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悲情话归俘--父亲和他的老战友 |
送交者: 佚名 2006年03月27日15:29:58 于 [军事天地] 发送悄悄话 |
我在日报社上班,说起来还是一位所谓的领导。报社工作人员尤其是党报的编辑记者,在有些人的眼里好象颇受敬畏,置身其中方知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个人甚至认为,张扬正义,疾恶如仇,个人意志强烈的人,似乎不适应做这份工作。
“被走访的贫困户/照例一贫如洗/街门破旧/房门矮小/我们只得弯下腰鱼贯而入/
我激动万分,立即取下镜框,指着像片上的我父亲对王家浩老人说:“大伯,这个人您还记得吗?”老人认真看了看,又想了想,有点茫然地对我说:“姓什么记不清了,是个南方蛮子,我们部队入朝前补充来的,后来好象是调铁八师去了。”又问我:“这位领导,怎么?他?这个人,你认识?”我说:“王大伯,他是我父亲!”“真的?你姓啥?”“我姓潘,我父亲叫潘XX啊!”“哦,是的是的,想起来了,他是姓潘?你父亲现在在哪?”“退休了,在湖南”。大家见状都围过来,纷纷对我说:潘总编,真巧啊,遇到父亲的老战友了,那你在这多待会儿吧,我们先到那几家看看,车回头再来接你好不好? 王家浩和他老伴也激动不已,非常热情,忙着张罗要我留下来好好聊聊。我拿出手机很快接通了父亲的电话,告诉他我今天的奇遇。父亲说要和王老通话,我把电话给王老递了过去。我看见他们两个在电话里说得好象小孩子一样,又是哭又是笑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们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我的手机没电。中午,我和记者就在王大伯家吃饭,饭菜简单但吃得很香。 在我和记者随后进行的采访中,王家浩老人精神爽朗,非常配合,他老伴说他从没说过那么多的话,我们挖掘出他许多鲜为人知的惊险故事。打开陈旧却保存完好的功劳簿,里面记载着他曾经的战绩:那一枚枚军功章虽已暗然褪色,但仍闪耀着昔日的辉煌,闪耀着这位山东汉子当年英勇征战,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
我指着那照片中一位浓眉大眼宽脸庞的汉子问王家浩老人:“这位姓丛的伯伯您可还记得?我父亲不知多少遍讲过他的故事,说他是真正的英雄,也是咱山东人不是?”“‘丛大标’啊,黄县的,可惜!早死了!是个实在人,不会说个话。不说他,不说他,伤心!” 关于这个“丛大标”,我父亲曾对我讲过:若论功,他可以与任何一个“志愿军战斗英雄”齐名;上甘岭战役中,他作为机枪排长,在几乎全连覆没的情况下,抱着一挺机关枪,守着一个“一夫把关,万夫莫开”的山口,一个人顶了两天两夜,击退敌人几十次进攻,毙敌无数,直至增援部队到达,为取得那次战斗的胜利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本来是推举他作为一级战斗英雄回国到怀仁堂接受毛主席接见的,但他在接受志司总部的记者采访时,话说得太“孬”,上级认为他觉悟低不能当此重任,于是临时换了一个也是他们连的另一个幸存者(个头很矮小,因战壕深伤不着,未放一枪,未投一弹,只是运送弹药的)作为代表回国受接见,那人后来官至铁道部副部长。 “丛大标”说错了什么话至使命运突变呢?据说是当记者(主要是当着军师首长们的面)问他:“作为一名‘孤胆英雄’,你英勇的力量从哪来的?是什么精神使你一个人坚守了两天两夜?(大意)”
临走的时候,我给王家浩老人拍了几张照片,准备捎给我的父亲。我们称他也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老英雄,老人谦虚地笑着说我不是我不是。他站在院子里,用一根拐杖和自己的骨头支撑着身体,挥手欢送着我们,门口的一株梧桐树正花香四溢,显露着顽强的生机。 胶东半岛,昆嵛山下,是英雄辈出的地方。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四间旧屋,乃是英雄暮年居处! 我们的车行在返城的路上。车窗外,残阳似血,青山依旧。我心如潮涌:回想壮士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今虽繁花似锦,他们却晚景苍凉。 有一句话我如鲠在喉:国旗上有他们的鲜血,共和国愧对他们!
