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這種局面令人費解。畢竟，戰爭已進入第四個年頭，儘管俄軍近期取得了一些進展，並頻繁以大量無人機和導彈襲擊烏克蘭城市，但仍遠未實現普京的核心目標。俄軍傷亡人數以驚人速度攀升，僅2025年年初以來就可能已達20萬人。與此同時，烏克蘭部隊實施了多項驚人行動，包括6月1日對遠離邊境的俄羅斯戰略轟炸機部隊發動的震撼襲擊，並日益能夠利用遠程無人機打擊俄羅斯境內的軍事設施和石油設施——這挑戰了基輔已處於崩潰邊緣或莫斯科即將取得決定性突破的假設。

鑑於川普曾向普京提出他認為具有吸引力的停火條件，他或許會疑惑為何俄羅斯總統如此頑固。如果普京希望以最小代價讓俄羅斯從戰爭中抽身，川普的提議已堪稱美國總統能做出的最慷慨方案。停火不僅能讓俄羅斯軍隊在經歷數年艱苦作戰後休整，還可能解除部分制裁併為與美國關係正常化創造機會。

然而，這些進展以及俄羅斯國內日益加劇的經濟壓力並未動搖普京的戰爭決心。相反，俄羅斯並未考慮通過停火來保全顏面，而是加倍投入戰鬥。自今年春季末以來，俄羅斯對基輔及其他烏克蘭城市發動了戰爭中規模最大的空襲。其最新攻勢進一步升級，在頓涅茨克地區推進，進入蘇梅，並試圖進入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事實上，對戰爭密切關注的觀察人士而言，普京不惜一切代價奪取更多領土的頑固決心並不令人意外。但這為戰爭的未來走向以及如何結束戰爭提供了關鍵線索。

一部永恆戰爭的教科書

儘管最初計劃在幾天內結束，但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全面入侵很快演變為一場沒有明確結果的開放性衝突。在最近發表於《外交事務》的一篇文章中，我探討了現代戰爭中長期戰爭的反覆出現問題。核心問題在於，當本應短暫而決定性的戰爭演變為持久且沒有明確結果的衝突時，各國如何應對。結束此類戰爭需要雙方將軍事和政治目標調整到更現實的軌道上。但隨着戰爭拖延，這一目標愈發難以實現，因為侵略者不僅試圖避免失敗的恥辱，還必須承認戰爭初始假設本身存在缺陷。

俄羅斯在烏克蘭的戰爭正是這一問題的教科書式案例。自2022年2月發動以來，這場戰爭已從一場有限的“特別軍事行動”演變為俄羅斯的生存之戰。在2022年秋季軍事行動遭遇嚴重挫折後，普京並未尋求結束戰爭、減少損失，反而加碼押注。2022年9月，他將國家置於戰時狀態，並宣布吞併烏克蘭四個省份（除克里米亞外）——儘管俄軍當時尚未完全控制這些地區（且近三年後仍未完全控制）。這一切使戰爭更加難以結束。如今，莫斯科的核心要求之一是烏克蘭必須交出俄羅斯未能通過武力占領的領土。

正如一場有缺陷的軍事行動一樣，一項有缺陷的外交倡議往往始於對局勢的基本誤判。與普京在2022年一樣，川普在2025年1月認為他能迅速結束戰爭。普京假設基輔將在入侵後數日內陷落； 川普聲稱他能在“24小時內”結束戰爭。但川普很快發現，衝突的頑固性質意味着他也不得不面對一場持久戰，這已開始考驗他的耐心。儘管克里姆林宮幾乎沒有對自己的要求保密，但川普認為俄羅斯會對他的提議感到滿意：立即停火、對被占領土的實際控制權，以及烏克蘭不得加入北約。

普京認為，俄羅斯在實力上的整體優勢最終將證明是決定性的。

他如此確信普京會接受這些條款，以至於他似乎認為烏克蘭總統沃洛德米爾·澤連斯基是達成協議的主要障礙。川普的第一步是公開向烏克蘭總統解釋烏克蘭弱勢地位的嚴酷現實，尤其是在美國撤回支持後。“你沒有底牌，”他在2月底一次臭名昭著的橢圓形辦公室會晤中對澤連斯基說。當澤連斯基反對時，美國甚至短暫暫停了與烏克蘭的所有軍事和情報合作，以強調川普的立場。

澤連斯基很快同意停火，部分是為了安撫川普，但也為了給烏克蘭一些急需的喘息機會。然而，儘管普京被川普政府積極拉攏，但他仍拒絕停火，甚至在言辭上大做文章，暗示自己仍熱衷於推動和平。川普提出的慷慨條件——包括恢復俄美商業關係——似乎毫無作用。

