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驚蜇以後,天氣一天比一天好,工作一天比一天忙,一片風光大好,這子明完全忘記了那幾根頭髮的事。
周三晚上,呂州搞到幾張演出票,拉子明一起去。演出倒是乏善可陳,從中國來的內蒙古歌曲團的演出,就圖個場面熱鬧。呂州主要是想搞個“集體約會”,他和星稀,子明和娟娟。子明還在電話里辯白:“我跟娟娟就單獨出來過一次!”呂州打了個哈哈,意思是:你小子,別跟我裝了。
星稀和娟娟手拉手走在前面,兩個男人跟在後邊。呂州沖子明擠擠眼睛,說:“還行,哈?”也不知道這“還行”是評價星稀還是評價娟娟。看演出過程中,呂州和星稀搞得挺熱鬧,剛開始是拉着手,後來呂州索性摟着星稀的脖子,星稀就依偎在他懷裡。這場面讓子明覺得挺有趣,娟娟也忍不住偷偷地樂。
台上燈光雪亮,正在表演演員們盛裝出場,五彩繽紛。子明小聲問娟娟:“你說,那銀首飾是真的嗎?”順便,在黑暗中捉住了娟娟的手。娟娟並沒有回答,眼睛盯住台上的表演,心思卻全在被抓住的那隻手上。試探着抽回來,沒用很大力氣,當然是抽不回來的,又不敢有大的動作,只好那麼僵持着,手心便漸漸出汗了。
握住那隻汗津津的手,子明忽然覺得挺滿足的。台上的演出場面輝煌,歌舞翩躚,金光燦爛,仿佛有金色的粉末在空氣里彌散着,又被燈光照出五彩的顏色,子明就坐在這五彩世界的邊緣,也感染了一些喜慶的氣息。
娟娟的額頭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一綹頭髮粘在右邊太陽穴上,痒痒的,但右手被子明握着,抓撓起來不方便。她扭頭看了看他,他的眼睛卻緊緊地盯住台上的歌舞,臉上微微地帶着些笑意,好久好久,才回過頭來,輕輕地問:“怎麼了?”這一句,仿佛是睽違了多年的問候,若無其事的,平淡無奇的,等了很久,一句問候就了斷了糾纏的心事。
子明鬆開娟娟的手,順手幫她理了一下頭髮,拍拍她的後背,好像是安慰一下那顆受驚的小心靈。接下來,子明便繼續心安理得地看演出,到散場的時候,拉住娟娟的手就比較自然了。蜂擁向劇場外面的人群里,呂州和星稀走在前面,他摟着她,兩個人走路歪歪扭扭地,娟娟示意子明看他們倆的西洋景,子明卻捂住了娟娟的眼睛,惹得娟娟輕聲叫了一下,前面的兩個人沒有聽見,也沒有回頭。
按照一般男人的經驗,女人可分成三種: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是地攤兒貨,撐杆跳也夠不着的女人是高貴的一線品牌,半推半就的女人才是可以消費得起的商品。所以,大部分男人都會選擇第三種女人。子明就把娟娟歸為第三種,而星稀顯然就是第一種。這讓他覺得,娟娟的身價要比星稀高一個檔次。
他隔三岔五地跟娟娟見面。其實,他看着娟娟,總覺得她是個小玩具小寵物,給根棒棒糖就能高興半天。四月初的時候,子明還幫娟娟找了工作。學計算機的,這年頭,滿大街都是。子明找了原來的老同事,娟娟就進了一個一個不錯的軟件公司,能得到一個好的工作開始在美國準備定居,對娟娟來說是挺困難的事,她踏遍了各類招聘會的門檻,總在茫茫人海里被湮沒。幸虧子明這根稻草,把她從人海中拉了上來。
簽了工作協議的那一天,娟娟特別高興,買了瓶紅葡萄酒,就着乾花生米,和子明坐公園裡的花壇邊上對酒當歌。娟娟的興奮也感染了子明,這一被感染,子明就吻了娟娟。沒有任何阻擋,娟娟的兩片厚嘴唇就被含在自己嘴裡了,有濃烈的酒味,還有花生米衣子……子明現在也不叫她娟娟,而是直接叫娟。
呂州和星稀現在每天都在一起,親密得不得了。子明總覺得星稀這女孩挺有點賊心眼的,總有點釣金龜的嫌疑。後來,娟娟也這麼跟子明說――現在,娟娟又跟尚予白和好了,兩人還張羅着去打網球。女孩子們的事情,總是說不明白的。
先是星稀,見兩次面就和呂州住到了一起。星稀倒是沒有給呂州洗床單,她天天在家看電視,等着呂州回來倆人一起出去吃晚飯。呂州家的灶台都蒙了厚厚的一層灰,但兩個人都不往心裡去。呂州宣布說:“找個女人不是讓她回家做飯的。”子明問:“那是幹啥的?”呂州揚了揚下巴,鄙視了子明一下:“你是農民,而且色情!”色情農民子明同志大度地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不知道呂州這次能堅持多久?子明心裡替呂州擔心。這小子特別容易把錢花在女人身上,這一點和子明不一樣。有一次,在酒吧里認識了個女人,跟呂州呆了一個星期,花了他小一比錢,呂州有點受不了了,想跟那女人商量一下,能不能下月再花,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沒錢你充什麼大款?”
