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相争中的道德力量 |
送交者: 月空 2002年09月10日17:44:45 于 [军事天地] 发送悄悄话 |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捷足者先得。”刘邦和项羽双雄并起,叱咤风云,合力灭秦,夺得天下,又一分为二,豆萁相煎,势不两立,经过旷日持久的楚汉相争,最后以刘邦的胜利和项羽的失败而告终。究其原因,历来众说纷纭。范文澜先生说:“推究刘项胜败的原因,主要在于刘邦的拥护者是广大农民特别是旧秦国农民,项籍的拥护者只是些野心的领主残余分子。两人所依靠的力量不同,因之后果也不同。”项籍“代表领主残余势力,要把社会倒退到秦以前的旧时代去,阻挠历史前进的趋势,他只能成为一蹶不振的可怜虫”。(《中国通史简编》)至“文革”中,此说被利用于“批儒评法”,进一步上纲上线,说刘邦是法家,主张统一,是进步势力;项羽是儒家,主张复辟分裂,是反动势力。给他们二人贴上“阶级”和“路线”的标签,只不过一厢情愿,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刘邦和项羽的起义,是陈胜、吴广率领的农民起义的一部分,顺应了天下反秦之暴政的历史潮流,客观上都代表了农民的利益,难分彼此。而在主观上,两个人都怀着做皇帝的野心揭竿而起,不管谁做了皇帝,都想统治整个中国,亦无所谓孰优孰劣。当初见到秦始皇的出巡的威仪,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 这便是他们最坦率的自白。至于刘胜项败的原因,刘邦本人在做了皇帝之后有一番很为得意的“经验总结”。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天下大定,高祖置酒雒阳南宫,向群臣发问:“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都武侯高起、信平侯王陵答道:“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但是刘邦却说:“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魏,不绝粮道,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长期以来,论者多数以刘邦的见解为基础,从刘项两人在谋略和用人方面的强烈反差来分析刘胜项败的必然性,与前引“阶级”和“路线”的分析相比,倒更令人信服一些。 然而,这个答案还不是问题的全部。项羽的失败,还有一个致命的直接原因,两千年来一直被史学家们忽略。前引高起、王陵所说“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这句话至关重要。对于刘邦的“慢而侮人”,人们印象很深刻,最典型的事例就是他蔑视知识分子,往儒冠里面撒尿。而对于项羽的“仁而爱人”,则完全不予注意。项羽这个人的确可以称得上杀人如麻的魔王。早年他攻襄城,由于久攻不下,一旦获胜,就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加杀戮,“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进军咸阳的时候,新安一战,又“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他“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后来城阳之战“北烧夷齐城郭宫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其至北海多所残灭”,外黄一战竟然要将城中15岁以上的男子一律坑杀……他一生杀了多少人,恐怕数也数不清,不仅杀“敌人”,而且杀俘虏,杀百姓。然而,正是他的敌对阵营中的高起和王陵说他“仁而爱人”,这又怎么解释?高起、王陵是汉臣,在汉高祖刘邦面前,他们不可能违背事实,为项羽涂脂抹粉,而且刘邦也没有反驳,可见“项羽仁而爱人”已是当时人们普遍的看法。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为项羽破例地作《本纪》,将其功其过其得失都秉笔直书,当然难能可贵。但司马迁毕竟也是汉臣,他不可能有意美化项羽,把不存在的美德强加于其身。“项羽仁而爱人”之说,必有所本。“仁”是什么?孔子曰:“仁者爱人。”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谓之仁。”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项羽生性残暴,少时“学书不成学剑”,未必读过多少圣贤书。但他毕竟出身于贵族世家,耳濡目染孔、孟倡导的“仁义礼智信”这一套道德规范,虽不一定信服,却难以摆脱其约束。也正是这一点,成为他的致命弱点,在楚汉相争之中几个关键时刻都表现出来。 公元206年,项羽摆下“鸿门宴”,欲杀刘邦。以当时的军事力量而言,项羽拥有40万大军,号称百万,而刘邦仅10万,号称20万,悬殊很大。刘邦战战兢兢,俯首称“臣”地来见项羽,根本不是对手。当时,项羽想杀掉刘邦,简直易如反掌!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最大的障碍不在刘邦,也不在暗中帮助刘邦的项伯,而在项羽的内心世界。樊哙带剑拥盾闯帐时所说的那番话,正中他的要害:“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不管刘邦、樊哙的实际行动如何,至少在理论上满口仁义道德,头头是道,理直气壮,咄咄逼人,项羽竟无言以对。“义帝”楚怀王是他和刘邦拥立的,“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是共同约定的;如果他杀了刘邦,就毁了约,把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被动地位。