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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了林彪》第二章:多病的狮
送交者: 绝地西风 2002年05月01日16:15:57 于 [军事天地] 发送悄悄话

《谁杀了林彪》第二章:多病的狮

  作者:王兆军

  第二章:多病的狮子

  继彭德怀以后,林彪执掌国防部,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的实际指挥者。

  这个平民出身的贵族,身材矮小,其貌不扬。除了他的两道浓重的眉毛之外,看不出来有什么惊人的地方。但他是中国当代、尤其是中共历史上非常重要而且有点神秘的人物。几十年里,他身边一直围绕着千军万马。他靠战绩和忠诚当上了中共中央副主席。

  林彪的主要住所有三:毛家湾、苏州的别墅和大会堂。春天,他喜欢住在苏州。那里气候温和,空气湿润。比乡村要丰富方便,又不象大都市那样喧闹。苏州有艺术高超匠心绝妙的人工园林,也有气象万千的太湖、忙碌的运河与和无边的绿野。那里集中着古今文化的精华,处处赏心悦目。游人只合江南老。这千古一致的吟唱,委实是出自对江南的真感受。不仅江南的春天叫人神往,四季风景其实无不精彩。林彪虽然不常出来,但大自然的只鳞片爪还是感觉得到的。有时他会一直在那里度过冬天。只有天高气爽时节,北京才有别处难以比拟的神韵。那时他会回到北京,在毛家湾住上一段时间。如果夏天又不得不回北京,林彪通常也不到毛家湾,而从官邸搬到大会堂,住上两三个月。

  夏天炎热,毛泽东、周恩来和中央主要首脑大都搬到人民大会堂避暑。首长们喜欢大会堂,因为那里有空调,冬暖夏凉。不仅房子宽敞,而且也安静。各个大院的服务员也都喜欢住人民大会堂,因为这里有严密的警卫、方便的交通和完美的厨房,不仅首长的生活容易调节,他们也有更多的休息和娱乐。和当时很多首脑级官员一样,林彪也常在那里消夏。

  林彪通常住浙江厅。其他首脑也都有各自喜欢的部分。浙江厅是一间长方形的大厅,面积不亚于一个篮球场。两架高大的屏风伫立在门的前端。屏风上绣着孔雀展翅的图案和放大了的毛泽东诗歌《满江红》的手迹。大厅的整面墙壁都被墨绿色的金丝绒帷幕掩住了,大红的沙发显示着王室自在的高贵和故意装点的热烈。每天的情景都是这样:工作人员进进出出,轻重不同的说话声、缓急各异的电铃声、自制的咳嗽和风格不同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各种华贵的吊灯和壁灯照射着这个密封而高贵的世界。那是一个多么奇特的环境!这个环境集工作与生活与一起。上层社会的封闭、紧张与严肃,必须和生活的随意、轻松、安适结合起来。一边要过滤从五湖四海汇集来的消息,和所有的贵族交换意见。一边又要寻找机会休息。每个首脑都不得不随时理顺纵横关系以便保卫自己的安全并力求取得更大利益,同时又不能刺激或惊动任何有力量的对手。纠缠与和解,冲突与松弛,倾斜与平衡,黑幕后面的勾心斗角与光天化日下的招摇过市,从共产党掌权合理的自觉论证到不得不注意的平民温饱,从瞬息万变的世界风云到花样翻新的丑闻逸事,都在四周发生。即使不在这里发生,这里也应当知道。常言说,侯门深似海。这个海深不可测,整天浪花翻腾。不然的话,那些车队司机、厨房师傅、分管各种事务的秘书和管理员,不会整天都那么忙忙碌碌。

  唯独林彪的办公室安静。

  处于林家中心地位的那个人,好象总是那样寂寞,甚至可以说是太寂寞了。他不仅将秘书放在办公室的帷幕后边,连自己妻子的休息室也安排在很远的地方。他诚心是要避开喧闹,独自欣赏安静。在云水翻腾的海洋里,他就象紧贴着海底的巨石,牢固地趴在阴暗冷寂的深水里。有时帷幕轻轻抖动一下,人们可以瞥见他银灰色便装和光秃秃的头顶。可马上就消失了。