春天來了是夏天,子明的日子似乎也回暖了。六月份的時候,子明還帶着娟娟、尚予白她們幾個去爬了一次山。一輛車裡滿滿地塞了五個人,娟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有點女主人的架勢了。尚予白她們也興奮得很。有一個女孩,還鄭重其事地打扮過,竟然穿了高跟鞋。一路上,子明都提心弔膽的――這要是崴了腳,還不得讓我背下山啊!幸好,那高跟鞋還算體諒子明的苦心孤詣,硬撐着沒有自行腰斬。
娟娟在大多數時候挺有點小女孩的勁頭的。跟小女孩過家家似的,和子明下象棋,非要贏棋不可。子明當然讓着她。在娟娟面前,子明顯得挺寬厚的,或許是年齡差距的原因吧。男人在同齡的女人面前可以不懂事,甚至可以撒嬌,在小女孩面前,總要裝成寬厚的大哥哥,甚至慈愛的父親――男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到了六月底,娟娟就搬來和子明一起住了。也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子明把娟娟的東西都裝上了白福特,塞滿了後座後備廂。把箱子都拎上樓以後,子明就把東西堆客廳裡面,娟娟也站着不動。一室一廳的房子,一個書房,一個擺着跑步機,一個是子明的臥室,她不知道這些東西放在哪裡合適。晚上睡覺的時候,子明把臥室的床收拾了一下,又從衣櫃裡掏出一個枕頭來扔在床頭。娟娟看着他做了這些,也沒說什麼。站在門口遲疑了半天,不知道該進來還是該出去。
還是子明的表現老辣一點,抱了抱娟娟。這女孩子原本有點僵硬的身體,就在子明的懷裡慢慢軟化了。是融化。牛奶糖一樣地
(五)
當然不是處女。白床單上什麼都沒有。
子明當然也沒覺得什麼,他對這件事本來就沒有太多的指望,再說了,他自己的經歷也夠豐富的了。
娟娟還沒有醒過來,子明墊高了枕頭躺在床上,他喜歡早晨起來先發呆,看陽光在粉牆上劃出寬寬窄窄的光格子,看這些光格子移動――時間是長了腳的,有些過去的東西就回不來了,子明這樣安慰自己,因為他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再一次想起了阿芳。
白天子明上班的時候,娟娟也上班,她還要跟尚予白一起去打打球。不上班的時候,娟娟會為子明做頓晚飯,西紅柿拌白糖一類的。看得出來,娟娟對這事雖不在行,但挺上心的。這讓子明有點感動了。於是他儘量減少公司加班,回家來吃飯。周末的時候,子明還帶着娟娟去買了幾身衣服,上班了,總不能太學生氣吧?子明這一回花錢是有點心甘情願了,以前,他陪女人逛街的時候,對於化裝品他都挺有見解的,付賬的時候也挺有見解:超過交情的額度堅決不掏錢包。對於這些事情,他是有原則的,他很懂得等價交換,不像呂州那樣毛毛草草的。
現在,他覺得娟娟是值得了。他願意看娟娟眼睛裡的驚喜。跟小孩子收穫一個意外的玩具一樣,一驚一詫的。在娟娟那裡,子明發現了一些自己的優點,比如,娟娟說,你其實挺好看的,挺耐看的――老樹發新芽的感覺,子明覺得自己發芽了,一彎胳膊把娟娟摟在懷裡,很有一點力氣。
娟娟非要天天抱住子明的胳膊才能睡着,跟小孩一樣,蜷縮着。一隻胳膊被她拽着,子明開始並不習慣,慢慢地,他要閉眼之前,總捉住娟娟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這樣才呼出一口氣,正式開始睡覺。這些小插曲,讓子明漸漸覺得很甜蜜。
在單位上班的時候,有時候會接到娟娟的電話,娟娟問:“你幹嗎呢?”拉長了聲音,有點調皮。大半時間,子明都在開會,娟娟在電話那頭說:“我想你了。”子明能想像到她嘟起嘴巴的樣子。忍住笑,一臉正經地說:“對不起,我在開會,稍後再打給您好嗎?”娟娟一般都很乖,撂了電話。
最近聽說,老闆好像對紅雨總經理有點意思,子明索性順水推舟,就把公司年會的業務交給紅雨來做。紅雨這類女人,總是有點本事的。對於老闆的這種事情,子明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即便是真的,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年頭,有什麼新鮮的?男人女人的那些故事,最好不要少見多怪。
這一天,呂州忽然跑公司來找子明,愁眉莫展的樣子,非拉子明出去飲茶。子明知道,喝茶之後肯定要喝酒了。呂州又吃女人的虧了。那個星稀看起來決不是個善良的鳥。
正是上班時間,飲茶人不多。
子明從包里掏出一包煙扔桌上,“說吧!我等着聽呢!”