我父亲,湖南湘西人,今年整73岁,出身贫苦。他1949年10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51年4月随部队赴朝作战,53年底回国,1978年转业到南方某铁路公安处工作,1985年因病退出工作岗位。父亲本来没有文化,参军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刻苦好学,在部队开展的“扫盲运动”中还立过一次三等功,所以能简单地写点东西。他因为出身好根子正,对上级绝对服从,故一直很受组织上信任(这也正是他此生悲剧的根源)。父亲平时寡言少语,极讲“原则”,从我记事起,几乎很少见他说什么话,但脾气很坏,我小时候没少挨过他的揍。后来才知道,这与他的“工作性质”(职业)有很大的关系,他实际上是干了一辈子中共的“契卡”(肃反工作者),人称之“老专案”。按现在通行的说法,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整自己人”。 父亲在朝鲜战场上没负过伤(他的岗位是在离前线较远的师部),但身体一直不好,有很严重的胃病和心脏病。父亲从给南下进军湖南的解放军带路(他那时正在湘北岳阳一家造纸作坊做学徒)参加革命开始,以管理教育志愿军归国战俘为起点,参加了中共建国后历次残酷的政治运动。“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打‘老虎’”、“反右”、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三支两军”、“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他一次不拉,“处处在场”。父亲经手的所谓专案中的人和事,有许多自己根本无法记清楚了。尽管文革结束后,平反冤假错案审查时,证明父亲本人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以革命的名义”,为了“纯洁党的组织”,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包括许多老战友、老同事。 正因为如此,父亲在退休前后的一段日子里,常常沉默在孤独之中,心情和身体状况都非常差,他对过去的事从不与人言,包括我们这些家庭成员。他也很少和老战友联系,只是如果有被处理的人来找他要求证明当年情况时,他都是一五一十实事求是地提供证明材料,从没有让他们跑过第二次的。近两年来,我和父亲有时在一起时,父亲才渐渐开始对我讲一些他过去不愿讲的事情,按他的话说是:“来日无多了,应该让你们知道,其实共产党也干了不少错事,别的不说,至少现在看来那些人都是整错了的,几乎全部平反了,死了的就更别提了!搞得我们有生之年良心不安”。我呵呵笑着说:“这些党中央早就承认了的,您现在才认识到啊?再说,您只不过是一个执行者,那些做决定的人比您应该更加不安!”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的人性与良知,正从他以前所谓“神圣的革命事业”中,慢慢往他原本正直纯朴的身上回归。 父亲的内心深处淤积着中共基层许多历史的血腥和污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父亲对毛主席的感情依然很深,他对现在的东西几乎没有看得惯的,对贪污腐败现象尤其痛恨,只是口里不说,却经常唉声叹气,有时也骂上一两句。父亲说起话来,语轻话重。记得我刚转业那年,他看我派车到火车站拉搬家的行李物品时,就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唉!我们转业那时就两个木箱,几件东西,一辆板车(架子车)就足够了。看你们现在,两大卡车还拉不完,不就一个营级干部嘛,官当大点的还不得用一个火车皮啊!”我当时本想顶他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能和你们那年代比吗?”但我终于没敢说。 父亲有一件深以为憾的事情,那就是他不能算离休而只是按退休办理的离职手续,要说起来也只能怪他自己太“原则”太死板。父亲是1949年中秋节(农历八月十五)那天正式参加革命队伍,可能个人挡案上也是这样记载的,但1949年农历有个润七月,如此一推算到公历就是十月四号了,因四天之差不能算是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故只能按退休办理,当时他也没说什么。众所周知,离休与退休,这其中的待遇差老大了。但他后来得知有几个比他还晚好些天参加革命工作的人,说是记载有误,通过找证明人改原始材料办了离休手续(而他是不愿也不敢去找人这么做的),整整闷了一两个月不说话。 父亲的晚年生活,同他许多活得凄凉悲惨的老战友比起来(死了的就更不用说了),不说幸福也还是算不错的。我知道在父亲的内心深处,困惑、愧疚和忏痛不时蹂躏着他苍老的心灵,尽管有些问题他也许永远都想不明白,他也很难接受党和国家某些“伤天害理”的历史事实。但我所敬重的父亲是一个本质很好的人,即使有什么错误,也是属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和那段历史,他个人无法选择。他只是将党的镇压规范和上级指示奉为金科玉律,积极地充当了党的工具。我们不能以今天的眼光来苛求他,鄙视他就是鄙视我们自己。因为我目前所做的一切又何偿不是如此?
