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刀: 洪荒年代記事(2):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 |
送交者: 力刀 2005年05月17日11:08:35 於 [高山流水] 發送悄悄話 |
洪荒年代記事(2):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鄉村女教師 ·力刀· 家裡的書架上有一套三大卷的《蘇聯電影劇本選集》。剛能認點字讀小說時,就愛看那裡面的《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夏伯陽》、《馬克辛三部曲》這類打仗的故事,因為那時在大院裡常看這些電影,喜歡這些電影,也就沒事反覆讀這些電影劇本,整日沉醉在當那樣的叱吒風雲革命導師和英雄人物的白日夢裡。經常和媽媽爭第一卷看,因為上面說的那些最過癮的片子劇本都在第一卷里。當我從媽媽手裡奪時,卻常見媽正在讀其中我不是很愛看的一部劇本《鄉村女教師》——一個女教師的平淡故事有啥好看的?沒一點打仗的故事。因我常從媽正讀一半的手裡搶走,媽只好窩個頁角做記號留待下次接着看--媽並不常有閒空看書,所以那一篇的窩角印就特別多。 有一天,空司禮堂里內部演“鄉村女教師”這片子,爸媽帶着我去看了這部電影。 電影內容並不曲折複雜,也全無夏伯陽那類的打仗轟轟烈烈場面。平平淡淡地講述了一個女大學畢業生畢業後到邊遠鄉村當小學教師的一生經歷。其中,她孤苦伶仃孓然一人,曾有過一個戀人卻又為革命犧牲了。她為了自己的理想:教育孩子,在那個荒野鄉村度過一生,最後電影的結局是她依然獨身一人,當她已是滿頭銀絲過生日時,回村來給她祝壽過生日的當年桃李們卻是有掛滿英雄勳章的將軍、飛行員,有名揚天下的藝術家、作家、運動健將,也有新一代教授、科學家,以及和她一樣的小學教師。她無比幸福地在群星薈萃,鮮花簇擁中微笑地度過了她的六十歲生日。 片子演到三分之一部分,當戀人去世了的女教師在雷電交加的風雨夜晚,孤伶伶地在那空蕩蕩的小屋裡對着蒼天哭叫道:媽媽啊!我怕!我感到媽媽的身體在一陣陣顫抖,當我仰臉看她時,見到媽已是淚如雨下,用拳頭堵着嘴!爸的大手伸過來遞給媽媽一塊手絹,又握着媽的手——直到電影結束。 後來,媽斷斷續續地給我講述了她的童年生活和後來她的鄉村女教師生活經歷…… 媽媽才三、四歲大時,一場瘟疫奪去了她的母親。她在收養的親戚家長大,曾隨着她的當軍醫的父親到處飄蕩,在黃河邊上躲過日本飛機的轟炸。15歲就獨立生活到徐州上女子中學,不到十八歲就參加了南下大軍,在部隊軍事文化速成學校當教員,為幹部士兵掃文化盲,後又在部隊文工團做舞台布景道具美工。彭老總精簡整編的一聲令下,媽媽復員到地方工作。到南京市教育界部門報道時,問她你想去哪兒幹什麼工作時,她以軍人的方式回答:服從組織分配,哪裡需要就去哪兒!就這樣,被任命為離南京市幾十里遠的江王廟小學當校長。其實,如果她提出要求,完全可以留在南京市內與我父親在一起。然而,母親沒有想過向組織提要求的念頭,服從黨組織的分配服從上級命令是天職——可母親那時,不,直到今天也不是黨員啊!那時,媽媽也就二十三、四歲。 從南空大院到她那鄉村小學幾十里,要坐幾班公共汽車再走盡十里荒涼的鄉間道路其中還要經過一大片墳崗子。媽與爸兩人每月才見一到兩次。每次在家住兩天然後一大早就要離別,匆匆趕回學校,要一天的路程。牛郎織女是忍顧鵲橋歸路,可我的母親卻是面對的荒野墳崗路啊。經常因倒車晚了,走到那十里荒路時天就暗下了,只有她一個人走…… 媽告訴我,有一次她走到墳崗附近時天已黑下,就見到後面遠遠有一人影,不遠不近老是跟着。可把她嚇壞了,跌跌撞撞一步一跟頭,幸好遇一農家,到老鄉家歇躲了一晚,次日天不見亮就起身緊趕回學校--為了不誤學生們的課。像電影《鄉村女教師》那樣雷雨交加獨自一人待在空蕩蕩的又是教室又是住處的大廟裡伴着昏黃搖曳的油燈,膽戰心驚坐到天明的情景是完全一樣——怎不讓母親看到那片段共鳴流淚? 媽媽有了我,生活工作的擔子就更重了。父親常要到基層連隊帶兵體驗生活根本管不了家,一切要靠媽自己承擔。我就常在媽媽背上的背兜里隨着媽步行的顛簸睡覺,有時醒來看星星月亮,甚至伸着小舌頭嘗那飄飄的雪花朵兒——母親回憶起那段經歷,常就會哽咽落淚。媽媽有兩個最要好的同事,我至今記得他們的姓名和形象:方阿姨和劉阿姨。他們三個常陪伴着母親,輪流背我,後來還背過我大弟弟,還要提着一大包生活用品、一大兜我的換洗尿布衣服等雜物。她們三個女性和一個小東西的身影常常在驕陽下、月光下伴隨着風雨奔波閃現在荒野上,幾年如一日。方阿姨自己沒孩子,她把我當她自己的骨肉待。後來,媽媽和兩位阿姨分別調到其它學習工作分開了,可逢年過節或平素周日,三家都要常來常往——那同甘共苦的年代結下的情誼化在血肉之中。