呂州把煙點上,手裡不停地擺弄打火機,有點煩躁,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樣子。子明心想,你至於嗎?有啥還不能跟我說的。
“有些事情我沒想到,”呂州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都快噴到子明臉上了。
“你沒想到的事兒多了去了。上次,檬檬的事,你能想到嗎?人家就是一個職業的,你連業餘的都算不上……”“這次不一樣!”呂州不耐煩地打斷子明,“真的不一樣……星稀竟然是第一次!”
聽完了這句話,子明這心裡多少有點翻江倒海。窗戶外邊有幾棵老槐樹,深綠色的圓葉子搖搖晃晃,弄得餐館裡光影斑駁,還真有那麼點子古典主義的味道。一不留神,這個夏天都快過去了。天氣依然是熱的,鼓鼓地熱。白牆上映着窗外水汽蒸發的條條的影子,蚯蚓一樣,蠕動的。蠕動得心裡痒痒。
子明也點了棵煙。“不就一個處女嗎?你至於嗎?把你嚇成這樣,沒見過是怎麼着?”
“我還真沒見過。”呂州說了這話之後有點灰頭土臉的。
“唉?你們不是早就搬一塊兒住了嗎?”子明問。
“是在一個屋子裡住,沒說在一個床上住啊!……唉,有些事跟你說不明白。感情上的事兒說不明白。”
子明是有點不明白了,孤男寡女的,一個屋子裡頭住了好些日子,才發生點關係,多少有點不正常,這絕對不是從前的呂州。
“我現在有點不敢回去。”這小子見了真格的,還有點畏縮。
呂州今天是有點不正常,竟然點了紅茶,大夏天的,喝什麼紅茶啊?在從茶館回去的路上,子明邊開車邊覺得嘴裡有點苦味。紅茶泡久了,就成了醬湯。今天沒和呂州喝酒,兩個男人傾訴完了不去喝點酒,這是多年以來第一次。子明把呂州送到家門口,搖下車窗拍了拍他的肩膀。作為哥們兒,還是要鼓勵他一下。
回到家裡,娟娟不在。子明仰面躺在床上,盯着房頂發呆。腦子裡也沒想什麼。忽然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男人就是俗!好像自己能掙扎着脫了那個俗套似的。過了一會兒,子明忽然想到:星稀會不會造假了呢?估計也就幾十塊錢就能搞定。
想到這兒,子明呼地坐起來。抓起手機,按了一半電話號碼,又停下了。不可說啊,不可說啊。呂州能有一次惶恐的感覺也不容易,對真愛的惶恐。有了惶恐才是動了真格的了。子明不忍心打破呂州的好夢――他覺得呂州還在夢裡,而這一次,是比較深的夢了。
(六)
落下去了,向那黑沉沉的地方落下去了……覺得是一片葉子,輕飄飄地落下去,是今生今世最後一個優美的動作。迴轉,迴轉,再迴轉。子明忽然有了恐慌,讓他全身緊張的恐慌,不知道這一落會落到那裡的恐慌。他努力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可周圍空無一物,只有黑沉沉的顏色,空氣的重量壓在身上,沉重得無法呼吸。漫過來一團紫色的煙,顆粒分明的紫色的煙,子明知道這一蓬煙會吞沒他的下落。他拼命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想去阻止自己的墜落……腿蹬了一下,終於醒了。