还是接着从父亲说起吧---- 我曾问过父亲:您只说您抗美援朝时岗位在师部,那您的具体工作是做什么呢?他沉默了一阵,才说:“特别尖刀排”。我问道:“尖刀排”不是应该冲在最前面的吗?怎么会待在师部?父亲说:你不懂!我们那个“尖刀排”是督阵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上前线!我顿时明白了,父亲所属的“特别尖刀排”,其实是督战队,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对违抗军令和临阵脱逃者执行战场纪律的。 为什么选中了父亲做这项工作呢?父亲说可能是上级看他参军后表现突出,尤其是在清匪反霸斗争中立场坚定多次立功的缘故吧,而且这是一种特别的信任,因为抽到“特别尖刀排”的人都是排以上的干部,父亲是其中资历最浅的一个。我问父亲:那你处决过人吗?他不耐烦地说:废话!干的就是这个,怎能不枪毙人呢!我于是不便再问下去。 父亲还告诉我说,他所在的47军是参加了湘西剿匪之后才开赴朝鲜作战的,入朝前从湘西征走了一万多名罪行较轻的原湘西土匪入伍,这些人枪法很准又骁勇善战,而当时志愿军正兵源紧缺,从湘、贵、川大量征募新兵。但这些湘西籍的新士兵大都只会说当地的“土话”,与四野南下的北方干部无法沟通,管理上有些困难,而我父亲那时已经参军一年多了,出身好,有觉悟,又在外面学过徒,会说几句“官话”,故被上级安排他当了首长的“方言翻译”,到朝鲜后就分到了“特别尖刀排”。 可能有人不知道,在我的老家湘西,解放前不少青年农民都当过土匪,一来是被胁迫,二来也为了自保。他们农忙时耕田种地,农闲就上山为匪,呼啸山林,打家劫舍。大陆解放前夕,不甘失败的国民党军队为了“退守大西南”作垂死挣扎,收编了很大一部分湘西的土匪残余,利用和组织他们来对抗共产党,因为湘西土匪对新生的中共政权构成了严重威胁,所以解放军才把清剿湘西的土匪作为当务之急。 在父亲的回忆和叙述中,偶尔也说到,可能有些本不该处死的人,当时也被枪毙掉了,若究其原因,除了那时的非常形势和严酷环境外,人为因素错杀的也不是没有。他举了几个例子: 一次是父亲入朝前在老家湘西剿匪的时候,他们从乡下押解几名被群众检举的土匪到区里去审问,有一青年土匪的母亲追上来拉着儿子不让带走,被区干队的同志在推攘中打了她两下,那青年土匪是个孝子,于是对着解放军破口大骂起来,带队的排长火了,说:“妈的!他再骂就毙了他!”因为那人老是骂声不绝,父亲他们就真的一枪将他当场给击毙了。后来到区里汇报时,上级领导批评说:以后这种情况不能随便毙人。下次注意!这次就算了。 有一个姓曾的(名字父亲已经记不清了)老乡,本来就是从湘西土匪里面应征入伍的,快三十岁了,是个有时好卖弄两下的“油嘴”,入朝后第一仗刚进入阵地,他就在夜间开了小差,而且是跑往敌人的方向,被我军侦察兵抓获回来后定性为带枪叛变投敌。加之有人检举他入朝前,一个湘西新兵问他参加“青年团”(共青团当时叫“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好不好时,他不懂装懂地说:“千万别加入‘青年团’,那是把年轻力壮的编成一个团,肯定是去打头阵送死的,还是我们老乡在一起好互相有个照应”。执法处于是断定他匪性不改仇恨革命居心险恶,故判处他死刑。临刑前他大呼冤枉,说自己只是想开小差跑错了方向而不是要去投敌,当然最后还是被执行了“战场纪律”。尽管我父亲他们分析说,他开小差是真,投敌不一定,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敌人到底在哪个方向(开小差罪不至死;至于敌人所在方向确实连他们排长都不知道)。 还有就是在后来“镇反”的时候,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军医(他的医术比较好),几次点名道姓地说要杀师里的一位部门首长,并确实暗藏凶器有所预谋,于是逮捕了他;审讯时他又态度顽抗,拒不认罪,不交待“同伙”;于是按照上级首长指示,对这种“扬言要杀害我军革命干部”的漏网历史反革命分子,虽然未遂但罪行性质恶劣严重,必须“老账新账一起算!”