉、封炉和倒出铁汁都是机械化的,不用几个人手,既省力又保险。当我们参观时,各炉在不断地出生铁。生铁汁泻进盛铁桶,一部分盛铁桶把生铁汁倒在一串杓形模子的输送带上。这个输送带均衡地旋转着,经过冷却装置,把模子上凝结了的生铁锭倾到下面承接着的车厢中去。另外部分盛满生铁汁的桶,沿着铁轨被送到大混铁炉那里调匀,然后放进平炉冶炼。

我们在高大宽敞的车间内看到,硕大平炉正在炼钢,这一炉就有185吨钢水,高炉前移动的加料机不时把料塞进炉里,工人从炉子对面自动化仪器室可以察看炉顶温度、炉内的气压、蓄热室的温度、燃烧气体和空气混合的比例、空气和蒸汽消耗量等。工人在车间内随时可以喝到加盐的汽水。车间主任列斯科夫说,现在一年能快炼5000炉钢,许多平炉每昼夜出4炉钢,1945年大战结束时每平方米炉底出5吨钢,到1954年已增加到平均7.7吨,这都是由于改进了生产组织和应用新技术。列斯科夫更提到自己学会300多个汉字,因为来车间实习的中国人真不少,列斯科夫手把手地把先进技术传授给东方的朋友,比如强化快炼过程、使用耐久的镁铬砖作炉顶、用镁橄榄石作蓄热室格子砖、增加加料机、节省铁锰混合料等。

当钢水凝成单个重达16吨的大锭,就被送到轧钢车间。钢锭放在像大地坑的加热炉里加热,这里面烧的是由炼焦炉和高炉送来的蒸汽。钢锭加热后传送到巨型轧钢机上,轧到80毫米厚薄。轧钢机和传送装置几乎占满整个车间。机械是自动操纵的。连机械上用的润滑油也是自动添加的。和轧钢车间相衔接的是薄板热轧车间,80毫米厚度的热钢坯由轧钢车间传来,通过第一部由四台轧板支架组成的巨大轧板机,轧得更薄了,经自动检测仪确认薄度合格的钢板被送到第二部由六台轧板支架组成的轧薄板机上。在这个机械辊柱上,我们看到的简直不像钢板而像布匹,这里的成品薄到只有2~6毫米,长70~120米。热轧后的薄板,一部分送到冷轧车间,一部分成卷地送到马口铁车间,这些车间彼此毗邻。未经冷轧的薄板,即使压上一根头发也会留下痕迹,所以先用酸洗净,酸洗缸约四五十米长,洗后的薄板呈现灰色,再放在轧钢机上再轧,这样薄板更坚,也更薄更光。轧宽薄板可不容易的,亚速厂在战前还不会轧,汽车制造厂只能把两块窄薄板焊接在一起,战后经过工程师们集体研究,厂里已能轧宽薄板,一块薄板足够“胜利”牌汽车车顶用。在热轧薄板和冷轧车间,看到等待运到社会主义国家的薄板成捆成堆,其中有许多是待运到中国的,有一捆薄板上面印着运往天津的字样。车间工人说:“我们认真地完成中国的订货,绝不拖延。”事实上,亚速钢铁厂经常与来过这里实习的中国鞍山钢铁联合企业的中国工程师、技术人员通信。在该厂的文化宫和红角中,保存着中国实习生赠送的贵重的纪念品——有斯大林和毛泽东像的绸旗、纪念章、照片。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受惨烈的二战影响,加上1945年德国投降后美苏陷入冷战,特别是1948年美国军方绝密的“烤肉机计划”提出用133枚原子弹摧毁“苏联及其控制的土地上大约70个最重要且适合战略核打击的目标,它们是一系列综合工业区,那里高度集中了科学研究中心,专业厂矿企业,主要的政府机关”,马里乌波尔(注:马里乌波尔是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委员日丹诺夫的出生地,1948年为纪念这位逝世的苏联杰出党务活动家,城市改名日丹诺夫,直到1989年恢复原名。它是苏联南方重要钢铁工业中心,沿着海滨建立的许多工厂中,亚速钢铁厂是苏联最大的钢铁厂之一。我们一到马里乌波尔,就跨进钢铁厂的大门)的亚速钢铁厂也赫然在列。而在相当长时间里,苏联核打击力量远落后于美国及其操纵的军事组织北约,不得不千方百计提高相关设施的防御能力。实际上,在斯大林生前最后几年出版的《共产党人》杂志上,“与帝国主义者不能共处”的问题主导了苏联各种经济建设,而且苏联军事计划汲取二战经验教训,即一个陆军旅在三天的高强度对抗中就会“枯亡”,被敌人摧毁的兵团要重新补充,这一战略指导下,不仅是人,连坦克大炮等技术兵器也成了消耗品,这意味着在受威胁阶段,全国工厂都要在最短时间内转产军火,平时还应维持生产军品的“基本动员力”,因此苏联工业主要目的不是准备生产民生日常品,而是随时准备生产打仗用的武器装备,更不管这样做成本有多高,并且它自身都要像军事要塞那样具备相当的“抗打击力”。