  他慢条斯理地踱出来,如同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灵,倏忽一闪就不见了。他怕光、怕风、怕水、怕剧烈的声音,怕骤变的温度,怕人多,怕疲劳,怕罗嗦,怕很多常人不怕的东西。尽管很多人在紧张地为他奔忙,可是这个无往不胜的战争之神并不喜欢那些不得要领的助手。他不喜欢轻易地麻烦他们。他不喜欢热闹。有人说是性格,有人说战争留给他太多的毛病——有些毛病已经渗透到心理和神经之中,一般的医疗方法对其已无济于事。

  他的大部分时间是沉思。在无声、无光、无色彩的氛围里,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静默着,如老僧入定,似老叟承蝉。连向来深居简出,话语不多的铁腕首领邓小平,也不止一次赞扬过他:我佩服林彪的沉思和寡言。

  是的,所有形式的沉思都是他所喜爱的。坐着,站着,不时地走动着,自言自语着,咀嚼着炒熟的黄豆,偶尔划一根火柴,黄昏时到院子里的小道上,下雨天在厚重的窗帘后……每天他都会那样默默地坐上五六个小时,上午三个,下午少则两个,多则三个。只有在无风的黄昏,他才到院子里或者大厅中走一会儿,光线强烈时则绝对不行。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不会停止思考。他有时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叫秘书记录梦中思考的结果。这些结果和白天形成的文字往往丝毫不差。为了防止过错,他立下规矩:所有他批阅的电报和文件,一律压三个小时后再发。

  在神圣的大会堂里,他这样静默;在幽深的别墅里,他这样静默;在毛家湾的家里,也是这样用沉默打发日月。毛家湾的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皂角树,螺旋状的大皂角在树上吊着,当皂角摇晃但互相不能碰撞时,当夕阳的光辉不能清楚显示物体的边缘时,那风和光的度数就是他可以忍受的,这时是他出来散步的机会。一旦那些皂角能互相碰撞并且发出声音,环境就已经不适合了。这是个标志。没有皂角的时候,就看烟囱里冒出来的烟。

  毛家湾四周都是高墙。东边是一家医院和解放军总部,向来安静。北边是地安门西大街,平常车子少,噪音不大。毛家湾北部并不临街,它的邻居是解放军出版社,即平安里三号。当时有人曾要设立一一五路电车,终点站就在毛家湾和平安里三号之间,据说没得到毛家湾的同意,原因是声音。毛家湾的西边是一些民房,要有好远才达到西四北大街。那些民房通常是非常安静的,连吵架的都很少。毛家湾的南边更安静,如果不是茅屋胡同那里有个解放军文艺社,来往的人更少。在毛家湾和大红罗厂大街之间,有一家小工厂,工厂里有个烟囱,一天到晚上都冒着懒洋洋的半黑半白的烟。当那里的烟能够向正上方升三四米时,是林彪可以散步的时候。但他对这种美好的室外散步并非十分在乎。如果室外不行,他就在室内散步,而且好象那是他更喜欢的形式。

  一句话,他的整个生活就是静思默想。绞尽脑汁地想,搜肠刮肚地想,不遗余力地想。他很认真,但是不奇怪。几乎所有的高级首领都是这样决策。除了听从上边的指示,就是自己琢磨。每天的生活就是琢磨怎么对付人,怎样搞到更大的权力并且保持这个权力,一直到死。他们没有别的机器可以使用,也不相信别种办事程序,即使死在那种形式里他们也在所不惜。

  如果一个人把自己喜欢的事情神圣化,就一定会相信,那个形式能拯救一切美化一切。医生以为只要人人健康,这个世界就好了。鲁迅不相信,要救人的灵魂,以为劣根性一除,中国就强大了。平民百姓以吃穿为先,艺术家则相信审美才是人类至高无上的品德。政治家,社会主义中国的政治家则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那种独特的看来极枯燥极乏味的生活。他们与外界联系的神圣道路是那些不断传来传去的文件。