结果他被从重判处死刑处决了。其实不少人都知道,是那位部门首长利用职权,“搞”了那个军医颇有姿色的妻子,而那位首长在对军医的“定罪处理”时又多少有点公报私仇。 我问父亲,对这种事情既然你们当时都知道,怎么就没人提出异议?他说那时候谁敢?这是立场问题!我只能理解父亲:他们的人性和良知在向“革命意志”靠拢的过程中被排斥掉了,即使有也只能退守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父亲告诉我说,他那些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战友们,除了极少数留在部队里继续干的以外,大多数的结局都不堪回首:当了烈士的,其家中亲人的生活政府基本上没怎么管;轻伤残、活下来的,后来大多回到了农村,日子都过得穷困潦倒,有些人晚景孤苦凄凉;最惨的还是那些当过俘虏后归国的,二三十年做不起人,象犯罪分子一样;还有一些是死是活究竟死在哪里都搞不清了。 我问,怎么会有这种情况?牺牲了的人数字还是清楚的吧?烈士不都有名单记载吗?父亲说,你知道啥!那些数字不是很准确的。远的不讲,湖南省志上记载说湘籍志愿军烈士为10600多人,其实死的哪只那些!那些主要是1950年后新征入朝牺牲时登记在册的人,有些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壮丁出去的,后来在三大战役中被解放过来,又加入志愿军战死在朝鲜的不少;而且那时候的有关数据统计方法简单得很,有时一个连的名单就装在指导员背着的那个皮包里面,他要是在战场上被一颗炮弹炸飞了,很多东西就都没了原始依据,靠其他人东拼西凑勉强上报数据,这数能准吗? 父亲说的这个我相信。因为前不久老家的报纸上还登了一则新闻,说是一个都以为牺牲了几十年的“志愿军烈士”,去年从台湾回到大陆来探亲,搞得当地政府部门在接待时颇为尴尬;另外被魏巍写入著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中的“烈士”李玉安,不也是在朝鲜松骨峰战斗中误载为当场“光荣”了。其实他没有死,后来不居功默默无闻地又活了好些年,直到前两年才去世。 至于那些志愿军归国战俘,父亲说开始是作内部矛盾办理的,都快作结论了,后来上面出了“高饶事件”,形势就急剧发生了变化,上级要求对战俘们定性时普遍“升级”从严,个别必要的可以按照敌我矛盾处理……我真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写下去,因为这些故事是由一滴滴的血和一串串的泪淤积起来的,本来已经结成了厚厚的痂,去揭开它将会血流如注----
(三)
其实,战俘现象如同流血、伤亡和战败、胜利一样,是作为战争必然产物的一种客观存在。只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和“现实政治”中,往往对一些事情采取自欺欺人的认识态度和处理方式,在对待自己战俘的问题上也是如此。美、英、法等国的军队历来规定:部队战败时允许士兵投降,俘虏不仅不被歧视,反会因大难不死而受人尊重,他们的军饷照常按月发放到家人手中,甚至连军衔的晋升也不受影响,照旧按时升迁。而我们则截然相反:“战俘耻辱论”的观念根深蒂固,“被俘就是失节”;宁死不当俘虏才是英雄,否则就是贪生怕死。 于是从朝鲜战争中回国的志愿军战俘们,离开“归管处”(归来人员管理处)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有的还被开除了党籍军籍,并在档案中建议将他们作为“坏分子”(内控)监管起来,以致他们长期受到整个社会(包括他们亲人)的歧视。即使在战俘营里不屈不挠,冒着生命危险,坚决与敌人进行斗争的人,有关方面也不但没给予任何表彰,反而对他们威逼怀疑,进行严厉的审查,最后处理他们复员转业、发配异域、降职使用。沉重的负罪感和耻辱感压得他们一直抬不起头来。 