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点军校一瞥--访美杂记之三 |
送交者: 倪乐雄 2002年09月06日17:58:55 于 [军事天地] 发送悄悄话 |
根据国务院新闻总署的安排,我在西点参观一天,并在校内的Thayerf Hotel旅馆过夜。西点军校在纽约州,坐落于一座小山上,它的选址和建筑式样都别具匠心。最东端的山头有一些废弃的战壕,向前眺望,哈德逊河正穿越前方两山之间的峡谷在山脚下向右拐弯,像一只巨人的手臂,环抱着西点校园,这里架起枪炮便可封锁十公里长的河道,彻底切断哈德逊河交通。显然,西点军校所占的位置本身就是一个战术要地,独立战争时曾发生激战,把军校选在古战场本身就别有一番意味。西点绝大多数的教学楼和宿舍一律采取古城堡式样,远远望去像一个城堡群。从Thayer road 进去一千多米处,一尊手持军刀的波兰将军的雕塑赫然耸立,俯视着山脚下缓缓流过的哈德逊河。陪同参观的一位教官告诉我,这位将军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波兰志愿者,他希望崇尚独立自由意识的美国将来能够帮助哈布斯堡王朝和罗曼诺夫王朝压迫下灭亡的波兰复兴,因而不远万里加入了美国独立战争的行列。面对这尊塑像,我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极力支持波兰独立,削弱俄国、德国的外交政策又多了一层理解。 中午在西点的军官餐厅举行餐桌会谈,"走,咱们找个地儿去",中国问题专家尼克一口标准的北京京腔令我大为吃惊,音质类似上影厂的著名配音演员童之荣,但比童子荣更具穿透力。几句下来,我不得不对他说:你的中国话讲得比我标准,一口一个"地儿"、"地儿"的。如果在通电话,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尼克专治明史,西点军校竟然容许中国明史研究专家的存在真令我惊诧。尼克也不经西利同意,迫不及待地为我翻译,显然平时他的中文绝活无用武之地,今天是在同事面前显山露水的良机。接着便参观图书馆和教学楼,正逢下课,身着戎装的男女学生熙熙攘攘从各个教室涌出。我们走进一间教室,教师正与一些学生探讨问题,本想同他们交谈,但看到许多学生很腼腆,也就不想难为他们了。在战术教研室,两位三十来岁的教官客气地请教我几个有关朝鲜战争的问题,其中一个是美军在朝鲜战争中的转折点问题,我的解释是:麦克阿瑟1950年9月15日的仁川登陆是一个转折点,1950年12月上旬长津湖地区美军陆战一师在下碣隅里的战斗是美军心理上的转折点,李奇微将军在1951年1月中旬发动的进攻是一个重要的军事态势上的转折点。陪同官员一再解释,国务院新闻总署前天下午才通知到他们,如果早几天,就会安排我作一次学术演讲。我觉得比较遗憾,我很想在西点军校作一次军事学术方面演讲,以满足个人的虚荣心,因为玩军事能玩到西点军校去演讲的份上,这辈子也算有个交代了。 西点军校的大草坪令人心旷神怡,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巴顿、布莱德雷的铜像点缀其上,我长期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作战史,曾对美国这几位将军的作战风格作过细致比较:艾森豪威尔不属第一流的军事家,但却是一位第一流的协调者。这是利德尔 · 哈特对他的评价,所以塑像两手略搭腰间,有儒雅之气,而无不可一世之气焰,较为准确反映了他的性格特征。他略有所思地凝视前方,仿佛回味着丘吉尔首相在诺曼第登陆前对他讲的那句话:"如果诺曼第登陆失败,咱们只能一块去跳海了!" 麦克阿瑟被塑造成右手搭外衣,一副休闲的安祥状,往日人们经常看见的眼罩墨镜、手握玉米烟斗、目空一切的神情全然不见。也许雕塑师故意要掩饰一下这个顾盼自雄的赳赳武夫,弄几分斯文模样,但斯文中仍透出几分傲视一切的气概。