营造军事强国

1947~1956年,亚速钢铁厂进行了耗资巨大的基础建设,在面积达11平方千米的厂区内,不仅有恢弘的地面建筑,地下也被修得四通八达,主要建筑物都有厚达3~4米的钢筋混凝土围墙,甚至可以抵御大口径火炮的直接轰击,地下部分足足有六层,最深处有上百米,每层之间都用厚达数米的金属隔板,坚固无比。地下六层中,不但有各种普通钢铁厂地下建筑,还有36个防空洞,穿插着各种各样的生活设施,如医院、仓库、宿舍、甚至电影厅。更重要的是,地下部分面积广阔,各种连接通道加起来长达几十千米,各个区之间干脆用地铁通勤,部分通道甚至可以延伸到亚速海畔的矿石码头。另外,地下还有大量发电和通风设备,只要燃料充足,可以保障整个钢铁厂的电力供应。

经过20余年的高速发展,亚速钢铁厂成长为能生产焦炭和烧结矿、钢材以及优质轧材、棒材和型材的高性能综合冶金企业,包括焦炉和副产品厂、高炉车间、碱性氧气炉车间、轧制综合体,包括初轧机、中厚板轧机、钢轨和结构轧机、重型型材轧机和钢轨紧固件车间。从1952年至今,几乎所有苏联铁路都铺设亚速钢铁厂生产的钢轨及紧固件,其中一些还出口到中国。1973年,厂里启动3600毫米轧机,1977年建成氧气顶吹转炉(BF-BOF),1981年建成先进的自动化炼钢车间。到20世纪80年代初,企业年产铁570万吨、钢材620万吨、轧材470万吨,是乌克兰境内唯一为造船、电力工程和特种机械制造、桥梁建设、北极主要天然气和大口径管道制造提供厚度6~200毫米、宽度1500~3200毫米优质轧制产品的制造商,其生产的输油管道、海上结构、轧制产品都能自行进行100%无损超声波检测,也是能生产超高强度X70和X80钢的企业。

