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一直沉浸在痛惜丁導演的情緒中難於自拔。
在洛杉磯,有眾多忘年交,年過七旬的丁導演就是其中一位。在一次聚會上,記得是國內楊在葆等老藝術家來洛城演出的一次聚會上,初識丁導演及丁太太。丁導演在台灣是和李翰祥齊名的大導演,拍攝有《八百壯士》、《英烈千秋》等名作,獲得亞洲、國際各類影展最佳影片獎導演獎無數。只是沒在大陸宣傳,在大陸知名度不是太高。那天的主持,是我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比較順暢得意的一次,丁導演評價了一句:我什麼都沒有吃,一直在聽你說話。而我則更加驚艷於丁太太,頭上的大花,刺繡有紛飛蝴蝶的秋香綠旗袍,卷翹的睫毛,玫瑰色的口紅,美得囂張炫目,且有脫離於現實的時空錯位感。她如此嬌艷、嫵媚,儘管,她已年過六旬。
或者因為被丁太太吸引,與丁導演竟也成了忘年交。經常與他夫婦,還有百老匯名作家黎錦揚及新華社駐洛杉磯社長於大波、歌唱家武航健等朋友聚會。丁導演沉默寡言,非口舌輕薄之人。通常一場聚會下來,只聽得別人嘰嘰喳喳,而丁導演只是默然傾聽,惜言如金。有一次談到丁導演的電影,問及對他一手捧紅的明星林青霞相貌的評價,丁導演沉吟半晌,謹慎說出兩個字,清秀。放眼當今大陸,但凡是個女的,前綴總要加上“美女”二字,美女市長、美女律師、美女作家·····只差沒有美女叫花子。而丁導演對任何美好形容詞加諸於身都不嫌過分的大美女林青霞,評價僅“清秀”二字,實在吝嗇了些。不過,如此節制的評價在濫美之詞成為災難的今天更顯君子的隱忍含蓄之風。所謂“爍金之言”便為此,無一字一句廢話空話套話。
丁導演一生拍攝有七十幾部電影,且均為自編自導,被譽為台灣影壇泰斗,可謂成就等身。年已七旬的丁導演有美妻相伴,兒孫繞膝,大可以閒適心情享受餘生。然而,他卻不滿足於洛杉磯的安閒,稱為“每天就是等着兩頓飯吃,實在沒有意思”。
記得2007年的夏天,在洛杉磯聖蓋博市的希爾頓酒店,我與丁導演夫婦在咖啡廳閒聊,說起大陸的熱氣騰騰,中文作家、導演在美國的普遍失語,心有戚戚。丁導演告知我準備回大陸重新創業的重大決定,像一粒火種,瞬間點亮了酒店的大廳。
丁導演以奮鬥者的姿態移師回國,他放棄了洛杉磯四千多呎的豪宅,租住於上海一隅,重操舊業,開始了多個劇本的編劇創作。2008年去上海與丁導演夫婦小聚,談及初到上海的種種艱難,丁太太稱為“點點滴滴,感概萬千”。要知所謂“回國”,於丁導演夫婦而言其實是到了陌生之地,他們生於台灣長於台灣,對於大陸的一切規則均茫然,雖語言相通,卻等於是到了外國。俗話說,老樹難移,多少人的人生從三十歲就開始停頓,恐懼於任何陌生的環境,死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止步不前。丁導演古稀之年卻把自己連根拔起,重新出發,只為追尋心中永遠的電影之夢。
在上海,丁導演背着厚厚的稿子,拖着沉重的身軀,陪着我和丁太太逛商場。每到一地,我和丁太太去東遊西盪,他就坐在咖啡館,稿紙一攤,即奮筆疾書。逛完來找他,稿紙一收,又開始陪着我們無怨無悔地奔走。他戲稱“隨時開工,隨時收工,全憑太太高興”。關於丁導演與丁太太的愛情,那是另一個美麗的神話,這裡就不多說。據說國內某些導演最熱衷的就是選演員,選演員是為了“雁過拔毛”,丁導演卻一生忠實、鍾情於太太,從無緋聞,他像愛電影一樣愛太太,像愛太太一樣愛電影,一樣純潔,一樣純粹!
希爾頓酒店的一席談,直接促成我日後離開洛杉磯,長期遊蕩於國內。此舉正確與否,不好說,某種意義上,它再次造成了我生活格局的動盪、不安穩,但是,對於每一個理想主義者,在追尋理想的路上,必然要損失許多常人眼中的溫暖和幸福,值得與否,各有評說。但我相信,不管是丁導演還是我,我們所追求的,並不是安逸享樂,也不是榮華富貴。
丁導演走了。太快了,直到此時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正如洛杉磯作家乃楓所長嘆:天妒英才!丁太太說丁導演有遺願或者說有遺恨,就是《岳飛》未能拍攝完工。人生總是有遺恨的,丁導演有遺恨,卻並不是為一己之悲歡,而是未竟的電影之夢、藝術之夢。他走得匆忙,但走在追尋藝術之夢的途中,我認為,對於一個藝術家,這是最美好最幸福的歸宿。
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我很想哭一場,為自己失去了這樣一位良師益友,哭泣是發泄悲痛的最佳途徑。但我已經忘了,怎麼樣流出眼淚。我想,丁導演崇尚節制隱忍,並不喜歡鋪張的情感,大約也並不希望看到我輩為他捶胸頓足,淚流滿面。作為後輩,我所能做的,不應是流淚,而是剔除雜質,繼續以一顆赤子之心走在追尋藝術夢想的路上。
謹以此文,不成樣子的懷念,獻給丁導演在天之靈,想說,你永遠是我所尊敬、仰慕的長輩、朋友,永遠是我心中的一盞明燈;獻給悲痛中的丁太太,希望節哀,請原諒我不能到台灣參加追悼會,但我的心會你們同在。我會參加一月份在洛杉磯的“追思會”。
獻給所有愛丁導演的觀眾、朋友。
大師走了,光亮猶在。
汪洋(2009-11-29 18:43:25與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