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殷承宗:走過失敗與成功 |
送交者: 木然 2006年04月05日06:28:28 於 [高山流水] 發送悄悄話 |
“節藝”的陳生說在北美搞一場純音樂會相當不易,為此他們足足籌備了大半年的時間,好在目前售票情況良好。後來我在採訪時告訴殷承宗,我很多朋友都期待着2月初這場音樂會,他聽了很爽朗地大笑着告訴我:現在的環境不同我剛出來的時候,記得1983年出國後我在卡耐基大廳開第一場音樂會,來的觀眾很少,中國人就更少了。 我沒想到我會有這樣一個機會能與殷先生這樣面對面的交談。 除了音樂,大概你對我不是很了解吧?殷先生這樣問我時,我真愣了一下。本來我想說小時候集過郵,記憶中曾經收藏過一套鋼琴伴奏《紅燈記》的郵票,對那個穿綠軍裝彈鋼琴的殷承宗還是有印象的。但話到嘴邊我卻收住了。我說:還是談談你吧,為什麼只在蘇聯學了三年的鋼琴就回來呢? 我是1960年到蘇聯留學的,原本規定是學五年的,當時因為中蘇關係惡化,我們在1963年就被緊急召回。 假設如果當時不是中蘇交惡,你能完成五年的學業,且有機會與俄國的音樂家合作,你在音樂上是否可以走得遠些,或者再好些呢? 不能這樣說吧?音樂的學習在於自己。就拿我來說,學鋼琴完全是自己喜歡,沒有人逼我學。當然,我生長在鼓浪嶼,那是個很音樂的環境。有教堂,有傳教士,有鋼琴……我3歲那年,姑夫把他們家的鋼琴放在我們家,讓我有機會經常坐在鋼琴旁聽姐姐們彈奏,這是我學習鋼琴的開始。後來我跟一位牧師的太太學了一個月,她教會我看譜就回國了。在沒有老師教的情形下,我買了本琴譜自己練,1950年我才9歲,就舉辦了人生的第一次個人演奏會;三年後我隻身離開廈門,到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去學習,我學習鋼琴的路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 我問殷承宗:你17歲便在維也納"世青節"鋼琴比賽中獲獎,四年後在國際頂級水準的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中奪得亞軍,這個成績應該很輝煌吧?在你之前發生過傅聰出走事件,他是1959年從波蘭出走英國的,這件事情在當時是件很大的事情,屬於叛國。當年你面臨要提前結束在蘇聯的學習回國,有沒有想過走?或者是傅聰的出走,對你們出國學習鋼琴或參加比賽有沒有影響? 我從來沒有想過走,當然在蘇聯也走不到哪兒去。殷承宗很平靜地說。我很小就開始接受愛國主義教育,從小學開始到赴上海讀音樂學院附中,我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以愛國為主題,頭腦是很乾淨的那種,所以我不可能會產生出走這樣的想法。事實是,傅聰的出走,國家對我們的教育更加強了。一方面是想儘快培養出更多的尖子到國際上去比賽;另方面,對我們的管理更加嚴格,特別是到國外學習或參賽的鋼琴家,都受到很嚴密的監視,怕再出一個“叛國者”。 還是回到1963年吧,回國後我先在中央音樂學院繼續學習,因為我在國際上獲過獎,所以有機會參加很多演出,那年的除夕,我被選中進中南海為中央領導人包括毛主席演出,我特別為主席彈了曲《秧歌舞》,他聽了我的演奏後對我說:我們應該多搞些民族的東西。這句話對我以後的創作影響很大。 我是1965年到中央樂團的,那時“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政治學習慢慢多起來,演出和練習的時間愈來愈少。其時我們都是24、5歲的年輕人,正該出成績的時候,忽然在一夜之間,這種被稱為“藝術”的東西都被貼上“封、資、修”的封條,確實有些心有不甘。 記得1967年5月,當時我和3位同事一起,將一台鋼琴搬到天安門廣場,到了南池子車不能進了,我們4個人身穿着綠色軍裝,戴着紅衛兵袖章,把鋼琴從南池子抬到廣場,那天還請了兩個電工,為我們架電線裝喇叭。之後的三天我們連續在那裡演奏,大部份都是毛主席語錄歌,當時之所以這麼做,主要是不服氣,覺得假如砸爛“封、資、修”,把鋼琴給“砸”了,我們就沒有生存的空間。我們想求得這個空間,只有兩條路,一是只能彈革命歌曲,還有就是借讓群眾的力量和呼聲,讓鋼琴不能砸。 殷承宗講到這裡,言語中略顯無奈。如果講動機,那年頭不排除有這樣那樣的動機,但想繼續彈鋼琴,不因此而放棄音樂,這是我本能的動機。 在天安門彈了整整三天時間,氣氛相當好,這就觸發了我的創作,當時我想利用一些被肯定的曲目移到鋼琴演奏上,就找到在樣板戲《紅燈記》裡演李鐵梅的劉長瑜,我說讓我改編一下,你來唱,我作伴奏,這就是鋼琴伴奏《紅燈記》創作的過程,其實過去一直叫“鋼琴伴奏”是不準確的,應該叫“鋼琴伴唱”。 