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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峰:從古典音樂中感受知識分子命運
送交者: 老中關村 2005年04月25日04:38:45 於 [高山流水] 發送悄悄話

從古典音樂中感受知識分子命運
王德峰


講演者小傳

王德峰,1956年10月生,哲學博士,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研究員。現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代意義和當代藝術哲學方面的研究。主要學術著作:《哲學導論》,譯著《時代的精神狀況》,合著《世界十大思想家》,編選《國性與民德――梁啓超文選》等。另有哲學論文30多篇。這是王德峰教授在復旦大學的演講。


  當夜深人靜,我一個人聆聽音樂,感受最深的時候總有一個衝動,就是想喚醒所有沉睡的人。你們還睡着幹嘛?

  復旦少年中國學社的同學跟我聯繫了幾次,希望能有一個機會讓我和大家談談西方古典音樂。我非常高興,也珍惜這個機會。當夜深人靜,我一個人聆聽音樂,感受最深的時候總有一個衝動,就是想喚醒所有沉睡的人。你們還睡着幹嘛?人間有那麼美妙而感人至深的境界。在這樣的境界中我們可以超然物外,對於這個由現實利害所構成的世界有一種優越感。

  我絕對不敢以西方古典音樂知識上的權威自許,因為我沒有研究,只是喜歡,一有時間就去聽它,聽的時候也沒有系統,沒有按照音樂史的順序一部一部曲目地去了解,我從來沒有下過這個功夫,於是不敢妄論西方古典音樂,特別是看到《愛樂》雜誌諸如此類的,有業餘高手、發燒友在那裡談古典音樂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不行的。他們有許多知識。但是我總是相信,我這樣喜愛西方音樂,自成理由,不必擔心知識不夠。音樂是用什麼去聽的?不是用頭腦聽的,是用心靈去聽的。用頭腦聽的時候,我們是力圖理解這個曲式,說這個主題怎麼最初出現了,然後以一種奏鳴曲式的方式展開、再現;或者以賦格的形式在不同聲部輪流來一次;或者還有迴旋曲式的結構等等。那是頭腦在聽,聽出一個“流動的建築”來,是嗎?但這不是我喜歡音樂的方式,我認為這是專家的態度,專家的態度我從來不取。音樂不是為專家服務的,不是行內的密約。音樂屬於社會,屬於民族,屬於人類,屬於人類的命運。

  音樂是對命運的表達,但是今天人們對音樂的理解恐怕不是這樣。今天對音樂的態度可能會錯失音樂的本質。當然,音樂作為娛樂也未嘗不可,音樂安慰我們的心靈,宣泄我們的情緒,完成心理學上的某種效果。但音樂不是為這些而做的。你怎麼利用音樂是你的事情,別人確實管不到。一個咖啡館老闆用貝多芬的音樂作背景,他可以這樣做。但在咖啡館裡聽到貝多芬的音樂時我會突然出神,然後眼前的咖啡就看不到了,我接着要奔回去,我要去聽貝多芬了。對我來說這音樂有如一個世界在召喚我,而絕不是我此刻閒談時候的陪襯。

  說到音樂,我們自然要提及各種各樣的音樂,有東方的、有西方的,有古代的、有近代的,還有當代的。但我總覺得在人類所有民族的音樂史上迄今為止達到最高峰的形態,是西方近代音樂。西方近代音樂我們通常叫它classic music,就是“古典音樂”。人類的音樂創作非常古遠。魯迅先生說,從初民在勞動中的“吭呦吭呦”那裡開始。音樂和勞動一樣古老。後來,音樂開始力圖表達自身,不再從屬於其它價值,只把自身作為一個事件呈現出來。將音樂的獨立推向高峰的是西方古典音樂。無論今天的人們如何疏遠西方古典音樂,但是我們總須承認這是一個偉大的藝術殿堂,偉大的寶藏。當現代科技可以讓我們把一個偉大的樂隊和一個偉大的指揮揣在口袋裡的時候,這個寶庫就向普通人開放了。每念及此,我總有一種幸福感,當我在街上走的時候,我把柏林愛樂樂團放在口袋裡,而且我還輪換着,有時請卡拉揚進來,有時請切利比達克進來,所以在這點上我要對現代科技表達一種感恩的心情,平時我總是批評現代科技的異化作用。