  林彪也一样。他从那些文件里发现政治的冷暖阴晴,在文件里观察每个人地位的高低变化,欣赏自己和别人的能力、性格与精明程度。每一条批示里都能寻找到权力变化的蛛丝马迹,每一个圆圈中都有远近亲疏。那是真正的贵族游戏,上层社会的杂耍,非常严峻,非常复杂,稍微掉以轻心就会掉进人为的陷阱和魔鬼的圈套。这是最残酷、最难控制的战争,所以他们一般都需要尽可能的安静。

  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突然打乱他的思路。突然的干扰能使他产生一种情绪反射。他一生最不能控制的就是这种情绪,连他的妻子叶群都说不清那种情绪是什么。这种情绪不经常发生,然而一旦出现,就会显示两个非同寻常的症状:一是心悸流汗,二是大小便失禁。这时的林彪——中共最著名的将军,战争之神——就什么都不能做,不仅不能看书、听汇报,连吃饭都困难。他只能卧床休息,绝对的卧床休息。如果只是轻微的流汗,只需要躺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严重时,则必须休息四五天。一切恢复以后,他才能继续那种生活。他没黑没白地考虑着他的问题,在阴暗的屋子里制定大大小小的军事和政治方案。他介入政治生活的方式,通常是听秘书讲文件并由秘书代他在文件上画圈。他表示同意时,就抡起胳膊在面前划一个圈子,秘书就在文件上划一个同样的记号;如果有话要说,就由秘书记录;他不同意时,就说“不予答复”,或者做一个压下去的手势。

  这就是林彪的生活。如果你还要知道些别的,那么只有一点可以补充:他很喜欢孩子。无论是女儿林立衡还是儿子林立果,他都喜欢。林彪解放后到苏联养病,就是带着六岁的林立衡去的。他给女儿的名字——豆豆——也是来自他喜欢嚼黄豆的缘故。与之相关的另一个秘密就是:这两个孩子和母亲——林办主任叶群——的关系都不好。林立衡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叶群生的,派人专门调查过。林立衡一直查到自己的出生证,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妈妈叶群的名字,她才不情愿地承认那个可悲的事实。

  这就是林彪的生命。他的生活内容非常简单,生活态度却非常慎重。这样一个喜欢把事情考虑得天衣无缝的人,却突然在据说是一场草率的未遂政变中死了。他的死亡对那时的中国来说,就象晴天的霹雳,把千千万万的中国人都震懵了。二十年过去了,人们从官方的路标小心地绕过去,才发现了大不相同的真相。这些真相,将揭示他们君臣间倾心的依赖和刻毒的攻讦。尽管岁月的风尘这样沉重严密,漆黑一团,人们的惰性也渐渐承认了刽子手的阴谋。尽管杀人的元凶依然作为那个旗帜上的图腾,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仍然保护着那个盘根错节的集团,被害者仍被关押在历史的铁牢里,密封的黑幕使人听不见那些冤魂的沉重喘息。但是真相是倔强的,它们不断撒下一些东西作成路标,引诱人寻觅那个“不”。

  要破译林彪的死,先应了解他生前的思想和行为。了解后者之所以比前者更有趣,也更重要,不是因为需要先验与假设,而是因为只是简单地了解林彪的死,远远没有了解他的生活更有意义。那样,可以使我们得到更为重要的东西。林彪的死是一只紧闭的蚌壳,小心地打开它,细致地话说从头,庶几可以得到珍珠,至少是真的肉。

  单薄多病、生活俭朴、淡泊寡欲、喜欢安静的林彪,解放后一直在休息养病。这种生活方式,最适合他当时的身心。就一般规律看,战争中倍受创伤的人,在和平环境中好好休息,是再好不过的了。被人看成颟顸老人的朱德,其实是最聪明的。林彪深深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他自己也喜欢安静的生活。一九六三年十二月,毛泽东给林彪写过一封信,信后特别附录了毛泽东亲笔抄写的曹*的四言诗《龟虽寿》,鼓励林彪“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林彪得到毛的鼓励,喜上眉梢。那时他多么重要,然而又多么轻松!在政治上,他是毛的嫡系,不存在信任问题。生活优裕而安适,贵族的特权无处不在,优越自不待说。奋战沙场几十年,得到“常胜将军”的美名,也可以无愧于前人后人。他应当知足,也确实知足。