也许他们的悲剧,就在于他们没有壮烈地死去,他们生命的存留最终成为莫大的罪过。他们成了被自己的军队抛弃的人,成了自己的国家不需要的人!没有谁去管他们“从战场流血回来又流泪”。我们的政治历来要求的,都只是上面所需要的最后的结果和“最后的光荣”,至于军人们的个人价值、生命尊严和具体情况,往往是不去考虑的。今天完全可以说,当时如此对待“为党国卖命”的自己人,不能只简单归咎是一种所谓的“过错”,那是一种天理难容的,人为的“罪恶”!但愿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永远别再重演。 有一次我问父亲:您不是也参加过管理教育那些回国的志愿军战俘吗?父亲默然了很久才说,我到“归管处”的时间很短,都快要处理完毕的时候才去的,主要任务是去接那些处理后要我们安置的人。前面说过,父亲是一个不轻易显露感情的人,我长这么大几乎未见他掉过眼泪,但在说起那些志愿军战俘(也是他的战友)的悲惨遭遇时,父亲的眼里居然闪动着点点泪光。那一刻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阵颤抖,如同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不幸坠入无底的深谷。
父亲参军前为之带过路的那位南下部队的解放军连长,姓孙,东北人(他实际上是我父亲参加革命队伍的引路人),结果52年在朝鲜的一次战役中不幸被敌人俘虏了,归国后他被“双开除”处理回乡,以后就失去了联系。父亲到1970年“三支两军”时,在“三线”铁路工地上才又见到他。那时的“孙连长”已是头发胡子花白,脸上黑瘦苍老,身形佝偻瑟缩,与以前那个魁伟挺拔的东北汉子判若两人。父亲认不出他了,他却还认识父亲。昔日的老连长如今成了一个修铁路的老民工,当他怯怯地和父亲打招呼时,父亲却不能多和他说什么,只是暗暗叫人将“孙连长”照顾一下,后来安排他去炊事班做饭,为此他竟然感激不已。直至后来,当1984年终于给“孙连长”落实政策后,父亲去东北看望他,可那时他因严重的矽肺病已不能下床,病入膏肓的老连长拼尽气力拿出那份迟来的“平反通知”给父亲看,激动得眼里老泪纵横……父亲说“孙连长”病死于1985年的清明节----他捱过了那年的谷雨,却没能捱过清明。 父亲认识的志愿军战俘里面,有一位河南籍的副营长,是抗日战争时期入伍的,在战场上多次立过功,当时就对“归管处”要开除他的党籍进行申辩说:“我按照上级的命令指挥作战,为了吸引敌人火力掩护师首长突围,往大部队相反的方向率部突了一夜,天明了一看,突到敌人坦克群里,死伤数百,剩余不多,在敌人枪口威逼下被俘了,那时反抗也不起什么作用,我有什么办法?现在要开除我的党籍,我不服!”领导当时开导他说:“你是老同志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更要正确对待组织上对你的各种考验,首先服从吧!党籍问题今后还可以争取的嘛”。结果一惯服从上级的他相信了领导的话,服从安排去了铁路施工队,他象战士一样和民工们一起苦脏累活抢着干,哪里危险就往哪里冲,拼命地忘我工作,唯一目的就是想争取重新入党。他哪里知道,象他这种情况在那样的年代里,恢复党籍对他而言那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严酷的事实是:直到他十年后在一次土石爆破排除哑炮的事故中丧生,他的党籍问题仍未得以解决。而且因为他是一个有“历史问题”的人,以至连追悼会都没给他开一个。 还有一个据说是120师的团文化干事,广西人,入伍前念过两年私塾,随团部机关行动时十几个人一起被俘。但他本人立场非常坚定,在战俘营里同敌人进行过勇敢的斗争,遣返时他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高喊:“我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我坚决要回中华人民共和国!”