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惊蜇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好,工作一天比一天忙,一片风光大好,这子明完全忘记了那几根头发的事。
周三晚上,吕州搞到几张演出票,拉子明一起去。演出倒是乏善可陈,从中国来的内蒙古歌曲团的演出,就图个场面热闹。吕州主要是想搞个“集体约会”,他和星稀,子明和娟娟。子明还在电话里辩白:“我跟娟娟就单独出来过一次!”吕州打了个哈哈,意思是:你小子,别跟我装了。
星稀和娟娟手拉手走在前面,两个男人跟在后边。吕州冲子明挤挤眼睛,说:“还行,哈?”也不知道这“还行”是评价星稀还是评价娟娟。看演出过程中,吕州和星稀搞得挺热闹,刚开始是拉着手,后来吕州索性搂着星稀的脖子,星稀就依偎在他怀里。这场面让子明觉得挺有趣,娟娟也忍不住偷偷地乐。
台上灯光雪亮,正在表演演员们盛装出场,五彩缤纷。子明小声问娟娟:“你说,那银首饰是真的吗?”顺便,在黑暗中捉住了娟娟的手。娟娟并没有回答,眼睛盯住台上的表演,心思却全在被抓住的那只手上。试探着抽回来,没用很大力气,当然是抽不回来的,又不敢有大的动作,只好那么僵持着,手心便渐渐出汗了。
握住那只汗津津的手,子明忽然觉得挺满足的。台上的演出场面辉煌,歌舞翩跹,金光灿烂,仿佛有金色的粉末在空气里弥散着,又被灯光照出五彩的颜色,子明就坐在这五彩世界的边缘,也感染了一些喜庆的气息。
娟娟的额头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绺头发粘在右边太阳穴上,痒痒的,但右手被子明握着,抓挠起来不方便。她扭头看了看他,他的眼睛却紧紧地盯住台上的歌舞,脸上微微地带着些笑意,好久好久,才回过头来,轻轻地问:“怎么了?”这一句,仿佛是睽违了多年的问候,若无其事的,平淡无奇的,等了很久,一句问候就了断了纠缠的心事。
子明松开娟娟的手,顺手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拍拍她的后背,好像是安慰一下那颗受惊的小心灵。接下来,子明便继续心安理得地看演出,到散场的时候,拉住娟娟的手就比较自然了。蜂拥向剧场外面的人群里,吕州和星稀走在前面,他搂着她,两个人走路歪歪扭扭地,娟娟示意子明看他们俩的西洋景,子明却捂住了娟娟的眼睛,惹得娟娟轻声叫了一下,前面的两个人没有听见,也没有回头。
按照一般男人的经验,女人可分成三种: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是地摊儿货,撑杆跳也够不着的女人是高贵的一线品牌,半推半就的女人才是可以消费得起的商品。所以,大部分男人都会选择第三种女人。子明就把娟娟归为第三种,而星稀显然就是第一种。这让他觉得,娟娟的身价要比星稀高一个档次。
他隔三岔五地跟娟娟见面。其实,他看着娟娟,总觉得她是个小玩具小宠物,给根棒棒糖就能高兴半天。四月初的时候,子明还帮娟娟找了工作。学计算机的,这年头,满大街都是。子明找了原来的老同事,娟娟就进了一个一个不错的软件公司,能得到一个好的工作开始在美国准备定居,对娟娟来说是挺困难的事,她踏遍了各类招聘会的门槛,总在茫茫人海里被湮没。幸亏子明这根稻草,把她从人海中拉了上来。
签了工作协议的那一天,娟娟特别高兴,买了瓶红葡萄酒,就着干花生米,和子明坐公园里的花坛边上对酒当歌。娟娟的兴奋也感染了子明,这一被感染,子明就吻了娟娟。没有任何阻挡,娟娟的两片厚嘴唇就被含在自己嘴里了,有浓烈的酒味,还有花生米衣子……子明现在也不叫她娟娟,而是直接叫娟。
吕州和星稀现在每天都在一起,亲密得不得了。子明总觉得星稀这女孩挺有点贼心眼的,总有点钓金龟的嫌疑。后来,娟娟也这么跟子明说――现在,娟娟又跟尚予白和好了,两人还张罗着去打网球。女孩子们的事情,总是说不明白的。
先是星稀,见两次面就和吕州住到了一起。星稀倒是没有给吕州洗床单,她天天在家看电视,等着吕州回来俩人一起出去吃晚饭。吕州家的灶台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但两个人都不往心里去。吕州宣布说:“找个女人不是让她回家做饭的。”子明问:“那是干啥的?”吕州扬了扬下巴,鄙视了子明一下:“你是农民,而且色情!”色情农民子明同志大度地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不知道吕州这次能坚持多久?子明心里替吕州担心。这小子特别容易把钱花在女人身上,这一点和子明不一样。有一次,在酒吧里认识了个女人,跟吕州呆了一个星期,花了他小一比钱,吕州有点受不了了,想跟那女人商量一下,能不能下月再花,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没钱你充什么大款?”
