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苏
在华北战场,击毙个把日军大队长的战例并不少,但活捉一个还是很罕见的事情。毕竟,如关家瑙之战曾与彭德怀和刘伯承两帅苦斗四天的冈崎谦受少佐,在松山让二十万远征军顿足的金光惠次郎少佐,都不过是个大队长而已。再说了,一个日军大队一千多人,就算打不赢,当大队长的抹脖子切腹总还来得及吧,想捉个活的肯定不容易。 然而,在山东,八路军曾真的活捉过一个日军大队长,而且此人还曾经自己出书谈当时被俘的经过。
这个“倒霉”的日军军官,就是原日本陆军独立步兵警备第六十五大队大队长柴山茂大尉。
柴山茂,日本三重县人,陆军候补干部学校毕业,曾任日军独立混成第五旅团独立第19大队第一中队小队长,第四中队中队长。1945年初,美军进攻硫磺岛。日军大本营认为盟军下一步很可能在山东半岛登陆,因此在山东设立第四十三军军部(代号秀岭,司令部在济南),下辖第五十九师团,独混第五旅团,独混第九旅团和独步第一旅团。为了更有效对八路军地方部队作战,二月一日又发布《军令甲第十八号》,在青岛成立第十二独立警备司令部(代号至严),下辖六个独立步兵警备大队。其中以独混第5旅团独立第19大队3,4两中队扩编成的独立步兵警备第六十五大队驻扎烟台,柴山茂大尉被提升担任该大队大队长。柴山在1945 年8月12日,乘飞机前往威海参加军事会议途中被俘。他在战后被释放,于七十年代写成回忆录《思い出》,较为详细地描述了和八路军作战的经过以及所见的胶东风情。
日军独立步兵警备第六十五大队,总兵力并不难看,共含五个中队即一个机炮队。但因为属于战争后期编成,其装备水平有所下降。按照日军条例,每个中队应装备轻机枪九挺,掷弹筒九具,重机枪两挺。而第六十五大队的一个中队只有轻机枪,掷弹筒各六具,没有重机枪。正常日军大队指挥官军衔为少佐,由于战争后期军官伤亡太大也不得不降低一级,故此柴山茂以大尉军衔担任该大队大队长(这种情况在日军中颇为普遍,中国远征军在胡康河谷作战中最初击毙的第55联队第三大队大队长冈田为少佐,此后击毙的第二大队大队长管尾,就是大尉)。其兵员也大多是在当地日本侨民中紧急征招的老预备兵,年龄多在三十岁以上,拖家带口。甚至有从天津征招的一名士兵已经四十四岁,家里有老婆孩子六口人。这样的兵战意如何可想而知。因此这个大队始终处于分散守备状态,作战很不积极。
说起来,柴山虽然“倒霉”,也应该算幸运。因为按照日军的惯例,凡是军官被俘,若回到部队一律自杀或被自杀,绝无幸存之理(士兵执行得还不那么严格)。柴山能活着回到日本,还能自己出书谈经历,是因为他被俘的时候抗战已经接近尾声,日军来不及对他执行武士道精神了。
根据柴山茂自述,其被俘经过是这样的。
1945年8月12日,柴山奉命前往威海参加军事会议。由于当时山东日军基本已被抗日武装分割在各个据点,从地面前往很不安全。因此,柴山乘坐日本陆军航空兵的一架直协机(即战术侦察机)前往威海,驾驶员富岛聪飞行曹长
日军九八式直协侦察机,当时在山东的日军曾大量使用,推测柴山最后乘坐的飞机应该是这一种
这种直协侦察机为双座,根据柴山茂回忆录中描述,日军不但使用其与抗日武装交战,战争后期还曾用其从青岛等地起飞,为被围困的日军守备队投递香烟等慰问品鼓舞士气。
不过,柴山茂这次出发,从空中走也不安全 – 1944年以后,中国空军逐步恢复了对国土的制空权,并依赖大航程战斗机经常向敌后出击。参加过开国大典的原国民党空军飞行员王延洲回忆当时曾经驾驶P- 51野马战斗机直入河北山东等敌后地区寻战,甚至深入伪满洲国境内,已经丧失了制空权的日军始终不敢应战。九八式直协机速度慢,火力弱,一旦被中国战斗机盯上,属于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过,只能等死的类型。为此,柴山的飞机只好选择低空飞行,以免暴露目标。
结果,这个飞行高度,给这架日军飞机带来了“不运”。
因为,山东的八路军,是以盛产神枪手著称的。