  那么,一个本来可以上天做神仙的人,为什么终于入地作了魔鬼呢?有人说,林彪出山是因为叶群。他们的哲学理由是:上帝为了制造恶作剧,总是将不同性格的人排在一起。安静的林彪有一个不安静的妻子。这种说法也不能说全无道理。林彪是有个精力充沛、欲望齐全、风风火火的妻子——叶群。

  叶群是个浑身洋溢着小家子气息的贵夫人。

  她喜欢大红色的地毯,这种强烈的底色和林彪的性格不和谐。不知是她要为林彪冲喜,还是故意糟蹋林彪。叶群为房间配上褐色的屏风,现代的玻璃橱柜,老式茶几,大沙发,使高大宽敞的房间不伦不类。她以为这样什么都有了,但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女人都会知道,将很多有价值的好东西合在一起,常常什么都不是。

  你看,在吊灯和落地灯的强光照射下,屋子显得多么富丽堂皇!那打开的玻璃书橱门旁边,立着一位个子不高,头戴五星军帽,上身披一件毛料军上衣,下着一条毛料黄色可脚小皮鞋的女同志,那就是林彪的夫人叶群。

  叶群平时很随便。缺乏性生活的日子,使她几乎忘记自己的女性羞涩。有时她会当着大家的面解开裤子让医生打针,有时坐在马桶上和秘书说话、讲文件,也讲家庭儿女的麻烦事情和比较一般的内部话题。

  因为林彪住在院子的中部,林办工作人员又不能打扰他的安宁,所以他们吃饭要绕道东门,出大街,再转个弯到食堂。食堂低矮黑暗,灯光昏黄没有精神。泥土的地面因为时间久远,显得潮湿而又肮脏。靠近老贾师傅的锅灶,有两张桌子,几条凳子,那就是林办工作人员吃饭的地方。每餐一菜,任你自选。

  叶群是个身材丰满、说话罗嗦的女人。她的职务是林彪办公室主任,就是管理整个林家大院的事务。上传下达、文件批阅、工作安排、交通、伙食、安全和来往等,什么都管。这里所有的人,秘书、警卫、厨师、驾驶员和医生等,都得听她的。而她,则听林彪的。

  她怕林彪,林彪一发怒,叶群就得悄声离开。但是,她毕竟是林彪的妻子,而且是林彪办公室的主任。过分夸大人家夫妻间的矛盾,是要上当的——再怕丈夫的女人都有影响丈夫的办法,再“气管炎”的男人,也能得到妻子的合作。叶群也有影响林彪的路数。

  叶群来了。她从写字台后边站起来,周围三尺都是威风。她离开那张摆着三架电话机和大量需要林彪批阅的文件的桌子,开始对秘书们和值日们发号施令。

  “孙秘书,我给你找来一个新手,叫何一伟。你教教他怎样看文件、选文件、摘录和综合文件,一直到怎样给首长讲文件。当然,工作嘛,谁都有个锻炼过程,不可能一下子驾轻就熟。但要积极地学。这里都是国家和军队的大事,第一要保密。第二呢,要会琢磨首长的心理。这么多文件,首长哪里看得过来呢?所以才找秘书。秘书看了后,就要好好选择。哪些是首长希望看希望听的,哪些是可有可无的,都要心中有数。老是说些首长不要听的,而该说的呢,却没有讲。那就是我们的过错。讲文件要清楚,不能有口头语,不能有土话,不能有外语,也不能夹杂自己的意见。秘书只是提供材料,结论要由首长自己来做。西方有什么智囊团,什么东西都要由那些没有实践经验的学者先研究几个方案,叫首长决定取舍。那是资产阶级的做法。我们无产阶级革命家不搞那一套。首长根据情况,凭他们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智慧,就能作出正确的决定。”

  叶群好象知道自己已经说得不少了,停了下来。但她实际上觉得这些话并没使她过瘾,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刚才布置的这些工作,都是不得不做的,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在讲话方面,叶群总觉得自己有很多属于她自己特有的经验,那才是财富呢!