而实际上,“义帝”只是个傀儡,刘邦和各路将领都惧怕项羽,他即使背叛义帝,杀了刘邦,也无人敢说什么。但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道德法庭”,阻止他那样做。于是,不顾范增的劝阻,项羽放虎归山了。这是项羽的一次重大失误。正如范增事后所说:“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事实证明,这次失误造成了项羽的终生遗憾。刘邦死里逃生,得以休养生息,等到羽翼丰满,项羽再想消灭他,就难了。 公元前203年,在鸿沟为界的广武战场,项羽为了要挟刘邦,曾经做了一个水平不高的手脚,把刘邦的父亲抓了来,隔岸绑在高俎上,对刘邦说:“今不急下,吾烹太公!”他满以为,刘邦为尽孝道,一定会向他让步。却不料刘邦完全不为所动,从容答道:“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一招又失算了。他本来是以道德为武器,想制服刘邦,不料反为刘邦所制。刘邦这个人,为了全局利益,对于局部的必要的牺牲毫不怜惜。即使他的父亲真的被项羽所烹,也决不妥协。“治大国若烹小鲜”,“烹”一个太公又算什么?!何况他深知项羽的弱点。项羽既然和他“约为兄弟”,若烹了太公,就会落下“不孝”、“不义”的罪名,所以他断定项羽决不敢烹!而刘邦自己呢?他从彭城逃跑的时候,为了减轻负担,让车子跑得更快一些,以摆脱楚军的追击,曾经几次把自己的儿女踢下车!他心里只有自己,哪里还顾得上道德!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他又捡起道德这面旗帜,为自己大造舆论。项羽杀了“义帝”,刘邦借此做足了文章,为“义帝”发丧,联合诸侯讨伐“不义”的项羽,又击中要害! 公元前2002年冬,项羽在垓下大败,元气丧尽。在虞美人自刎以后,他随着自己南征北战的爱马乌骓交给了乌江亭长,也拔剑自刎,结束了英雄的一生。对于项羽之死,历来评说甚多。项羽临终之前自己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完全回避了自己的责任,可以说死得糊涂。“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把一切都归于“时运”、“天命”,迂腐得可以。当时乌江亭长对他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臣独有船,汉军至,无以渡。”而项羽却拒绝了这最后救他于危难的一次机会,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回去愧对江东父老,可以说又死得明白,死得壮烈。此前他还说过一番更为壮烈的话:“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民之父子为也。”把急于结束战争的愿望提高到了忧国忧民的高度。当初陈胜、吴广起义时,曾打着项羽的祖父楚将项燕和秦公子扶苏的旗号,项羽和刘邦后来又立楚怀王之孙为“义帝”,都是为了在全国树立一个道德和道义的形象,把造反夺权的行为披上“替天行道”的色彩,易于获取天下人心。而当“天下匈匈数岁”,项羽速胜的愿望不但不能实现,反而一败涂地时,他便决心以死平息这场战争,即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也者。此时此刻,左右他的思想行为的只有两个字:道德。项羽一生做了许多不道德的事,也许是因性格使然,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最后却死得非常道德,为自己画了一个完美的人生句号。后世人们把他看做失败的英雄,崇敬而惋惜,大概都是因为这一点。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导致了项羽的最终彻底失败。试想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兵败乌江的不是项羽,而是刘邦,他会死吗?决不会。既然乌江边上只有一条船,追兵必然拿他无可奈何。江东又有“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的“根据地”,为什么不去重整旗鼓、招兵买马、卷土重来呢?杜牧题乌江亭诗曰:“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但项羽毕竟是项羽,而不是刘邦,在生死关头,他没有选择生路,而选择了死亡。他对江东父老有情,对虞美人有情,对战马也充满了深情。他对乌江亭长说:“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幕,我们看到的仿佛己不是杀人如麻的西楚霸王,而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个完美的殉情殉道者。甚至在死之前,他看到来追杀他的正是“叛徒”吕马童,还深情地呼唤:“若非吾敌人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拔剑自刎,成全“故人”拿他的头去向刘邦邀功请赏。 楚汉相争之中决定胜负的不是政治上谁是谁非,甚至也不完全取决于军事上谁强谁弱,谋略上谁巧谁拙,更有一个无形的道德力量在左右着他们,成为胜败的直接关键。刘邦知己知彼,游刃有余,自己不为道德所束缚,却又以此为武器一次次紧逼项羽,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项羽处处被动,而又总想在“道德”上无懈可击,一次次地坐失良机,最终四面楚歌,饮恨乌江。项羽的悲剧其实是道德的悲剧。他之所以两千多年来一直令人感叹虚欠欷、追思怀念,多半在于其道德力量和人格魅力。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李清照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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