日前,有朋友查证证实,柴山茂可能是日本投降前中国军队俘获的唯一日军大队长指挥官。
在日本萨至少找到三部文献谈到柴山的被俘经过 – 柴山茂的回忆录《思い手》,日军元独混第五旅团战友会发行的《昭和38年独立第十九大队结队祭纪念集》(其中有柴山的回忆讲演《迫降在八路军中》),以及桑岛节郎(在世)的《华北战记》。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桑岛记录柴山被俘时没有提到其飞机为何迫降。
桑岛节郎当时在日军步兵独立警备第64大队,已经和柴山不在一个部队。他仍然注意到这件事情,说明尽管是在战败前夕,被八路军抓去一个大队长,在日军中震动还是蛮大的。
一来怕中国空军的战斗机,二来天空有点儿云,日军当时在山东没有远程导航,富岛要沿着公路低飞寻找地标,柴山回忆飞行高度应在五百米以下。
飞行一路顺风,眼看飞到牟平县西部上空,忽然发动机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接着就像“爷様”一样边喘边抖动起来。
在柴山的回忆录中,直到此时,他根本没有听到或觉察到任何地面对其进行攻击的迹象。
飞行员富岛以为飞机出了机械故障,费了很大力气排障,但一无改善。飞机的发动机不断发出蓬蓬的声音,冒出黑烟,螺旋桨的转速急剧下降。
在敌区飞行,日军飞行员推崇飞机受伤后撞向敌军阵地而不习惯带降落伞,意思是表现绝不被俘受辱的决心。这种决心到了飞机出故障的时候就变得啼笑皆非 – 现在富岛军曹就是想当肉弹,也没有目标,难道让他用飞机冲向麦田,去帮山东老乡耕地?尤其飞机上还带着一个烟台的守备大队长呢!
眼看飞机已经不堪驾驭又不能跳伞,富岛决定迫降。
牟平县皆为山区,迫降危险性极大。好在富岛是个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他看准一道一百多米长的河滩地,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这架装有固定起落架的飞机在布满卵石的河滩上蹦蹦跳跳,左翼触地折断,如同一块大石头一样从两人头顶飞过。最终飞机在靠近河滩尽头的地方拿了大顶,终于停了下来。
飞机拿大顶的时候,在后座的柴山大尉遭到剧烈的撞击昏迷过去。醒来已经被飞行员富岛拖出飞机,两人都没有负重伤,忍不住额手相庆。
然而,河滩周围渺无人烟,两人无奈之下只好决定步行前往附近地方寻找日军据点。
在出发之前,必须对已经损坏的飞机实施处理,以免被中国军队利用。两人检查了飞机的状况,认为其已没有修复价值,决定将其油箱点燃进行破坏。
就在检查的时候,两人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 富岛在驾驶舱前大约20厘米的机身上方蒙皮处,发现了一颗已经变形了的步枪子弹!
这颗子弹从何而来?富岛军曹很快在飞机下方发现了它的入口,而且发现,这发子弹以大约60度仰角打穿了飞机下部铝蒙皮,正好钻进发动机的气缸。它击穿气缸后改变弹道,最终嵌入了飞机的上部蒙皮。由于气缸被打穿,飞机的发动机当即发生喘振并冒出黑烟,无法正常工作,正是造成飞机迫降的罪魁祸首!
两人找遍飞机其他部位,只有迫降造成的损坏,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中弹的痕迹。
难道自己的飞机是被这一发子弹击落的?!没有新发现的柴山和富岛只好接受这一现实。
我曾经把这件事讲给几位老军人听,每一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参加过战斗的老兵们认为两个日军没听到枪声,还可以用发动机噪音太大解释。但用一颗子弹击落一架飞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在朝鲜战争中打过美国飞机的老兵说,我们拿高射炮打中它好几次,还能跑呢,哪有一个子弹就能打下飞机来的?
