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外出想买点北京特产回去赠送亲友,刚走到大栅栏,背后远远有人高喊:
“张宁,请等一下。”扭头看,是位不认识的陆军军官(“林办”秘书老郭),在他后面缓
缓行驶一辆黑色伏尔加。那人气喘吁吁跑到面前说:“请你等一等,有人找你。”
我问谁找我,那人不回答,扭头往后看,我顺他视线望去,心下惊突一跳,见林立果正
从车上下来,手扶着车门望着我,好像等待我答复,见我点头,大步向我走来。
当时我只觉得慌促不安,从不认识他,他干吗老来找我?要是一般男性,我会立即敏感
他想追求我,我会立即还以“颜色”对付他。但他的身份不寻常,他父母头上的“光环”令
我不敢把他的行为往歪处想,不但不敢,精神上还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林立果陪伴我走出一段路,双方都默默无语。最后林立果开了口,问:“你今天下午要
走?”我点点头。
“这么快就走,不多住几天?”
我心想走与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又懒得说,便不吭声。“你以后再来
北京,欢迎你来玩。”林立果说。我心想,找你玩什么,我又不认识你,还是不作声。林立
果问:“你好像很忧郁,怎么了?”
我内心真有点生气,什么怎么了,你又不介绍自己,又叫我以后来玩,有这么交朋友的
嘛,简直莫名其妙,又不出声。林立果见我老是沉默不回答,犹豫一下,停足握住我手说
道:“你走,我就不送了。”我点点头仍然无任何言语,林立果很难堪地道声“再见”,匆
匆跑向车子走了。我望着车子开走,那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顿时消失了。
事后知道,林立果此次瞒着叶群,带上最心腹可靠的郭秘书来送行,意思是想与我建立
联系。但他是个不擅言辞没有恋爱经验的人,他疏忽了一点,任何人都不会与一个身份不明
的人交朋友,虽然我知道他身份,但在感情上对他根本“不来电”。我回到南京,向政委做
例行汇报,许多不理解的事请他做解释。他听说林彪儿女也来看我,吃惊不小,但他也估摸
不透什么意思,嘱我不可“乱说”。我一贯不喜欢多事,犯不着说这些事再让大家议论我。
这件事一直没向其他人提起,不久便淡忘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卧病在床,陈副政委突然进门。说:“团里决定派你去执行任
务,马上收拾一下走吧。”
一辆黑色伏尔加停在路边,门打开,从里面走出胡敏的吴秘书,我懵懂地看着他,问:
“你怎么来了?”我一时还不能清醒地想到我“执行任务”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吴秘书微笑
地朝我点点头,并不回答我,伸手与副政委握手客气道:“请回吧,我送她去。”
车子驶进南京空军司令部大院,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火车站。车子停在空司招待所门前,
吴秘书领我走上二楼,在一间贵宾房里,胡敏正与我团政委聊天。我心中一惊:胡主任怎么
也来了?政委怎么跟她在一起?我执行任务与胡敏有关?我的脑子真被高烧烧糊涂了,像一
盆浆糊。
以后我才知道,这次来京是林立果央求胡敏帮忙,瞒着叶群把我从南京“偷”到北京
的。自从我回到南京以后,各地送来的姑娘都被林立果拒绝退掉,并计划瞒着叶群独自上南
京找我。事不缜密,被叶群知道,说林立果:“张宁这个人你动不得,她家与许世友有关
系,她又是个出名的人,动了她,让田普(许夫人)知道,田普正愁抓不住你呢,你倒自己
送上门去,当心许和尚把你扣在南京!”许家有几个女儿,其中一个当飞行员,与林立果熟
悉,对林立果印象不错,但各人择偶标准不同,产生一些误解和不愉快。叶群抓住这件事把
不了解情况的许世友夫妇抬出来阻吓林立果到南京去。叶群一番话把林立果镇住了。但林立
果仍不甘心,跑去求胡敏,胡敏很同情他,觉得应该让孩子们自由恋爱,再挑选下去影响实
在不好,但又顾虑叶群知道后一定会怪罪自己,怎么办?两难哪。
林立果出主意请胡敏先把我偷偷调来,在总后范围内生活学习,给双方一段培养感情的
空间,如果成功了,说起来还是胡敏老部下介绍的,避开讨人嫌的“选美”话题,名正言顺
地算个自由恋爱。“选美”这件事在胡敏和林立果思想认识上都是块难以启齿的心病。林立
果的一再恳求,胡敏的心软,我就这样被“偷”来北京。可是事情很快泄漏出去,风声传到
叶群耳里,胡敏不敢再隐瞒,据实相告,叶群大怒之下责骂林立果:“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妈
吗?一个张宁就把你迷得忘了娘!你的翅膀硬啦,敢自己做主叫胡敏替你办事!不把我放眼
里啦!”林立果被责骂得羞愤不已,抬出林彪,说:“你不要对着我叫,有本事找首长去,
是首长点头同意的。”
原来,林立果把我弄来北京后,心想叶群迟早会知道,这事是自己求胡敏的,不能让胡
敏担责任为自己受过,便采取补救措施,向林彪吐露真情。林彪认为儿子选择到一个理想恋
人是件好事,自由恋爱是儿女们自己的事,他却一点不知我第一次来的情况及整件事的背
景,表态支持了儿子。
叶群被林立果一激,盛怒之下不及思索,跑去找林彪算帐。林彪正坐在客厅闭目养神,
叶群冲进去指着林彪破口大骂:“你这个摘桃派!我辛辛苦苦一场全没捞个好,你倒取乖讨
巧来现成的!”
林彪愣愣地睁开眼瞪着叶群,问:“你说什么?”他没听明白。叶群见状以为林彪装糊
涂,更控制不住地嚷嚷道:“你干的好事!还装不知道,你是个摘桃派!”林彪此刻已清
楚,喝问:“什么摘桃派?!”