醒來以後的子明疑心自己還在夢裡。房間裡還是黑沉沉的顏色。估計是後半夜了吧?天還沒有亮,正是黑色正濃的時候。忽然發現,娟娟竟然不在床上,臥室的門是關着的。子明長出了口氣,擺脫掉那個夢,然後才爬起來。
廁所也沒人,子明扭頭一看,發現娟娟竟然在陽台上。娟娟一個人站着,抱着胳膊,盯着窗外發呆,並沒有開燈。子明走過去,娟娟也沒有回頭。子明心裡有點疑惑,深更半夜的,不知道這孩子心裡是否有了心事。但他沒有問,那些讓你半夜睡不着的事情啊,不能問,也不能說。
窗外的夜看起來是透明的,看久了,就不覺得是一坨死寂的黑,是清澈的黑,靈動的黑。月光也不那麼直筒筒的白,溫和的,暈開了的光,這世界仿佛沉浸在水汽里,寧靜安享,帶着均勻的呼吸聲。子明從背後抱住娟娟,把嘴貼在她耳朵邊――抱緊了,就沒有了墜落的恐慌。娟娟在這裡似乎已經站了很久了,沒有了剛從被窩裡爬出來的熱乎勁。
過了很久,子明忽然說:“呂州和星稀要結婚了。”
懷裡的娟娟很明顯地顫抖了一下,然而,娟娟什麼都沒問。子明也不希望娟娟問什麼。他們為什麼結婚?為了愛嗎?誰知道呢?這個問題只有呂州和星稀自己能回答,而別人也未必能聽懂答案。
回到床上以後,娟娟依然睡不着。關於自己的心事,娟娟沒有辦法對別人講,她也懶得講,講一個苦孩子的傳奇讓人同情嗎?可同情又能值幾個錢?這樣的身世,在沒有經歷的人看來,只能是看低了自己,帶不來任何好處。
四歲那年,因為嚴打,父親被判了無期,判決書剛下來,母親就不見了。娟娟在奶奶身邊長大,在一大群堂哥堂姐中間長大,這讓娟娟有了奇強的生存能力。她從小就知道,即便是抓在手裡的也未必就是自己的。奶奶偷偷塞給她半塊點心,她要牢牢抓在手裡,然後躲在沒人的地方,趕快塞進嘴裡――只有吃進了肚子,才真正屬於自己了,只有嚼爛了咽進肚子,才不會被別人搶走。這種飢餓狀態,伴隨了娟娟二十多年,到今天,娟娟還是這樣子。
這些年,她一直靠着自己的方法求生。只是求生,永遠也沒有飽了的感覺。也不覺得累和委屈,所有的累和委屈都在兒童時代嘗過了,像她這種孩子,沒有資格委屈。她沒在街頭流浪,這已經是最大的恩典。
下午的時候,她接到中國長途,說父親要出獄了,就在最近這幾天。她原以為父親永遠不會出來,就是隔着鐵柵欄,父親一點點衰老,她一點點長大。那手指粗細的鐵柵欄,長到了娟娟的肉里,拔不出來了。涼而且疼。但娟娟從來沒有吭過一聲。
只有奶奶,讓娟娟覺得人間還有點溫和氣兒。但她年紀也大了,娟娟想,我得掙錢把小時候吃過的半塊蛋糕還給她,趁着她還沒死。死了,就晚了。
子明還沒有睡,娟娟抓住子明的一根手指頭,用力握了握,仿佛下定了某個決心。這個沉沉的夜裡,兩個人沒有多少話――過往的那些故事,沒有溝通和理解的基礎,還是不說的好啊!