在它所参与的苏联军工项目中,以满足尼古拉耶夫黑海造船厂的七艘大中型载机巡洋舰(即航母)用钢需求最脍炙人口。1968年初,苏联部长会议审议通过“1971~1980年军事造船计划”,在海军和造船工业部的努力下,航母建造列入计划范畴。航母因在海洋中要承受波浪载荷,而且自身又是大刚性结构,具有很大的内应力,因此对低温(-20~0摄氏度)条件下的钢板韧性有严格要求,抗冲击性能指标大多要求在150焦以上,但同时钢板要同时满足高强、焊接性良好、耐腐蚀等指标,而这些性能要求往往存在矛盾,性能此消彼涨,如高强度和焊接性之间的矛盾,高强度和高韧性之间的矛盾,高强度与大厚度之间也存在矛盾,这就需要进行合金成分的优化设计,并应用先进的冶金装备生产,实现这些性能间的平衡。1960年代,亚速钢铁厂先提供屈服极限为500兆帕级的SKhL-4镍铬铜低合金钢,后又推出590兆帕级的AK-27和AK-25镍铬合金钢,全部用于航母底部结构件的生产,这些钢材具有更高的硬度和屈服度,焊接过程中对焊材和焊机均有较高的要求,用该材料制造的金属结构远非民用船舶所能比拟,也只有这样的技术要求,才能保证战舰在各种情况下具有足够的抗打击力。而为了炼出特种合金钢,亚速厂采用“电炉冶炼+炉外精炼”的工艺,控制碳含量,不断降低硫、磷等杂质元素含量,提高纯净度,并寻求镍、铬、锰等添加元素的配比,目的就是使钢材具有良好的综合性能。直到多年后,未完工的苏联1143.6型航母“瓦良格”号迁徙到中国,其船体用钢就让中国同行颇为感慨,不仅坚固防锈,而且绝磁,充分体现了亚速钢铁厂的技术水准。

而高端产品的“垄断货源”地位又令该厂的效益从来都不必担忧,马里乌波尔正是依靠亚速钢铁厂发展起来,工厂拥有并管理着城市“三分之一的劳动力”,巨大的工厂里遍布各种社会福利设施,居民区、医院、学校、幼儿园、电影院、体育场触手可及,劳动者能在亚速海和黑海疗养胜地免费疗养。在苏联时代,亚速钢铁厂直接由苏共中央委员会(CPSU)管理,连乌共顿涅茨克州委第一书记都无法插手该厂事务,这客观上也让马里乌波尔在顿涅茨克州具有特殊地位,甚至导致它与州首府顿涅茨克的“心理隔阂”。顿涅茨克人抱怨向马里乌波尔便宜供应优质焦炭和电力,却得要花大价钱去买那里出产的金属制成品,而马里乌波尔人则认为自己向顿涅茨克州贡献差不多30%的地区生产总值,也没有得到相应的补偿,双方甚至为马里乌波尔单独划分出独立行政单位勾心斗角,马里乌波尔一位政治人物曾嘲笑说:“顿涅茨克人尽是挖煤工人,只要命令他们就动起来。而我们是科学家,除非你用道理说服我们,否则我们是不会行动的。”

乱世寡头改弦更张

然而1991年苏联解体后,繁荣的年代结束了,亚速钢铁厂变成另一个掠夺性私有化的受害者。乌克兰在独立后的20余年发展并不顺利,经济发展经历多次政治动荡和经济危机的打击,至今没有恢复苏联解体前的水平,2020年的GDP总值仅为1554亿美元,人均GDP不到3700美元,在欧洲44个国家中(不含袖珍小国梵蒂冈、摩纳哥、列支敦士登、安道尔)排名垫底。与不景气的国家经济形成反差的是,乌克兰寡头却一点都“不差钱”。他们不仅拥有社会主要财富,还是影响国家政权的主要力量。根据福布斯2013年富豪榜数据,乌克兰最大富豪里纳特·阿赫梅托夫的资产超过70亿美元,前一百名富豪的总资产约有1000亿美元,占国民生产总值的三分之二。而德国《明镜》周刊指出,这些寡头全都是掠夺性私有化时代的产物,他们在乌克兰刚独立时纷纷以低价收购国有资产,这种机会都与腐败密切挂钩。