“女人!摘女人的摘桃派!”叶群提高嗓门重复道。林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叶群
辱骂,怒火中烧,“啪”地一声,叶群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叶群立时撒泼大哭,嘴里不
停地骂:“你打我!为了一个女人打我!你欺负我。你这个摘桃派!我辛苦你来拣便
宜……”
林彪气极大骂:“你无理取闹,你这个坏婆娘,我跟你离婚!”气得双手发抖,气喘吁
吁。林立果未料到为了我,竟让父母闹到这一步,悄悄地走了。
叶群见林彪真动了气,自己这把嫉妒之火发错了对象,正哭哭泣泣不知如何收场下台
阶,张秘书进门见状上前劝止。岂料叶群这个人见好不说好,事后反忌张秘书见了她的丑,
不久便将张秘书调离“林办”。事情既已公开摊牌,叶群知道不好再公开反对,否则林彪面
前不好交代,又失去了儿子的心,转而指示胡敏把我留在医院做全面检查,希望从中找出毛
病,再作打算。叶群从丈夫和儿子那里受到的气,全集中到我身上,她说过“人长得太美不
吉祥”,从此,她由嫌我转为嫉恨我。
三○一医院曾经收治好几个患无名高烧的病人,病程发展从高烧昏迷直到死亡,而我持
续高烧却神志正常,内脏器官完好无损,李医生一时下不了诊断,坦诚地告诉我:“你这病
我头一次见到。”李医生为查找病源,停了我近半个多月一直用着的退烧抗菌素药品,改用
无副作用的中药,观察病情变化。经过大剂量服食中药,三天后,体温恢复正常。我很想知
道自己的病因,李医生很坦白地说:“我们没有找出病因,看来还是病毒感染。”这两次高
烧以后,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发过无名高烧,可是我的血型却由“O”型变成了“B”型,
这是十年以后才发现的。
从医院出来令我深感意外地住进了胡敏家,整日好茶好饭地享用,就是没有人搭理我要
求执行任务的请求。
一天晚上,我随胡敏到总后礼堂看杂技团演出,进去时演出已经开始,中间座位留四个
空位,胡敏叫我坐进去,当我回头张望她时,发现林立衡和林立果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我走
来,我以为他们碰巧也来看演出。
林立衡与一位英俊挺拔的青年军官由王老太太陪同,走向前排落座,后来知道那位军官
姓王,是叶群为林立衡指定的,据说叶群特别喜欢他,但他在下部队体验生活时感染上肝
炎,落选退回去了。正当我观望林立衡时,身旁空位上有人落座,侧脸一看,顿时紧张起
来,林立果不但紧挨着我入座,手臂还有意与我胳膊紧挨一起,正歪着头含蓄地望着我微
笑。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就浑身不自在。那时的教育正儿八经,虽搞文艺工作,性格上并
不活泼,有人评价我“光有漂亮不风流”,更有许多异性觉得我身上有一种缄静的气质不可
冒犯。在我心目中,从一开始就把林立果当成一个神圣家庭里的一员,除了令人崇拜的光环
以外,再没想到其他方面,男女嫁娶之事是民间俗事,他们只代表极权和政治。还有一个我
当时并未意识到的潜意识,那就是他的形象并不足够吸引我,虽然他的相貌并不丑,身材也
很魁梧,但以我训练有素的文艺眼光看上去,他离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形象还相差得
远。所以,林立果对我的感情流露,我一直搁浅不入“港”。
看演出时,眼角余光见林立果根本不看舞台上,一直侧脸望着我,回望他一眼,他的表
情很温和,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不回避灼人的目光。我俩都不说话,也不相互问好,他大
概还认为自己的身分保密,而我因为他一直不主动介绍自己,让我感到他是个高高在上的
人,犯不着我去问候他。沉默了很久,他忍不住借题轻声说话了,问我:“你看字幕上写的
什么,念给我听听。”
字幕上正打出一行字:“请×××到后台找我”。
我瞄了一眼就念道:“请×××到后台找找。”没看清“我”字头上那一撇。林立果笑
道:“你戴上眼镜再看看。”
掏出眼镜戴上再看,才明白林立果为什么笑,忍不住也低头笑起来。他见我笑,高兴地
说:“你戴眼镜也很好看。”我一听到年轻异性赞美我的容貌,就会产生戒防心理,忙低下
头。
幕间休息十五分钟,胡敏来请我们到休息室喝茶。林立衡与胡敏聊天,林立果坐我身旁
目不斜视再不看我。我松了口气,抬起头来仰一仰酸了的脖子,见正前上方有大方镜,林立
果和我都映在镜子里,林立果直视镜中的我,怪不得他不再扭头看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我
顾不得脖子酸,忙又垂下头。林立果动了动身子,显然是不好意思。林立衡笑着替弟弟解
围:“胡主任,时候不早了,我们走了。”我随胡敏送他们到礼堂门口,看着他们上车离
开。
看完演出,胡敏不提刚才的事;我也不问。胡敏以为我缄默有心计,其实我根本没往心
里去,我认为他们是来看演出的,巧遇而已。我团很多演员了解我的性格,待人接物单纯不
存杂念,所以尽管有少数演员出于嫉妒想各种歪点子整我,却没有市场达不到目的,因为同
辈和老辈的多数演员们都很关爱呵护我。
我来北京的事既已在林彪面前公开,叶群不好再阻拦不让林彪见,林彪也想看看老虎看
中的对象到底是啥样,为什么叶群要极力反对。林彪开了口,叶群立即布置。一天夜里,我
睡得正香,胡敏进来推醒我,要带我和她女儿小京京上首长俱乐部去玩。后来我才知道那就
是毛家湾。
当天夜里我走进一个大厅以后,几扇窗户外面站满了林家和“林办”的人,叶群个头
矮,踮着脚很吃力,命人搬来一张小凳垫在脚下,聚精会神之中忘了脚下是只凳子,移脚踏
空从凳上摔下,幸有工作人员扶住才没跌地上,忙乱中发出一阵响动,叶群怕我听见急制止
人们出声,又嫌灯光不够亮,命李秘书充当“灯柱”。林彪一直隐在门口黑影里。以往林彪
和叶群曾公开见过几个女孩子,此次看我搞得这样神秘,是因为叶群顾虑我与许世友家的关
系,担心我知情后惹出节外生枝的事,所以对待我不同于其他女孩,安排上格外小心。林彪
看过后连说:“不错、不错、很好。”他一表态,我便成了林家内定的对象。
胡敏老是不提执行任务的事,对我的催促也尽量回避,我莫名其妙地住在邱家,心里越
来越不安。一天夜里,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那是邱会作的警卫参谋江水,他随邱会作的作息
时间,晚上工作白天休息,平时很少看到他们,今夜回来得早些,老在我门口走动,好像有
什么事。随着日子延长我心中疑问越来越大,邱家工作人员都回避我,今夜江水出现反常,
我忍不住穿衣起床开门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江水停步望向我踌躇不前,我更确信他有话想对我说,便请他进屋来。他走进屋审视我
好一会儿,我很焦急,因为深夜一个男性进屋,被人撞见说不清楚,催他有话快说。
他问我:“你好像不大愉快。”我不置一辞,心想我愉不愉快干你什么事。
他问:“你知道你来北京是干什么的吗?”我摇头问道:“你能告诉我吗?”他没头没
脑地说:“老虎会吃人的。”
我大吃一惊,“老虎”是林立果乳名,我早知道。他指的“老虎”显然是指林立果。霎
时间,前前后后的一切“谜”全部明白了,原来林立果正打我的主意。心里震动,又感到江
水动机不可捉摸,便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江水说:“过去邱家也住过几个女孩子,但她们不像你,她们很高兴,我看你不太愉
快。你要是不想住下去,得赶快想办法离开。千万不可让胡主任知道是我告诉你的。”说罢
匆匆离去。
这一夜我失眠了,想了很多。当时中国很多女孩(包括我)如果能与林家结为亲家,那
是很荣耀光彩的事,不只是地位上的一步登天,政治上的荣誉才是头等大事,谁不羡慕?
震惊与激动过去后,考虑到许多问题:中央首长都有女儿,林立果为什么不求门当户对
的姻缘?林立果毫不掩饰夸我好看,以美色选择妻子?思路顿时清楚了,所有的疑问困惑迎
刃而解。
心凉了,眼前浮现小时候常见一些阿姨在妈妈面前哭诉丈夫薄情遗弃她们另寻新欢的情
景,自古以来红颜薄命,不就是“好花能有几日红”嘛,现在凭借美貌讨得林立果欢心,虚
荣能有几年?人老珠黄被遗弃时,遭人耻笑还在其次,嫁给这种地位的人,一日失宠,连自
由和生命都保不住,我深知自己性格,将来准是一场悲剧。
思路越来越明确坚定:我家庭出身好,社会政治地位也不低;专业条件好,今后凭自己
力量立足社会的资本也不薄,总较那没有基础的依附权势自寻烦恼的生活为好。
下一步该怎么办,林家可是统治中华大地的第二号家族,得罪了他家,灭顶之灾是逃不
掉的,我一家老小还得在这土地上生存。既要脱身又不落罪名,办法不太好想。
有了!借着他们不愿暴露身份这一点,我正好装糊涂到底,回旋余地可能会大点。策略
想定了,办法呢?想起胡敏三番五次劝我多吃养胖些,可能林家嫌我瘦,干脆闹绝食吧。从
第二天开始,我每餐只两口,好菜根本不动筷子,一连几天,胡敏是聪明人,几次“递话”
暗示我,我都打岔或不搭理,她很快就明白了。可是林立果要我的决心不变,林彪和叶群为
我又撕破脸吵架,不容易统一了,林彪又看过点了头,现在闹出我不情愿,她不好向林家交
代啊!
