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珍珠港”式突襲震撼全球
“蜘蛛網”行動的目標是俄羅斯的五個戰略空軍基地——別拉亞(Belaya)、佳吉列沃(Dyagilevo)、伊萬諾沃(Ivanovo Severny)、奧列尼亞(Olenya)和烏克蘭卡(Ukrainka)。這些基地橫跨五個州和不同時區,是俄羅斯遠程航空兵的心臟地帶,部署着包括圖-95“熊”式和圖-22M3“逆火”在內的戰略轟炸機,它們是克里姆林宮核威懾力量的關鍵組成部分。
這次行動背後是超過十八個月的周密策劃。其戰術構想大膽而新穎:烏克蘭特工利用普通貨運卡車,將裝有117架FPV(第一人稱視角)攻擊無人機的預製“移動房屋”集裝箱,神不知鬼不覺地偷運至俄羅斯境內。在預定時間,這些偽裝的“特洛伊木馬”遠程開啟,釋放出攜帶聚能裝藥戰鬥部的無人機蜂群,從極近的距離對毫無防備的空軍基地發動了飽和攻擊。
儘管俄烏雙方公布的戰果數據存在差異,但有一點是公認的:這次襲擊造成的損失前所未有。烏克蘭方面宣稱擊中了41架飛機,其中10架被徹底摧毀,數十架受損,造成俄羅斯直接經濟損失高達70億美元。這一數字或許有誇大戰術成果的成分,但後續的衛星圖像和開源情報(OSINT)分析證實了損失的嚴重性。
對於俄羅斯而言,這次襲擊的心理衝擊遠超物質損失。“這就像俄羅斯的珍珠港事件。”儘管官方媒體將此次襲擊斥為“恐怖主義行徑”並誓言報復,克里姆林宮國防部也公開聲稱防空系統擊落了大部分無人機,且“沒有高價值目標”損失,但這次事件足以暴露俄羅斯廣闊領土上空防體系的巨大漏洞,動搖了其對於戰略後方絕對安全的傳統認知。
二、智能無人系統顛覆戰場規則
“蜘蛛網”行動進一步徹底顛覆了現代軍事理論中關於縱深打擊的經典假設。在過去,要對一個擁有強大防空體系的大國腹地進行精確打擊,必須依賴昂貴的遠程轟炸機、防區外彈藥或大規模彈道導彈齊射,並且通常需要複雜的電子戰飛機壓制敵方防空系統。這曾是一個只有少數軍事強國才能玩得起的高門檻遊戲。
經過俄烏戰場的淬鍊,一個全新的、非對稱的戰術已經成熟。這些用於攻擊的FPV無人機,其單價不足一萬美元,大量依賴從中國、東歐和中東等供應商處獲得的現成商業組件。其核心的“智能”,是基於退役的蘇式飛機圖像數據訓練出的簡易處理器。這種“積木式”的組合,創造出了一種成本極低卻效率奇高的精確制導武器。
更具顛覆性的是其部署方式。開源視頻顯示,操作員在距離目標僅200米的地方發射這些無人機,完美地利用了俄軍S-400防空系統的雷達盲區和基地外圍防禦的漏洞。這種“抵近奇襲”的戰術,使得傳統的預警和攔截體系形同虛設。在佳吉列沃空軍基地,無人機甚至先切斷了雷達陣列的電源,隨後再對機庫附近的轟炸機發動攻擊,儘管部分攻擊因精度問題只燒毀了草坪,但這恰恰凸顯了“以量取勝”的蜂群戰術思想——在絕對的數量面前,個別打擊的失誤無傷大雅。即便是在遙遠的北極圈內的奧列尼亞基地,幾架無人機也成功摧毀了跑道燈光,並成功擊中若干轟炸機。
“蜘蛛網”行動的漣漪迅速擴散。俄指揮系統短暫陷入“慌亂”:衛星照片顯示,倖存的空軍基地匆忙為轟炸機建造了臨時掩體;戰略航空兵部隊被迫疏散到更小、更簡陋的機場,這無疑增加了維護和出動架次的難度。北約也緊急召開會議,重新評估空軍基地的加固標準和預警系統,有備忘錄顯示:“任何沒有加固掩體的空軍基地,現在都成了有組織的無人機小隊的簡易獵物。”此外,如機場、發電站等軍事基地外的其他關鍵基礎設施也需升級安全方案,諸多反無人機設備和解決方案供應商在六月繼續爆單。
三、全球軍用無人機市場迎來多極化浪潮
烏克蘭戰場的演變,是全球軍用無人機產業格局劇變的縮影。曾幾何時,這個市場是美國和以色列的雙頭壟斷。根據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IPRI)等西方智庫提供數據,在1985年至2014年間,以色列占據了全球無人機出口總額的60.7%,美國以23.9%緊隨其後。然而,今天這幅圖景已被徹底改寫,一個由中國、土耳其領銜,印度、阿聯酋等新興力量紛紛入局的多極化時代已經到來。
(一)中國:軍民融合驅動的性價比之王
中國的崛起速度驚人,其核心戰略是“軍民融合”。以大疆為代表的中國企業在全球商業無人機市場占據了約70%的份額,這種巨大的規模經濟和成熟的供應鏈,使其能夠以極具競爭力的價格生產軍用級無人機。成都飛機工業集團的“翼龍”系列和中國航天科技集團的“彩虹”系列無人機,如今已出口到從埃及、摩洛哥到尼日利亞、馬來西亞等十幾個國家。