儘管川普堅稱若普京不讓步將加強制裁，但實際上美國總統並未表現出任何採取行動的跡象，從而擱置了美國可用的主要施壓手段。隨着春季深入，俄烏雙方雖在伊斯坦布爾舉行談判，但僅就交換戰俘達成一致。當雙方交換了概述和平要求的備忘錄時，很明顯，俄羅斯堅持在停火前對烏克蘭領土、主權、裁軍和國際中立提出最大要求。

普京為何堅持

普京拒絕停火有多種可能的原因。首先，對他來說，沒有比烏克蘭更重要的問題。確保烏克蘭永遠無法真正脫離俄羅斯的控制，對他的歷史地位至關重要。此外，他並不認為這場戰爭不可贏。儘管過去18個月俄軍推進緩慢，但他認為俄羅斯在整體實力上的優勢最終將決定勝負，烏克蘭最終將被俄羅斯力量壓倒。他可能還認為，沿當前接觸線停火本身就具有不穩定性。 如果俄羅斯僅保留目前占領的領土，它將被迫占領烏克蘭境內一片經濟停滯、人口稀少、基礎設施損毀的地區，並需對其進行嚴密管控。此外，與烏克蘭的漫長邊境線也需部署重兵防守。

對普京而言，在未實現核心政治目標的情況下結束戰爭，等同於失敗，並將令他在戰爭中培養的愛國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陣營深感憤怒。較為溫和的俄羅斯精英階層可能會對這種結果感到震驚，但考慮到如此高昂的代價卻幾乎一無所獲，仍將面臨危險的清算。許多人會開始質疑：“這一切值得嗎？”並開始懷疑俄羅斯領導層的可靠性。

此外，普京還有其他強有力的理由避免達成協議。他將在伊朗和朝鮮等最重要夥伴面前失去顏面，也在他試圖爭取並甚至領導的“全球多數”國家中失去威信。此外，他已將俄羅斯置於與西方進行長期鬥爭的軌道上；接受任何形式的烏克蘭停火都可能鼓舞其北約對手。他們可能會試圖利用任何弱點。此外，普京清楚任何停火帶來的制裁緩解都將是有限且有條件的。即便川普傾向於更慷慨，歐盟和英國也可能反對。 最後，普京對川普承諾的重大經濟協議持懷疑態度。許多西方企業和投資者已撤出俄羅斯不穩定且增長放緩的經濟，他們將猶豫是否回歸。

因此，失敗的風險與勝利的收益同樣巨大。如果普京認為川普可能採取使俄羅斯更可能失敗的行動，例如加強制裁或延長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他可能會更認真地考慮這些提議。然而，川普撤回對烏克蘭支持的前景反而增強了克里姆林宮對最終勝利的信心。

烏克蘭如何抵抗

基輔方面認為，它已達到在停火協議中願意做出的讓步極限。它已接受短期內難以收復俄羅斯目前占領的領土，並明白加入北約雖是未來安全最佳保障，但目前不可能實現。然而，烏克蘭政府認為自己在戰鬥中仍能自持，並準備在沒有停火前景的情況下繼續作戰。俄羅斯尚未攻占去年夏天被認為必將失守的城鎮。 目前俄軍仍在全力推進，但即便基輔不得不放棄更多領土，烏克蘭軍隊也能讓俄羅斯為每英里領土付出極高代價。需要動員更多部隊，但局勢遠非絕望，尤其是隨着歐洲支持力度加大，歐洲自身防務工業已開始生產前線所需的大部分物資。

儘管過去兩個月戰爭節奏加快，但俄羅斯尚未獲得足夠的推進速度以改變戰場局勢。俄軍正加大對烏克蘭城市的大規模導彈和無人機襲擊，造成破壞和傷亡——並進一步考驗烏克蘭已趨疲憊的防空系統。但正如戰略轟炸行動在時間推移中常有的情況，目標地區會逐步適應並應對。烏克蘭人民已經度過了三個能源短缺的冬天，但他們仍在堅持抵抗。他們清楚，如果最終落入莫斯科統治之下，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因此，如果烏克蘭戰爭要通過談判結束，普京不僅需要被說服其政治目標不切實際，還需認識到未能達成協議將導致俄羅斯地位隨時間推移而惡化。目前，這一點遠未明朗。

什麼可能帶來轉機？莫斯科必須對烏克蘭對俄羅斯境內軍事和經濟目標的襲擊頻率日益增加感到擔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6月初的“蜘蛛網行動”，烏克蘭利用低技術、短程無人機摧毀了遠離邊境的俄羅斯戰略轟炸機基地內的十餘架戰略轟炸機，這充分展現了烏克蘭的膽識、作戰智慧和技術實力。此類打擊對俄羅斯而言雖令人尷尬且擾亂戰局，但僅憑此類行動仍不足以迫使莫斯科重新評估戰爭戰略。儘管對後勤樞紐、武器庫和指揮中心的襲擊確實有所助益，但這些行動並未根本改變前線的基本態勢。