对于我催请执行任务或要求回南京,上面迟迟不做答复。后来,不知是胡敏做林立果的
工作还是林立果自己想通了,事情有一点转机。当时我并不知道林家不敢向我挑明这层关系
是忌惮许世友,他们怕我不情愿,跑去向许世友诉说,一旦许世友袒护我,林立果的希望就
泡汤了。许世友拥重兵驻守东南,叶群为拉拢他的势力不肯轻易得罪他。
一天晚饭后,林立果突然来了,他想亲眼见见我的情绪是否真像胡敏说的那样。他和我
玩牌,为这场牌局吴秘书凑了不少趣,因为我一见林立果进客厅就想往卧室退避,胡敏拉住
我叫我陪林立果坐着聊聊天,我说头痛想休息,吴秘书赶紧从桌上拿起扑克牌,先就摆好位
置,催请大家入座。林立果很主动地拿起牌,一边出牌一边观察我脸色,说我脸色苍白得
很,是不是不舒服。我顺着他的话再次说自己头痛想休息,林立果听后不作声继续出牌。谁
也不说话,无情无绪。林立果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中牌向桌子上一丢站起身望住我。他盯视
我,面无表情。我低头垂目不再看他。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胡敏和吴秘书送他到车旁,林立
果声调干巴巴地对胡敏说:“哦,别送了。按原计划执行吧。”
第二天上午我被叫到胡敏办公室去。她的情绪比昨晚好多了,笑呵呵地,她向我布置任
务:“我们总后勤部要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借你来北京执行任务就是帮助我们挑选
演员。前些时候你身体不好没跟你说,现在身体好啦,就开始工作吧。”
我听她这么一说,顿时高兴起来,心里想:“错怪她了,自己疑心到哪去了,幸亏没任
性讲出口,真羞死人!”
直到“九·一三事件”后,我被关进中央专案组,从秘书们的揭发中才知道这次所谓的
执行任务是鉴于我流露出反抗情绪,林立果特意安排我参加选美任务,一方面想在行动中摸
清我的真实态度,另方面也想以我的样子实地对比重新物色驯服的女孩子。后来找到一个小
冉,才放我回南京。
秘书们已说明这个情况,专案组仍然把我定性为“参与选美活动,为林家腐朽没落的生
活方式服务”,算是我“犯政治错误”的依据。
动乱年代的恋情
我回到歌舞团,团里成了夺权的天下,除了闲置的旧领导班子以外,人人都参加了组
织,连出身不好的一些老演员也组织了战斗队,以期表明政治态度,我好像“星外来人”显
得特别起眼。一位出身地主家庭的老演员对我说:“我们都是没人要的人,你参加我们的组
织吧。”这个战斗队名叫“红旗”,意思是虽然出身黑,还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就这
样,我总算是政治上有了个家。成员出身都不好,就我出身革命家庭,大家开玩笑说这个阵
容是“群黑之中一点红”。因为背景不好,我们从不主动去跟别的战斗队争什么,倒也相安
无事,闲着打扑克下象棋,织毛衣聊天,上街收集造反小报看新闻。
好不容易“安身立命”了,麻烦接踵而来。身边出现了追求者,不是一个,是一群,我
又陷入谣言诽谤者和追求者的围困。
我的家教很传统,避开麻烦的最简单办法是尽快确定男朋友。我对乐队的小李一直有好
感,虽然在一个团工作,因为不是一个队,平时既不讲话也不接触,没有沟通。我主动与小
李确定恋爱关系,将之公开化,竟引起舆论哗然。我母亲大受震动,未料到在众人眼中高不
可攀的宝贝女儿就这么轻易地决定了终身大事。她动用社会老辈们希望挽回我的决定。她失
败了,小李家世虽然清贫却很清白。母亲要求见见小李。小李很惶恐地到我家来拜见母亲,
母亲像政审干部一样把小李查了个祖宗八代,小李的言谈举止让母亲放心,认为是个诚实的
小伙子,只好妥协,但她提醒我们:“你们还年轻,只能交朋友,不能发展关系。党委虽然
不管事了,今后还是会恢复党委领导的,别人不把组织放眼里,你们可不能学,到‘秋后算
帐’的时候,别怨我没有提醒你们,千万不能乱世下胡闹。如果不听我的话,你们现在就分
开,连朋友也不要做。”我与小李频频点头,母亲这一关总算通过。小李的性格直率正直,
为人热忱,从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毕业分配到我团,一直是乐队的业务骨干,他吹西洋乐欧
勃(双簧管),音色悠扬美妙,每天清晨他总是站在草场边缘面向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吹奏
练习曲。我有练晨功的习惯,每天凌晨四点到六点的晨功一结束,就能听见远处传来悠扬的
欧勃乐曲。
突然到来的幸福令小李头晕目眩,我选择他并不轻率,虽然当务之急他是我的安全保
障,在我心理上,认为像他这样的家世背景,会懂得珍惜,不会因岁月的逝去而变心,我期
盼的是稳定安宁的家庭生活,我不想将婚姻提高到烦恼纷呈的程度。我与小李谈恋爱的消息
迅速传遍我涉足的社会圈子。许世友的夫人田阿姨听到风声,打电话叫我去见她。见面就
问:“你谈恋爱了?是个吹小号的?你怎么搞的,不事先听听叔叔阿姨们意见,你妈妈的话
你也不听。年纪还小,不着急,等两年我给你介绍个好的。把那个吹号的拉倒了吧!”见我
不吭声,又教训道:“你们年轻人,头脑单纯,终身大事不能当儿戏。”
我陈述自己的想法,被她斥为“小孩子懂什么!”我只好恭顺地听着。在她面前我一向
是“乖乖女”,颇受她疼怜,这是因为父亲早逝的关系,又因我的外形和专业水平都讨她欢
心,她对自己的女儿说过:“去看歌舞团演出,我就看张宁一个,别的不要看。”特偏爱了
我。
没想到她真动了心思,当时江苏省数百万造反群众分成两大派,一派叫“红总”,一派
叫“八二七”,“八二七”是拥军派,领袖人物名叫曾邦元,深得许世友夫妇赏识。一天,
田阿姨电话传我立即去她家。进了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位学生装束的青年男子,宽广的前
额,白净皮肤,眼睛不大,顾盼之间不笑也像笑,显示一股狡黠。我问他田阿姨在哪里,他
说可能在楼上,一口苏北腔。我心里奇怪田姨哪来的苏北亲戚。我没再理他,跑上楼喊田
姨,她答应着从卧室里出来。我心里一惊,以为许伯伯在,怕打扰了许伯伯的睡眠,田姨喜
眉笑眼地说:“你许伯伯不在。走,我给你介绍一个人。”牵住我手下了楼。
那个青年一见田姨立即起身恭立,眼睛却望着我。田姨问我知道他是谁吗?我摇摇头,