春天来了是夏天,子明的日子似乎也回暖了。六月份的时候,子明还带着娟娟、尚予白她们几个去爬了一次山。一辆车里满满地塞了五个人,娟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有点女主人的架势了。尚予白她们也兴奋得很。有一个女孩,还郑重其事地打扮过,竟然穿了高跟鞋。一路上,子明都提心吊胆的――这要是崴了脚,还不得让我背下山啊!幸好,那高跟鞋还算体谅子明的苦心孤诣,硬撑着没有自行腰斩。
娟娟在大多数时候挺有点小女孩的劲头的。跟小女孩过家家似的,和子明下象棋,非要赢棋不可。子明当然让着她。在娟娟面前,子明显得挺宽厚的,或许是年龄差距的原因吧。男人在同龄的女人面前可以不懂事,甚至可以撒娇,在小女孩面前,总要装成宽厚的大哥哥,甚至慈爱的父亲――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到了六月底,娟娟就搬来和子明一起住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子明把娟娟的东西都装上了白福特,塞满了后座后备厢。把箱子都拎上楼以后,子明就把东西堆客厅里面,娟娟也站着不动。一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书房,一个摆着跑步机,一个是子明的卧室,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合适。晚上睡觉的时候,子明把卧室的床收拾了一下,又从衣柜里掏出一个枕头来扔在床头。娟娟看着他做了这些,也没说什么。站在门口迟疑了半天,不知道该进来还是该出去。
还是子明的表现老辣一点,抱了抱娟娟。这女孩子原本有点僵硬的身体,就在子明的怀里慢慢软化了。是融化。牛奶糖一样地
(五)
当然不是处女。白床单上什么都没有。
子明当然也没觉得什么,他对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太多的指望,再说了,他自己的经历也够丰富的了。
娟娟还没有醒过来,子明垫高了枕头躺在床上,他喜欢早晨起来先发呆,看阳光在粉墙上划出宽宽窄窄的光格子,看这些光格子移动――时间是长了脚的,有些过去的东西就回不来了,子明这样安慰自己,因为他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再一次想起了阿芳。
白天子明上班的时候,娟娟也上班,她还要跟尚予白一起去打打球。不上班的时候,娟娟会为子明做顿晚饭,西红柿拌白糖一类的。看得出来,娟娟对这事虽不在行,但挺上心的。这让子明有点感动了。于是他尽量减少公司加班,回家来吃饭。周末的时候,子明还带着娟娟去买了几身衣服,上班了,总不能太学生气吧?子明这一回花钱是有点心甘情愿了,以前,他陪女人逛街的时候,对于化装品他都挺有见解的,付账的时候也挺有见解:超过交情的额度坚决不掏钱包。对于这些事情,他是有原则的,他很懂得等价交换,不像吕州那样毛毛草草的。
现在,他觉得娟娟是值得了。他愿意看娟娟眼睛里的惊喜。跟小孩子收获一个意外的玩具一样,一惊一诧的。在娟娟那里,子明发现了一些自己的优点,比如,娟娟说,你其实挺好看的,挺耐看的――老树发新芽的感觉,子明觉得自己发芽了,一弯胳膊把娟娟搂在怀里,很有一点力气。
娟娟非要天天抱住子明的胳膊才能睡着,跟小孩一样,蜷缩着。一只胳膊被她拽着,子明开始并不习惯,慢慢地,他要闭眼之前,总捉住娟娟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这样才呼出一口气,正式开始睡觉。这些小插曲,让子明渐渐觉得很甜蜜。