這些無人機通常具備超過30小時的續航能力和精確制導武器的掛載能力,其性能足以媲美美國的MQ-9“死神”無人機,但價格卻可能只是後者的零頭。例如,阿爾及利亞在2021年採購了24架“翼龍-II”無人機,此舉被視為重塑了北非地區的力量平衡,有效地取代了歐洲和美國的供應商。中國無人機憑藉其“足夠好”的性能和無與倫比的成本優勢,成功撬動了由西方主導的市場。
(二)土耳其:實戰淬鍊的全球品牌
土耳其的巴伊卡爾(Baykar)公司則上演了一出“一招鮮,吃遍天”的傳奇。其旗下的“旗手”TB2無人機,在烏克蘭、阿塞拜疆和利比亞等地的實戰中聲名鵲起,以其可靠性、低廉成本和驚人的戰果,成為歷史上出口數量最多的武裝無人機。TB2不僅是一種武器,更在烏克蘭成為抵抗精神的象徵,催生了歌曲、網絡迷因,甚至基輔一家動物園還將一隻狐猴命名為“巴伊卡爾”。
巴伊卡爾的成功,使其在2024年的出口額達到18億美元,占據了全球武裝無人機出口市場近三分之二的份額。如今,隨着更先進的“遊騎兵”(Akıncı)重型無人機和海軍型TB3的量產,土耳其正從一個區域性角色,一躍成為全球無人機市場中不可忽視的頂級玩家。
(三)更多新興力量參與競逐
在這場多極化浪潮中,新的參與者不斷湧現,各自憑藉不同的優勢尋求立足之地。
印度在“Make in India”政策的推動下,正經歷一場無人機產業的復興。政府通過“生產掛鈎激勵”(PLI)計劃,大力扶持本土製造商。像Ideaforge和Garuda Aerospace這樣的本土企業,正利用一些國家對中國供應商的數據安全擔憂,以低至80%的價格提供替代方案,並已開始向馬來西亞、南美和非洲出口。
阿聯酋則完成了從“進口大戶”到“創新中心”的華麗轉身。在2023年的國際防務展(IDEX)上,阿布扎比的EDGE集團推出了能運載500公斤貨物飛行360公里的“空中卡車”(Airtruck)物流無人機,以及具備蜂群自主能力的QX系列神風無人機,展示了其從被動購買者向系統集成商的轉變。阿聯酋採取務實的多元化戰略,旨在集各家之所長:在自研自產外,同時採購土耳其的TB2,且考慮中國和西方的系統。
與此同時,以色列雖然仍是重要角色,但面臨着日益激烈的競爭。韓國、日本、乃至歐洲各國,都在通過合作研發、扶持初創企業等方式奮起直追,試圖在這場無人機革命中分得一杯羹。西班牙的防務展上,空客、納萬蒂亞(Navantia)等傳統巨頭與小型科技公司合作,共同開發AI驅動的目標識別和蜂群協同技術,這預示着歐洲也在努力追趕。
與此同時,反無人機(C-UAS)技術市場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蓬勃發展。美國、歐洲、澳大利亞和日本都在大力投資於干擾技術、定向能武器和由人工智能賦能的探測網絡,以期能夠在大規模“蜂群”來襲時有效應對。像Dedrone、Epirus和以色列的拉斐爾等公司,正在競相推出能夠同時標記、跟蹤和攔截上百架無人機齊射的綜合解決方案。
四、“全球南方”實現自主安全的新機遇
無人機技術的擴散,特別是與人工智能的結合,為全球南方國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也帶來了嚴峻的挑戰。一方面,它賦予了這些國家一種過去只有超級大國才擁有的精確打擊能力,實現了某種程度上的“威懾民主化”。
在尼日利亞三角洲地區,政府利用人工智能增強的四軸無人機實時繪製石油盜採熱點圖;塞內加爾則試用法國製造的“巡邏兵”(Patroller)無人機,其搭載的神經網絡海事監控套件能有效識別達喀爾海岸的可疑船隻;在哥倫比亞,軍隊開始部署由本國大學開發的無人機,其AI算法能根據天氣和敵情變化自主調整飛行路徑,大大增強了在叢林環境中的作戰效能。
但另一方面,技術的“民主化”也是一把雙刃劍。在薩赫勒和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像“支持伊斯蘭與穆斯林”(JNIM)這樣的聖戰組織,已經能夠將成本不足2000美元的商業四軸無人機改裝成投擲簡易爆炸裝置(IED)的巡飛彈。這些組織憑藉極低的後勤成本,利用無人機在布基納法索等地與政府軍周旋,甚至占據上風。
在中東,黎巴嫩真主黨開始組裝伊朗提供的“阿尤布”(Ayoub)無人機,其航程超過100公里,足以深入以色列北部。也門的胡塞武裝則展示了自製的“薩馬德”(Samad)系列無人機,它混合了現成的自動駕駛儀和電視制導頭,這種“土法上馬”的創新讓聯合國安理會深感憂慮。正如聯合國與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在一份聯合呼籲中所警告的,這類“能夠在無人干預的情況下選擇並攻擊人類目標”的系統,正對人道主義和國際法構成“緊迫挑戰”。
五、人工智能戰爭時代,誰在制定規則?