她说没见过总听说过吧,他就是“八二七”的总头曾邦元。我好奇地重新打量他,应该说是
“刮目相看”,田姨嗔怪道:“你这丫头没礼貌,怎么不问声好。”我脱口而出:“叔叔
好。”我自然地把他的辈分与能力等同起来。曾邦元情不自禁地嬉笑而不好意思,田姨乐
道:“叫错了,他比你大不了几岁,应该叫大哥才对。”我便红着脸改口叫他“曾大哥”。
田姨对曾邦元说:“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张宁,军区歌舞团的尖子演员。”
田姨叫我们坐下聊聊,我一贯不多话,曾邦元也只说三句话:“有空到我那去玩,我住
在南大后院小楼,问谁都知道。”他送我许多毛泽东纪念章和一本南大校版的市面上很抢手
的“读报手册”。
田姨送我出门时关切地叮咛道:“这个小曾将来政治前途不小,阿姨是关心你,可不能
拿婚姻当儿戏,回去跟妈妈说是我的主意。”
母亲得知情况后很为难,她对小李印象不错,在权势与幸福之间衡量,她更关心我的终
身幸福,她有切身的体会。但她又很欣赏曾邦元,我心里很稳妥,从感情上说,小李是我的
恋人,曾邦元只是朋友。
这个时候,林立果的阴影已经笼罩着我,因为事情没有挑明,又担着“泄露国家机密”
的压力,我对田姨和母亲都隐瞒着,为了小李,我不想再节外生枝给双方精神上带来更大的
压力和麻烦。
曾邦元常来玩。我不太愿意到他宿舍去,他是掌权人物,常是客满盈门,我不想成为社
会上的新闻焦点。曾邦元很快就打听出我与小李的关系,我们坦诚相待,成了朋友。
小李是个很敏感的人,初恋的喜悦很快被我的社会关系所淹没,他产生强烈的自卑心
理,不愿再涉足我的社会圈子。他数次盘问我两次进京的情况,对曾邦元的邀请也置之不
理,我感到精神上莫名的压抑,这是我选择他时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曾邦元来我家,我见他情绪有异,往日有说有笑的,今个怎么老是沉思?问他原
因,他说我有事情瞒着他。我说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干吗这么过分要求我。他摇摇头关心
地说:“你和小李的关系夜长梦多,要防生变,谈成熟了早点结婚,我还可以讨杯喜酒
喝。”我问他怎么提到这件事,我是军人,没有组织许可就擅自结婚,自讨处分呀。曾邦元
对我说了一个情况:前两天他参加省革委会会议,碰到蒋司令,蒋司令拍拍他肩膀笑问:
“听说你认识张宁,什么关系呀?”曾邦元回答是朋友关系,蒋司令哈哈笑道:“老弟,名
花可是有主的哟,你可别犯糊涂喽。”曾邦元也笑道:“知道,歌舞团那个小李是她男朋
友。”曾邦元说完后怀疑地问我:“你两次上北京执行什么任务?蒋司令的话大有来头,倒
看不出你心里挺能存东西。”我反问他:“你是革委会成员,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曾邦元认真地摇摇头,问:“和蒋司令有关系吗?”我点点头。他说:“难怪蒋司令那
么敏感,你的北京之行大有名堂。”他问小李知道不知道,我摇头并反问他:“你为什么不
想问清楚?”他笑道:“小李都不知道的事,我哪有资格问呢。”他是个有政治经验的聪明
人。曾邦元以后很少来玩,偶尔来一次神色也很黯然,他解释说:“你的事背景不小。我来
玩某些人很敏感,看来谁都不能接近你,我还是少给你惹麻烦。”我反感道:“是你自己怕
惹麻烦吧。”曾邦元忙说:“哪里的事,我怕什么,我又不了解情况,倒是你自己说不清楚
啊。”我不禁长叹一口气。他安慰道:“看看,人未老,常叹气,我说你怎么总是一副病恹
恹的样子,心头压着大石头就不会舒畅。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我看小李不错,要争取,这
关系到你一生幸福。”
“原来你早知道是什么事了。”“不、不,我是用脑子分析的,恐怕八九不离十吧?”
自这次谈话以后,曾邦元再也没来过,田姨曾问过他进展如何,他说:“我高攀不上
呀。”我得知后也不解释。
不久,小道消息风传小李要转业,果然乐队领导找他谈了话,没有提出任何理由,要他
转业。我大感意外,领导别是吃错了药,小李是乐队的业务骨干,运动中也站对了“路
线”,更何况我与他的关系,叫他走,我还能安心工作?不怕我闹个天翻地覆?
我安慰了小李,又去找领导谈话。政委三番五次躲避,逼得我只好在路上堵截他,他只
好接待了我,明知故问道:“你找我有事?”
“谁决定叫小李转业的?”我劈头就问。他生气道:“把你惯坏了,怎么这样跟我说
话!组织决定的事,又不是我个人意见,是党委研究的。”
我顶撞道:“我找过所有领导,他们都说没有参与意见。你是党委书记,就是你决定
的,你如果不改变决定,小李走掉我也不干了。”政委语塞又想溜,我拦住说:“还没讲
完,别走。”
政委急道:“你想怎么办?”
“让我转业!小李到哪我到哪。”
“胡闹!全团走完了你也不能走。”
“那好,你先批我和小李结婚,申请报告已写好了,不然我坚决不留下,硬留下我,也
不参加任何工作。”
政委急道:“我可警告你不许乱来!你和小李趁着运动没人管私自谈恋爱,经过谁的同
意?!组织根本不承认你们的关系,还想结婚,还有组织观念没有?!”
我羞愤地辩道:“我们恋爱正大光明!又没超越界线,运动中哪个不谈恋爱?为什么不
管别人偏管我!反正我要结婚,你不批不行。”政委气得直嚷嚷:“胡闹!胡闹!简直胡
闹!”
过路演员好奇的目光投向我和政委。政委劝我先回去,以后再谈,不要弄得影响不好。
我偏不,缠住他立等答复,这是解决我和小李困境的唯一办法。政委看着我长大的,素知我
脾气,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说:“本来不该跟你说,你是聪明人,该明白原因。我夹在中间
很为难啊。实话对你说,小李转业不是我决定的,是上面的命令,我不能不执行。胡主任要
我做你思想工作,我说难办,你这个孩子不好说话。你知道的事比我多,不用我解释,上面
指名要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别让我为难,只要你
以后跟小李断绝关系,我向上面说说情争取让小李留下不走,我帮忙只能到此为止。如果你
做不到,我可不保证小李今后会怎么样。结婚的事想也别想,闹出后果,我们保不了你,你
千万不能对小李说什么,他那个脾气,年轻人没经验,政治问题不能感情用事,别害了他,
明白不?”