susan大姐又逼着子明去見那個女會計,不得已,子明就跟susan大姐老實交待了,“我有女朋友,正處着呢。”susan大姐就是知心大姐,刨根問底地問:“多長時間了?你小子嘴夠嚴實的呀!”子明算了算,說:“半年了”。susan大姐問:“這回差不多了吧?”子明撓了撓頭髮,沒說話。“看來差不多了。你也別挑三揀四地了,年紀差不離了。我跟你說,結婚這事吧,是得看準點,只要人好,其他的都好商量。我跟我老伴……”susan大姐自顧自地嘮叨着。
子明這回聽susan大姐嘮叨,似乎還真聽出點心得來。到底是什麼心得,他也說不出來。反正是聽進去了,以前說的都沒聽見。
又過了兩天,子明陪着呂州去買了訂婚戒指。倆男人幹這事多少有點彆扭,但子明還是陪他去了。為啥呢?呂州現在就跟一個幼兒園小朋友似的,本來是想吃了嫩草迴光返照一下,但沒想到,竟然返老還童了。而且,還童得很厲害。過猶不及啊,過猶不及啊。子明心裡一陣陣地感嘆。但他也不能不承認,這事對他自己也有影響。似乎是因為呂州和星稀的關係,他跟娟娟的關係也進了一步。
那些鑽戒的光芒挺耀眼的,細碎的,刺到你心裡,痒痒的。
從商場裡出來,呂州先點了根煙,倚靠着商場門口的柵欄,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把戒指給她?”子明問。呂州還是不說話。
已經八月份了。加州的天氣還是那麼清爽。可是站在這裡,子明覺得特別不舒服。
後來,他們又到路邊的咖啡店坐了一個小時。呂州現在不那麼急火火地了,這小子竟然學會了沉默。咖啡店裡的冷氣吹得子明頭疼。呂州半天只說了一句話:“星稀,其實挺單純的。”子明心裡冷笑,你呂州現在也挺單純的。可能曾經的那些複雜成分,一經過了淬火,立刻就單純了――很堅硬的單純。
“從三月份到現在,你們才認識5個月,太倉促了吧?”說完了這話,子明也覺得不太合適。5個月就結婚,不稀奇,5年才結婚,也不稀奇。如果是15年的咫尺天涯,那才顯得奇怪,能當電視劇本用了。
又過了很久,呂州才說:“我覺得我跟星稀在一起的時候,很親,有找到親人的感覺。”這句話讓人有點摸不着頭腦,兩個背景和經歷相差很多的人,怎麼就能覺得“親”呢?再說了,兩個男人討論愛情,總不能暢所欲言,如果要討論色情,情況就不同了。
子明若無其事地吐煙圈玩,一個又一個淡藍的煙圈,向上飄去,飄到空調吹出的風口處,散了,又散了……吐夠了煙圈,子明忽然說:“我最近琢磨出一個道理,愛情這個東西吧,如果誰先愛上了對方,誰就輸了一輩子。”子明的這個經驗是從阿芳的經歷中總結出來的。他對阿芳的愛,那算什麼呢,毫無道理和緣由,但就是這種愛,竟然讓他十幾年來都忘不掉――從這一點上來看,他覺得自己還是個挺專情的男人。
這句話好像得到了呂州的共鳴,他終於開了金口:“我想我是愛上了星稀,我希望打開家門她能在家裡等我。你知道,我父母是離婚的,從小家裡就冷清。現在,無論你在外面折騰到多晚,家裡總有一個人在等你。我對愛情的要求可能並不多,不一定要高雅,不一定要漂亮……”
三十歲才搞清楚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愛情,這讓兩個男人多少都有點感嘆和哀傷。
子明舉起茶杯,對呂州說:“兄弟,幹了吧,咱幹了這杯。”
(七)
國內大學同學天翔打來電話說:“哥們,我終於結婚了!晚上到‘大富豪’,咱不見不散!”在去大富豪的路上,子明給娟娟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晚上不回去吃了。電話那頭的娟娟很不高興,連珠炮似的嚷嚷:“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都幾點了?……你為啥不帶着我?你們男人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聽着娟娟的質問,有點小主婦的口氣了,子明這心裡竟然有說不出來的感觸:還是呂州說得有道理,男人不圖別的,就圖有個人惦記着你,就圖家裡有個人等待着你。
天翔沒有辦婚禮,甚至連新娘子都沒帶,就是請這裡的幾個大學狐朋狗友搓一頓,意思意思而已。七八個人到場,大家就為了能聚在一起喝頓酒。
新娘子是天翔原來的同事,子明他們都沒怎麼見過,新娘子是誰不重要,在男同學聚會的酒桌上,她就是牆上的掛畫,就是包間裡的背景。沒了新娘子在場,大家更自在一些,至少,可以敞開了聊聊當年天翔的情事。