  炎夏时节,毛家湾的房子都空着。叶群想起来一件事,忙说:“孙志民同志,你带领两个人到毛家湾去,把那里墙上的古旧字画都扯下来。解放军现在是全国的榜样,毛主席很是表扬我们呢!形势发展这么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重要人物来。叫人看见了那些东西,不好。”

  “都扯下来吗?”孙志民问。

  “都扯下来。”叶群沉吟片刻后,又说:“首长给我写的那张座右铭先保留一下。”

  叶群说的座右铭,是林彪在一次和叶群的吵闹后写给她的,一共十个字:“说话莫罗嗦,做事莫越权。”

  知妻莫如夫,林彪看得太清楚。说话罗唆,办事越权,正是叶群最重要的两个特点。

  林彪当时就命令她:任何时候都必须把这个作为座右铭,天天背诵,不能忘记。

  叶群解嘲地说:“那是首长写给我的,但也是对所有办事人员的教育。”

  林彪有很强烈的大男子主义,他的出山与否几乎和叶群没有关系。

  在自己的卧室内静坐的林彪,看起来不关心外边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按照他的规律生活:听文件,用胳膊在半空中划圈,说几句话,或做个手势。除此之外,就是在房子里转,象个游魂似的,背着手一边走动一边思考。他的房子里通常有些木头架子,有的象风车,有的象滑梯。偶尔有了兴趣,他就做点类似爬山那样的运动,如百无聊赖的猴子。他讨厌文件,尤其讨厌那些重复不止的官话。他的静默与专注不仅在于政治,那些自由驰骋的思绪也经常把他带进朴素无华的故乡、硝烟弥漫的战场和知己朋友的客厅里。

  林立果曾经不止一次地注视父亲的沉思。有一次,林彪发现了儿子好奇的眼睛,微笑着说:“我喜欢这样。我想的事情很多,有时想的是战争往事,有时想的是小时候的事情。”

  林彪原名林育蓉,湖北黄冈人,一九零六年生。

  那是一个多么贫苦的家庭!一家九口人,只种二点二五亩地,除了交纳租税以外,所剩无几。父亲和哥哥经常去附近的城镇买棉花,母亲和哥哥都会纺线。纺车的温柔的声音在深夜里一遍一遍地周而复始,传到很远的地方去,又从很远的地方旋转回来。这样的声音就是我小时候的催眠曲,所有的梦境都缠绕在那纺车的声音上。还有父兄的织布机。那声音是何等的干脆。第一梭子下去,“哐当”。第二梭子,“嘎得”。那是他们在欢快运行前的准备,是梭子在上阵前的思考。千百条经纬,一点都不能错。打仗也一样。然后,梭子开始忙碌起来,织布机的声音变得流畅起来,好象凯旋军队的愉快的脚步声。

  父兄的织布机的声音和母亲的纺车的声音,成为林彪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这两种声音,女性的柔和细致和男性的明快有力,构成了他性格的两个方面。他经常看着纺车,看母亲怎样把棉花变成线,那些细细的线怎样积累成一个个刖子。母亲有时叫他将棉花铺成小片,压上一根筷子,朝前一搓,棉花片子就变成了一个滚子,再把那个滚子中的筷子抽出来,棉花就变成一个筒子,母亲将那个筒子在那根旋转的铁轴子上变成长长的线条,又变成刖子,最后由父兄的织布机变成布匹。

