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野人山的唯一女兵 |
送交者: THL 2002年01月19日23:55:09 于 [军事天地] 发送悄悄话 |
六十年前的这个时候,即1942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在欧亚大陆熊熊燃烧。3月8日,日本攻占缅甸首都仰光,切断了中国当时最重要的国际运输线——滇缅公路,威逼印度和中国的大西南。 为了保卫滇缅公路的畅通,中国军队于1942年3月成立了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司令部,由杜聿明率领10万人马,赴缅与英美携手抗日。 中国远征军千里扬戈,浴血奋战,但因盟军配合不力,顾此失彼,战斗失利,远征军在战场上形成了大败退的惨局,主力从5月1日开始撤退。摆在远征军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脱离胡康河谷,翻越野人山区,从没有路的地方踏出一条路,绕道回国。 由于丛林疾病,缺医少食,虫蚋肆虐,瘴气弥漫,在这绿色魔窟中,10万将士历经艰难,殊死搏斗。短短100多公里的丛林之路,竟变成了残酷吞噬成千上万远征将士生命的死亡之路,写下了世界军事史上最为悲惨的一页。 ■“就是死,也要爬到祖国的土地上去死” 在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缅甸中日大厮杀中,却发生了一件至今仍鲜为人知的奇迹:一位年轻的女兵掉队后,在险象环生,灾难四伏的野人山中挣扎了半年之久,九死一生,终于脱离了死亡之海。她就是中国远征军第5军新编第22师野战医院的护士刘桂英,她是唯一走出野人山的女兵。 如今,快60年过去了,作为这场大悲剧的见证人,刘桂英老人仍默默无闻地生活在皖西南的一个小镇——怀宁石牌镇。 1937年,18岁的刘桂英在贫女院学习6年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长沙湘雅医院护士助理班,成为一名护士。一个偶然的机会,刘桂英和几个有志热血青年一起,辞去了工作,不远千里奔向湘桂边境的东安县,找到了国民革命军新22师野战医院,成了一名真正的野战抗日护士兵。 刘桂英老人说:“现在想起往事,真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当年是怎么走出来的,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死,也要爬到祖国的土地上去死!” ■吃光了皮鞋、皮带、手枪套,从司令到士兵,只有靠树皮草根度命了 野人山,位于中缅印接壤地带,绵延千里,纵深200多公里,高度平均在2600米以上。山上乔木遮天,藤草迷漫,终年不见天日,猛兽成群,毒蛇、疟蚊、蚂蝗遍地。 溃败的队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刘桂英所在护士班五个女兵夹在溃退的队伍中,徒步前进,一个个脚上起满血泡,旧泡破了,新泡又起了,泡连泡,泡叠泡。一不小心,沙子掉进鞋子嵌进血泡中,痛得钻心。五个女兵一跛一跛的,走一步咬一牙。胸部还裹着一块当乳罩用的布,汗水浸泡后粘在身上,难受极了。战斗中撤下来的几千伤兵,也从病床上爬起来,加入撤退的行列,谁愿坐以待毙呢?刘桂英说:“后来,这些伤兵成了野人山第一批殉难者,几千人无一逃脱厄运。” 一天,一条湍急的河流拦在了她们的前面,队伍顺河逆流而上。河水虽只有腰深,但对女兵来说却很困难。刘桂英和护士长何珊正值经期,何珊又有痛经的毛病,是根本不能在冷水里泡的,但又不好声张,只好默默地在水中走。走一步,身后的水时而就泛起一片鲜红……整整在水中走了两天,才爬上了对岸一条窄窄的山路。两天下来,身子浸泡得像大枣,全身起鸡皮疙瘩。 万把人的队伍在黑森林里钻了三天,前进不到10里,恶雨又任性疯狂泼洒。部队很快就断粮了,开始出现三三两两饿死的人。杜聿明无奈将驮物资的100多匹战马全杀了,让官兵们饱餐了一顿。从此,部队开始与饥饿抗争——皮鞋煮吃了,皮带煮吃了,连手枪套也成了肚中物。再往后,从司令到士兵,只有靠树皮草根度命了。 ■身上爬满野蚂蝗,只好用火燎 满山遍野都是逃生的散兵游勇。五个女兵谁也离不开谁。