從上大一開始,天翔苦苦地追求經管學院的李沙,鬧出了不少笑話,可追到大學畢業也沒有結果。在大家看來,李沙連班花都算不上,沒什麼特別突出的地方,但天翔就是一門心思地覺得沙姑娘是天下無雙第一好女孩。畢業兩年後,李沙同學校南門口開花店的阿強結了婚,這讓天翔覺得很沒面子,他覺得自己心中的女神至少應該嫁給“小李嘉誠”一類的人物才能對得起自己這些年的感情投入。
因為有了這段故事,大家對天翔的婚禮和新娘子都不是特別在意。子明問:“你現在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吧?”天翔先灌了自己一口啤酒,沒等啤酒咽下肚子,就着急地擺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連滄海的邊兒都沒沾過,連巫山都沒到過,別跟我談什麼水啊雲的。”可不是嗎,他連李沙的手都沒拉過,頂多就是天天替人家占上自習的座位。
酒喝到了火候,天翔的話兒就多了,“你們說!你們說!我當初怎麼就那麼二百五?”小胖子井文撇撇嘴,“我們當初喊‘251’來着,你倒是聽得見啊?”這話說得大家都有點傷感,可不是嗎,當初大家都夠二百五的――青澀歲月的傷痕,有些時候也挺疼的。
在座的八個人里,只有天翔和曉都結婚了,而且,曉都已經是二婚了。大家雖然打趣他有艷福,可誰都知道,曉都自己心裡是有塊傷疤的,剛離婚的那會兒,大伙兒輪番陪他喝酒。按照老馬的話說,婚姻這東西就像人身體裡的胃,消化能力強的就身體健康,吃麼麼香,長命百歲。消化能力差的,還受細菌感染的,就容易形成胃潰瘍,一旦有了潰瘍啊,隔三岔五地疼啊!那疼是讓你茶飯不思的痛,是讓你夜不能寐的痛。疼大發了,就是胃穿孔,能出人命。而且,胃潰瘍容易轉化成腫瘤,那就得做手術了。老馬是剛從手術台上下來的人,現在想起來傷口還隱隱地疼,心裡還忐忑地怕。
最後,小胖子井文做總結陳詞:“我現在對升官發財都不那麼嚮往了,我知道自個兒那點本事!往後你們誰發達了,你放心,我小胖子肯定是最不嫉妒的一個!但是,我嫉妒那些娶到好老婆的!……”小胖子的話像掉在糞坑裡的石頭,立刻激起了強烈反響,大家為此又幹了好多杯!
子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1點了。娟娟躺在床上看書,看見子明進來動也沒動,甚至還假門假勢地大聲念起英語小說來――她的口語還挺不錯。酒多口渴,到廚房找水喝的時候,子明發現案板上白花花地攤着一堆切好的手擀麵。這一發現非同小可,讓子明體內的酒精立刻蒸發了許多。
“手擀麵是你做的?”子明問。娟娟索性翻過身去不理他。他推推她:“你不會還沒吃飯吧?”娟娟依然不吭聲。
就因為攤在案板上的手擀麵,山西農民子明在廚房裡又忙活了十多分鐘,最終把一碗麵條端到娟娟面前。娟娟這才笑了,但嘴巴還是撅着的――“我沒那麼好糊弄”的意思。酒醒了大半,肚子裡覺得空了,子明也跟着熱乎乎地喝了半碗麵湯。關燈之後平躺在床上,子明回味着肚子裡的麵湯,一股子的暖流,盪氣迴腸的,絕對沒有老馬說的胃潰瘍的症狀,這讓子明覺得分外踏實。
十一期間,子明和娟娟出去玩了。或許是受了子明疼愛的的感召,娟娟終於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子明。在開車的途中,娟娟講了很久很久,子明一手扶方向盤一手抓住娟娟的手,心裡無比的愛惜。一個女孩子,竟然承受了這麼多這麼久。最後,他們決定,給娟娟家裡寄些錢,讓他奶奶開個小賣店,至少還可以謀生吧。
他們來到旅遊的地點,遊人很多,但人家是來尋找快樂的,與這兩個人毫無關係。他們進了一家飯館,一邊吃飯娟娟眼前出現了母親的臉,模糊的臉。聽說母親是跟一個開汽車的人走的,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家裡曾經有過一張母親的照片,和父親的合影,估計是結婚的時候照的。二寸的照片,母親扎着兩個硬梆梆的辮子,不太好看的眉眼,父母都是愣愣的眼神,仿佛被攝影師給嚇到了,那張照片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丟了,所以娟娟對母親的印象很模糊。似乎只有嘴和母親的比較像,其他的地方,娟娟覺得都是她自己長的,和父母沒有關係。不知道母親現在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只有娟娟這一片葉子,在異國他鄉飄啊飄的。