政委见我萎缩得失了锐气,开导道:“你也要检讨自己的资产阶级恋爱观,英俊漂亮管
什么用?无产阶级司令部注重培养你,你可不能辜负了上面的期望。我把话说明了,再任性
下去不听话,政治问题不留情面,那时我们想保你也保不成了。”
我不知道政委什么时候离开我,天越来越黑,浑身冰凉,抑郁的情绪挤压得胸口发痛,
喘不上气,真想朝天放声大骂吐泄心头浊气。但这口气无法吐出来。静静地回到宿舍,趴在
桌上哭起来。
我不敢到小李宿舍去,虽然我知道他正焦急地等我的消息,我需要时间先说服自己,很
难很痛苦的。
但是再难的事总要走出第一步,我不知怎么跟小李说,但我不能不去见他。我告诉他,
领导对我们年纪轻就谈恋爱有意见,如果断绝关系他就可以保留军籍。小李不相信我的话,
他用“我们可以不结婚,为什么要断绝关系”一句话就把我堵得没了话,他捧起我的脸,发
现我哭过,马上警觉出问题不像我说的那么简单,追问我去北京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我的沉
默激发了他的判断:“你一定是牺牲自己来保护我。我不要,张宁,你给我听着,我宁愿不
要这身军装也不跟你断绝关系,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反正我本来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
穷光蛋,我看透了,还有讲理的地方吗?”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一句一句敲砸在我心上,他不知道面对的是何种势力,从林立果初次
见我到此时,这么长时间他不会不知道我有一个男朋友,这次叫小李转业已是公开挑战,放
我之后再要我已是下了最后决心,在强权面前,我和小李只是山林中的一对小羊,而林立果
是只虎。
我不想做任何解释,以我俩的能力根本没办法解脱,除非玉石俱焚,但就是死也不清不
白,心有不甘,理智上明白这条路不可行。
与小李同宿舍的战友吃完晚饭陆陆续续回来了,不能再在宿舍里让人家看着我们的苦样
子,我俩携手走出大院,来到梅花山。寒风吹透我们的心,小李紧紧拥住我,久久不说话,
双方精神上都沮丧之极:“组织上不讲道理,我们还服从什么!他不批,我们自己决定,豁
出去不穿这套军装。”小李激动愤慨地说。
我没有回应。就我思想上说,根本没想到反对领袖,只是对这一生活问题极端想不通,
多少次在心中自问,革命一定要长得漂亮?我不愿小李因我遭到灭顶之灾,那样他不但得不
到我,他将比穷光蛋的处境更惨。小李因我久久沉默不表态而猜疑痛苦,他捶打松树,枯败
的松针哗哗落在地上。小李对我的沉默很伤心,他虽然重感情却也不糊涂,我执意不回答北
京之行内幕,他已猜到我思路的基本走向,回去的路上我俩再无话可说。
后几天我们仍然天天在一起,不同的是只要我俩呆在一起不出半小时,就会有领导找借
口出现在面前把我们支开。过不了几天,小李被派出去搞外调工作,接下去是不断地派小李
出差外调,领导也找他谈话,许愿发展他入党,转业的事再也不提。我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
分了手,小李体重骤降,面黄肌瘦,他遭受的精神打击深重,人们纷纷议论我们分手的原
因。有些人幸灾乐祸地讥讽小李,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内心麻木冰冷。这是我自己选择
的路,痛苦而无处申辩。林立果排除小李以后,又听说许夫人插手我婚恋问题,既生气又紧
张。有关方面采取措施不露痕迹地将我调派到野战部队体验生活,不久又随团迁移至南京郊
区驻军营区开展“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运动,在这段时期严密防范外界异性接触我。
有些不了解内情的男子接触我稍多些就被领导叫去谈话,有一个话剧团男演员被领导叫去
“谈思想”,得到警告是“你的党票还想不想要”,这个男演员百思不解,他问领导:“听
说张宁运动中表现不错,怎么,她政治上也有问题?”领导答复他:“她身上的事可不是一
般政治问题,连我们都不敢沾边,有专人管,少接触为妙。”我名义上是清查专案组里的骨
干,实际上受特殊渠道内控,为防止接触面多,将我分配到小专案组里,只有四位工作人
员,连我三名女性,仅有的一位男性是另一女工作人员的丈夫。作息制度和活动范围很严,
不得独自外出,更不许回南京。
整“五·一六集团”,很多组织的群众都成了“反革命”分子。为了“过关”,一些所
谓的“反革命骨干”即运动中的造反头头,乱咬人乱交代,咬得人人都是“反革命”,最后
连我也被嫉妒心重的人咬上“偷听敌台”,根据是我有一部日本进口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
正当“窝里反”乱得一锅粥之时,江水偷跑到南京来找我。南京有人咬我“偷听敌台”
的消息传到北京,林立果很着急,担心我遭到整肃,叶群也怕节外生枝,决定立即调我进京
“脱离险境”。江水利用职务之便偷听到叶群与胡敏的电话。他早知我态度,以为我不知北
京情况,出于他另一番动机,向组织上谎报家乡父亲病重,请假回乡。但组织上发现他买的
是上南京的车票,他在南京一无亲二无友,引起胡敏怀疑。当江水到达南京站,一出站台便
被守候的军人逮捕,送往军区第二招待所软禁等候上面来人押回北京。江水至此决心背水一
战,利用熟人关系打听到我在郊区的驻地,偷跑到营区要求见我,但岗哨事先已得到命令,
拦阻他进营区。直到江水被押走,我一点不知道情况。事后江水告诉我,他不顾一切地来向
我通消息,是想叫我拒绝北京调令。他在这件事上也是因为年轻缺乏政治经验,他认为凭着
他在运动中邱会作被造反派关押的生死关头,替邱会作送信给林彪,救了邱会作一命,邱会
作一定会出面替他说情,放他一马的。
江水被押回北京后,邱氏夫妇很震怒,邱会作一向视他为亲信,这件事情发生在他身
上,不处理不好向林家交代。“邱办”在很小的范围内整肃他,开除军籍,开除党籍,秘密
押送四川大山里服苦役,没有刑期。
一九七○年五月,叶群用中央军委名义正式下达调令。南京军区干部部部长正是田姨,
她看到调令很惊讶,“军委要调张宁,事先我怎么不知道,这丫头嘴也特紧。调她回南京见
我!”
北京方面就怕田姨阻挡,一条线指示下来,清查班子的领导以很硬的借口拒绝了田姨的
命令,说我有政治问题,正接受审查不能见人。田姨大怒,她敏感地联想到省革委会神秘的
选人班子和传闻中的我两次北京之行,她决定亲自上京摸底。
她一进京就摸到胡敏这个主,顺藤摸瓜地进了林家,见到叶群将一肚子恼怒泄到胡敏头
上。叶群玩两面派装糊涂,回避田姨提出的实质性问题。田姨见谈不出结果,要求看望林
彪,叶群嘴上答应,偷写一条给林彪:“田普要见你。她对胡敏有意见,说话小心。”让内
勤送给林彪。
田姨见到林彪不知怎地改变了主意,问候几句便退了出来。田姨回到南京气愤不已,决
定扣下我的干部档案,也以我有政治问题待审查为借口不放人。一南一北两位夫人闹对立,
一个是副统帅夫人,一个是“诸侯夫人”,都是权势炙手可热的不可得罪的人,南京军区无
人再敢插手这件事。而我的所谓“政治问题”也因这两方面的背景,没人敢动我。
田姨脾气大是出了名的,叶群不愿得罪她,想出以迂回方法麻痹她,待以时日再作打
算。策略既定,便不再提调我之事,此事一搁便是一年,拖到一九七一年六月初。
一天上午,已提升为军区宣传部部长的政委来到营区驻地,传我去办公室个别谈话,所
有领导不得入内,我很不安。与小李分手近一年并没见什么动静,虽然感受到被控的内在压
力,但并没有灾难临头,不禁又产生侥幸心理,毕竟上面没有跟我明确这层关系,说不定他
们物色到更好的会放了我呢?此番政委突然来到,我怀着期望“大赦”的心情去见他。
我一进办公室政委便拉长了脸给我来个下马威,以期镇住我可能的“强词夺理”。“你
交了个什么朋友?一点政治警惕性也没有。上面早察觉你思想不对头,原来是受了那个人的
挑唆。他已经交代,还咬上了你。”我心里很吃惊,莫非是江水?脱口问道:“你说的是江
水吗?他是邱副总长的人,他会有什么问题?”