刘桂英老人回忆当年爬山的经历时,对徐进宝、钱一平(钱小鬼)等携手共进的几个男兵仍心存感激,7个男女步入了前途未卜的风雨行程。 由于部队没有进行过丛林生存训练,许多官兵吃了毒物而丧生。女兵们经过尝试发现芭蕉根和一种蒿子能吃,从此就依此度日。有的战友走着走着,突然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野人山到处是山蚂蝗,刘桂英每天都要从身上逮下来一些。有一天,徐进宝、钱一平和王苹冒雨去寻吃的,等到天黑满身泥水归来。王苹换衣服时,急得直跺脚,原来她腿上,肚子上、乳房上不知什么时候都爬满了蚂蝗。徐进宝和钱一平也满身都是。急中生智,护士长何珊发明了“火燎法”,以后才少受了些皮肉之苦。 野人山的蚊子也大得出奇,翅膀一展开像只蜻蜓,咬得人满身是包,红肿奇痒。细皮嫩肉的女兵更是蚊子重点攻击目标。一天早上醒来,白净漂亮的何珊满脸红肿,数了数,竟有20多个大包。有时走到低洼处,蚊子黑压压一片,铺天盖地,她们只有抱头鼠窜。 成天雨淋汗浸,不洗澡的她们头上都生满了虱子。一个个灰黑色的虱子有米粒大,白色的虱虮一串串像撒满了白芝麻。腋窝里也有,还有阴虱,咬得女兵们苦不堪言,边走边抓。女兵们被折磨得不像人样了。 进山前,她们想:快点撤吧,撤到野人山就好了,天然屏障,小日本鬼子再有本事也没办法。山中有吃不完的野果野味,那才美呢!可走进了野人山,女兵们才知道她们的想法太天真太浪漫了,才真正体味到野人山是魔鬼的乐园,是远征军的陷阱,她们才真正地感受到—— ■狼咬断了女战友的脖子 徐进宝因为一直喜欢护士长何珊,但何珊早已名花有主,等他知道后,实在忍受不了爱情的痛苦,含泪离开了这个小集体。同时跟刘桂英一起从79后方医院投奔新22师的另一位安徽青年A加入了这个集体。(由于种种原因,刘桂英老人不愿告诉A的真实姓名)之后,64团的大胡子副营长又加入了这个集体,风雨同舟,同生共死,写下了最为悲惨的一章。 笑风进山第一天就被蛇咬了,抢救及时虽没有发作,但心里总是感到闷胀难受,精神格外差。大家也格外关心笑风,她的东西,大家抢着去背,鼓励她安慰她。然而,谁能想到,笑风还是第一个离开了她们。 那天她们走着走着,刘桂英和何珊要方便一下,笑风便独自跛着上前了。大概只有三、四分钟,“救命呀─——!”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刘桂英和护士长急忙拎起裤子往前跑,只见一只大灰狼从前面闪电而过,她俩拼命追了上去:“狼!狼!……”走在前面的老营长和A,听到叫喊,慌忙往回跑,没命地向狼追去,A夺过老营长手中的枪瞄准狼的屁股就是一枪,打中了狼的一只后腿,又放一枪。狼的两条后腿打断了,叼着笑风就地转了一圈,仓皇逃命。可笑风颈部动脉血管被狼咬断,血流如注,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姑娘们心如刀绞般难受,扑到笑风身旁,摇着血糊糊的身子,倒蒜一样地哭喊“笑风!——笑风!——”笑风就这样突然匆匆地离开了人间。 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同伴死去,使姑娘们清醒地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为了走出野人山,走出死亡谷,共同的愿望把她(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 ■染上重病的孙月霞,绝望地跳下了悬崖 越往山里走,山林越是阴森恐怖,行程越是艰难。更可怕的魔鬼——瘴气出现了,一个得病,数人传染,一个传一个,越传越多,千千万万的中华儿女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葬送在野人山的瘴气里,路旁、草棚里,遍地都是死尸,有的地方一堆一堆的,有的尸体膨胀得像十月怀胎似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的蛆爬来爬去,一股恶臭使人眩晕。每看到死未瞑目的弟兄,刘桂英和战友总不忘用手把他们的双眼皮抹下,默祷“安息”。 一天夜里,小孙发了高烧。云里雾里烧了三天不退,第4天才稍好一点。几天后,高烧再次缠住了小孙,呕吐不止。刘桂英知道小孙已患上了“不治之症”。小孙醒来后劝她们放下她先走,可姐妹之情谁能忍心?小孙生气地说:“等我一起走,这是等死啊!你们再不走,我就寻死在你们面前!”她的病进一步恶化,神志错乱时扯掉难以遮体的破军装,一丝不挂。