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之原著---生存6
我教你。”周若飞说。
他略作思谋便对小山教授起来。他说一句,小山鹦鹉学舌地学一句。小山也算
个伶俐学生,一句话念上三遍,也就记住了。到晚霞从西厢房房顶照到东厢房窗上
时,小山已学会许多句了。他有些沾沾自喜,当老师周若飞让他将学会的从头朗诵
一遍时,他便像小学生背诵课本那般拖腔拉调地朗读起来:
我有罪——
我投降——
饶命啊——
别杀我——
杀我如杀狗——
我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是你们的儿,是你们的孙、晚辈小山万太郎——
听着鬼子小山磕磕巴巴的认罪告饶声,周若飞先是觉得解气好笑,尔后陡地打
个颤栗,感到身上冷得厉害,阵阵发抖,就像浸泡在冰水中。他深深意识到自己不
可饶恕的罪愆。晚霞在他的眼前一下子变暗变黑,他觉得身子跌进了万丈深渊……
为请冯中医的事,赵武一早就去了玉琴家。进门就看见扣儿在院子里逗一只小
猫玩,笑得咯咯地。赵武见了十分惊讶,问:“扣儿好了吗?”玉琴说:“扣儿已
经醒过来了,不用再请冯中医了。”赵武朝扣儿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问道:“扣
儿,你咋老是睡觉呢?”扣儿晃晃头,说她不是在睡觉,是在一片大野地里走,一
个大人领她往河边去,可老是走不到。玉琴说:“这事真是怪,扣儿硬说有个男人
把她往河边领,告诉她河那边怎么怎么好。说那边有白面饽饽吃,有猪肉粉条吃,
还有洋梨海棠果吃,样样都管够。我问扣儿那人是不是咱村里人,扣儿说不是。我
又问她那人长得是啥模样,老天爷,扣儿说的那人的长相和她爹一模一样。可她爹
死那年她才两岁,哪会记事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赵武沉吟半晌说:“咋会有
这种事?”玉琴眼圈红了,说:“我知道我没把扣儿养活好,让她受罪,她爹就来
领他的孩子。”赵武说:“别瞎想,人死如灯灭,哪有啥鬼呀神呀的。再说孩子有
病也怪不了你呀。”玉琴说:“孩子不是病。”越武问:“不是病是咋?”玉琴说:
“是俄昏了。”玉琴流下泪。赵武问:“你咋知扣儿是饿昏的?”玉琴抽泣说:
“我知道,是你送来的粮食救了扣儿的命。昨天摊出了煎饼,我叫扣儿起来吃,叫
不醒,动了动又呼呼地睡。我就嚼了煎饼往她嘴里喂,她睡着觉还能往下咽,一气
吃了五张煎饼。今早鸡叫头通她就醒了,就说她跟一个大人往河边走,怎样怎样。”
玉琴说着已泣不成声。赵武摸摸扣儿的小脸儿,心里酸酸的。他问玉琴家里是不是
断顿了。玉琴说:“还有点白面得留着过年,这些天扣儿就和我吃一样的,我知道
她吃不进去,可真没想到……”
扣儿从赵武怀里下来,又去找她的小猫了。玉琴领赵武进了屋,赵武伸手擦擦
玉琴脸上的泪,说:“都怪我,我没想到你和扣儿已断了顿。这么小的孩子,吃糠
菜怎么能行呢?”玉琴说:“怎么能怪你。这年头谁家有宽裕的粮食?”赵武说:
“再难也不能坏了孩子啊!”玉琴问:“你家留根儿在他姥姥家好吗?”“还行。”
赵武说:“那村比咱村富庶些,他姥姥姥爷也拿他金贵。”玉琴说:“留根儿是有
福的孩子。”赵武叹口气说:“有啥个福,要有福,他妈就死不了。”“咳,也是
的。”玉琴说,“就要过年了,你该去把留根儿接回来了。”赵武摇摇头,说:
“不接了。”玉琴说:“不接不好,按老辈子的规矩……”赵武打断说:“这兵荒
马乱的年月,还讲啥规矩不规矩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再说家里还关着两个俘虏,
到现在还不知下文,接回孩子咋办呢?”玉琴说:“放我这儿吧,让扣儿和他做伴
儿。等抗日队伍把小鬼子弄走了,你再接回家过年。”赵武说:“要是年前抗日队
伍不来人咋办?”玉琴说:“你不是说他们讲定是半个月的期限吗?”赵武说:
“讲定也难说没有变化啊。”玉琴说:“真那样也不要紧,就叫留根儿在这儿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你过来一块儿吃饺子。”赵武摇头说:“这不行,五爷知道该记恨了。”
玉琴说:“说记恨也是早有了的。自他知道咱俩的事就恨上了。要想叫他不恨只有
一样,咱俩拉倒,我和他老大成亲。”赵武就不再说话了。其实不用玉琴挑明,他
和五爷之间的龌龊也是心照不宣的。他觉。得这事很难办,真的很难办。“这事先
不说吧。”赵武说:“反正高过年还有十来天,要接也来得及。”玉琴说:“随你
了,反正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啥也不在乎了。”赵武抓起玉琴的手握着,说:“咳,
要不是当了这么个芝麻粒大小的村头儿,我也会不在乎的。”玉琴说:“那就把这
个小官让给别人当,你还稀罕吗?”赵武苦笑一下,说:“要讲稀罕,你也知道我
稀罕的是你。可这村长的头衔不是热菜饽饽,想让就让得出去。这年月,精细人谁
会来拣这么个苦差事干呢?”玉琴说:“让不出就丢了它。”赵武又苦笑笑:“丢
了村长这顶帽子,就要换来另一顶帽子。”玉琴问:“啥帽子?”赵武说:“动摇
分子的帽子。”玉琴吃惊地问。“不当村长就是动摇分子啦?那么咱全村百十口子
不都成动摇分子了吗?”赵武说:“两码事,从来没当过的不是。当了的撂挑子就
是。就像当兵的在战场上后退,就是逃兵,该挨枪毙。老百姓遇上敌人跑得再快也
没事。”玉琴说:“这事蹊跷,咱弄不明白。不干没罪,干上不干了就有罪。早知
有这规矩,你为啥还要干呢?”赵武说:“不就为打小日本嘛。日本鬼子不打了得?”
玉琴说:“这我也懂,可咱俩的事到底该咋办呢?”赵武伸手摸摸她的脸,说:
“小鬼子快完蛋了。等赶走了鬼子,咱就成亲。行不?”玉琴就不吱声了。她向赵
武靠过去,赵武搂住她,手在后面拍拍她的腰说:“为了你,我也要抗日到底啊!”
赵武离开玉琴家,在街上被几个人堵住,一齐向他反映情况。情况又如出一辙
——他们的小孩长睡不醒,像吃了蒙汗药一般,在耳边敲铜盆都醒不过来,要不是
还喘一口气,和死了没两样。他们一致怀疑这与小鬼子进村有关,理据是鬼子没进
村时都好好的,鬼子一来,孩子就得了这“怪病”。他们要求村长将那????“孽
障”驱逐走,以拯救他们的孩子。赵武默默地听他们说完,他对这怪病自是了然于
心。扣儿的事刚从眼前过去。只是没想到这怪病在村里蔓延得这么快。他自是清楚,
找他的都是村里最贫的人家。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挨家挨户去看望这些一味睡觉的孩
子,查询这些孩子吃的什么饭食。答案不是糠菜窝窝,就是糠菜糊糊。尽管各家有
各家的做法,可下锅的都不是粮米。到此,赵武已深信不疑,这些孩子的病因和扣
儿相同,是饥饿所致,与小鬼子无关。赵武心里这样想,可没将事情说破,那得费
很多口舌。何况说破了,他们也未必肯信,得先救孩子要紧。他一下子便想到了煎
饼,那是治这怪病的好药,他急匆匆回到玉琴家。玉琴正在鏊子前忙活,已摊好厚
厚的一撂。看他进来,说:“我正要过去送,你就来了。”赵武说:“现在顾不上
鬼子了,又有一拨孩子睡过去了,得赶快去救。”说着,拿起煎饼就走。
赵武走街串巷,把煎饼分送到那些有“睡孩子”的人家。“纸”?“纸”?几
乎家家都发出与鬼子小山同样的疑问。“不是纸,是煎饼。”尽管赵武一遍又一遍
相告,还是有人不信,嚷“纸”不休。“像纸不是纸,”赵武耐心解释:“要说是
纸也行,是粮纸、药纸。把这几张药纸嚼了喂孩子吃,孩子就醒了。”庄稼人一向
是不肯轻信的。粮食奇缺,谁会败家子似的用它来做纸?说啥药纸,那更离谱了。
谁都晓得,药材出自深山老林,金贵的有人参、灵芝,普通的有甘草黄连,而且都
是用药罐熬成药汤服用。像这种纸样的怪药,却是头一遭见识,难以置信。赵武不
想再听这些人罗嗦下去,便以村长的威严喝道:“要想救孩子的就照我说的做,不
想救的拉倒!”说罢,撂下几张煎饼就走,再去另家。毕竟救子心切,各家尽管仍
然满腹疑团,可还是按村长的办法做了,也算死马当成活马医。
赵武分发完煎饼,就去找五爷和赵志,商量当前几件要事。走在街上,他抬头