自戰爭初期，分析人士便試圖推測雙方何時會耗盡關鍵物資——裝甲車輛、火炮、彈藥、導彈、防空系統等。部分領域庫存已嚴重耗盡。目前烏克蘭的彈藥問題相對緩解，但防空能力仍是重大隱患。俄羅斯目前似乎缺乏進行機動戰的能力。然而，雙方在盟友的支援下仍在繼續作戰，並越來越依賴國內可大規模生產且相對廉價的無人機等能力，這使得消耗品的問題大大減輕。

莫斯科需要被說服，其在烏克蘭的目標是不現實的。

最令人困惑的問題是人力。這始終是烏克蘭面臨的嚴重問題。儘管徵兵人數有所增加（澤連斯基聲稱每月動員2.7萬人），但基輔方面仍對徵召18至24歲青年入伍存在牴觸情緒。俄方則接受以重大傷亡換取微小進展，並繼續從高死亡風險地區調派部隊前線。多家西方分析機構已估算，戰爭已使俄羅斯損失百萬人員。

俄羅斯似乎具備蘇聯式的動員能力，這種能力可追溯至帝國時代，即通過向敵方防線投入大量部隊，寄希望於部分人員能突破防線。例如，當前俄羅斯戰略依賴於小股部隊駕駛越野車、摩托車或徒步前進，明知大部分人員無法抵達烏克蘭防線，但寄希望於足夠數量的部隊能占領部分新領土。

迄今為止，克里姆林宮尚未通過全面動員徵兵。這是因為存在一個以豐厚且不斷增加的報酬吸引新兵的賞金制度。由於新兵主要來自國內貧困地區，戰爭還具有再分配效應。俄羅斯的戰爭機器有點像採掘業，只要有可開採的資源，就是好生意。 然而，最終物資供應將是有限的。人們已經開始質疑國家還能以何種代價購買多少勞動力。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是，克里姆林宮是否最終不得不訴諸更具強制性的手段。

這一成本與普京更廣泛的問題相關，即俄羅斯經濟是否能繼續支撐此類軍事努力。莫斯科已打破西方預期，即嚴厲制裁會摧毀該國經濟，反而享受了數年高增長。這是宏觀經濟管理得當、能源價格高企、中國等俄羅斯能源客戶繞過制裁提供支持，以及大規模國防生產引發的戰爭熱潮共同作用的結果。但自2024年底起，俄羅斯軍事化經濟開始出現嚴重過熱跡象，勞動力短缺、高通脹和高利率正抑制投資。2025年頭幾個月，川普引發的國際貿易衰退壓低油價，進一步擠壓俄羅斯財政。

突破僵局

2023年初，烏克蘭曾寄望通過反攻贏得戰爭。然而，隨着反攻的失利以及美國國會拒絕批准對基輔的進一步援助，俄羅斯一度樂觀地認為能在2024年占據上風。如今，莫斯科更是堅稱其能贏得長期勝利，自然不希望敵人抱有異議。普京或許仍認為烏克蘭終將屈服，但他始終低估了烏克蘭的韌性與決心。也許，當莫斯科真正認識到這場戰爭的徒勞，且其對俄羅斯造成的長期經濟損失開始超越承認無法實現既定政治目標的代價時，轉折點便會到來。又或者，未來烏克蘭的某些行動將迫使俄方進行必要的重新評估。

然而，這場戰爭的經驗深刻揭示了一個現實：讓政治領導人承認失敗何其艱難，尤其是在他們的軍隊尚未在戰場上被徹底擊敗，且沒有明確的妥協方案可供談判的情況下。

當前，交戰雙方都沒有一條清晰的勝利之路，這正是陷入一場永無休止戰爭的真實寫照。戰爭將如何落幕仍不明朗，即便表面上達成和平，也可能僅僅是俄羅斯在不穩定停火的掩護下重建軍隊的機會。最終的走向，取決於那些尚未做出的關鍵決定。

因此，烏克蘭的西方盟友必須對讓烏克蘭持續參戰可能帶來的長期需求抱有務實的態度。持續否認俄羅斯的勝利，這本身就是對普京的一種施壓，畢竟在如此漫長而代價高昂的戰役中，他幾乎一無所獲。雖然難以想象俄羅斯會在軍事上徹底潰敗，但設想局勢轉向對烏克蘭有利的方向並非不可能。如果莫斯科確信時機尚未到來，與他們目前的預期相悖，這或許會促使他們認真思考是否到了該止損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