“你没有一点阶级斗争警惕性,‘五·一六’分子钻得很深,无孔不入,他挑拨你和无
产阶级司令部的感情,他居心险恶,你还跟他交朋友,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给你的信里
都说了些什么问题,你要老实向组织交代,不能有隐瞒。”我沉默不语,不相信江水是
“五·一六”分子,他是给我来过一些信,每次都免不了谈及对林立果的看法,我明白他的
意思。对他给予我的理解与帮助十分感激,在当时我被困在邱家时,所有工作人员都回避
我,只他敢向我揭露秘密,我认定他是个正派人,自从小李、曾邦元及我周围的男性都被组
织排斥以后,江水这个关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我情绪上的一种发泄,你们不让我遂
意,我也不让你们安心,至于后果如何我暂时不去考虑,因为只是书信而已,够不上“实际
罪行”。“怎么不说话啊?你还想保他?没有用啦,他已经全部交代,受到严肃处理。”
我一下明白过来,江水准是因我而遭到迫害,小李躲过的厄运江水没躲过,太不公道!
江水只是我的朋友啊!第二天我跑到理发室把齐腰长的在运动中也舍不得剪掉的长发剪了。
不到一星期,老政委又来了,见到我便惊讶道:“你怎么把辫子剪了?谁让你剪的?”
“我自己剪的。”
“胡闹!那么好的辫子剪掉干什么!”
“小意思。我还想剃光头当尼姑呢!”“胡闹,简直胡说八道。”政委嘟哝着说,见我
神情不对,话意颓废,再不多说讨无趣。他是来传达调令,命我明天离开营区回南京,限令
三天之内上北京。
我抗争道:“既然是正式调令,得让我有点准备,不然不走。”“好吧,再给你一天,
多一天也不行了。”后来才知道,叶群通过南京军区的“内线”一直在监视田姨的动向,时
间久了,田姨也松懈了,没有再控制我的档案。此次田姨去上海开一个星期的会议,便有人
向叶群密报:“乘着田部长去上海开会,正是个机会,要调赶快调,等她察觉了再想调就难
了,不知要等多久。”这就是限我四天之内离开南京的原因。叶群的迂回战术终于成功了。
我回到南京即奔家里去,心内像猫爪抓挠,急得六神无主,想求助母亲,又怕她的力量
挡不住这股强势,徒增母亲困扰。母亲听说军委调我上北京工作,感到突然,女儿只是能歌
善舞,调去军委能干什么?她很自然地问我:“你许伯伯、田阿姨知道这事吗?”我摇摇
头。母亲再次感到意外,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嘱我走之前,抽空去向他们告
别。
我又试探地对母亲说在偶然的情况下见到林彪,是在“首长俱乐部”里,此时我仍不知
道那就是毛家湾。母亲震动不小,以她官场经验,军委的头就是林彪,军委怎会无来由地下
调令,恐怕女儿今后的工作范围层次不会低。
我深知在林立果这件事上我很孤立,若真跟母亲说白了,去到北京后还不让母亲担心
死!自父亲去世后,她受的打击磨难太多,她那有病的心脏还能承受多少压力?我最后决定
不向母亲吐露实情。
这个时候我必须去见许氏夫妇。从一九六九年初开始直到现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因为
林家没有明确这件事,我又担着“泄露国家机密”的威胁,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何必自找麻烦
又惊动别人。现在下了最后“通牒”,一切成真有根有据,我得去求助许伯伯田阿姨,请他
们为我说句话。第二天我就去找他们。该我命中有此一劫,许伯伯上北京开政治局会议,田
阿姨去上海开会。
六月四日下午我到达北京,胡敏与吴秘书已在站台等候。见面无语,胡敏精神上略显出
尴尬。上了车,胡敏微叹,说我瘦了,为何剪掉头发,她说话很小心,双方心中都有
“病”,这话说多了也乏味。一路无语到了东郊七机部招待所。我单独住二楼,两边走道封
死,走廊上放一张乒乓球桌供我活动,一天三餐由招待所所长负责送上来,服务员及闲杂人
等不得上楼。胡敏安置妥当后又交代我:“不要到外面去,随时会有人来看你,需要什么告
诉所长,他会替你办。”我知道自己又进入软禁状态。
胡敏以“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今后你不能再搞文艺工作。我们考虑你改行学医,今
后不管做什么,掌握一些医学知识很有用。”她又说:“三0一的医训班不错,就在北京,
你和立果接触也方便,不接触怎么培养感情呢?”
六月中旬我进医训班学习,胡敏嘱我“不可泄漏身份”,为我改名“张力”。
“张力”来到医训班,想保密也难,护理待遇与住房格局一眼就让人瞧出来头不小,本
来就是“护士”,还要专人负责护理食药,大家住集体宿舍,我却一人独霸一大屋。我那纤
纤身材,走路模样,神情气质也让人瞧着不像医路(一路)的人。身体好好的,动不动三天
两头由护士长带到高干楼检查身体,那是中央级首长去的地方,吃的保健药也是政治局委员
的待遇,人们纷纷猜测我的“身价”,不知怎地传出“她是副统帅的儿媳”。偏巧“林办”
的于秘书和李秘书的爱人也来医训班进修,两人守口如瓶,甚至不跟我接触说话,越这样越
显出反效果,人们更确定我是林家的人。
我的功课很多,因为没有基础,压力很大,新式教育法是课堂与实践相结合,经常去病
区以患者病症针对课业讨论,老护士们“轻车熟路”很快贯通,我却要死记硬背消化成理
解。课程项目多,进程快速,林立果和叶群三天两头接我出去,我真是分身乏术。精神压力
大,常夜里失眠,不得不吃安眠药维持,学业无法正常进行,到后来简直就是混。
我很想当个医生,却学了艺术,未料到林立果为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却又偏偏是他们
干扰我认真学医,看来我这命是一生都可能被他人支配,自己想做的事却做不了主。
后来我学习的态度很消极,认清了所谓的学习只是个形式,叶群根本不存心让我学什
么,林立果又急着想结婚,我唯一可利用的就是以医训班的学期为借口,拖延林立果的结婚
要求。在林家的日子里
叶群对我有如鲠刺在喉,咽下去疼,吐出来难。她为林立果所做的一切,一是迫于林彪
的表态,二是为了笼络儿子的心。她对我又忌又恨,唯一报复的方法就是从精神上虐待我,
只要有机会,便假以颜色给我看。林立果盼我到北京却见不到我,叶群吊儿子胃口也是迫儿
子今后买她的账,以我做交换条件。林立果不是没有眼色的人,为了我引发父母翻脸,他已
占了上风,人既已到手,见好就收,上下大小仍然有序;给叶群一个面子下个台阶,今后的
麻烦也会少的,他顾虑叶群会拿我作出气筒,所以他很克制。
我到北京后十天,叶群见林立果很“老实”,没有不顾老娘的面子私会我,这才下了
“懿旨”命我去毛家湾见她。胡敏把我从医训班接到家里,景物依旧,却少了一个因我而遭
到迫害的江水,心里很不是滋味。上午十点多钟,林立果开着他的蓝色伏尔加汽车到达胡敏