21世纪头十年,亚速钢铁厂乃至整个马里乌波尔市面对的严峻挑战来自里纳特·阿赫梅托夫名下的系统资本管理集团(System Capital Management,SCM)。这个寡头出身顿涅茨克草根矿工阶层,甚至被媒体形容为“黑手党”性质,由于在私有化之初攫取大量优质资产,实现了资本原始积累,甚至重绘了整个乌东重工业区的“权力地图”。SCM在2006年就持有亚速厂的股份,通过不断增持股份,终于2010年取得工厂的控制权,纳入SCM旗下的Metinvest集团。这里有个小插曲,2004年,阿赫梅托夫和时任总统库奇马的女婿维克多·平丘克以8亿美元收购克里沃罗格钢铁厂,该交易在乌克兰引发巨大争议。2004年底,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亲欧反俄的维克多·安德烈耶维奇·尤先科打败库奇马信赖的维克多·亚努科维奇成为总统,他祭出打击腐败的大旗,下令调查和审计阿赫梅托夫的公司,为了避免被起诉,阿赫梅托夫一度逃往摩纳哥躲避风头。2005年,在尤先科总统支持下,女总理季莫申科推翻上次拍卖克里沃罗格钢铁厂的结果,举行了一次全国电视转播的公开拍卖,结果被印度米塔尔集团以48亿美元收购,中间的差价令人咋舌。

然而,这些事件都没能伤到阿赫梅托夫,仅仅半年后,由于他选择与尤先科合作,包括缓和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天然气价格危机,阿赫梅托夫得以衣锦还乡。随着2010年2月亚努科维奇通过竞选击败季莫申科,如愿当上总统,美国驻乌克兰大使约翰·赫布斯特认为,阿赫梅托夫在其中出力甚大,因为亚努科维奇领导的地区党得到阿赫梅托夫的资助,获得东部俄语区的广泛支持,而亚努科维奇政府又成为“顿涅茨克暴徒和寡头的避难所”。在亚努科维奇主政的三年里,阿赫梅托夫的商业帝国迅速扩张,SCM变成乌克兰乃至东欧屈指可数的金融和工业集团,旗下拥有超过100家企业,涉及金属、采矿、发电、银行保险、电信、媒体和房地产,年营收约128亿美元,资产超过227亿美元,亚速钢铁厂能落入其囊中,无疑报了当年克里沃罗格钢铁厂“得而复失”之仇。

不过,寡头的忠诚向来以利益为准绳。以阿赫梅托夫为代表的乌克兰经济寡头,起初因商业上严重依赖俄罗斯,乌克兰最初独立几年里进出口总额的60%~70%与俄罗斯有关,寡头从维护自身利益角度出发,要求乌俄保持紧密政治经济关系,甚至不惜放弃部分国家主权来换取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市场开发和能源优惠价。但随着乌克兰经济全球化步伐的不断加快,这些寡头控制的大企业也逐渐把业务拓展到欧盟和亚太市场,俄罗斯市场在其出口中的份额有所下降,2013年以后就只有26%。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乌克兰对俄罗斯市场的需求进一步下降,而对欧盟和亚太市场的需求则增速明显。像阿赫梅托夫的亚速钢铁厂在生铁、粗钢、型材、烧结矿石等产品领域都依赖欧洲和亚太市场,实际与俄企形成竞争关系,导致他们调整对外政策,越来越注重与俄罗斯之外的国家保持良好关系,把他们的公司打造成符合国际特别是欧盟资本市场标准的专业公司,阿赫梅托夫甚至雇佣公关公司以求建立与欧盟领导人的关系。通过规范企业行为和健全财务制度,乌克兰的大型企业越来越容易从欧盟资本市场按照较为公平的融资利率获得资金。乌克兰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可以为寡头控制的大企业打开欧盟市场,获得更多的商业机会。在俄罗斯经济增长逐渐放慢速度的情况下,欧盟和亚太市场成为乌克兰企业发展的主要目标。长期以来,欧盟对于乌克兰的冶金制品和农产品实行严格的配额制度。特别是全球金融危机之后,欧盟各国为保障本国低端制造业的就业人数,对乌克兰产品提高了技术门槛。2013年只差临门一脚的乌克兰与欧盟自贸区谈判,核心内容就是帮助亚速钢铁厂等乌克兰冶金企业突破现有的出口瓶颈。可是,亚努科维奇在最后关头接受俄罗斯提供的13亿美元信贷和优惠天然气价格,放弃自贸协议,结果招致政变下台,而阿赫梅托夫也“识时务”地与他切割了。