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有时候会接到娟娟的电话,娟娟问:“你干吗呢?”拉长了声音,有点调皮。大半时间,子明都在开会,娟娟在电话那头说:“我想你了。”子明能想像到她嘟起嘴巴的样子。忍住笑,一脸正经地说:“对不起,我在开会,稍后再打给您好吗?”娟娟一般都很乖,撂了电话。
最近听说,老板好像对红雨总经理有点意思,子明索性顺水推舟,就把公司年会的业务交给红雨来做。红雨这类女人,总是有点本事的。对于老板的这种事情,子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即便是真的,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年头,有什么新鲜的?男人女人的那些故事,最好不要少见多怪。
这一天,吕州忽然跑公司来找子明,愁眉莫展的样子,非拉子明出去饮茶。子明知道,喝茶之后肯定要喝酒了。吕州又吃女人的亏了。那个星稀看起来决不是个善良的鸟。
正是上班时间,饮茶人不多。
子明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扔桌上,“说吧!我等着听呢!”
吕州把烟点上,手里不停地摆弄打火机,有点烦躁,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子明心想,你至于吗?有啥还不能跟我说的。
“有些事情我没想到,”吕州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都快喷到子明脸上了。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上次,檬檬的事,你能想到吗?人家就是一个职业的,你连业余的都算不上……”“这次不一样!”吕州不耐烦地打断子明,“真的不一样……星稀竟然是第一次!”
听完了这句话,子明这心里多少有点翻江倒海。窗户外边有几棵老槐树,深绿色的圆叶子摇摇晃晃,弄得餐馆里光影斑驳,还真有那么点子古典主义的味道。一不留神,这个夏天都快过去了。天气依然是热的,鼓鼓地热。白墙上映着窗外水汽蒸发的条条的影子,蚯蚓一样,蠕动的。蠕动得心里痒痒。
子明也点了棵烟。“不就一个处女吗?你至于吗?把你吓成这样,没见过是怎么着?”
“我还真没见过。”吕州说了这话之后有点灰头土脸的。
“唉?你们不是早就搬一块儿住了吗?”子明问。
“是在一个屋子里住,没说在一个床上住啊!……唉,有些事跟你说不明白。感情上的事儿说不明白。”
子明是有点不明白了,孤男寡女的,一个屋子里头住了好些日子,才发生点关系,多少有点不正常,这绝对不是从前的吕州。
“我现在有点不敢回去。”这小子见了真格的,还有点畏缩。
吕州今天是有点不正常,竟然点了红茶,大夏天的,喝什么红茶啊?在从茶馆回去的路上,子明边开车边觉得嘴里有点苦味。红茶泡久了,就成了酱汤。今天没和吕州喝酒,两个男人倾诉完了不去喝点酒,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子明把吕州送到家门口,摇下车窗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哥们儿,还是要鼓励他一下。
回到家里,娟娟不在。子明仰面躺在床上,盯着房顶发呆。脑子里也没想什么。忽然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男人就是俗!好像自己能挣扎着脱了那个俗套似的。过了一会儿,子明忽然想到:星稀会不会造假了呢?估计也就几十块钱就能搞定。
想到这儿,子明呼地坐起来。抓起手机,按了一半电话号码,又停下了。不可说啊,不可说啊。吕州能有一次惶恐的感觉也不容易,对真爱的惶恐。有了惶恐才是动了真格的了。子明不忍心打破吕州的好梦――他觉得吕州还在梦里,而这一次,是比较深的梦了。
(六)