隨着無人機變得越來越“聰明”,一個終極問題浮出水面:當生殺予奪的權力被下放到算法手中時,人類應如何自處?這場關於致命性自主武器系統(LAWS)的全球大辯論已然展開,而全球南方國家正成為塑造規則的關鍵力量。
各國學者已普遍開始承認,LAWS應用對“‘人在迴路’(human-in-the-loop)控制原則的侵蝕,正挑戰着國際人道法的核心準則。”如果無法確保攻擊的區分原則(區分戰鬥員與平民)和比例原則(軍事收益與附帶損害相稱),自主武器系統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人道災難。
正因如此,圍繞LAWS的國際治理博弈日趨激烈。在聯合國框架下,各國正在形成了涇渭分明的陣營。以印度、南非、巴西等“全球南方”正聯合起來,希望在聯合國推動了決議,呼籲就建立針對LAWS的明確“人類控制”要求採取緊急行動。這反映了全球南方國家的一種普遍焦慮:在沒有明確規則的情況下,人工智能的軍事化可能會固化現有的戰略不平衡,形成一種新的“數字帝國主義”,即少數技術強國壟斷並定義致命算法的使用權。
與此同時,一些主要的軍事大國對具有法律約束力的禁令持保留態度,更傾向於倡導自願性的建立信任措施和信息共享機制。而以法國和德國為代表的歐洲國家則試圖走一條中間道路,提議制定一項關於“負責任的自主性”的條約,涵蓋數據安全標準、共享認證程序和集體監督機制。
六、進化中的戰場,開放性的結局
當前,已有區域性組織正開始探索建立自己的規範。非洲聯盟峰會上開始“無人機倫理部署”的討論,並希望在維和行動中AI賦能的操作進行透明化報告。東盟國防部長們也在多次會議上,試圖就自主系統達成了非約束性的原則。這些努力表明,全球南方國家正在從被動接受西方主導的國際準則,轉向主動構建符合地區實際的治理框架。
展望未來,全球南方的集體行動力將是決定未來無人機治理格局的關鍵。如果像印度、巴西、南非、土耳其、阿聯酋等新興工業國,能夠利用上合組織、G20等多邊平台,圍繞共同的倫理技術標準形成共識,它們就有可能推動建立一個平衡的國際機制。這個機制可以鼓勵本土無人機產業的健康發展,並有效遏制破壞穩定性的蜂群技術擴散。
反之,如果缺乏行之有效的核查機制和公平的技術轉讓框架,全球治理的真空很可能被大國間自私的規則競爭,或是將人工智能破解的無人機出售給出價最高的非法網絡的行為所填補。在這種情景下,無論是巴爾幹半島、薩赫勒地區、非洲紅海還是安第斯山麓,地區衝突都可能演變成快速迭代的無人機軍隊在不受管制的空域中相互廝殺,而地面上的平民將成為最大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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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裝無人機與人工智能的結合,帶來了一個深刻的悖論:它在一定程度上“民主化”了曾經被超級大國壟斷的戰略打擊能力,賦予了弱小國家更多的威懾選項;但與此同時,它也極大地降低了發動戰爭的門檻,侵蝕着來之不易的、旨在約束殺戮行為的法律與道義規範。
從俄烏戰場上空的FPV蜂群,到中土無人機在全球市場的攻城略地,再到聯合國會議廳內關於“人類控制”的激烈辯論,我們正親眼見證一個軍事多極化時代的全面到來。在這個新時代,傳統的軍事力量等級正在被重構,技術擴散的速度遠超國際規範形成的速度。
最終,對全球南方乃至整個國際社會而言,挑戰不僅僅在於如何利用這些顛覆性工具來維護自身安全,更在於如何共同塑造一個包容性的安全秩序。這個秩序必須將人類的判斷置於每一個關鍵決策節點,確保技術應用的透明度,並以共同的人道原則約束所有行為體。未來的戰爭規則正在被重寫,能否在技術狂飆突進的浪潮中,為人性、理性和和平守住最後的底線,將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最嚴峻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