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锣鼓响过,在嗞纽儿嗞纽儿的胡琴儿声中,奥城京剧社的大腕儿们粉墨登场了。
琴师叫老张,六十多了,北京人,戏痴。从小儿听戏,还都是名角儿,梅老板杨老板程老板,谁他没见过啊。当年在北大京剧社大小也是个角儿,文武昆乱不挡,唱念做打俱佳。拉得一手好胡琴儿,月琴弹得也棒,箫啊笛儿的全不在话下。老张是做数据库的,除了京戏,最大的爱好就是跳舞,再就是喝酒。所以老张快乐的一天常常是是跳了舞以后酒喝得脸儿刷白地来拉胡琴儿。老张的太太是本城最有名望的钢琴教师,平时忙得对他疏于管理,老张几乎回回拉琴都穿着条看上去油渍麻花儿的草绿色咔叽布裤子,两只裤脚各有一条毛边儿啷里啷当地耷拉着。当然来剧社拉琴是老张最休闲的状态,他自己要是真用心倒持起来还是很能倒持的。他会应不同场合的景,一忽儿是一件飘逸的银灰色的丝绒衬衫,一忽儿是一袭牛仔,连靴子带帽子包括夹克上的穗穗儿都一丝不苟。老张最大的宏愿就是回国痛痛快快儿地唱一出群英会,他的周瑜,价码儿他都打听好了,据说有个几千块钱便可以把某省京剧院给拿下,连乐班带配角儿外加全套行头!蒋干黄盖甘宁是非要不可的,可要是把诸葛亮鲁肃都给精兵简政了呢,没准儿还能再省个千儿八百的。
打板鼓的也叫老张,胖胖的,来自台湾。老张听过数不清的老唱片,肚子里不知道装着多少出戏。可能就是因为吃进去的戏太多了,老张的肚子又大又圆。据说有一次去一轮子朋友家吃饭,他告诉朋友他应该和李师傅平起平坐,因为他已经是佛了—— 弥勒佛,气得朋友当下将他逐出门去,饭当然是一口没捞着吃。老张居然会唱样板戏,大到参谋长小到扳道岔儿的没他来不了的,都不知道他这是跟哪儿学的。老张绝对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把孩子送去北京上大学,再一趟一趟地去看孩子捎带也看戏,回来的时候带上一堆下了血本的槌子板子。老张给自己打工,做桥梁工程,他家在山顶上,大门上很庄严地镶了个“张宅”的牌牌儿。俯瞰山谷的书房是他的工作室,书架上满满当当堆的全是京戏曲谱,客厅里的电视永远锁定在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电视边立着一尊很大的拉开架势的日本相扑瓷像,穿得很少,笑容可掬,凡是去他家的人看到了都会偷偷儿地捂着嘴笑:和老张实在是太像了!
打大锣的还叫老张,打小儿在北京长大,说得一口流利的不带京腔的英文。一米八的个头儿,玉树临风。虽然相貌堂堂,可总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站在中国人中间吧觉得他是老中,可要把他放在美国人堆儿里呢又觉得他长得像老美。老张是化学博士,十分儒雅,迷上京戏前最拿手的是用沉稳的男中音唱所有大众及小众的苏联歌曲。虽说学京戏生不逢时,辈分儿落在了样板戏上,可经过一阵儿嘁哩喀喳的恶补,他愣是把自己给成功地做了旧,整天不是洪三段就是一马离了,他太太都夸他了:“ 给你个鸟儿笼子,你就能成天价在公园儿遛鸟儿玩儿了!” 老张聪明! 打板鼓的来不了了不是?老张打!夜深沉要动堂鼓了不是?老张敲!迷上老戏后从国内提溜了一把胡琴儿回来, 不几天居然也拉得挺像那么回事儿了。要不是上帝很公平地早早儿安排他谢了顶,老张想不当完人也难。老张的太太在京剧社敲小锣,身材高挑,美得像老照片—— 贝满女中或金陵女院那种。这一对儿漂亮人物走到哪儿都让人羡慕不已:真是神仙眷侣啊!其实老张太太对京戏并不算着迷,她迷的是她的丈夫。从前老张不出门儿,成天猫家里在电脑上下围棋,老张太太铆足了劲,恩威并施,总算把她的稀世珍宝呈现在众人面前。这两个人是青梅竹马,老张太太撒娇撒习惯了,什么时间场合都刹不住车。她的口号是:活到老,撒娇到老!