  為什麼古典音樂是一個偉大的殿堂呢?讓我簡單地從哲學上講幾句。第一,音樂是最高的“巫術”。一看到這個字眼我們總覺得它是貶義詞,因為我們總是拿科學和巫術對照,說巫術是一種愚昧。但我們誤解了巫術的本質。巫術並不是人類在沒有科學武裝之前用愚昧的方法使自然聽從自己。不,巫術本來也不是為了呼風喚雨,不是為了降服自然。原始人在行使巫術後便去勞動,去耕作或狩獵,並不以為舉行了巫術儀式後就可以回家睡覺,土壤里就自會長出稻穀來,野獸就會任人宰割。勞動的果實必須用勞動來換取,原始人是懂得這一點的,他們並不是用巫術來充當科技。所以,我們對於巫術不要有誤解。巫術是原始的藝術,藝術就起源於巫術。

  巫術的作用是什麼呢?是形成原始共同體的精神氛圍。它是一種魔力,這魔力激發每個心靈的情感和意志,讓生命的目標變得有意義。

  近代以來對藝術的理解是什麼呢?它是一種欣賞的對象,審美的對象,娛樂的對象。但藝術作品最初並不是給大家欣賞的。最早的藝術作品--洞穴壁畫--就藏在洞穴裡頭,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去看的,只是在必要的時候才打開,讓它起到巫術的作用。巫術的作用是什麼呢?是形成原始共同體的精神氛圍。它是一種魔力,這魔力激發每個心靈的情感和意志,讓生命的目標變得有意義。藝術起源於巫術,後來便與巫術區分開來,但它對於社會共同體及每一個個人的意義,仍具有巫術般的作用。這樣說也許會讓唯美主義者們不愉快,他們覺得藝術是高尚趣味的表達,與精神、意志、情感並不相干。如若為了某種偉大的社會運動利用了藝術,這就是僅僅把藝術當工具了。實際上,偉大的社會運動在它有可能發端之前,藝術已經開始普遍地發揮其巫術的功能。歷史上從來如此。歐洲中世紀末期,第三等級要登上歷史舞台以實現個人自由勞動的可能性,為爭取個性自由而奮鬥,在這種奮鬥起來之前,藝術已經透露了這個運動的消息,並且普遍喚起了新的社會心理。在此意義上它相當於巫術。

  今天,藝術變成個人的事情,變成僅僅屬於private life的一部分,但它仍然是巫術,是我們個人心靈所需要的巫術。我們是無法滿足於一個純粹科學理性的世界的。我們不僅需要趨利避害,我們的生活還要有一種意義。這種意義就是在藝術的創作和接受中被表達的。沒有"巫術",我們是沒有精神力量的。當愛因斯坦把小提琴架在他的肩膀上,聽到它美妙的音符時,他就進入了巫術狀態之中。這和他的偉大的科學事業毫不矛盾。他需要一種力量去鼓舞他繼續探討自然的奧秘。這種力量不是來自科學本身,是來自他所愛好的音樂。人類自古以來需要巫術,在無限的將來,只要人類還在,他仍然需要巫術,即需要藝術。這是我對藝術本質的一個比較通俗的解釋。

  西方古典音樂從中世紀的宗教音樂中脫胎而來,是把宗教音樂世俗化的過程。世俗化的目標是什麼呢?當時的第三等級要建立一個新的社會,他們有一種新的社會理想。這種社會理想的核心就是個性的自由,個性的價值,個人自由勞動的可能性,擺脫一切人身依附關係和政治等級的壓迫和束縛,這種要求是一個新世界的開啟。這個新世界的打開的過程,就是反對教會的統治,反對神對人的支配,讓個性獲得自主的價值,這就是世俗化運動的主題。在音樂的領域中,力圖以民俗音樂做基礎,擺脫對宗教題材的依賴,西方近代許多音樂家都進行採風,對於民間生活以及民間自發的音樂表達都非常熟悉,從中獲取新鮮的東西和有生命力的東西。但它又不是從零開始的,而是以中世紀的宗教音樂的精神傳統作前提的。它是這樣一個過程,即,力圖把塵世本身理想化。原先,理想在天國--現在則要求塵世本身的真理的展開,這是近代藝術的主要旨趣,不論是音樂、繪畫,還是文學。這就是說,塵世的理想化採取了中世紀的精神目標。中世紀的精神構造了一個超驗世界。現在,這個超驗世界要為表達個性的真理服務。這是一種結合,是一種關於塵世的宏大敘事。這個表達方式本身具有重大意義,因為個性的全部的世俗的內容,它的世俗情感統統在這種表達方式中得到精神的提升。個性的自由,它的真理,它的權利,它的世俗的全部情感--情慾也罷,對理想的真誠嚮往也罷,痛苦也罷--統統要放入這樣一個宏大敘事的框架里去。這在根本上決定了西方近代音樂會達到它偉大的成就。它既是絕對個人的,又是超驗的。一定要看到這層關係。