易手的城市

2014年夏,顿涅茨克、卢甘斯克两州亲俄群体武装起事后,阿赫梅托夫和亚速钢铁厂的站队就显得格外重要。4月13日,以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代表自居的丹尼斯·库兹缅科带领被清算的地区党成员和亲俄的“新俄罗斯运动”成员在马里乌波尔城区集会,接着占领市议会大楼。次日,自封市长的库兹缅科在民兵陪同下,来到驻当地的国民近卫军独立第17营驻地,试图说服该营听从他的指挥,或至少提供武器,遭到营长塞尔西·索文斯基拒绝,于是“新俄罗斯”分子用轮胎、沙袋等障碍物堵住营地出口,索文斯基呼叫地方警察里应外合,将障碍物全部清除。16日,库兹缅科再度集合300多人到营地聚集,要求该营倒戈,接近深夜,民兵开始用枪乱射,索文斯基率部往外一冲,就把这群乌合之众打散,还打死三名亲俄分子。

但亲俄派不肯罢休,又掀起5月11日就城市加入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公投,这直接导致基辅中央政府将马里乌波尔列入“联合反恐行动”(即军事镇压)的名单里,而且在4月底,乌克兰内务部长亚阿瓦科夫任命强硬的瓦列里·安德罗休克为该城警察局长,联络拥护中央的派别组织抵抗。5月9日苏联伟大卫国战争胜利日,犹如干柴烈火的两派势力终于在市警察局发生火并,刚刚抵达的乌国民近卫军亚速营(AzovBattalion)更是火上浇油,队伍里的右翼分子殴打参加纪念活动的二战老兵,将冲突推至顶峰。5月10日,“新俄罗斯”分子火烧市议会大楼,城市治安宣告瘫痪,安德罗休克联系阿赫梅托夫,希望他能协调城市议员和企业界精英团结起来,同顿涅茨克分离派民兵作斗争。

阿赫梅托夫开始较为谨慎,通过中间人向“人民共和国”代表库兹缅科放话,希望他适可而止,恢复当地秩序。但库兹缅科憧憬着坐拥马里乌波尔的财富,继而扮演“人民共和国”的新贵,根本不接受这位寡头的建议。几经斟酌,阿赫梅托夫决定把宝押在基辅中央政府一边。5月15日,戏剧性的一幕在马里乌波尔上演了,从亚速钢铁厂冲出的上万名工人从大街小巷驱逐亲俄分子,他们高呼“不要政治,只要秩序”的口号,开着挖土机和自动倾卸卡车拆除路障。

同一天,阿赫梅托夫还在当地《亚速海滨工人报》上发表题为《开心顿巴斯Vs.统一乌克兰》的文章,罗列马里乌波尔的四种出路,即继续留在中央集权制乌克兰、加入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与俄罗斯合并和留在“去中心化”的联邦制乌克兰。阿赫梅托夫强调,第二、三种选择都将招致国际制裁和这座工业城市的毁灭,“我们的经济结构是冶金、能源、机械、化工、农业及与这些部门相关的所有企业,如果面临严厉制裁,我们将无法出售我们的产品,也无法生产,就意味着工厂停工,意味着失业,意味着贫穷。而俄罗斯本身也出口钢铁,所以从来都不是我们产品的重要市场”。权衡利弊,他呼吁马里乌波尔人支持第四种方案。5月21日,他继续在《亚速海滨工人报》上抨击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认为这是顿涅茨克人做出的毁灭性选择,作为报复,失去马里乌波尔的顿巴斯武装宣布对控制区内的阿赫梅托夫财产“国有化”,阿赫梅托夫却满不在乎,表示自己在顿涅茨克、卢甘斯克两州的企业将继续效忠基辅中央政府,不会向“自封的共和国”纳税。

6月13日,更多乌军进占马里乌波尔,并由此向北进攻,试图重新封锁乌俄边境,阻止俄罗斯援助两个“人民共和国”,但这两个政治实体与俄军组成联军,在装甲车和坦克的掩护下在8月底发动反攻,一度攻至马里乌波尔东郊,但随着美国和欧盟发出严厉制裁,俄军选择抽身而去,顿涅茨克民间武装孤掌难鸣,只得退回原出发地。