宋岭春是山东八路神枪手中的佼佼者,你让老宋拿手枪掐电线他不会含糊,可您要让他拿步枪打下个飞机来,那可就是成心捣蛋了 -- 收回,刚知道老宋最有名的战绩就是打掉了一架日本飞机,用步枪。。。
也有老兵说,当时的步枪有效射程也就五六百米,打飞机不能从正下方打吧,那算上斜线要是这个日本飞机飞五百米高,基本就打不着了。就算打上了,也到了弹道末段,很难想象还可以把发动机的气缸穿两个眼。
不过,老兵回忆说八路军中确实有用步枪防空的训练,姿势是躺着的,仰面射击。
萨查了一下,觉得要是几件事情凑巧了,也没准 – 尽管当时八路军的步枪射程的确一般只有五六百米,但日军的三八式步枪有效射程八百米以上,要是八路缴获了新的三八枪,未必够不着柴山和富岛的飞机。而距离呢?首先柴山说高度不够五百米,说明并非一定在五百米 – 当然也不会太低,那就成了特技表演了。考虑到牟平多山,如果八路是在山头上朝敌机开火,闹不好距离还要近些。
也没准就是哪个(或者一队)刚缴了新三八枪的山东八路,看见有架日本飞机从自己脑瓜顶上过,一时手痒痒就来了一下呢。第三战区打下冢田攻大将,据说也是一时手痒痒,怎么就只能国民党手痒痒不能土八路手痒痒呢?
至于命中率。。。这可能才真叫RP爆发吧。
不管怎么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柴山和富岛把飞机的油箱点燃,开始顺着河滩向下游走。没走多远,当飞行员的眼尖,富岛指着河对面惊呼起来。
只见河对岸树林中,跑出了一队人,有的穿着灰色的军装,有的穿着花色的“土服”,边喊边朝这两个日军冲了过来。
原来是八路军和当地的游击队!
柴山和福岛都带着手枪,但看到八路有长枪,料打起来不是对手,两人撒腿就跑。
八路并没有开枪,踏水而来,行动飞快。柴山他们回头还能看到八路脚下迸起的白色水花。
为了减轻重量,两人丢掉了图囊,又丢掉了手枪,但八路还是跑得比他们快。
有道是“土八路,瞎胡闹,一身虱子两脚泡”,要跑不过俩穿大皮靴的鬼子,八路得找块豆腐撞死。
眼看跑不脱,柴山回过头来,把战刀拔出来了。
玩命还是切腹?
都不是。
柴山把战刀往地上一扔,很光棍地投降了。
在日军中柴山颇为另类,一点不怕八路要他的命,这事儿,还跟反战同盟有关系。
柴山为何会有扔刀投降这样的表现呢?
因为这是个不怕拉清单的鬼子。
看过《小兵张嘎》的朋友可能都会记得嘎子说的那句话 – “别看今天蹦得欢,小心明天拉清单!”
当时敌后根据地确有“拉清单”的习惯。在萨老家那块地方,日军曾经建立的炮楼碉堡,连痕迹都找不到了。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何至于此呢?原因很简单,修建这些碉堡炮楼的砖瓦木料都是从老乡那里弄来的,当时老乡就有记账,日军战败后老百姓去扒炮楼,八路军地方政府就按照老百姓记的账把材料发还,所以。。。
“拉清单”对敌军士气影响最大,所以那个伪军一听嘎子这句话就要挠墙。但如果有日本军官在战败前一年就已经开始筹划被抓住以后如何如何,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偏偏这位柴山茂大尉就是如此。柴山茂在自己的回忆录《思い出》中描述自己据守芝罘时的情况:“一次也没杀过当地居民,也没有向当地索要过女人和金钱。因为向老百姓征集不到柴薪,士兵们的洗澡也只能一周一次。修工事也不征发老百姓来干,都是日本兵自己修。。。”
这一点也受到原独立第十九大队日军老兵的证实,柴山在担任第四中队中队长期间,确实比较低调,有个出外扫荡从不进村的习惯。与此相反的则是第一中队中队长柏崎与二三,此人穷凶极恶,血债累累,被当地百姓称为“柏崎鬼子”。这个外号连日军自己都知道。1943年6月8日,八路军专门派了一个神枪手在寨里和栖霞之间的松山村附近狙杀行军中的柏崎,桑岛节郎就是整个过程的目击者。
怎么会有柴山这样善良的鬼子?这不成了老八路了?!