  如果說我們今天對西方近代音樂有一種陌生感的話,那是因為我們今天已經失去了一種渴望,即把我們個人心靈的期待置入一個超驗世界中去。我們發現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甚至以為這是虛偽的,不真實的。這不怪我們,因為我們所處的世界進入二維平面化的生存方式,在這種狀況中我們再也不相信有一個崇高的實在在上方引領我們。所以尼采說“上帝死了。”這個上帝就是整整一個超感性的世界,不僅是基督教的上帝。這個超感性世界的崩塌使得西方古典藝術,不僅是古典音樂,而是近代整個審美理想的瓦解。這真是一種莫大的損失!但我們不能在這種疏遠的態度中錯失一個偉大宮殿。

  我們對於我們所處的文明,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民族乃至人類的命運要有一種深切的體驗的話,我們必須至少有三種修養:音樂、哲學、詩歌。

  在這個藝術的偉大宮殿中確實有一個張力(tension)始終保持着。一方面是個性,要求表達自己,要求把自己的普遍的真理性質講出來。但是,另一方面,近代社會的實際展開過程卻讓這種個性始終很難變成現實的力量。在巨大的命運的力量面前,個性的全部美好的東西是如此的脆弱。所以少年維特是煩惱的,在貝多芬的音樂作品中也有流露,包括鋼琴奏鳴曲,比如說《悲愴》,還有《月光》。這不是偶然的。伴隨着整個市民社會的興起,古典音樂體現了這個社會經歷過的命運道路。但是,也正是在這種張力中孕育了偉大的藝術。這是一種原則:在普遍的幸福與和諧當中是不會有偉大的藝術的。個性和命運的抗爭,是引導西方近代音樂獲得其輝煌成果的一個主線,基礎。正是這個tension,我們應當感謝它。而且,它不僅具有近代的意義,一般而言,也具有普遍的意義。直到今天,我們實際上都感受到這個東西。我們一方面追尋我們個性的理想,我們知道我們的內心擁有對生活的解釋權,並且知道我們的願望是那麼真誠,而當我們在現實中受到嚴酷打擊時,我們就再度能聽懂貝多芬。如果我們放棄抗爭,我們就告別了貝多芬。貝多芬不僅知道這種張力,表達這種張力,而且塑造了英雄。因為英雄最後戰勝了命運。我們今天如果還有一種信心和意志,我們會親近貝多芬。

  現在我覺得蒼老了,心靈蒼老了。我當初聽不懂勃拉姆斯,那是晦澀的,陰暗的,經常有一團陰慘的氣韻在他的交響樂中徘徊瀰漫,沒有、或者偶爾才吐出一線明朗的東西。後來我慢慢喜愛了勃拉姆斯的音樂。為什麼?他承認了個人的渺小,他知道個性和普遍真理的連接是萬分困難的,幾乎是沒有希望的,於是希望就退回到了內心,在嚴寒之中,我們聽到絲絲溫暖,它代表尚存的希望和慰藉。在這種氣氛中,我們不免深深感動。我們一路從貝多芬走到了勃拉姆斯。現在年近五十的人,大多都能聽懂勃拉姆斯。此外,還聽得懂布魯克納,那是樸素的神秘,是從大地上自然流露的情感。這表明我們的心靈發生了重大變化。

  貝多芬到了晚年,也發生了一個重大轉折,特別是他著名的室內樂,流露出對於世界的一種與他中青年時期不同的理解。不列顛百科全書“貝多芬”詞條在講到他的晚年音樂時說,他給世人“打開了新的音樂視域,現在還很少有人能進去”。實際上,我們現在能進去,我相信。

  從西方近代音樂作品中體現出來的思想歷程,最終歸於這樣的結論:第三等級的理想的塵世反而成了今天人類無家可歸狀態的先兆。但不管怎樣,西方古典音樂的殿堂提供了領會世界的各種角度和視野,它是如此豐富,既有偉大的英雄主義,又有悲觀失望的情緒,既有虛無主義,又有宗教情感,既有柔情似水的愛情眷戀,又有對大自然的感恩之情。這是一個豐富的世界,我們在其中閱歷人生。