漫长的战争状态

尽管保住了马里乌波尔,但乌军在2014年5月至2015年2月实施的“联合反恐行动”却以大败亏输告终,由于自身长期文恬武嬉,加上俄罗斯向顿涅茨克、卢甘斯克两州(即顿巴斯)民间武装提供或明或暗的支持,基辅方面不得不接受法国与德国出面协调、俄罗斯参与、在白俄罗斯达成的《明斯克协议》,将冲突冻结起来。

接下去,志在复仇的乌政府展开洗心革面的军事改革,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俄罗斯在数量和质量上明显占优势的超级大军,乌克兰人的对策是逐步放弃传统的大兵团作战思维和编制,将重心转移到如何利用城市进行攻防作战上,机动灵活、通信指挥扁平化的作战旅达到29个旅,配备翻修的库存坦克、装甲车和少量美欧军援的单兵反坦克武器,并按照乌军总参谋部的轮战制度,所有建制旅都要到乌东顿巴斯前线参战7~8个月,虽说没打什么仗,但工事对峙、冷枪冷炮和蚕食进攻等“小打小闹”同样能起到锻炼队伍的作用。

而在大批部队“东调西去”的过程中,马里乌波尔的“前沿要塞”地位愈发凸显。截至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发动对乌特别军事行动前,负责顿巴斯方向的乌军东部军区累计有9个旅,马里乌波尔居然有陆军独立摩步第56旅、海军陆战队独立36旅和国民近卫军独立摩步第12旅、亚速团(即前文提到的亚速营扩编而来)等部队,总兵力达1.5万人,堪称乌东前线之冠,其中有不少是原亚速钢铁厂的职工。从地图上看,马里乌波尔不仅有亚速海最优良的港口,且控扼顿涅茨克到克里米亚的铁路,俄军欲实现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与直接控制的克里米亚的陆上联系,此地必争。不仅如此,马里乌波尔还处于具有战略意义的H20国道和M14高速公路交汇点,前者全长190千米,由南向北穿越顿涅茨克和斯拉维扬斯克,与联通乌克兰中东部的M03高速公路结合,后者则是从黑海延伸到亚速海的乌克兰头号沿海大通道,西起敖德萨,途经敖德萨州、尼古拉耶夫州、赫尔松州、扎波罗热州和顿涅茨克州,最后由马里乌波尔向东延伸仅50千米后连接上俄罗斯M23高速公路,这两条大动脉都是俄军进行大迂回和后勤补给的必用场所,自然双方的争夺也非常激烈。

凤凰能否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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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战头一周,马里乌波尔守军为避免野外机动遭到俄空天军及导弹炮兵杀伤,便利用经历八年经营的城市防御阵地坚壁清野,形成以外围为重点、以市区为依托,市区与外围一体化的大纵深、有梯次的防御体系。俄军侦察发现,马里乌波尔外围防御纵深超过30千米,乌军在那里部署超过70%的城防兵力,以城外卫星城镇和高地为依托,构筑多个防御要点,控制重要交通枢纽和要道,形成城市防御屏障,阻断和隔裂俄军攻城战斗队形,力图使敌人在未到达城市之前即遭受重大损失,丧失城市进攻作战能力。从防区划分看,乌陆军独立第56旅负责马里乌波尔主城区及西部接近地,海军陆战队独立第36旅以城北伊里奇冶金厂为防御核心,而战斗力较强的国民近卫军独立第12旅和亚速团承担整个东南面的防务,其中亚速团指挥所就设在如同迷宫一样的亚速钢铁厂地下空间。由于乌军将重武器开进工厂和居民区,并在居民区周围埋雷,防止居民逃跑,增加了俄军和乌东亲俄武装的作战难度。