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柴山之所以如此约束部下,老实做人,主要原因有三。
第一个原因,到1945年,日军的成分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柴山本人虽然是个军官,但原来却是预备役,被征召前在三重县担任小学教师。作为知识分子,他对战争没有那样狂热,也比较了解日本在整个大战中的战局,因此有“战败之后怎么办”的意识。
第二个原因,柴山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描述了八路军的震慑力和胶东军区反战同盟对日军的影响。他在回忆录中描述第四中队1944年驻防大辛庄据点时的情状:
“大辛庄八月开始就陷入了敌军的包围,完全成为孤立的要塞。四面的山丘上,可以看到敌军为了长期围困建造木头小屋和挖掘壕沟。但是,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夜里,他们则升起篝火进行围困。
有的时候,反战同盟会靠近到铁丝网前开展宣传,还会摆上樱花让我们观赏,其间,甚至有点心奉送。当时猜测点心是有毒的,但是,让苦力吃了,也没有任何异常,于是大家开始分食。
接到了“乘夜色撤退“的电文,这真是上司对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之下的无谋想法。我回电称现状下这样做绝不可能。”
无论围困还是送点心,对日军的震动和影响可想而知。由此也可以看出驻防山东的日军为何压力极大,甚至发生集体暴动的事件,导致当时的军司令官土桥丢官。在这种情况下,早就对日军战局感到悲观的柴山也就有意约束部下,以免战败后受到战犯的惩罚,也是正常现象。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柴山在大辛庄和芝罘等地驻防的时候,除了和其他部队合同扫荡以外,大多数时间都是被围困在据点中,就是想到周围祸害老百姓,也得问问八路军答应不答应啊。
原日军士兵的漫画 – 八路专打“不驯”的炮楼,这种习惯让四面被围的日军不寒而栗
不过不管怎么样,柴山总算是没有犯下什么特别的罪恶。他和小林清这样的下层官兵不同,不会相信军部所说八路不留俘虏这样的话,所以,被八路军俘虏,也不觉得是怎样危险的事情。
以萨看来,柴山之所以在日军中如此另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最得力的部下,后来继任第一中队中队长的小川弘夫中尉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大阪人。如果没有部下的支持,柴山的想法也很难贯彻。一个厌战的小知识分子加上一个经商胜过当兵的大阪人,一唱一和,才能创造出日军中如此特别的情况来。
被俘的柴山大尉不出所料被八路军以礼相待,并没有受到虐待。不过,由于这支八路军中并没有懂得日语的人,双方只能用手势比划交流。经过几天的辗转,柴山被送到了位于崂山的八路军根据地,在这里,日本反战同盟山东分会胶东支部的支部长渡部(边?)三郎正等着他的到来。
非常巧的是,渡部三郎原来正是出身于独立第19大队第一中队的一名小队长,在黑石山战斗中被俘后加入了反战同盟,和曾在第一中队任职过的柴山颇为熟悉。在八路军中,也把他叫做“渡边三郎”,魏巍的《火凤凰》中还曾经提到过他。
1976年10月17日,渡部三郎曾在日本老兵的聚会中提到此事,并且笑言柴山被俘的时候并不恐惧,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同时,渡部也证明了柴山所谓不曾扰民的说法并非凭空捏造。渡部说:“八路军方面看来,柴山确实不曾做过杀害当地人民这类残虐的事情。”
渡部和柴山见面后,还安慰了他一番,表示八路军了解他的情况,并且告诉他八路军即将攻打烟台。不久又传来日本投降的消息,柴山形容觉得自己这样结束战争是 “幸运”的,于是开始安心地成为了八路军中一名大队长级别的日军俘虏 -- 也可能是唯一这个级别的俘虏。可惜的是,无论柴山还是桑岛,都没有提到柴山被俘后的经历,也不曾提到是否在烟台之战中使用过这个日军原大队长。而八路军方面的记载,则根本没人提到过俘虏柴山茂这件事,或许是日本投降的巨大冲击之下,抓个把日军大队长已经不再被当作重大的事情了。
八路军是在8月19日开始对烟台进攻的,指挥攻打烟台的是后来的开国少将仲曦东。
值得一提的是,仲回忆攻打烟台之战中,烟台守敌日伪间杂,战斗十分激烈。其中日军正是“柴山大队”,但抵抗最顽强的却是伪军白书普,郝铭传,张立业,纪邦银等部,他们穿上日军的衣服,使用日式武器,让攻打烟台的八路军对敌军的总数产生了错觉(日军加伪军比八路军攻城部队要多)。日军早已乘船逃跑了,留下的只有伪军。至于,日军“柴山大队”扔下伪军先跑路是因为主将被俘,无心恋战,还是因为一直受这位大队长的熏陶也有着战败恐惧症,那就无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