有一天,小钱,王苹和A都出去找吃的去了,小孙乘刘桂英解手的机会,猛地推开身边的何珊蹒跚地失声吼叫着向山崖跑去:“你们走吧!”刘桂英和护士长慌忙追上去,可就在她们快要抓住她的一刹那,孙月霞坠下了悬崖……刘桂英和护士长何珊伫立崖边,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护士长开始腹泻发烧,而且泻的全是黑水 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惨死了,最后,只剩下刘桂英、何珊和A三个人了。她们跨过白骨,步步艰难地深入野人山的腹地。可护士长的痛经毛病又犯了。她捂着自己的小腹,双眉皱成一个疙瘩,有气无力地对刘桂英说:“你们上前吧,我在这里歇两天,会追上你们的。”“不行!要走一块走,要死一块死!”刘桂英哭着说。 万山丛中,三个人又开始了艰难的攀登。护士长的腹部仍疼痛不止,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刘桂英和A轮流扶着她走,可还是坚持不住。护士长原是个什么也压不垮的好大姐啊,看着她这模样,刘桂英既崇敬又伤心。护士长不愿劳累刘桂英和A,她就开始坐在山坡上滑行,可山坡上不光是软绵绵的枯叶,还有荆棘、树杈、石头,没有半天,护士长的两个屁股就血糊糊的了。刘桂英心疼地看着,白花花的骨头都露出来了。 山中又下起雨来。何珊却开始腹泻发烧,而且泻的全是黑水,臭味也不正常,病情加重了。最后,护士长还是静静地走了…… ■刘桂英对A说:我何尝不想与你结为夫妻?可是你走吧,别管我了 A现在也拖得像个泥菩萨,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腿上好几处发炎溃烂,死亡也在向他逼近。刘桂英一把扳过A的肩膀说:“你走吧,别管我了……我何尝不想走出野人山,与你结为夫妻,白头偕老,可……”A凹陷进去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桂英,你不要说了,我不会丢下你的,没有你,我一个人也走不出这死人国的。” 有一天下半夜,刘桂英走出棚子去小便,正准备蹲下,猛然发现右前方不远处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盯着她。她一下子呆了,浑身哆嗦,心想这下该完了,可又不敢往回跑,弄不好连A的性命也要搭上。她完全麻木绝望了。死就死吧,怕,也是死。尿憋得慌,她干脆蹲下来。谁知就在她蹲下的瞬间,野兽“唬”地一声咆哮向她一步一步逼近……在距10米远的地方,刘桂英看清楚是一只大黑熊,她下意识地拎着裤子站了起来……奇怪的是,那黑熊竟然站在原地不动了。这时A也被熊的叫声惊醒,大声地叫她的名字。刘桂英不敢回答。此时,牺牲自己保全A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她咬着牙,抿着嘴,向熊走去……奇迹发生了,就在她向熊逼近时,熊却摆摆头,掉过身子目中无人地走了。刘桂英连裤带都顾不上系就踉踉跄跄地跑回棚子,一下子扑在A怀里哭开了…… ■晚了两个月走出野人山,腿却瘫了 大约又爬了四五天。他们走着走着,A忽然惊叫起来:“桂英,桂英,你看那是什么?”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深山老林里竟神话般地冒出了袅袅炊烟,搭满了五颜六色的帐篷。他们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若狂地奔下山去,一边跑一边对身后的难友们喊:“弟兄们,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帐篷里的人听到喊声出来了,站在那里向他们微笑。 50年后的今天,刘桂英老人回忆起那天下山后吃的第一顿米饭,仍感慨万千地说:“一生当中,我感到在野人山供给站吃的饭最香、最有味,虽然一点菜没有,但我还是连吃了几大碗。” 原来,当杜聿明在野人山苦苦挣扎的时候,美军将军史迪威已走捷径走出群山,并飞往重庆,正式向蒋介石提出要在印度整训一批中国军队,再次反攻缅甸的计划。于是才有了飞机寻找消失在野人山的远征军,才有了帐篷供给站。这是7月尾的事,可刘桂英到站时已是9月中旬了,比大部队整整晚了两个月! 从此,刘桂英和A开始了供给站的生活。谁知几天后刘桂英两腿失去了知觉,不能下床。