再看俄军及其同盟者,从克里米亚出发的俄黑海舰队海军陆战队独立第810旅先于3月5日同卢甘斯克武装会师于波克罗夫斯克,从西南角挤压乌军。两天后,攻占马里乌波尔以北50千米的铁路枢纽沃尔诺瓦哈的顿涅茨克武装也抵达前线,完成对马里乌波尔的合围。随后几天里,俄军主要用空袭和炮击压制对手,掩护乌东武装分头占领城市要点,阻绝交通,建立封锁线。3月10日前后,从罗斯托夫州过来的俄第58集团军摩步第19师以及车臣营、哥萨克志愿军等准军事力量相继到位,这些力量经短暂整编后便投入逐街逐屋的争夺。俄军及盟友选择从地势平坦、建筑密度低的马里乌波尔东部实施突破,作战风格不再一味地平推进攻,而是使用穿插包围战术,对乌军实施割裂,进而削弱敌人内线优势(相互机动增援比较容易)。3月19日,车臣营沿亚速海岸切入东部城区侧后方的港口区,将亚速团防区分割。为了稳定战线,3月21日,乌军放弃空旷难守的马里乌波尔机场(因俄军掌握制空权变得价值不大),把腾出来的独立第12旅主力充当预备队,与亚速团实施反突击,收复港口区的大部分地区。不料,第二天,俄军第58集团军摩步第19师用两个营战术群(BTG)打穿西面乌军独立第56旅的防线,沿M14高速公路占领医院区和成片海滨疗养院,独立第12旅又紧急回援反扑,收复部分失地。这种“搅肉机”式拉锯,其实对缺乏补充的乌军并不利,随着俄军兵力投入增加,乌军的反扑变得有心无力,只能据点死守或借破墙开洞、地下管网进行有限机动。3月28日,顿涅茨克武装索马里营和车臣营在马里乌波尔市政厅会师,被打散的乌军亚速团曾试图沿下水道进行偷袭,结果被粉碎。随着俄军及盟友从西、北、东三面压缩,马里乌波尔的244平方千米城区面积到4月11日只剩下60多平方千米,如果把马里乌波尔环城路看成钟表盘面的话,按顺时针方向,俄军原本分散控制8点钟到9点钟(西路)、11点钟至12点钟(北路)和3点钟至4点钟的区域,但此刻从11点钟到5点的区域(即整个市区北面和东面)都在俄军手里,而且竭力往乌军最后把守的6点钟至7点钟区域(即亚速钢铁厂核心区)前进。

在马里乌波尔巷战中,有几种称手武器值得大书特书,首先是12.7毫米口径KSVK狙击枪,该枪射击精度高、射程远、威力大,在500米开外能击穿15毫米的钢板,而在马里乌波尔作为防御一方,乌军惯于在工事内掏出小洞作为射击孔,而俄军士兵用KSVK狙击步枪可直接穿透墙壁,达到一击毙命的效果。其次,俄军步兵排配备的PKP通用机枪也是巷战利器,实际射速达1000发/分,其7.62×54R全威力步枪子弹可轻易打穿木质或砖构墙体,可助力俄军清除躲藏在建筑物内的敌人。而俄乌两军普及的AGS-17式30毫米榴弹发射器,则是一款集杀伤与破甲于一体的步兵自动武器,能压制800米内的火力点,并杀伤1200米内暴露的人员。另外,有“步兵割草机”之称的ZU-23-2双管23毫米高射炮,高低射界-4~+85度,有效射程2500米,又可调整为平射(直射距离900米),被安装到皮卡、卡车甚至装甲车上,作为高平两用的战车炮,可攻击轻型装甲车辆、集群步兵和简易工事,还能伴随装甲部队行动,可谓一举多得。