  最有意思的场面是父亲刷线。妹妹把煮好的米浆倒进两个很大的盆里。她那一双干瘦的小手啊,安静地将线浸在稀溜溜的米浆里,务必使每根线条都沾上浆子。刷线要选很晴朗的日子。当太阳升上树梢,禾场上的湿气都蒸发光了,天地那时灿烂得耀眼!林彪经常慨叹:再也看不见那种阳光了。战争留给他的,是痛苦和灾难。他再也不能看那灿烂得如同白金似的阳光。在那阳光里,父亲将浸泡好了的线的一端固定在一个木桩上,哥哥就拉着那巨大的盛满米浆和线的大盆向远处走去,阳光下,他那健壮的影子多么清晰!当父亲说好了的时候,哥哥就转回来,到父亲的桩子前饶一道,然后再向前走去。

  他们是典型的平民,靠种田和织布养活全家。

  浆线和刷线是非常关键的步骤。线只有浆过以后才结实,互相之间也不容易混合纠缠,织出的布平滑、好看、耐用。父亲和哥哥拿着紫红色的棕榈刷子,将浆成一团的线刷开。刷开的那些线就是织布时的经,纬是缠绕在梭子上的。他们不容许任何两根线粘合在一起。所以到最后,两个人几乎是眼睛伏在线上分辨,那认真的态度恰如新娘剔眉。被刷过的线,一根一根在阳光下跳动着,妹妹将一根根细棍别在已经分为上经与下经的浆线之间。整个线如一根长长的白练,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妹妹抚摩着未成形的“布”说:快干了,快干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家,辛辛苦苦地做,兢兢业业地做,维持着艰难的生活。一切盼望都没有实现的可能,最后连温饱都难以维持。可怜的妹妹,被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林彪记得,那天黄昏,母亲从亲戚家回来了,很平静地对他说:“育蓉,我给你妹妹找了个吃饭的地方。”林彪沉默着。母亲又说:“在咱家里,也是受罪。”林彪看看父亲和哥哥,他们都不说话。显然他们预先知道了,而且已经咽下去那块难以消化的热铁似的事实。于是他也只好接受下来。他和他们不同的仅仅是:开始思索这是为什么。

  收拾了一天活计,在昏暗的微光里填饱肚子,母亲的纺车和父亲的织布机又响起来。单调的声音编织着平民的梦想。休息的时候,父亲会从怀里掏出几粒炒熟的黄豆,给林彪和他的哥哥。父亲喜欢讲薛仁贵征西、岳飞抗金的故事。林彪却喜欢山东的响马。父亲这时总是严厉地教训林彪:“响马有什么好?响马是贼。除了那些归顺大唐皇帝的,别的都是贼!”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最了不起?”林彪问爹。爹看看林彪,幸福地微笑着说:“了不起的人嘛,多得是。可惜咱不行。你要是个有本事的,就象姜子牙那样,拜将入相。象张良那样,扶持个皇帝成大事。多么了不起!忠臣,明君,就象一个人似的,生生地就从狼狮虎豹那里拿下一个江山,还有比那更好的吗?关键要有眼力,得认准人。象楚霸王、李闯王那样的,有了天下也坐不住。他们没有天下想天下,能得了不得。有了天下就瞎折腾,早晚弄毁了才舒服。都是尖腚鬼!”

  腚,就是屁股。尖腚鬼,就是屁股太尖,坐不稳天下的意思。

  所有的乡亲都认为父亲的道理是对的,或者说,父亲的想法就是从那里得到的。林彪那时希望成为一个象父亲说的那样的了不起的人。忠臣明君就象一个人似的,生生地就从狼狮虎豹那里拿下江山。他向往成为优秀人物,为臣就做忠臣,为君要做明君。不当尖腚鬼!

  林家前辈的生活,只是低头拉车,没有思考,没有怀疑,没有反抗,所以也没有成就。他们一个倒下去,另一个将脖子伸进轭里,继续在满是牛蹄子坑的小路上艰难行走。到林彪这里,才开始抬头看路了。他要离开世代居住的地方,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前途。

  林彪没有象父亲那样去轮船上当会计或到杂货店当店员。他种过田,也织过布,但老是没有兴趣。他不愿那样老做下去。他继承了父亲的信义忠实和母亲的酷爱孩子,但是没有继承他们的安于现状。林彪出去革命后,再没有回去看过他们。他的父亲母亲也从没有怨言。后来林彪的大哥林庆甫参加抗日武装,担任过六纵队队长,五九年病故。三弟林程,一九四四年参加革命,解放后在天津肺结核医院工作。四弟林向荣,四九年牺牲于太原战役。林彪的两个堂兄林育南、林育英也都牺牲在革命的战火中。可以说是满门忠烈!