鋼琴伴唱《紅燈記》開始只寫了三段,後來錄了音報到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去了,江青聽了之後有個批示,大意是叫我繼續搞下去,這樣就又寫了五段,到1968年6月30日深夜,我們受到了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接見,說鋼琴伴唱《紅燈記》將作為建黨四十七周年的特別獻禮在全國廣播。7月1日我們在人民大會堂的演出很成功,《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的位置作了報道,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還拍了電影,鋼琴藝術在一夜之間被得到了肯定。 鋼琴伴唱《紅燈記》的成功使殷承宗看到了這樣一條路,即在當時那樣的環境下,鋼琴藝術要得到發揮,只能放棄國外的東西,這也就是1963年毛澤東對殷先生所說的“多搞些民族的東西”。 我看過一份資料,是當時在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任教的老師寫回憶鋼琴協奏曲《黃河》的創作過程:1968年10月的一天,殷承宗從中央樂團到中央音樂學院來看大字報,殷承宗有了鋼琴伴唱《紅燈記》之經驗,便想在“鋼琴革命”的步伐再邁出新的一步。這時中央音樂學院二樓西牆上,正有陳蓮女士的大字報貼出,她在大字報中第一次披露江青對她說“《黃河大合唱》很氣勢,可以寫成鋼琴協奏曲”,殷承宗因此提出了創造的申請並獲得了批准。 本來我想在採訪中與殷先生核實這個過程,但幾次走近話題的邊緣我又放棄了,我覺得既然往事已經過去就讓它過去好了,細節的東西不能影響鋼琴協奏曲《黃河》是一部精品。這部作品至今已被51個國家所演奏或轉播,這個才使重要的。 經歷過風風雨雨之後,心態重歸淡泊平和的殷承宗談起鋼琴協奏曲《黃河》這部作品時這樣說:我在有了鋼琴伴唱《紅燈記》的創作經驗後,對將《黃河大合唱》改成鋼琴協奏曲很有信心。其實創作《紅燈記》時我仍有負擔,不敢太突出“鋼琴”。但創作《黃河》就不同了,因為是群眾喜愛的,在這個前提下,我就敢把“鋼琴”作為一個主體去表達。 創作《黃河》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大概是1969年夏天完成吧,這個作品反映的內容是中國的,但創作上,除了第三樂章加上民族樂器之外,其餘基本是使用了西洋管弦樂隊協奏的,是一個很純粹的鋼琴作品。 鋼琴協奏曲《黃河》出過很多不同的版本,我最推崇的是“馬可波羅”版,我知道《黃河》錄過九次,可不可以這麼說,“馬可波羅”版是最好的? 在以往所出版的作品裡,“馬可波羅”版確實是錄製得最好的,這是1992年錄製的,因為錄音技術的原因,加上是捷克樂隊,所以效果很好。但這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應該是今年五月左右由中國唱片公司上海分公司出的那個,這是我第十次錄音,是由湯沐海指揮的。“馬可波羅”版讓我最感遺憾的,是指揮。指揮不是中國人,很多東西他是很難理解透切的。 憑着《紅燈記》和《黃河》兩個作品,殷承宗的名聲大震,為此他於1973年入了黨並被提升為中央樂團的副團長,之後還代表文藝界當選為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會委員,但這一切都只是霎那的光輝。1976年10月,隨着“四人幫”的倒台,殷承宗作為在中央樂團“四人幫的代表”接受了長達四年的審查,直到1980年才恢復了自由。 談起那四年的審查,殷承宗輕描淡寫般。這些事情都過去很多年了,我當時真的沒有覺得委屈,我很自信,我告訴他們,“文革”我所做的就是寫了幾千幾萬個音符。我相信,我的為人是怎麼樣的,時間長了,自然就能看出來。現在回過頭來看,我一生都在鋼琴上,名啊利啊對我都沒有任何意義,我現在每天還堅持練5小時的琴,每年堅持40多50場的演出。 我對音樂的追求從來沒有改變過,就是在隔離審查的那些日子裡,沒有鋼琴,我就用腦子練琴,以前彈過的東西一條一條背。我的手指條件不是很好,比較短,以前十度和弦是彈不到的,那時我天天在桌子上練撐手,每天在桌子上劃道記錄,到我解除審查的時候,已經可以彈十度和弦了。 從提前結束“留蘇”到文化大革命到今天,人生的路曲曲折折,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也許我本來應該擁有很多,但是因為“文革”,我失去了許多,這只是一方面。另方面,我同樣為自己慶幸,因為作為一個鋼琴藝術家,我無論環境多麼惡劣,我都沒有失去鋼琴,失去創作的空間。一個學習藝術的人,一生能寫出一部流傳的作品本來就不多,光用這點來量度,我沒什麼可遺憾的。 記得我在1983年來到美國時,《紐約時報》的記者和我作了個採訪,他問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告訴他:我是個藝術家。 我是1980年被宣布解除審查的,八十年代那時的環境你應該不難想象。