落下去了,向那黑沉沉的地方落下去了……觉得是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下去,是今生今世最后一个优美的动作。回转,回转,再回转。子明忽然有了恐慌,让他全身紧张的恐慌,不知道这一落会落到那里的恐慌。他努力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周围空无一物,只有黑沉沉的颜色,空气的重量压在身上,沉重得无法呼吸。漫过来一团紫色的烟,颗粒分明的紫色的烟,子明知道这一蓬烟会吞没他的下落。他拼命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想去阻止自己的坠落……腿蹬了一下,终于醒了。
醒来以后的子明疑心自己还在梦里。房间里还是黑沉沉的颜色。估计是后半夜了吧?天还没有亮,正是黑色正浓的时候。忽然发现,娟娟竟然不在床上,卧室的门是关着的。子明长出了口气,摆脱掉那个梦,然后才爬起来。
厕所也没人,子明扭头一看,发现娟娟竟然在阳台上。娟娟一个人站着,抱着胳膊,盯着窗外发呆,并没有开灯。子明走过去,娟娟也没有回头。子明心里有点疑惑,深更半夜的,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是否有了心事。但他没有问,那些让你半夜睡不着的事情啊,不能问,也不能说。
窗外的夜看起来是透明的,看久了,就不觉得是一坨死寂的黑,是清澈的黑,灵动的黑。月光也不那么直筒筒的白,温和的,晕开了的光,这世界仿佛沉浸在水汽里,宁静安享,带着均匀的呼吸声。子明从背后抱住娟娟,把嘴贴在她耳朵边――抱紧了,就没有了坠落的恐慌。娟娟在这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没有了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热乎劲。
过了很久,子明忽然说:“吕州和星稀要结婚了。”
怀里的娟娟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然而,娟娟什么都没问。子明也不希望娟娟问什么。他们为什么结婚?为了爱吗?谁知道呢?这个问题只有吕州和星稀自己能回答,而别人也未必能听懂答案。
回到床上以后,娟娟依然睡不着。关于自己的心事,娟娟没有办法对别人讲,她也懒得讲,讲一个苦孩子的传奇让人同情吗?可同情又能值几个钱?这样的身世,在没有经历的人看来,只能是看低了自己,带不来任何好处。
四岁那年,因为严打,父亲被判了无期,判决书刚下来,母亲就不见了。娟娟在奶奶身边长大,在一大群堂哥堂姐中间长大,这让娟娟有了奇强的生存能力。她从小就知道,即便是抓在手里的也未必就是自己的。奶奶偷偷塞给她半块点心,她要牢牢抓在手里,然后躲在没人的地方,赶快塞进嘴里――只有吃进了肚子,才真正属于自己了,只有嚼烂了咽进肚子,才不会被别人抢走。这种饥饿状态,伴随了娟娟二十多年,到今天,娟娟还是这样子。
这些年,她一直靠着自己的方法求生。只是求生,永远也没有饱了的感觉。也不觉得累和委屈,所有的累和委屈都在儿童时代尝过了,像她这种孩子,没有资格委屈。她没在街头流浪,这已经是最大的恩典。
下午的时候,她接到中国长途,说父亲要出狱了,就在最近这几天。她原以为父亲永远不会出来,就是隔着铁栅栏,父亲一点点衰老,她一点点长大。那手指粗细的铁栅栏,长到了娟娟的肉里,拔不出来了。凉而且疼。但娟娟从来没有吭过一声。
只有奶奶,让娟娟觉得人间还有点温和气儿。但她年纪也大了,娟娟想,我得挣钱把小时候吃过的半块蛋糕还给她,趁着她还没死。死了,就晚了。
子明还没有睡,娟娟抓住子明的一根手指头,用力握了握,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这个沉沉的夜里,两个人没有多少话――过往的那些故事,没有沟通和理解的基础,还是不说的好啊!