看看日头,天已晌午,他又想起两个俘虏的午饭问题。因早饭他仍然让他们入乡随
俗免吃,午饭就得及时。他加快步伐,先去赵志家商量了民兵站岗的轮换办法。又
去到五爷家商量再次审讯俘虏的事。因吴队长临走时有交待,要尽早把审讯口供送
到根据地。汉奸周若飞是有了口供,鬼子小山则没有,得抓紧时间再审。五爷一家
人正在吃饭,炕头上坐着五爷、五婶和他们有残疾的大儿子忠勇。“不一块儿吃点
吗,赵武?”五婶说。赵武听得出,;这说法没真心邀请的意思。便摇摇头,在炕
前那把太师椅子上坐了。“不一块吃点吗,赵武?”这遭是五爷出口的同样不含真
意的邀请,他再摇摇头。至于忠勇,则连句假话都没有,头不抬眼不睁地吃自己的
饭。赵武清楚,自己在忠勇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仇人敌手。其实,他在心里也有些
可怜忠勇,他活得不容易。他想,假若玉琴有一丝想嫁给他的意思,自己也决不会
与他争,那样不够仁义。事实是玉琴咬钢嚼铁不同意和忠勇的“换马亲”,他也没
有办法。赵武不由向五爷家的饭桌瞅了一眼。庄稼人碰面打招呼一律是问“吃了吗?”
可见吃的要紧。他们串门时眼光也一律先瞅瞅人家的饭桌,看看吃的是什么饭食。
这种陋习连一村之长的赵武也难以剔免。他却没有看见,饭桌上盛主食的柳条筐被
一块布盖住了。这显然是听见有人进门,临时盖起来的。其实,这种做法本身已说
明了问题:他们吃的饭食是需向人隐瞒的——粮食。事实上,W武一进屋便闻到了真
正粮米的沁人肺腑的芳香,致使他在摇头回答“不一块儿吃点吗”赵武的询问时,
竟连连咽下好几口口水。五爷在村里是个谁也不敢忽视的角色。他是赵姓一族的尊
长,又是村里国救会长。这家族与村政的双重身份,自让人不可等闲视之。连身为
村长的赵武遇事也让他三分,许多事须五爷放话他才好定夺。论及家境,五爷在石
沟村也是上数的。这主要得益于他经营的赵姓一族的十几亩庙产。大凡庙产皆属好
地,收获颇丰,除却年节祭祀的费用,所剩皆归五爷一家所有。这是老辈子传下的
规矩,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谁都不得改变,旁人眼馋也是白搭。其实,五爷大
可不必遮盖自家的饭食,显得一族之尊是那么小鸡肚肠。关于俘虏,五爷同意下午
再审。他主张无论小鬼子招不招供,都要派人去山里一趟,请求抗月队伍尽早将俘
虏带走,继续留在村里会使村民过年过不安稳。赵武同意。这事议完,赵武便说起
有些人家的孩子饿得昏睡不醒的事。五爷摇头不信,说从老辈子起没听说过有这种
溪跷事。赵武说:“五爷你去看看你的孙女扣儿吧。她是村里头一个饿昏的孩子。
是她妈喂了煎饼才活过来的。”五爷阴沉着脸,判晌不语,后说:“就算是这样,
也是她娘儿俩自找的。我早就放话要她们搬过来一块住,可就是不听,那女人对自
已家的人生分,对外人亲,胳膊肘往外扭。别说我家粮食不宽裕,就是宽裕也不能
送上门,叫她吃饱了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赵武自然能听出五爷的弦外之音,
五爷也相信他能听得出。囿于多种原因,他们之间的这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
谁都心照不宣。赵武很后悔刚才不该提扣儿的事。玉琴和他都不指望五爷提供什么
帮助,他的帮助必定要有交换条件的。这么想赵武就觉得心沉甸甸地,感到自己对
玉琴和扣儿所承担的责任,当然也包括一村之长对全村老少爷们儿所承担的责任。
刚才五爷否认村里过早出现的饥饿,事实上便是一种推诿,而他则是推托不掉的。
他的比一般庄稼人瘦削得多的肩膀必须担起这副重担。“我走啦,五爷,王婆,忠
勇,耽误你们吃饭了。”赵武站起来说。他知道他说的不完全是客套。他不走,那
遮盖饭食的布便不会被掀开,五爷一家人的午饭就如同河水遇到了闸门,停滞在那
里。他赵武就是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