  林彪读过一年私塾,后来到了林玉南、陈潭秋创办的浚新学校。他一生曾经演过两次戏。第一次,是在浚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演出一出名叫《九头蛇》的戏,揭露地主的租金盘剥农民。林彪扮演的不是一位打家劫舍的青年英雄,而是一位县太爷。林彪曾经多次向朋友提到那次演出,说“走起来一步三摇满有意思的”。

  后来,他到共进工学学习,成绩很好,引起父亲的好感。林彪喜欢读书,厌恶赌博和无聊的聚众吃饭。也喜欢思索、争论、踏实苦干,不喜欢言过其实。

  林彪的出身,奠定了他的平民意识和乡村性格。他没有周恩来那样的官僚家庭背景,没有逢场作戏的手腕和纵横俾合的口才;他没有毛泽东那种“宁叫我负天下人,绝不叫天下人负我”的一不做二不休的痞子精神;他没有现代自由主义者的见异思迁,也没有古典知识分子的出世旷达。他有的就是农民那里形成的忠臣不二、明主不疑的童话和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豪情,还有在山冈和草坡上形成的那种坚毅、执着、凶猛和机智。什么性格成就什么人物,什么文化培养什么英雄。

  一九二五年,林彪进入黄埔军校学习。

  不久,北伐开始,林彪在叶挺的独立团当见习排长。一直打到河南。

  南昌起义后,担任二连连长参加耒阳战役,大胜。林彪升任红军一营营长。

  到井岗山,为改编后的工农红军二十八团团长。毛第一次看见林彪就大吃一惊。那时林彪正在山坡上给他的士兵讲解战术和纪律。后来的一次战斗中,林彪不顾自己的部队的牺牲,积极出击,挽救了败局。毛泽东说:“林彪不仅是个人才,而且是个将才。这种人能顾全大局,将来中国的军队要由这样的人来领导。”

  二九年,跟随毛去闽西开辟根据地。

  过草地,打腊子口,都是林彪指挥的战役。平型关大捷,给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当头棒喝,震惊整个反法西斯世界。抗战期间,毛要重新训练队伍,将军政大学校长的职务交给林彪。三八年底,林彪因为受伤去苏联休养治疗。在那里还参加了苏联的卫国战争,受到斯大林的赞赏。四二年初回国,不久就同周恩来一起参加重庆谈判。一九四五年,毛发出“对日寇的最后一战”的号召,派林彪带领十万大军,到东北作战。林彪很快在东北建立了巩固的根据地。

  林彪二十四岁任中国工农红军第一纵队司令,二十七岁任红军第一军团军团长,三十一岁时任八路军一一五师长。从苏联回来后,曾经担任过抗大校长。在那延安的窑洞大学里,林彪曾经和聂荣臻、罗瑞卿等演过一次戏。

  那个戏是李卓然编写的,名字是《庐山之雪》。剧本虚构的故事是:蒋介石训练大批军官,带领白军围击江西中央苏区。在红军的英勇打击下,蒋军攻势被接二连三地粉碎,如庐山的雪一样融化了。剧本只是个提纲,具体对话要演员自己发挥。当时的抗大政委聂荣臻,中央保卫局局长罗瑞卿,政治部主任罗荣桓都参加了演出,只有林彪什么角色都不愿意扮演。

  聂荣臻决心拉林彪上台演戏。和罗瑞卿、罗荣桓商量以后,认为只有使用激将法。因为林彪是一个极不活跃的人,私生活呆板而严肃,几乎从来不和人说笑聊天。有一天,开完会,大家看林彪情绪很好,罗瑞卿有意将话题扯到演戏上,说自己和罗荣桓都会演戏。

  林彪看着罗得意的笑,不服气地说:“别以为就你们会演戏,我在中学时就演过戏。”

  罗瑞卿立即说:“那你现在为啥不演了?”

