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非典時節,老缸在國內小範圍出版過一本中文回憶錄。雖未配合抄作,也賣了大約4萬冊。書店沒有賠本。以下是其中一小節,記錄了早期留學生業餘排演全本劉三姐的故事。有心人若要查詢當時華文報紙應有紀載。其中的D就是當年的缸瓦市了。對比今日網上的"幸福生活",給大家一點參考。
缸瓦市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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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偷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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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當時一天只吃四片麵包,雖然其中的花生醬發揮着巨大的威力,可肚子有時還是會餓的。好在一年級碩士生的基礎課並沒有太大的壓力。“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吃得飽,吃不飽,樂子還是要找的。異國他鄉,舉目無親,D更得找樂子。
想找樂子的,也並非D一個。波士頓就有所全球聞名的大學叫麻省理工學院,英文縮寫為MIT。MIT裡面有伙香港學生,或許肚子吃得太飽,也需找點樂子。又恰好碰到了剛剛出國投親的,原中央歌劇舞劇院的一位指揮(該指揮在國內音樂界頗有名氣,恕作者在此暫隱其名)。“中央歌舞劇院”,令香港同胞想起60年代裡轟動一時的國產電影《劉三姐》。如今指揮撞到了門下,當然如獲至寶。幾位窮(反正自己不掙錢)學生立馬湊錢“投資”,再設法向MIT校方申請一點學生活動經費。自己也來試一把,在波士頓,排了一個全本的歌劇——劉三姐!
想干就干,這是美國教育所提倡的,更何況排戲這等“區區小事”。美國波士頓劉三姐劇組成立了。
排全本大戲,在波士頓僑界卻算一是件大事,幾乎所有的僑團都樂觀其成。常到全美華人協會(教授楊振寧等人於70年代倡立)去湊熱鬧的D,便由該會波士頓分會推薦加入了劉三姐劇組。
文化大革命中,在解放軍文藝宣傳隊中演過半年胡傳魁的D,對上台演戲並不發怵。上一次洋舞台多少還有點兒新鮮。D挺高興地領受了“老漁翁”,一個在歌劇《劉三姐》劇情中穿針引線的角色。於是,在1981年秋冬之際,波士頓緊張的學生生涯中,除了學習、打工之外,D又多了一項事情——排戲。
MIT校園位于波士頓的查理司河畔,排戲就在MIT的學生活動中心——一座豪華、端莊的大樓中進行。學校里各式各樣的學生組織都在這裡擁有自己的辦公室,學生通過預約排隊便可以免費地使用令中國國內專業劇團都要羨慕的排練廳等各類設施。大樓外的綠草坪上便是在波士頓赫赫有名的一座能容千人的MIT圓型的劇場。豪華與優美,並未讓D過於吃驚,美國本來就是一個物質極大豐富的社會。可學生對它們的使用如此自由與有序,學生中心的各級管理人員,無非是向你提供服務與方便罷了。D感到耳目一新。
劇組的董事會由這幾位MIT的學生“投資者”組成。“指揮”當然是指揮,並是全劇的藝術總監。女導演,出自香港的英國舞蹈碩士,此刻在波士頓任舞蹈教師,劇中一系列舞蹈場面還有賴於她的學生和弟子。事關重要的“劉三姐”,是波士頓學習新聞與媒體傳播的雙料碩士,才貌雙全,堪稱稱職。男主角,“劉三姐”的劇中情人,“小牛”,MIT的一位博士後。“莫老爺”由劉三姐的先生,哈佛大學的助理教授兼任。“媒婆”是來自北京醫學院的訪問學者。那幾位“秀才”,都是來自中國大陸學習莎士比亞戲劇和西方藝術史的博士。看着這滿台亂竄的教授、博士與博士後,D想,這興許是全世界演出過劉三姐的劇組人員中,平均學歷最高的一個了。
下午4點或5點開始,6點或7點結束,每周兩到三次,周末拿出一個全天。排練在緊張地進行之中。舞蹈、合唱由相應團體分頭進行。中樂打擊樂出自華埠的舞獅團體。二胡演奏出自前廣州歌舞團樂手。中國竹笛出自台灣好手。管弦樂隊倒是清一色的金髮碧眼的“洋鬼子”。職業的從業人員不同於華人,沒有錢,他們是沒有熱情來加入這名不見經傳的《劉三姐》的演出。出於經費的緊張,從排練開始到演出前,管弦樂隊的合練只有兩次。一次是與民樂合練,一次便是和演員彩排。D第一次領略了這些洋鬼子窮樂手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職業素養和職業道德。一次D問當時還幾乎不能說英語的指揮:“你怎麼才能把這些完全不懂中文的洋人與業餘的民樂手一起指揮呢?演出之前,你總共只有兩次排練機會。”
指揮卻是神情自若。“六七十年代,在學院路的八大學院,我們輔導和指揮過大量的像你們這樣的愛好者。那確實給了我們許多職業以外的鍛煉。”
是啊,D想,同在波士頓的小澤征爾是否也有這種本事呢?