“其實,你比我幸福,你媽只是是忽視你,而我壓根對我母親沒有印象。”娟娟對子明說:“你還能對你媽耿耿於懷,可我想恨我媽都不知道該怎麼恨。”子明握住娟娟的手,低頭想了想,娟娟說的有道理,自己這些年來對母親的怨懟其實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抽時間,也該回去看看了――和娟娟相比,自己遭受的那些根本算不上什麼。
假日過後,子明就全身心地忙活自己的項目了。紅雨都一溜小跑地跟着忙活。按理說,紅雨貴為總經理,不至於為了這個項目跑前跑後的,但這個女人好像有什麼癮頭,天天跟着。時間長了,子明覺得這人還不錯,沒有大家亂猜的那樣離奇。紅雨和老闆單獨的接觸似乎也不多。
通常做完一個項目,免不了總結。老闆不滿意的地方也有,比如,軟件出BUG了,客戶有點小意見了。雞毛蒜皮的事,子明心想,只要軟件裝上去能RUN,把老闆結結實實地立在那裡,那就一切都好說。
忙了一段項目挺下來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呂州和星稀分手了。子明又陪呂州喝了頓酒。呂州這次依然很傷心,比任何一次都傷心。不過還好,那訂婚戒指還沒送出去。四千多塊錢呢!子明終於樂了,跟呂州說:“早就想告訴你,差點就給你打電話了。我忍住了,瞅你小子也挺可憐的,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感覺,做哥們的,還真是不想驚了你的好夢。這年頭,咱做回好夢容易嗎?”
呂州向着空氣果斷地揮揮手,“不是那麼回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跟你說你也不明白。這東西就是個感覺……啥叫愛?就是個感覺。”
子明忽然又想起了阿芳給他帶來的感覺,如果說漂亮,阿芳總帶點鄉土氣,再漂亮也沒有城裡女孩的氣質。子明感動的,就是那天陽光打在阿芳的臉上,那水蜜桃一樣的感覺,那種讓人想捏一捏咬一咬的感覺。還有阿芳緊張急促的呼吸,這些年來總在耳邊響起。或許,這就是愛的感覺了吧?可能,因為有愛,這些感覺才可愛起來。
(八)
電話響了,是星稀。
“你有時間嗎?”星稀問。子明挺納悶的,不知道這姑娘又搞什麼名堂,她和呂州不是分手了嗎?她還找我幹嗎?
見面的地方是在五月花,星稀點了地三鮮、蔥燒里脊,子明補充了一個清蒸魚。
天黑得早了,玻璃窗外的車都行色匆匆,不知道着急忙慌地趕往哪裡――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終點啊!而那些終點,不知道交織着怎樣的悲喜。子明給星稀的杯子裡加滿可樂,心裡帶着一些鄙夷,嘴上卻問:“找我有事?”
星稀放下筷子,點點頭。想說,又不想說,猶豫的樣子。“還是告訴你吧!”星稀仿佛下了很大決心的樣子,“我想跟呂州和好,但我不想直接跟他說,我想讓你告訴他。”
子明大概愣了十秒鐘,然後下意識地用手搓着下巴,帶着研究性的眼神看着面前的這個女孩。看到子明的表情,星稀笑了:說完了剛才的話,她覺得挺輕鬆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婆婆媽媽?特別多此一舉?”星稀問,“我都等了21天了,呂州那大壞蛋到現在也沒來找我,到現在也沒來給我認錯,憑什麼就一定讓我先去找他?他的骨頭就那麼硬嗎?……”
子明索性用手托住下巴聽星稀說話,本來他想幫着呂州討伐星稀一下的,沒想到,忽然來了個急剎車,他腦子還沒轉過彎兒來。幾分鐘以後,他打斷星稀道:“你,到底看上呂州什麼了?”
星稀往嘴裡忙活了一筷子魚,嚼爛了,咽進去,嘴角還帶着點蔥絲,“我也不知道我喜歡他什麼。反正,他這個人沒什麼心眼,也沒什麼算計,大大咧咧地,這一點我倆比較像。我倆都不愛幹家務活,都喜歡滑雪,都喜歡吃冰淇淋……還有,我倆都比較喜歡吃魚。”星稀用筷子指了指清蒸魚。“你倒是幫不幫我啊?呂州的朋友,我就覺得你能幫忙。其實,都憋了三個星期了,我心裡挺難受的。我總是夢想着,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室上班,忽然,來了個送花的,一大把的玫瑰啊!是他送給我的玫瑰!”星稀說到這裡,都有點驕傲的神色了,“接到了花以後,我依然不理他,然後他第二天接着送……一直送到我心軟了為止……”
“打住吧!你,打住吧!”子明被星稀給說樂了,“你就不想想,一個大老爺們,憑什麼巴巴地給你送花?費勁不費勁?”他拿眼睛翻了星稀一下,以表示他的不屑:完全是不懂事小孩子的胡鬧,哪就有那麼浪漫了?