  林彪摆摆手:“现在不方便了。“

  罗瑞卿忙说:“你看人家聂政委,上次也演戏,不是演得很好吗?”

  林彪站起来,看着聂荣臻说:“他那算啥演戏嘛,就这样,手按在腰上,下个命令,一口四川辣子味,哪个不会嘛!”

  聂荣臻也站起来说:“老林,你别笑话我,咱们比试比试,你不一定演得过我。”

  林彪也提高声音:“聂政委,你别说大话。你那两下子,我超得过你。”

  聂荣臻毫不示弱地说:“那咱们就比一比。”

  林彪的脸涨红了,说道:“比就比,老子这回也上台!”

  几天后,罗瑞卿拿着修改后的剧本去找林彪。

  林彪看也不看地说:“说个笑话就是了,哪里真要上台呀。”

  在场的聂荣臻急了,将了他一军:“老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本是个讲信用的人,怎么这一次说话不算话了呀?”

  “演就演!”林彪不肯输面子,便说:“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大家都得上。”

  罗瑞卿一锤定音说道:“好,大家都上,你就演戏里那个红军军团长吧。”

  林彪紧接着问:“你们叫我这个军团长在台上跟哪个打嘛?”

  “同王金珏。”王金珏是国民党的一个军长。

  林彪不以为然地说:“他算老几。”

  “何应钦怎么样?改成何应钦!”何应钦当时是国民党的军团司令。

  “何应钦?”林彪沉吟了一下,还是嫌小。他沉吟不语,没好意思说出口。

  聂荣臻深知林彪脾气,便说:“干脆改成蒋介石吧,林军团长打败蒋介石!”

  林彪这才连连点头说:“好,我就跟老蒋打。”

  演戏的时候,林彪经常脱离台词,自己另外编一套。别人问到他的时候,他既不去努力回忆剧本的句子,又不着急。他总是冷静地在那里现编,待想出合适的话来才对付。他那不急不躁指挥若定的样子,连素来冷静细致的聂荣臻都深为佩服。

  戏的结尾当然是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失败,蒋氏夫妇也当了俘虏。当蒋和宋美龄被押上台来时,林彪问道:“你就是蒋介石吗?”蒋答应说是。

  林彪又问:“怎么叫我们抓住了?”

  蒋说:“我的飞机坏了。”

  林彪微笑着问:“你怎么长得那么瘦?”

  蒋说:“我整天算计怎么坑害人民,怎么卖国求荣,消耗太大。”

  林彪嘲弄地说:“怎么不吃点补药呢?”

  蒋说:“吃了也没有用,我的心肝坏了,肚肠不好,吃红肉拉白屎,一肚子脓水。”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林彪不笑。他自豪地宣布:“拉下去吧。”

  聂荣臻对这个戏的演出结果很满意,罗瑞卿也庆幸将林彪的随意发挥对付下来了。林彪更是对自己即兴编出来的台词非常欣赏,尤其喜欢最后和蒋介石的那几句对话。

  演戏结束,林彪对聂荣臻、罗瑞卿、罗荣桓说道:“打倒那个老蒋也不难嘛。”

  好胜、顽强、细致、坚决、胃口大而且精明过人的林彪不仅在演戏中打败了蒋介石,在实际的战争中也充分表现出他的军事天才。他不到四十岁,就担任东北野战军司令,四野首长。在他完成举世闻名的辽沈战役以后,蒋介石恶狠狠地咒骂林彪是一个战争魔鬼。不久,这个魔鬼从黑龙江打到海南岛,横扫千军如卷席,解放了大半个中国。

  四十九岁那年,林彪被授予元帅军衔。

  经毛泽东提名,五十二岁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党中央副主席。

  林彪此时功成名就,踌躇满志。

  他一心一意地保卫他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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