家。我坐在胡敏卧室外间的起居室里,突见林立果快步走来,那股冲劲从脸上绽露的喜色毫
不掩饰他的激动,虽然他的笑容带点羞涩,却仍让我内心一阵战栗。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
就紧张,我对他的成见太深,自卫的本能太强,我未曾想过试着去理解他适应他。我缓缓立
起身,向他行军礼,低下头不说话。他僵立着望着我,手足失措地不知怎么好。胡敏跟进来
见状缓和道:“来来,都坐下,站着不好说话。吃糖、喝茶、随便聊聊,等部长回来,吃顿
便饭。”她将我们安置好,笑眯眯地退出起居室。
林立果隔一会干咳一声,隔一会又干咳一声,以期我听到他的咳声抬头望他一眼。我真
的上当,心想他干吗老咳?他一咳我便望望他,他就迎着我的眼光发出期待的笑容。我低下
头不做回应,他很尴尬,端起茶喝两口,说:“你喝茶,这是龙井茶。”
“我不喜欢喝茶。”“你吃糖吧,这是花生糖,很有营养。来,吃一颗。”林立果把一
颗剥了糖纸的糖粒往我嘴里送。我将头侧过一边,从他手上接过糖。“谢谢,我自己来。”
林立果变得局促不安,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见到我总不说话?”见我不吭声,他又问:
“医训班的人对你好吗?”我点点头。他又说:“其实我也不爱说话。听说你吃安眠药,能
不吃最好不吃,你要锻炼自己的意志,要坚强些。我从不吃安眠药,我的工作很多,每天再
忙,到了十点就睡觉,思想上筑起一道堤,再多的事不去想它,睡好一觉第二天才能精力充
沛地工作。你也要这样,吃安眠药会影响你身体,你照我的办法试试看。”
林立果说完脸上发红。我看着他,他越发显得窘,低下头喝茶。他皮肤像林彪,白皙,
腮须挺浓,刮过就显得肤色青白没有血色,出现红潮就很明显。他眼睛不小,像叶群,配上
他父亲的那道浓眉高鼻,相貌不算丑。只是想问题和生气时喜欢斜视,他父母没有这个习
惯,不知他心中崇拜哪个偶像学得这副丑模样,厉害的时候连脖子都歪了。我们僵坐着,他
喝茶我吃糖,我很想坦率地向他谈出一些想法和看法,我认为所有的问题根源出在他身上,
与他直接谈不管出现何种状况,都是最有效果的,其他人为他服务,我与别人谈,只能增加
麻烦而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我心中一直期待与他见一面。但眼下的场合不适合,我不愿意事
态再恶化,这种事很敏感,不能让他觉得太丢面子而恼羞成怒,我想和平地解决这层关系。
邱会作到家了,胡敏进来一见我俩的模样就明白这次接触又没“来电”。她请我们去餐
厅用午餐。席间邱会作仍是一副长辈样子,问问林彪身体状况再无多话,林立果回答完邱会
作的问题也不说话。他不喜食中餐。吃两口就停筷,我精神不爽也吃不下,不到二十分钟应
个景就结束饭局,桌上的四菜一汤几乎没有动。胡敏圆场道:“立果今天有空过来坐坐,我
招待得不好。吃了饭不要坐着,出去消消食。立果,你带张宁先走,我后面走。”又笑对我
说:“立果今天给你当车夫。”
林立果根本不懂客套应酬,站起来就往门外车边跑,为我开了后座门,胡敏跟出来叮咛
他:“你开慢点,别吓着小张。”林立果驾车技术很好,常跑飞车,转弯不减速,有时猛冲
猛煞车轮迸出火星。他到家“林办”的人只要听车声就知道是他回来,其他司机不敢像他这
般开车,都说他“开匪车”。林立果以中速行驶,一路不断从后视镜瞧我,双方一路无话到
达毛家湾。进了大院觉得好熟,心想他领我到“首长俱乐部”来做什么?迈进客厅乍见叶群
和林立衡坐在沙发上,身边军人都是那晚见过的,才觉悟这里是林立果的家。
叶群见我进门,笑容可掬地从沙发中立起,身穿一套特制合身的哔叽军装,一头精心修
理好像自然卷曲的短发,脚上一双棕黄坡底皮鞋,迎上前拉住我手向我脸上左瞧右看,说:
“气色不错。怎么把那么好的辫子剪了?你豆豆姐就喜欢你的辫子,真可惜,不过短发也挺
精神。来,跟我过去坐坐。”我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睛刹间冷峻地朝我背后望一眼,那位置站
的是林立果,等我坐到她身边再抬眼已看不见林立果,他已从客厅里消失。林立衡在我坐下
后也落座在旁边沙发上,微笑地看着我不说话,叶群温言细语,状极可亲,问遍了我在医训
班里的生活学习与身体情况,叮咛我要注意保密原则,要注意健康不要生病,因为今后会经
常接我“到家里来”,我的健康关系到林彪的安全和健康。
说话间胡敏进了客厅,叶群拉住她手再三言谢,说:“你辛苦啦,我还得谢谢你呀。”
我知道她在做给我看,因为她那双眼不住地瞟我。
李处长走进客厅伏在叶群耳旁悄语,叶群立起身说:“今天首长身体还可以,我领你们
去见见首长。”
熟悉的灯光幽暗的长廊,那间“乒乓球室”的对面,绿色帷幕拉起敞开像一座门,大客
厅沿墙四周放一圈沙发。林彪一身银灰色中山装、黑色布鞋、头戴银灰色帽子端坐在一张双
人沙发上,他见我们进来,微笑地直视着我们,又望望叶群,意思是等她介绍。我和胡敏被
叶群领到林彪跟前一一介绍握手,他坐着没有起身。近距离观看接触,我不禁从内心感到惊
异,他竟然如此衰弱,手冰凉单薄没有劲,我相信以我这样的体力轻轻推他一把他肯定会跌
倒。战功赫赫威扬四海的副统帅身体如此差,出乎我意料。电影上看他虽然瘦,亿万人民祝
他永远健康,实际上他却是个生命烛光摇曳暗淡的老人。我内心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哀伤,
我仍然笼罩在政治信仰中,这种感情自己一时辨不清楚。
后来我知道林彪装假得很痛苦。坊间盛传他吸食毒品,他自己并不知道吃什么“药”。
一切从政治需要出发,毛泽东数次上天安门接见红卫兵,要林彪陪同接见,叶群为应付局面
下令医生给林彪服食“兴奋剂”,骗林彪说是“进口药”,服后可以“提精神”。林彪食后
药性发作,厉害时竟然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等到药性稍缓,立即发车上天安门,人们所见他
的“红光满面”是他“药潮”未退。人们可能还记得他每次上天安门讲话的腔调拖得又长又
亢奋,却没底气,因为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力气,每次下了天安门回到毛家湾便大病一场,
数次连番用药,险折林彪性命,叶群曾为此嚎啕大哭过,自责道:“首长这么受罪不如死了
的好,我真作孽啊!”
林彪接见我们约十多分钟,叶群对他褒扬胡敏:“胡主任为孩子们的事操了不少心,孩
子们的事得好好谢她,吃水不忘挖井人啊。”胡敏谦道:“哪里,首长、主任都为国家大事
繁忙,这是我们该做的。”
叶群又对林彪说了安排我学习的情况,林彪自始至终微笑着听她说,该点头的地方点个
头。直到我们要出去了,林彪发话问陪坐的林立衡:“你好不好?”