可站上缺医无药,她急得整天哭,她想到了死。一天晚上,她趁A不在,便想滚到门外去跳崖寻死,折腾了好半天,没想到A跑回来了,抱着她就哭…… 在供给站休养了个把月,刘桂英的腿还不能下地,但站上的人都快走完了,他们不得不下山去。A背着她下山,走一截歇一截。就这样走走停停,一截截地往山下移动。走了几天,刘桂英执拗坚持自己下来慢慢走。一步,两步,三步……三天下来,她能自己拄着棍子走路了,一天也能走二三里。■惟一走出来的女兵,惊动了印度基地 几天后,列车把他们送到了美军训练中国远征军的基地朗姆茄。 一下车,一个小兵看到刘桂英便喊起来:“快来看啦,来了一个女兵!” 当刘桂英回到新22师野战医院时,整个医院都轰动了起来,人们纷纷从房间里跑出来,把她围得水泄不通。拍肩的、摸头的、拉手的、扯衣服的、问长问短的,连招呼都应不过来。一些新兵用佩服的眼光盯着她,嘴里都同情地念叨着:“可怜!可怜!身上哪有肉啊!”刘桂英边哭边给战友们讲述自己爬野人山的经过,院长哭了,医官哭了,老兵哭了,新兵也哭了…… 后来,在医院周院长的帮助下,刘桂英和A举行了婚礼。院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真正的患难夫妻,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情谊。”泪水,早已从刘桂英的眼中涌了出来…… 中国远征军爬出野人山后,死亡数字怵目惊心,总数竟达30000余人!《花名册》上有的整连整营的都画上了黑框。新22师竟有4000多人丧命野人山,是缅甸转战两个月战死人数的两倍!在刘桂英未到达前,《花名册》上“性别”一栏竟没有一个“女”字。 一个女兵爬出野人山的消息在朗姆茄传开后,刘桂英成了热点人物,前来观望的人络绎不绝。整个朗姆茄中国女兵仅有她一人,官兵们照顾她,没有给她安排工作。新22师师长廖耀湘和夫人黄伯容女士亲自请她去家中做客。著名画家叶浅予先生,还特地从重庆赶来为刘桂英画像,广为宣传,并赠一张给她留念。刘桂英一直珍藏着这幅画,奉为至爱。 在朗姆茄的日子里,刘桂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军营里飞来飞去。1943年农历九月初七,她在印度朗姆茄生了她第一个孩子,为了纪念,取名“竺兰”(印度古称“天竺国”)。孩子的出生,伴随着中国远征军驻印军反攻缅甸的到来。 ■数十年后终获平反,她惟一的愿望是——和野人山幸存的战友握握手 战争胜利结束了,留下的伤疤却是永远的痛。 由于文章的篇幅所限,有关刘桂英老人走出野人山,回到祖国后几十年的风雨人生,在此就不再详细述说。她的爱情、婚姻和家庭像一只小船,在生活的大河中几经波折和搁浅。1947年,生死与共的A竟然离她这个“抗战夫人”而去,抱着“胜利夫人”过起了日子。 她只好来到A的老家安徽怀宁,却又受到了婆母的折磨,被逼离家,独自生活,后被聘为一所小学的教师,靠教书度日。再后来因为有过在野人山当兵的经历,从1958年开始,一个风暴又一个风暴向她袭来,受尽磨难的她不仅无功,反而变成了“历史复杂”的“黑五类”、“国民党特务”,被批斗游行抄家。 1988年,二女儿申霞偶然看到远征军第1军军长孙立人在京受表彰的消息,她马上告诉了母亲。于是刘桂英将自己爬出野人山的经历写信寄给了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叶浅予先生。在叶浅予先生的帮助下,她的事迹才公布于世。至今,刘桂英对分别40余年,叶老先生还记得她这个女兵仍感激不已。她说:“我不是抗战英雄,只是个落伍兵,走在野人山大撤退队伍的最后面,对那场大悲剧的情况比谁见到的都具体,我有责任把我亲眼见到的告诉后人啊!” 直到1990年,蒙辱受难50多年的刘桂英经多方申诉才被平反,恢复了她的教师身份,并按退休教师领取退休金。而这一年,刘桂英已经70岁了。前不久又收到四川一家抗战博物馆的来信,她告诉笔者,她将把在印度用过的军用毛毯和手电筒无偿捐出,献给国家。 采访结束时,刘桂英老人含泪告诉笔者,她自1938年11月12日长沙大火离家后,一直未能回故园看看,做梦都在想念故乡的亲人和朋友。她并想通过我的文章给还健在的野人山难友捎上一句话:“我呼唤你们,想跟你们握握手,问问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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