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卻沒結婚,並且又沒啥明顯缺陷的大齡青年,特別容易受到周圍人的關注。子明就是這樣的,公司里有問susan大姐,抽空兒就跟他來一回苦口婆心:“你年紀也不小了,別老瞎挑了,哪兒就能找個天仙兒來?你見誰跟天仙兒一起過日子來的?……”
對於susan大姐的關心,子明心領了,行動上也配合着,上次susan大姐給介紹了一個護士,子明聞見來蘇水的味道就打噴嚏,這次又介紹了一個女會計,見面以後,他又覺得人家滿臉都是算盤珠子――三言兩語就對子明的身價有了明確的判斷。
哪個單位都得有個把susan大姐這樣的人物,否則,就顯得這地方太沒人氣沒人情了。susan大姐們的業餘愛好就是關心大齡青年,也不管大齡青年們心裡是不是接受得了這種關心。但是,表面上,大齡青年不能太生硬――太生硬了,人家碰了釘子,就不再熱心給你張羅了,就該背後猜測你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了――對這種事兒,要擺出一個恰當的姿態來,在乎和不在乎之間,要拿捏得當,太在乎了就讓人覺得你饑渴,太不在乎了讓人覺得你有毛病。饑渴和有毛病,對大齡青年來說,是最要不得的兩樣東西。
說到愛情這件事,子明是吃過虧的。
剛從山西小鎮考上大學的時候,子明在家鄉也着實風光過,老爹老娘臉上春風滿面的。而在他自己看來,這些風光都是給一個人看的,阿芳。阿芳和他家住一個村,一條街上玩土坷垃長大,上學也在一個學校。等子明體內的雄性激素開始暗流涌動的時候,阿芳成為第一個目標對象。照當地的眼光看起來,阿芳當然是漂亮的出眾的。子明表達愛意的方式首先是跟阿芳打架過不去,還曾經惹得阿芳的娘找上門來算帳。
初中畢業,阿芳上了高中。子明當了兵。當年子明覺得自己生命唯一的亮色就是能在街上遇到她。當然,遇到她也是不說話的。連點頭都沒有。即便如此,子明還是把自己好幾年的暗戀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阿芳。
這個時期,開始發育的子明忽然覺得自卑起來。首先,阿芳上了高中,以後會有個工作,也許能當上老師,而自己當兩年兵可能什麼都不是。大哥考不上大學沒關係,老娘的一付肚腸子全在大哥身上,總能鼓搗個吃穿無憂。自己沒有靠山,除了念書,還真沒別的出路。
就在子明到北京上大學的第二年年底,他接到了爹娘的信,信上說:“啊,你今年寒假是一定要回家啊。你大哥要結婚了,跟阿芳扯了結婚證,正月里就把事情辦了……”看到這封信,子明哭了,在他的一生里,還真沒有幾次掉眼淚的時候――老娘有好東西,總是想着大哥,連好媳婦都先可着大哥。
想了半天,子明最終還是回老家過春節了。那些天,他身上總帶着把刀,比水果刀長一寸,刀口還是可以用的。他老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比如,阿芳能跟他一起逃跑什麼的。可惜,他繞來繞去,總是沒有單獨和阿芳說話的機會。到了結婚儀式的那天,新郎沒喝多,新郎的弟弟卻酩酊大醉。誰也沒覺得這事離譜。
鬧洞房的人前腳剛走,子明家的柴火垛就着火了。急得老娘在院子裡跳腳罵:“這大冬天的呦,哪個斷子絕孫的呦……”那個斷子絕孫的,就在自家炕上裝睡,被子蒙了頭,眼淚流了一脖子……
子明的三十歲人生裡面,也就這一點還總在心裡耿耿於懷,好像隔夜的飯菜在胃裡犯酸,又不能嘔出來。老娘把好的全給了大哥,子明啥沒撈着。這些年,老娘倒是開始掛心她二兒子了,可惜,子明的心早就不那麼熱乎了。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回老家了,一是不願意見老娘,二是怕看見阿芳――如果阿芳跟自己在一起,現在也是一樣的水靈,可惜啊,跟大哥過日子,把阿芳變成了最普通的山西婦女。
唯一跟阿芳單獨的接觸,就是初中那次,一堆人一起打鬧。他把阿芳堵在磨坊邊上,日頭還在天上,將落未落的,正好把陽光打在阿芳臉上,毛茸茸的一層金光,水蜜桃一樣的阿芳啊!子明這時候呼吸緊張,滿頭滿臉的汗,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張開了大嘴,魔鬼一樣的大嘴。阿芳想跑,緊張地望着逃跑的方向,子明能聽見她喘氣的聲音,好像那股熱氣也噴到了他臉上。這劍拔弩張的時刻,子明想說什麼而沒說出口的時刻,二拄子忽然發現了他們。愣頭愣腦的二拄子立刻大叫:“在這兒呢!抓住了。”然後就不由分說地衝上來,扭住阿芳。子明全身的毛孔像被潑了盆冷水,有點氣急敗壞。他本來是想按住二拄子,但如果這樣,總害怕被二拄子發現自己護着阿芳……
吃晚飯的時候,阿芳的娘就上門了,說:“你家子明咋往俺家阿芳脖子裡塞土呢?多大孩子了?還有個男女沒有?……”這一次之後,阿芳也躲着子明,子明也不太好跟阿芳說話。但子明總覺得,自己屢次臉紅脖子粗地碰見阿芳,她總該明白一點吧?只要能明白一點,就不至於答應大哥的婚事吧?
可惜啊,這些前塵舊事再也沒了翻案的機會。侄子都上小學了。
自打遇見娟娟之後,子明就不斷地在她身上找阿芳的影子。漸漸地,他也覺得娟娟她們之間有點相似的地方:夕陽打在臉上的時候,都有一層毛茸茸的光。
成年人子明早就不是剛長鬍子時候的子明林,沒那麼經不起風浪,沒那麼沉不住氣。從阿芳結婚到現在的十年間,子明的感情生活也不是空白,但是,總沒有一個人能把他那張白紙畫滿,來一個畫幾筆,再來一個,再畫幾筆。所以,他那張愛情的大白紙,早就一片斑駁了。
在男人堆里,子明不算出眾,個子一般,相貌一般,氣量一般,學習成績不錯,出國以後有了份工作收入也一般。所以,不能指望一個絕色美女奮不顧身英勇壯烈地愛上他,而且,他對愛情這件事,總是有點小算計。剛來美國事的時候,兜里沒錢,看着女同學流哈喇子,但腳底下絕對紋絲不動。工作之後有點錢了,又開始算計:女人的身價,是男人身價的一部分,啥時候看見一成功男人帶個沒品位的丑老婆出來?當然,大部分時候是女人算計他了。一旦進入社會,感情就沒那麼純潔了――總是停留在挑別人和被人挑的階段。
按呂州的話說:“結婚越來越難,傻的時候容易,聰明了以後,就難了。”子明補充道:“一個聰明一個傻,也還容易一些,最要命的是兩個都很聰明。”
呂州和子明,都覺得自己是聰明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