4月13日,主要由顿涅茨克武装围困监视的马里乌波尔城北伊里奇冶金厂内的乌军独立第36旅出现“雪崩”场面,副旅长罗姆杰夫中校以下1000余人竟放下武器投降。顿涅茨克武装发言人爱德华·巴苏林称,此前一天深夜,独立第36旅一部分军人试图逃出去,遭到他们拦截,多达50名军人被打死,包括5名高级军官,另有42人被俘,俘虏供认,不是短兵相接的巷战让他们丧失斗志,而是俄军无休止的空袭和炮击使其精神崩溃,而且他们的给养也全部用完了,不得不出来拼个鱼死网破。到4月29日,城内乌军独立第56、36旅的防区基本沦陷,这也意味着他们基本被歼灭,只剩下国民近卫军系统的亚速团和独立第12旅在钢铁厂至港口区一段依然坚挺。由于俄军消耗也不小,加上大批平民躲在亚速钢铁厂内,5月起,俄军及盟友多次开放人道主义通道,让平民离开战区。5月3日,从亚速钢铁厂内撤离的首批156名平民乘车抵达乌克兰政府军控制的城市扎波罗热,有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随身只有少量药品、一个塑料杯、一支牙刷和一卷纸巾,这就是她过去几周赖以为生的东西,“我家里已没有人。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告诉美国CNN记者,自己在亚速钢铁厂地下设施里躲了几周,由于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手电筒,“现在我到明亮的日光下看东西都产生障碍。”钢铁厂女工叶琳娜·切布尔琴科说,从3月2日到5月1日,她和家人都困在厂区一个地下室里,“我们靠汤、罐头和不加糖的茶生存,但这也不很多,当我们离开时,地下室里还有42名平民”。

谈到爆炸,切布尔琴科说:“我从未想过地球会这样震动,它不只是摇晃,地下室又跳又抖。马里乌波尔曾是我的城市,但现在它消失了,什么都没有。”切布尔琴科说,她丢失了珍贵的传家宝,包括一件有150年历史的传统刺绣服装,“它经历了一战、‘十月革命’、二战——甚至纳粹都没有摧毁它,但现在,它还是毁掉了。”

自3月8日起便呆在钢铁厂的员工谢尔盖·库兹缅科说,地下室很潮湿,没有通风设备,“人们如同蔬菜一样烂在地下室里,钢铁厂原有的36个大型防空洞,但剩下的已寥寥无几。”他补充说,离开工厂时,他看到地下掩体里有两层塞满了乌克兰伤兵。库兹缅科及其家人被允许经人道主义走廊撤离时,俄军和顿巴斯民兵搜查了所有物品,特别是身上有没有纹身和火药味道,以防是企图伪装脱逃的乌军(特别是亚速团分子),“他们提供了两个目的地,要么去扎波罗热,要么去俄罗斯,但他们没有强迫去俄罗斯”。库兹缅科描述了坎坷的行程,途中有许多停车和弯路,“车队所经过的马里乌波尔城区还有数以百计的人希望一起走,像马里乌波尔西区购物中心和附近被毁住宅区就聚集着约500人,但实在带不走”。

埃及阿拉伯电视台2022年5月8日报道,被俄军和顿巴斯武装困于亚速钢铁厂的亚速团余部,已是乌军在港城马里乌波尔的最后力量。但在5月8日,亚速团团长丹尼斯·普罗科彭科和副团长斯维亚托斯拉夫·帕拉马尔在社交媒体上发誓要打到最后一个人,“为了击退俄罗斯占领者,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会继续战斗”。他们在网上新闻发布会上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正在遭受猛烈炮击。”他们恳求国际社会帮助从工厂疏散伤兵。在这次线上发布会上,亚速团士兵伊利亚·萨莫伊连科强调他们仍有武器、弹药和水,“我们随时可能去死……我们的愿望是不要浪费我们的努力”。萨莫伊连科呼吁乌克兰政府更专注于继续对抗俄军,而不是希望通过谈判求和。帕拉马尔说,他无法证实所有平民都从亚速钢铁厂撤离,因为亚速团无法检查和清理所有被轰炸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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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7日,在乌克兰政府的许可下,力竭势穷的亚速团终于放下了武器,亚速钢铁厂宣告易手。据俄罗斯国防部宣布,共有2439名乌武装人员走出工厂废墟投降,旷日持久的马里乌波尔争夺战就此落下帷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现在谈论恢复亚速钢铁厂的前景还为时过早,但从历史看,无论谁对马里乌波尔的占领一结束,这座伟大工厂就注定会从废墟上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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