D希望推遲上班的時間,以便排戲。司徒老闆乾脆大着嗓門喊:“餐館的剩菜我替你帶回來,排戲期間你一律放假好了。戲演好了,也是我們杭州樓的風光嘛。”
熱心排戲的大陸朋友們大都有時間衝突、交通不便等諸多問題。其中一位“秀才”(生活中他可是位醫學教授)每次排戲都要找朋友開車,從50英里以外的實驗室趕來,可他從未缺過勤。排起舞蹈來,台上女孩子們鮮艷的服裝,台下孩子家長們專注的神情,D想,這齣戲可真連結着不少的家庭。這齣戲也真的被波士頓華人社區關注着。
“劉三姐”一邊寫着畢業論文,一邊幾乎將每天的絕大多數時間都用來排戲。“莫老爺”上班、排戲之餘,據說,還擔當了與“劉三姐”一起的全部家務事。好在美國小兩口的家務事也相對簡單。指揮先生當然也從紐約直接搬進了“劉三姐”的家,“同吃,同住,同勞動”。保障了劉三姐的演出質量,便基本上保證了“劉三姐”全戲質量的一半了。冬天,地處美國東北的波士頓大雪飄飄,周末,“老漁翁”也來湊熱鬧。圍着壁爐,對對台詞,再吃吃火鍋,D又認識了一群新朋友。
布景、道具、海報等雜務均由MIT的董事們去操勞。服裝,除主要演員外,一律由演員按劇情要求自理。
終於,公演了。美元5塊與7塊兩種票價,MIT那座圓型的劇場爆滿。門外的廣場上居然站滿了等退票的人群。礙不住熟人面子,檢票的華人終於放進來許多“臨時購票者”。劇場內的人流密度已超過了美國消防法規的有關規定。一絲不苟的MIT校警不得不把部分站在過道與周邊的熱心者請出劇場。
這一夜,MIT的戲場裡不時傳出觀眾們縱情的掌聲與歡笑——為了他們那些熟悉的演員,他們的親朋好友精彩的表演和尷尬的失誤。
這次演出的上座率,在此後10年,直到D搬離波士頓為止,對於各種各樣的華人演出團體(包括來自國內那些馳名的專業團體),始終未被打破記錄。其實,其中的道理也很簡單,因為這是波士頓全體華人自己(不是僅僅哪一個幫派)的演出。
為了感謝波士頓的觀眾,演出又順延了兩場,劇組還長途跋涉,奔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劇場加演一場。加拿大多倫多市華人社團也發來邀請。可惜,D們這幫大陸仔持中國護照,簽證辦理頗費時日,只好作罷了。讀着北美各大華人報紙《僑報》、《世界日報》、《星島日報》關於演出的報道與戲評,讀着包括對“老漁翁”在內各個演員表演的描述與評議,D還真樂了。“劉三姐”一時間便成了波士頓華人社區的一個不大不小的話題。在以後的若干年裡,“老漁翁”也成了D在華人社區內的一個綽號。
大概五年以後,在退休赴美的中國老一輩歌唱家朱重茂先生的組織下,D又與美國東部的其他華人職業歌唱家與音樂愛好者一道,在著名的紐約林肯演出中心演出了黃河大合唱。據說,這是在美國藝術界地位崇高的林肯演出中心有史以來第一次上演中國人的節目。D有幸擔當了合唱的朗誦。十幾年後有人告訴D,他們曾在國內讀過《人民音樂》雜誌關於這次演出的報道,其中還有D的劇照。真的嗎?可惜D未曾見過自己印在雜誌上的尊容。
《劉三姐》的演出是D第一次在美國與來自四面八方的人一起參加一個團隊的集體活動。看到了,MIT的博士董事們是如何下手製作每一件道具,如何招攬印在節目單上的廣告,如何推票。演出之後D問他們:“你們的投資到底賺了多少錢?”
“你看這種票價,真能賺什麼大錢嗎?”說着,他們都笑了起來。
“說說看,你賺了幾個錢?”他們反問。
排戲時,隨着與朋友們越來越熟,看着那位對中國內地的歌劇風格並不十分熟悉的女導演,D有點着急,情不自禁,開始指手劃腳,去調度舞台上其他的角色。D的不安分,讓導演女士皺起了眉頭。可終究忍耐住了,轉而去排練劇中必不可少的歌舞,並親自去將主要演員的服裝做得光鮮奪目,美倫美奐。都希望能看到一個高水平的《劉三姐》,這是一個來自四面八方的毫無報酬的臨時團隊工作能夠成功的最主要因素。D心目中留下了對這群海外華人的職業素質的最初印象。
演出結束後,有人問:“你們掛在舞台上那塊大大的天幕,上面到底畫的是什麼啊?”
“那是廣西的灕江山水啊!”
“真的?我還以為是出自哪個猩猩畫家的大作呢?”
一陣大笑後,誰也不去計較那畫布上的五顏六色的到底是什麼了。
只要樂在其中,便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