我最欣赏的倒不是麦克阿瑟在太平洋战争期间创造的"蛙跳战术",而是他在西点军校的最后一次演讲,据说是他一生中最感人肺腑的一次演讲。我曾反复研读这篇演讲稿,它的确是天才诗人和天才军人创造的美妙和弦,我相信他在制定仁川登陆计划时的想象力来自他的被人忽略的艺术想象力。正是从这篇演讲稿中,我掂出了西点军校的份量。从华盛顿到波斯顿、从勘萨斯到洛杉矶的书店里,都有充满敬意的关于麦克阿瑟的评传,美国人把麦克阿瑟看成是他们的凯撒,但可以肯定,当麦克阿瑟回顾自己辉煌一生时,有一个不小的遗憾,这就是当他的登峰造极的20世纪军事杰作"仁川登陆"正光芒四射时,一位中国将军--彭德怀使他的胜利在顷刻间灰飞烟灭。麦克阿瑟或许已经领教了中国文化中"山外青山楼外楼"和"真人不露相"的涵义,于是,他摘下了墨镜、扔掉了玉米烟斗、手搭外套、平平静静地站在西点的草坪上,只是右手叉腰的姿态中,略有不服之气。 巴顿将军是为战争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的名言是:"战争是人类智慧最高的体现。"在电影《巴顿将军》里,这句名言被编导演变成这样一句台词:"先生们,与战争相比,人类其他一切努力都是无足轻重的。"当时影片的画面上,美军装甲部队的行军纵列正穿梭于西西里岛绵延起伏的丛山峻岭中,场面巍巍壮观。毫无疑问,巴顿就是战争的化身,雕塑师准确把握住了这一基本特征,于是我们看到了西点军校草坪上的巴顿,腰间插着人们所熟悉的象牙柄左轮手枪,双手紧握胸前的望远镜,正全神贯注地向远处的战场了望。巴顿的惊世之举是以巧妙的步坦协同战术,打破了诺曼第登陆场的僵持,他率第三集团军的装甲部队从阿弗朗什突破口汹涌而出,横扫整个法国南部,促成德军诺曼第防线彻底崩溃。根据利德尔·哈特战后研究的结论,如果巴顿能及时得到汽油供应,而不是被蒙哥马利强行要去,第二次世界大战将由于巴顿的神速进军而提前一年结束。虽然美国人以拥有巴顿而感到自豪,但我始终认为巴顿多少受幸运女神的青睐,我对陪同的教官说:巴顿在诺曼第突进时,德国5个装甲师和7个步兵师曾试图切断他的后方补给线,由于盟军掌握着绝对制空权,将德军炸成瘫痪,巴顿才不致陷于困境。而莫斯科会战时,俄国叶夫列莫夫的第33集团军也曾迂回攻击到德军后方,其果敢精神和智慧与巴顿不相上下,但没有空中优势,结果后方交通被德军切断,反被全歼,哈尔科夫会战时,苏军4个集团军也攻入德军后方,但被德军曼斯坦茵集团切断退路惨遭全歼。相比之下,巴顿难道不幸运吗?凝视着骄傲的巴顿,真羡慕他生长在美国,这个国家为他"天然的攻击精神"淋漓尽致的发挥提供了最完美的技术和物质基础,而叶夫列莫夫和波波夫们的攻击精神却因国家的物质贫乏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我也相信就个人素质而言,中国有许多巴顿式的人物,或比巴顿还要巴顿的巴顿,由于国家的贫穷落后,他们在打了十多年的内战后,在同日本交锋中竟被一批泡在学校里纸上谈兵的日本军官打得丢掉半壁河山。从这个意义上讲,国家的富强是产生世界一流军事家的前提。拿破仑说过:"上帝站在物质力量强大的一边作战。"物质力量的强大可以使二流军事家战胜一流军事家,富强国家的军人是幸运的,而历史总是让幸运者成为英雄、成为塑像,让不幸者成为败军之将,成为尘埃。 布莱德雷将军非常谦虚、非常小心地站在西点军校的草坪上,我研究过他的作战经历,我的感觉是,了解完巴顿、麦克阿瑟、尼米兹的作战风格后,布莱德雷的战绩实在平淡无奇、味同嚼蜡。据说德国的将军们对巴顿很买帐,评价极高。德军西线集团军群司令,著名坦克战专家赫尔曼·巴拉克曾坦率承认:"巴顿将军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杰出的天才,我至今认为我曾与他对抗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和难忘的经历。"