沒想到星稀把筷子重重地撂在骨碟上,急赤白臉地跟子明爭辯:“不費勁就想找好老婆,哪有那麼容易的事?他憑什麼不能給我送花?憑什麼不能向我低頭?我不值得他送花嗎?我不值得他妥協嗎?……他就不能認真地追追我嗎?”
“好,好,姑奶奶,我服了你,我這就給呂州打電話!”子明掏出手機,卻被星稀連忙給按住了,“你明天再和他說吧,你先別說我找過你……”女孩子的臉上,立刻收起剛才逼問的表情,換上了更和藹的氣色。
“哪有那麼麻煩?你們女孩可真夠羅嗦的!”子明不顧星稀的阻攔,給呂州打了電話,但是,他只叫呂州出來吃飯,沒說星稀也在這裡。
在等待呂州到來的時間裡,子明終於有興趣跟星稀聊聊天,這其實也是第一次跟她聊天,以往都是大家一起嘻嘻哈哈,沒有交流過正經事。子明發現自己越來越欣賞這個女孩子,她自有她自己的天真純粹,一點也不矯揉造作,這一點,和呂州倒是有點相像。
星稀挺神秘地問:“你和娟娟怎麼樣了?”子明撓了撓頭髮,不置可否。
“我跟她認識四年,但我覺得她比我懂事。”星稀說:“有時候覺得她挺神秘挺高深的,她身上有一些我不太了解的東西。”她歪着頭想了想,似乎又沒有想起娟娟到底哪裡高深哪裡神秘,於是,這個話題就只好作罷。
呂州來了。進了飯館,他就東張西望,然後發現子明在幾張桌子遠的地方沖他笑,再一細看,才看清楚子明對面的那個人。這時候,星稀回過身來,也看見了呂州,還沒來得及撂下筷子,眼角就有了淚花。呂州走過去,站在星稀身邊,就那麼站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髮……
好半天,都沒有人說話。本來,子明想調侃呂州兩句,但終於沒有說出口。他低下頭,在魚里尋找切成細絲的蔥,蔥絲不太多,綠綠的顏色,很好吃……
接下來,子明的唯一任務就是把自己肚子忙活飽了之後趕緊走人,他也不想太早就走,“我這輩子好容易做回好人好事,還能讓自己餓着肚子?”他的實用主義哲學又來了。
一個人回家的路上,子明特意選了一張古典音樂的CD――雖然聽不太懂,但他和着旋律在嘴裡哼哼嘰嘰,肩膀還一聳一聳地,這樣一來,那輛白色白福特也好像是一跳一跳地,兔子一樣地在草地上撒歡兒……
第二天忽然下雨了,秋雨淅淅瀝瀝地從房檐滴下來,帶着灰濛濛的色彩,天空就是灰濛濛的,雲彩一片一片地貼在天上,薄薄的一層,像宣紙上的淡墨,一片一片喧賓奪主的淡墨,卻沒有其他的主題。雨的顏色也不那麼透亮,還帶着挺重的涼氣,順着窗縫鑽進來。子明此刻能想起唯一一句形容這場雨的詞句就是:一場秋雨一場涼啊!這句子沒什麼詩意,根本不能代表子明的心情,從昨晚到現在,他都覺得挺輕鬆,輕鬆的心情讓他決定:今天不去上班了。上午睡個回籠覺,下午在家看CD
呂州來了,訕訕地帶着點甜蜜的笑意。“大壞蛋呂州,啊?”子明看着投降變節的白袍巫師說。呂州沒有說話,兩個男人就在這個秋雨淅瀝的下午盯着電視,目不轉睛。影片結尾的時候,呂州說:“我把戒指給她了。”
這天晚上,沒上班的子明做了一頓晚餐:西芹百合、紅燒排骨、蘿蔔骨頭湯。娟娟直說湯好喝,是啊,秋天了,蘿蔔骨頭湯正是好喝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