那時雖然我已經可以回家,可以彈琴,但仍有很多的限制,那種氣氛對我的創作和演出很不適合。從年紀上來說我已屆中年,假若我這樣沉寂下去,我的藝術生命就真結束了,而這正是我最不甘心的。這樣我就想到了出國,想找一個安靜的、陌生的地方,專心於鋼琴,遠離政治。 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在三藩市,那時他提出申請我出來,但上頭不批,這樣只好讓我太太先出來留學。到了1983年,我的申請據說被遞上中央政治局,最後是鄧小平點了頭,這樣我才能走出國門。 其實從內心說,我是不想出國的,那時我的女兒才只有5歲多點,我帶着她走出羅湖,內心很感慨,因為我知道,這一步意味着一切重新開始,意味着以後的日子,我要為吃為住為行擔憂。 到達香港時,我身上只有60美元,當時朋友為我辦理了在香港逗留的延期簽證,我在那裡逗留了一個月,參加了一些小型的、內部演出,到我離開香港的時候,手上多了幾個零用錢。 到達三藩市之後,從紐約有位很有名的經紀人叫SHAW的慕名到三藩市找我,他希望和我簽演出合同,當時我連猶豫都沒有,就跟他來美國了。 演出是在當年的9月28日,至今我仍然記得這個日子,我演了很多如肖邦、貝多芬和李斯特的作品,作品很好,份量也蠻重的,很受歡迎,但華人不多,當時不像現在,加上有些華人以為我是逃跑出來的,不敢接近我,這些我都很理解。好在我本來要求就不高,我把孩子放到姐姐那裡後就埋頭演出,那時我想,等有了錢,第一是買琴,第二才是買房子。 我的道路與很多新移民相似,因為我以前是學俄語的,四十多歲重新學英語,太太當時也在上學,她也是學鋼琴的,學費很高。還有,由於我和SHAW簽了合約,他為我付出了很多的宣傳費,這都是我的欠債,所以我要不斷地靠演出演出來還債。 剛到紐約那年,最不習慣的不是吃住行,而是沒有鋼琴。開始時只能租琴,到那些富裕人家裡,和他們商量,把不用的琴租給我練習。後來我遇到一位猶太人,他是個作曲愛好者,他剛好有個朋友去世了,留下一台很好的鋼琴,是名廠訂做的,現在也要七、八萬美元吧,他提議,讓我幫他彈他作的曲子並且錄音,作為報酬,他把這台鋼琴送給我,當時我同意了,先寫了借條,把琴搬走,然後開始錄音,那是個很差的曲子,我硬着頭皮直到錄完,這樣我有了第一台鋼琴。 從擁有這台琴開始,到現在,我家裡已經有了三台琴,在紐約,我有五台琴。包括我第一次到卡耐基大廳演奏的那台琴,在一次拍賣中被我買回來了。我對琴的愛好,就像你們對車的愛好一樣。殷承宗講到這裡,很溫和地笑了。 在美國這些年,除了演出,我也曾在克里夫蘭音樂學院擔任指導教授,帶三個學生。演出、教學成了我生活的主體,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適合我。當然,自1993年10曰中央電視台邀請我回去參加台慶演出後,每年我都會回去兩次,那裡有我的聽眾,我離不開他們。 在採訪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問殷承宗,在你所有的作品中,你自己覺得哪一個作品是最好的? 殷承宗沒想到我問他這個問題,他沉吟了一下後說:鋼琴伴唱《紅燈記》將西方的音樂與中國的京劇結合起來,在當時來說是比較和諧的;鋼琴協奏曲《黃河》是民族的作品,畢竟這麼多年恆愛沒有看到有超越它的作品,但這兩個都不是最好的。我最滿意的作品是《十面埋伏》。 中國文化與歐洲文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愈是古老的藝術,就愈能找到相似點。像我改編的《春江花月夜》,很多西方藝術家認為像德彪西的東西。西方人對中國很多古曲的理解力是很強的。在創作《十面埋伏》時,我請了十多個彈琵琶的藝術家來表演,一段一段,像章回小說,每個人的理解都不同,而鋼琴所要表達的,是以古戰場為背景,表現一種鬥士精神,一種不敗的精神。 殷承宗說,如今他住在紐約的曼哈頓區,這是個很幽美的環境,很多時候,他會在黃昏里沿着哈德遜河邊邊思考邊散步,他說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1983年殷承宗踏上紐約這塊土地時,他的女兒才5歲。殷先生說,女兒現在已經大學畢業,在硅谷有份很好的工作。殷承宗說他最感“馬可波羅”版的是一家人如今可以很輕鬆很自在地生活,而更令他欣慰的,是他們都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去工作,去生活。能如此,這輩子誰勝誰敗已經不重要了。 在我完成對殷承宗的採訪後,一直揮不去的,是殷先生那口濃重的閩南口音,特別是那句“這輩子誰勝誰敗已經不重要”的句子,如同樂章般在我腦際縈迴,那刻我想到了他的《十面埋伏》,想到了鬥士精神,想到那位沿着哈德遜河邊思考邊散步的老者,想到了不言敗。 2004年1月29日
|
|
|
|
實用資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