但从未听说德国将领对布莱德雷有多么高的评语。我实在不明白马歇尔凭什么说"布莱德雷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伟大的指挥官。"马歇尔列举布莱德雷的种种优点都是寻常之人的优点,或许马歇尔信奉"平凡即是伟大"的信条,但人类的经验是:伟大就是伟大,平凡就是平凡,两者毫不相干,想用"辩证法"将两者混淆,说些"伟大产生于平凡"等故作深奥的废话是徒劳的。诚然,布莱德雷优点很多,爱护士兵、平易近人、注意后勤细节、能抓住问题要点云云,纵使布莱德雷有一百个优点,然正如英国的卡弗尔元帅所说,布莱德雷在二战中"未立奇功",这可是"伟大的指挥官"最要紧的一点,没有这一点,就跟伟大沾不上任何边。即使是促成德军诺曼第防线崩溃的"眼睛蛇计划",据专家考证,原始方案出自巴顿一份建议书,布莱德雷只是抄袭了一下。不客气地说,在诺曼第会战中,布氏扮演了一回"文抄公"的角色。凭我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作战史的研究,可以斗胆想象,美军中也只有巴顿能与德军全盛时期的古德里安、曼斯坦茵、隆美尔进行抗衡,但未必能占多少便宜,而布莱德雷肯定不是隆美尔的对手,更不用说古德里安和曼斯坦茵了,而后两位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伟大的战地指挥官。 是的,布莱德雷的确能抓住问题的要点,比如对麦克阿瑟要把朝鲜战争引入中国境内的做法,他指出:"如果将战争引入中国境内,那么美国是在错误时间、错误的地点、同错误的敌人进行的一场错误的战争。"尽管这句话在战后成了名言,但事实上他是在向正在服刑的、"现代坦克战之父"、德国名将海茵兹·古德里安请教后说的,有文献记载这是他俩共同得出的结论。退一步说,作为当时统揽美军全球战略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看出这一点并非需要特别的天才。总而言之,在布莱德雷的经历中,我们丝毫看不出马歇尔将军称颂的"伟大"之处,诚然,布莱德雷也打胜仗,从胜利走向胜利,那是巴顿、蒙哥马利的胜利所致,就像月亮也有光芒,那是因为太阳放射着光芒的缘故。 平庸之辈被塑造成伟人的原因古今中外都一样,他们首先生性平和,能够忍气吞声,再具备常人或略超常人的才智,就很容易博得上司青睐而青云直上,上司起用庸才是因为用起来"得心应手",并非出于天才的考虑。天才的不幸在于:他们属于极少数,他们的存在成为众人平庸的根源,在由众多庸人组成的社会或群体中,他们无法生存。因此,我们看到了人们赞赏天才却又不能容忍天才的现象,古今中外、各行各业、西点也好、黄埔也好,莫不如是。天才只能在非常时期得到重用,一旦非常时期结束,天才的使命也就随之终结。所以二战一结束,巴顿官场失意,布莱德雷等却扶摇直上。上司既然重用庸才就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把他们打扮成天才,掩饰庸才也就是掩饰自己,哪个上司愿意被人说自己在用人方面有眼无珠?大凡被捧成天才的人一般心都很虚,所以布莱德雷只能"谦虚"地站在西点军校的草坪上,然而,真正的天才从来都是不谦虚的。 夜幕降临,空山不见人。山谷下的哈德逊河孤独地流淌着,繁星闪烁下的西点一派静谧。偶尔,从远处的山谷背里传来几声美国大兵的笑声。白天为人瞻仰的几位将军此刻却十分地寂寞、冷清,尽管他们生前谁也不买谁的帐,后人却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硬是让他们厮守在一块儿,成为西点军校永远的守夜人。 世纪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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