未等立衡开口,叶群代答道:“豆豆不错,最近忙些,今天是胡主任和张宁过来,豆豆
来陪陪。”林彪和立衡对望着父女俩都不再说话,大家退出。
直到我离开毛家湾,林立果都没露面,这以后成了规律。叶群代替儿子跟我“谈恋
爱”、“培养感情”,只要林立果露一下面,叶群就不高兴,林立果在家里也失去了与我接
触的机会。
从毛家湾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林立果带着周宇驰到医院将我接走。怕我不走,
谎称是叶群安排我们到周宇驰家去作客。我想既然是周宇驰家,一定有家属在,放下心跟他
们走。
行车途中林立果情绪很好,周宇驰驾驶,林立果坐我身侧,不住侧脸瞧看我神情,双眼
常看我的手。我看那神情是想接触我的手,便将双手放在腿上握成拳交叠着,不让他有机会
碰我手指。林立果见我这样,突然无声地笑起来,对周宇驰说:“老周,把音乐开开,轻松
轻松。”说毕又朝我笑,我明白他在说我,反倒不好意思。
我非常惊奇,以为耳朵听错,音响里传出的竟是西方摇滚乐,在当时红透天的文化革命
中,听这种音乐即是反动,在基层准被政治收审。林立果欣赏我惊疑的神情,问是什么音
乐,什么音响,我说是立体声摇滚乐,轮到他惊奇了。周宇驰哈哈笑道:“嗬,看不出小张
挺懂音响,还听出是立体声。”林立果摆弄的东西都是进口渠道得来,在当时社会上是稀罕
物,我懂得这些得赐于两次出国见了世面。
林立果高兴地问道:“你喜欢吗?”我点点头。他更加得意地说:“那个‘旗手’是
‘下里巴人’,懂什么艺术?总有一天,我会让中国人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音乐。”周
宇驰从后视镜中看到我神色不对,忙打岔说道:“别扯远了,莫谈国事。哈哈哈。”林立果
不服气地嘴里“哼”一声不再言语,林立果说的话我是不敢说,但他确实说到了点上,让人
感到既惊悸又痛快。我内心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觉得他与众多高干子弟有些不同。但很快
又被他父亲的地位解释了,并未察觉他内心政治上的叛逆。
车子驶进西郊空军学院,在一片不成林的小树林里有一幢灰砖两层小楼,汽车鸣笛后,
楼里跑出一个高大不说话的士兵,为我们开门,送茶倒水。
这小楼从外面看是两层,实际上有三层,一楼士兵住着,二楼客厅,三楼是林立果办公
室,办公室隔壁是连带洗漱间的卧室,一张军用双人木板床上,上面铺着草席,一顶白色尼
龙蚊帐,被褥是部队发的,陈设很简单。我看了这里不像周宇驰的家,周宇驰不再隐瞒,告
诉我这是“林副部长在空军学院的宿舍”。
林立果约我出来是想向我“交底”,他有心理准备,我却无数,一见周宇驰退出去我立
刻紧张起来,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忐忑不安,额上不禁冒出汗来。林立果从沙发边一箱汽
水中拎出一瓶开了盖递给我,我吸吮两口觉得太刺激,摇头不喝。林立果接过一口气灌下
肚,见我冒汗便趋前动手要替我脱衣服。其实他是想以关心示好,我却更加紧张,忙避开他
自己脱了军装外衣,内穿淡苹果绿衬衣,他竟看得眼发直。我知道自己皮肤白,配上这件衬
衣更显得亮,可我压根儿不想引诱他,也没别处躲,只得低头坐着。
林立果看好久,不禁叹口气说:“你为什么总把我们的距离拉那么大?”他知道我不会
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出来一次不容易,这次出来时间也不能呆得太久。希望你理
解我的苦衷。我们的事,叶主任有意见……”
我反应极快接口道:“主任有意见,你应该听她的,她国事繁忙,再为我的事操心太不
应该了。”
林立果不睬我的话意,接下去说:“不过她已有一些改变,在这件事上我们各作一半
主。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告诉你是让你知道她的真实态度……”
“在终身大事上你应该遵从你妈妈意见的……”“不,”林立果打断我说,“我和立衡
从不叫她妈妈,只叫她主任。你以后也要这样。”我不理解地望着他,他表情冷淡,进一步
说道:“我们的事,主任是孤立的,现在是三比一。主任对你有意见,你心中有数不要背思
想包袱。”
他见我不说话,又说:“我平时工作忙,很少回家,经常下部队了解情况。你要忍耐一
段时间,等机会我想办法把你调到空军,这样我就可以照顾你,但是现在还不行。”
我仍然没有表示,他突然问道:“你看我们现在结婚怎么样?”我惊得抬头望着他连连
摇头道:“不行。医训班刚开课,学习期间结婚影响不好,两年以后毕业了再说吧。”
林立果似有准备,但仍显出一丝失望,沉默好一会儿低沉地说:“人是有感情的,你老
这样,我也受不了,今后我的工作会经常外出,你要理解我。”
这下触到我的心病,心里恨道:“早料到你婚后家里摆设一个,外面养上几个,随你
去,反正我早看透了你,我这一生婚姻徒有虚表而已。”我对他的成见使我竟然完全不理会
他的感受,反把他往坏处想。以后才知道他在生活问题上还是挺认真,叶群看上要控制的女
孩他看不上;他自组的空军选人班子为他选在身边的女孩他不染指,因为他自组的班子是为
了对抗叶群做给叶群看的,反而他身边人受惠,几个像样的女孩介绍给他们做老婆或恋人。
直到九月十日晚上,他因强烈的精神挫折而寻求小张的安慰。他对小袁有好感,却不去碰
她,就像对我一样,始终不强求。
林立果很烦闷,脱掉军外套,说我:“你就不能跟我说几句吗?怎么老是跟我没话
说?”
我想我的态度他是清楚了,只不过不愿正视罢了,谈也无益,最重要的是为江水开脱,
便问他:“江水的事你知道吗?处理得不公平,你要说句话。”
“江水?!哦,你是说那个警卫参谋。他的事后来听说了点,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
替你问问。”林立果说的是真话。他心里有气,也反击我一个下不了台的问题:“听说你跟
曾邦元谈恋爱,有这回事吗?”
“你为什么不说我跟小李谈恋爱?我和曾邦元只是朋友,根本没谈恋爱!你听谁胡
诌?”
“看你,生啥气,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在江苏的耳目很多啊,你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我瞪大眼瞧他,他虽有点不好意思,但神情和笑容显示调侃的味道,再认真下去恐怕落
他的圈套,扯不清楚的事不谈了。
我又想到离开南京时,新任孙政委与我告别的一段话:“小张,你走了我们不能送。我
虽然不知道你身上的事,但你上去见到首长的机会不会少。如果有可能,向首长问问落实
‘五·一六’分子的政策。运动这么搞下去,揪出的人越来越多,将来怎么落实政策是个大
问题,我心里不踏实啊,我就这一件事拜托你,一定别忘喽,有消息给个信。”我很认真地
问林立果:“基层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我团二百多号人有近二百人是‘五·一
六’,这也太玄了。扩大化的严重后果涉及到落实政策,运动搞到什么时候算个了?”林立
果初时睁着“刮目相看”的眼神看着我,瞬间哈哈笑起来,不假思索地道:“我不相信有
‘五·一六’。江苏搞出那么多,上海就没一个?都是张春桥和许世友在争夺势力范围。那
个张春桥就怕掌握不了军权。”
我脑袋好似挨了一重击,他的话和语气超然,与时政格格不入。我不理解地驳斥他:
“清查‘五·一六’集团是毛主席下的指示,你爸爸也说过,全国革命的师生员工团结起
来,打倒‘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你怎么这样说?”
林立果不屑地一笑,说:“你刚上来,很多事不懂,以后你就知道。怎么给你解释呢,
你知道法国总统戴高乐的名言吗?他说政治斗争是最肮脏的,无实话可言。”
我傻愣着,思路完全转不过弯,我再次强烈感到他与很多高干子弟不同,他的思想与我
们这一代受着同一教育模式的青年人不同。他很敏感,知道我想什么,说:“我们这一代年
轻人,教育正规、条件优越、潜力很大,但没有出息。文化大革命都起来造反,革命者都成
了反革命者,‘五·一六’就是最好的例子。好啦,我看你对我的观点一时不会理解,不说
这些了,谈点别的吧。”
他的观点我想都不敢想,在基层他应该是进政治大牢的人,但他是林副主席的儿子,他
的背景给予他特殊的政治待遇,可我总觉得除了这些客观条件以外,他确实与其他人不同,
他是个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