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回国后组织上明明清楚这些情况,但给他作的结论是:“在战场产生右倾保命而被俘,予以开除党籍,承认被俘前军籍,作复员回乡处理。”他对这个结论当然不服并申诉,但遭上级批评驳回。他问领导:我在战俘营里对敌斗争差点被活活打死,难道这也是右倾?领导这样回答他:现在是交代问题的时候,不是叫你表功的时候,……领导还对他说:你是共产党员吗?既然你是共产党员,就应该当场战死,为何回来了?你当时又没负伤,怎么被俘的?你自己不想想?他悲愤得无话可说,于是在要离开“归管处”的那天夜晚,趁人不备时用一根背包带自尽了。他在遗书里这样写道:“我的错误就是不该活着回到祖国!原来我想为了党和人民,为了父母亲人,怎么也要活着回来,万万没有想到,我活着回来成了罪人!而不是共产党的人了,党不要我了,我只有一死才可以表明对党的忠心!”这位视党如命的广西汉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和敌人的战俘营里,却死在了我们自己的“归管处”!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在他死之后结论又加上了一条:畏罪自杀,叛徒行为,定性为敌我矛盾。 父亲曾痛心疾首地对我说,现在看来,那些战俘们,遣返时要求回到祖国大陆的,比较起来反而下场最惨,还不如那些到台湾去了的,这让我们国家怎么说得起话?父亲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是啊,人们往往就是以最直观的事实形象,来认识那些长篇大论也难以讲清的道理的,父亲也不例外。父亲的话对我来说,仿佛暗示着一种阴影,甚至预兆着一种凝固,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我们耳熟能详的“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其中要求人道地对待被俘的敌军官兵,我军对自己抓获的敌方俘虏尚可以宽宏大量,而对成为敌方战俘的自己人,回来后却如此苛刻而残忍,这叫什么主义?哪有人道可言?充其量是一种自私的“人道”!对敌方战俘优待有加而对自己的战俘却百般鄙薄,这种所谓的“革命人道主义”,不过是一种虚伪的人道主义!的确,当人性被政治扭曲的时候,人权就沦为政治的乞丐,人道则沦为政治的妓女。而在这种“政治”指导下的人们,其所作所为极可能酿成深重的罪恶。是罪恶委身于这种“政治”,还是“政治”利用了这种罪恶?我不敢深思细想。如果我们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地面对这些“淋漓的‘政治血污’”,人类如何不感到悲哀? 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正在渐渐地老去,而且有许多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们的故事也慢慢地被人们遗忘。他们用青春和热血,在50多年前朝鲜的冰天雪地里点燃的那堆堆篝火,曾经映红过共和国初生的那段岁月,并照耀着共和国所有的沧桑和梦想。他们人虽已是风烛残年,但那堆火却不会灰飞烟灭!那堆火将在中华民族历史的记忆里永远慑人心魄地燃烧 |
|
|
|
实用资讯 | |
|
|
一周点击热帖 | 更多>> |
|
|
一周回复热帖 |
|
|
历史上的今天:回复热帖 |
2005: | 与台湾朋友一起喝茶聊天 | |
2005: | 台湾独立----集体的疯狂,荒诞的癔症 | |
2004: | 大陆鹰派杨帆就遏制台独答记者问 | |
2004: | 三计献军委,虎帅坐山观斗 | |
2003: | 谁最害怕美国胜利? | |
2003: | 美国主义的成本 | |
2002: | 也谈一个中国的原则 | |
2002: | 洒向人间都是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