  關於音樂,哲學家說過許多話,凡是偉大的思想家在面對藝術的各種門類中總是挑選音樂作為給予最高讚揚的藝術。我這裡僅舉黑格爾的一段話為例,黑格爾說:“如果我們把美的領域中的活動看作是靈魂的解放,擺脫限制和壓抑的過程,因為藝術通過供關照的形象可以緩和一切最酷烈的命運,使它成為欣賞的對象。把這種自由推向最高峰的就是音樂。”這是黑格爾對於音樂的讚美,見於他的《美學講演錄》。還有一位和他同時代的同樣重要的思想家叔本華,也在藝術的各種門類中認為音樂是最高的。尼采也有這樣的看法。所以我一直想我們對於我們所處的文明,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民族乃至人類的命運要有一種深切的體驗的話,我們必須至少有三種修養:音樂的修養、哲學的修養、詩歌的修養。特別是,在西方古典音樂中我們還能感受到知識分子的命運。

  知識分子是什麼概念?在西方而言,知識分子是這樣一種群體:當教會衰弱,當為建立一個新世界的社會展開的時候,取代教會的是知識分子。他們用他們的理論或者藝術來表達、體現,來最敏感地表現這個社會展開的命運般的過程。他們往往以個人的方式來體驗這個命運,包括個人生活的許多細節、曲折實際上都具有普遍的意義。因為他們是真誠的,他們過自己的一生並不是社會安排的。他們知道這個社會往哪裡走,並且為真理而奮鬥,身體力行。他們用個人的體驗來表達整個歐洲各民族的命運,甚至在某種意義上體驗、表達人類的一個重要的歷史階段,所以自然在他們的作品當中,不論是哲學的還是音樂的,都體現了這種過程。因此他們的世界不僅具有個人意義,他們的傳記不僅具有記錄一個偉人的日常瑣事的意義,而且具有一種普遍的投影的意義。就像尼采,他一生的許多坎坷和痛苦實際上都是代替歐洲人在體驗着文化的命運,他沒有給歐洲人以真理,但預先經歷着歐洲人的痛苦。我們應當這樣來看待尼采,我們同樣應該這樣來看待歐洲古典音樂和這些音樂的作者。當托爾斯泰聆聽柴可夫斯基著名的《如歌的行板》時,感動得潸然淚下,說:“這是整個俄羅斯在哭泣!世界上有這麼偉大的音樂!”托爾斯泰為什麼到晚年突然離家出走?去尋找他個人的許多原因?不!當托爾斯泰開始自覺寫作的時候,他就用個人的生涯體驗着俄羅斯的命運。於是當他感覺不到這個命運的出路的時候,就一定會晚年出走的。

  這群知識分子在各自領域中體驗民族命運,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還存在嗎?僅僅為了這一點,我們就應回顧。我們不得不承認,後現代主義以一種殘酷的方式說出了真相,今天似乎已經沒有一種普遍的價值能夠給我們個人的安身立命提供可能性。因此,我們如今是在個人的燈光下聆聽音樂,在個人的燈光下思考哲學。在聆聽和思考的時候,我們別錯過偉大的作品。它們是一種養料,我們的心靈因此變得豐富起來,也許還汲取了力量。

  在藝術當中、在哲學當中,我們得到的是心靈的愉悅,這種愉悅是無可名狀的,它給我們以心靈的充溢和偉大。真正的偉大屬於心靈。

  我喜愛哲學、文學和音樂,這都是我人生的需要。我們每個人是渺小的,但是我們投身於一種普遍的關懷之中,比如說關懷民族的命運、關懷每一個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這也是關懷我們自己。如果我們在這種關懷中作出自己一點微小的努力,如果這種努力可以影響別人,那就是我們此生最大的幸運。我們是孤獨的,但是我們又不孤獨。所以我們通過哲學、通過藝術而不孤獨。這都是我們的需要,為此我們必須對哲學感恩,對藝術感恩,對音樂感恩。是哲學、藝術這些天下之公器啊,充實了我們一生的意義。今天,我們總是希望自己的一種強大,但是那種數量上的強大是我不屑為的,比如說我有多少資本,比如說每年我發表多少文章。我們珍惜我們唯一的一生,我們種下慧根,讓我們這一生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卻總是活得有意義。在藝術當中、在哲學當中,我們得到的是心靈的愉悅,這種愉悅是無可名狀的,它給我們以心靈的充溢和偉大。真正的偉大屬於心靈。

說明:原帖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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