最能唱的不叫老张了。老杨,于魁智的忠实追随者,但坚持自称杨派——老杨的杨。老杨嗓子漂亮!多高的音儿都难不倒他,鬼音儿难唱吧,嘎调难唱吧,都挡不住老杨的嘎嘣脆响遏行云。老杨刚刚成功地完成处女秀,象模象样地彩唱了一折出坐宫,他的杨四郎除了俊朗华贵,感天动地,还好发个愣——忘词儿了。头一回层层叠叠地扮上,老杨还相当不习惯,排练的时候,四郎下跪对天起誓,老杨叮叮挂挂牵绊太多, 半天跪不下来,就干脆在这儿给自己加了句念白:请——稍——待——!老杨戏唱得好,又是个天生的男高音,由他挑头成立了一个华人合唱团——都是飘过洋过过海喝过洋墨水儿的人哪,个个儿都觉着自己比别人聪明。老杨责任在肩担子重,心中有话口难开。这说的要是好听的呢,他就操着京片子娓娓道来,要是逆耳的呢,他就飞快地说英文,好象这样就不会开罪人了似的。老杨的太太也在剧社敲小锣,她的绝活儿是会唱各种不同版本的样板戏,本工老旦,操大嗓儿。有一天忽然想起来要唱青衣了,却发现自己居然不会用小嗓儿,老杨勉励太太莫灰心休气馁,回到家里把胡琴儿的弦不断地往高里拔,硬是把太太的小嗓儿给挤出来了。
打铙钹的是打大锣的老张的表妹。表妹是学英文的,可总让人觉得她和英文倒像是有仇似的,自打到了美国就拒绝看任何英文的报刊书籍电视电影,成天埋在三十年代的中文故纸堆里,偶尔抬起头问一下丈夫:“这两天美国没出什么事儿吧?”表妹个头很高心态很好,别看没嗓子,什么都敢唱。唱完了老旦唱花脸,唱完了花脸唱老生,新近又迷上了程派,成天无病呻吟,哼哼唧唧,弄得全家跟着都快害上了忧郁症。那天坐在车里,她又哼唧上了《锁麟囊》,开车的丈夫就对她说了:“你这声儿听起来像老唱片啊!”表妹心头一喜:“你的意思是说,听上去特别幽咽?”——幽咽可是程派的真髓啊! 丈夫说:“不是幽咽,是唱片的表面有划痕!”
剧社里最大的角儿是艾伦,上海人,梅剧研修班出身。一招一式,练过的和没练过的那可真是大不一样。因为只有她懂化妆,演起戏来忙完了自己还得再忙别人,所以这位最大的角儿干的其实是炊拨儿的活儿。她最常听到的赞扬是:你不像上海人!艾伦有个独特的声乐理论:她嗓子口边儿有个洞。唱得好不好,完全取决于洞里是不是漏进了稀饭粒儿!所以今天贵妃醉酒醉得痛快,她就会说:“我来之前把饭粒子都掏掉了呀。” 明天西施浣纱没浣干净, 她又解释说:“哦唷,晚上喝稀饭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洞里头去了。”
有一天,拉琴的老张吧唧一声儿就把琴给撂下了——他一心想唱戏,不想再拉琴了。这一没了琴师,京剧社里顿时就响起了急急风,一出好戏看来就要开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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