那個黑白碎花底厚實的給我裝尿布衣服的布兜直到十多年後媽還沒捨得扔掉,用來裝打毛衣的毛線球。 媽是校長,在那三年人禍時期,每天每人5-6兩糧食,只能是每頓一大碗半乾的稀飯,就着自己醃的雪裡紅鹹菜充飢。老師們各個無力餓得營養不良,下肢浮腫。學生們都是農家孩子,就更慘了。為了能有點力氣教學也讓學生能撐下來,母親就帶領全體師生員工到山腳及山溝荒野處開荒種地,那時人餓得連钁頭都快舉不起了,山坡地又石多土硬,一幫書生和孩子們能開多少荒地?又哪有多少種地的經驗?媽就主張種最易存活無需過多人力照應又能頂飢的作物:胡蘿蔔和包心菜。小小的幾分地不負眾望,終於收了不少成果:拔的胡蘿蔔和包心菜能堆了小半屋儲藏室。沒有油水,就清水煮來吃,醃了吃。每天下午下課就煮一大鍋,老師學生圍在一起,共享他們的勞動成果,也是救命之糧。讓那些不住校要回家的學生有點力氣走那幾里山路。成天整月的這樣吃,雖餓不死了可也沒多少營養,也真把人吃傷了胃口。母親就是那時落下了肝病,當然得肝病有浮腫的那時是常見事。那時也幸虧在空軍軍官食堂吃飯的父親常偷着留些饅頭晾乾,集一小包時,趁母親回來休假或他自己休假親自跑到媽那所小學給她一些乾糧補充。後來多少年,母親聞到煮胡蘿蔔的味道都噁心。但她做菜又常要炒胡蘿蔔--她忘不了這救命的菜。其實,小時候,我很不願吃炒胡蘿蔔——又甜又鹹的,嫌難吃,常偷着從碗裡挑出來扔了。但當懂點事了,聽了媽的“憶苦思甜”,俺慢慢地也就能吃炒胡蘿蔔了,再也不扔菜了。 媽媽不僅是校長和老師,也是學生們的半個媽。照應他們的學習、住宿、家訪,有病要護理,衣服棉被縫補拆洗。鄉村山溝的孩子們哪有到理髮店理髮的?男孩兒們的頭髮直長的像現今的披頭士才讓家人用大剪子胡亂剪一下,那剪得跟狗啃一樣也沒人在意。媽自己買了個理髮推子,就從剪光頭開始練,給學生理髮。每節課一下,孩子們就高興得你推我搡排起隊來,輪着等我母親給他們理髮,一個課間休息開始能理一兩個,理完髮,你摸一下我的頭,我拍一下你的後腦門,個個高興得跟過節一樣。窮孩子哪講究樣兒,大光頭能省多少事撐好久不披頭,他們就高興。後來技術越來越熟練理的越來越多,媽媽的也不光給學生們剪光葫蘆瓢了,也講究樣了,學生頭越來越有型了。記得很清楚媽那時右手虎口和食指中指都磨出厚厚的繭子。媽能理學生頭以後,她又買了一個推子,從此我們弟兄三個和父親的頭都是她來理了。多年來,母親理了多少個學生的頭?她也數不清。但她教過的學生們卻記在他們的心裡。二三十年後媽重訪舊地見到已是人父人母的當年學生時,他/她們都會談起媽給他們理髮使他們高興得和過年一樣的情景。我也喜歡媽媽給我理髮,她那溫柔的手梳理着頭心裡就感到安祥。直到現今,父母來探親,我的頭髮都是由母親來理的。 媽媽先後在三個南京遠近郊的鄉村小學當校長教書。最後一個是在太平門外的新莊小學。那時,媽已學會騎自行車,再也不用搭長途車,步行去學校了。媽也常利用我的學校放假時間,帶我到她的學校參加勞動活動,體驗農村孩子的學習生活,認識農村。也鼓勵我和她的學生們交朋友,讓我把讀過的書給她那些孩子們講講,像《三國演義》、《水滸》、《西遊記》、《紅旗飄飄》等。我交了不少農村孩子朋友,他們對我也特別好,帶我鑽林爬山打野鳥掏鳥窩刨地瓜抓田雞摘桑椹,體驗了大院裡所沒有的生活,玩得不亦樂乎不思家。極難得的一次,媽帶了十幾個家近點的學生來我們家玩,我又帶他們在大院裡瘋了個夠。分別時,個個依依不捨眼淚汪汪。二十多年後,當我成了外科醫生到南京開全國外科年會,我利用會間休息日外出遊玩時,專門從開會的駐地——我當年生活過的南空大院,步行到媽媽曾工作多年的新莊小學,尋找那兒時的朋友。別說,也是天意,不負我心,讓我找到了一個當年的小夥伴,也是媽媽當年教過學生里最調皮但又最聰明的一個學生。我們都很激動,我們談了很久,他帶我到當年學校學習、勞動、玩耍的地方看了看。近三十年,彈指一揮,舊貌換新顏。臨別,已是人父,擁有自己的運輸公司的他對我說:這輩子除我父母,就是我的老師——你媽媽對我最親了。沒有你媽媽,我不知會成什麼樣的野孩子,哪會有今天!那以後不久,我去國他鄉安家。他兩次在春節時帶着全家四口從南京來到我的家鄉開封小城看望我母親。帶着他那一班同學們的真摯問侯。 這些只是我母親的大半生教師生涯的一些片段,一個到退休時也不是什麼黨員的普通的小學教師一些平平常常的故事。我幾次對搞創作的父親說:《鄉村女教師》這片子的故事性比我媽媽的差遠了,寫我媽媽的鄉村教師生活准比她的感人。”父親雖最終也沒有寫,但他同意我的話。 這些,是我不能忘記的故事。我有義務寫下我母親——一個普通鄉村女教師的故事。 為了我的母親,為了不忘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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