susan大姐又逼着子明去见那个女会计,不得已,子明就跟susan大姐老实交待了,“我有女朋友,正处着呢。”susan大姐就是知心大姐,刨根问底地问:“多长时间了?你小子嘴够严实的呀!”子明算了算,说:“半年了”。susan大姐问:“这回差不多了吧?”子明挠了挠头发,没说话。“看来差不多了。你也别挑三拣四地了,年纪差不离了。我跟你说,结婚这事吧,是得看准点,只要人好,其他的都好商量。我跟我老伴……”susan大姐自顾自地唠叨着。
子明这回听susan大姐唠叨,似乎还真听出点心得来。到底是什么心得,他也说不出来。反正是听进去了,以前说的都没听见。
又过了两天,子明陪着吕州去买了订婚戒指。俩男人干这事多少有点别扭,但子明还是陪他去了。为啥呢?吕州现在就跟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本来是想吃了嫩草回光返照一下,但没想到,竟然返老还童了。而且,还童得很厉害。过犹不及啊,过犹不及啊。子明心里一阵阵地感叹。但他也不能不承认,这事对他自己也有影响。似乎是因为吕州和星稀的关系,他跟娟娟的关系也进了一步。
那些钻戒的光芒挺耀眼的,细碎的,刺到你心里,痒痒的。
从商场里出来,吕州先点了根烟,倚靠着商场门口的栅栏,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戒指给她?”子明问。吕州还是不说话。
已经八月份了。加州的天气还是那么清爽。可是站在这里,子明觉得特别不舒服。
后来,他们又到路边的咖啡店坐了一个小时。吕州现在不那么急火火地了,这小子竟然学会了沉默。咖啡店里的冷气吹得子明头疼。吕州半天只说了一句话:“星稀,其实挺单纯的。”子明心里冷笑,你吕州现在也挺单纯的。可能曾经的那些复杂成分,一经过了淬火,立刻就单纯了――很坚硬的单纯。
“从三月份到现在,你们才认识5个月,太仓促了吧?”说完了这话,子明也觉得不太合适。5个月就结婚,不稀奇,5年才结婚,也不稀奇。如果是15年的咫尺天涯,那才显得奇怪,能当电视剧本用了。
又过了很久,吕州才说:“我觉得我跟星稀在一起的时候,很亲,有找到亲人的感觉。”这句话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两个背景和经历相差很多的人,怎么就能觉得“亲”呢?再说了,两个男人讨论爱情,总不能畅所欲言,如果要讨论色情,情况就不同了。
子明若无其事地吐烟圈玩,一个又一个淡蓝的烟圈,向上飘去,飘到空调吹出的风口处,散了,又散了……吐够了烟圈,子明忽然说:“我最近琢磨出一个道理,爱情这个东西吧,如果谁先爱上了对方,谁就输了一辈子。”子明的这个经验是从阿芳的经历中总结出来的。他对阿芳的爱,那算什么呢,毫无道理和缘由,但就是这种爱,竟然让他十几年来都忘不掉――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挺专情的男人。
这句话好像得到了吕州的共鸣,他终于开了金口:“我想我是爱上了星稀,我希望打开家门她能在家里等我。你知道,我父母是离婚的,从小家里就冷清。现在,无论你在外面折腾到多晚,家里总有一个人在等你。我对爱情的要求可能并不多,不一定要高雅,不一定要漂亮……”
三十岁才搞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爱情,这让两个男人多少都有点感叹和哀伤。
子明举起茶杯,对吕州说:“兄弟,干了吧,咱干了这杯。”
(七)
国内大学同学天翔打来电话说:“哥们,我终于结婚了!晚上到‘大富豪’,咱不见不散!”在去大富豪的路上,子明给娟娟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晚上不回去吃了。电话那头的娟娟很不高兴,连珠炮似的嚷嚷:“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都几点了?……你为啥不带着我?你们男人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听着娟娟的质问,有点小主妇的口气了,子明这心里竟然有说不出来的感触:还是吕州说得有道理,男人不图别的,就图有个人惦记着你,就图家里有个人等待着你。
天翔没有办婚礼,甚至连新娘子都没带,就是请这里的几个大学狐朋狗友搓一顿,意思意思而已。七八个人到场,大家就为了能聚在一起喝顿酒。
新娘子是天翔原来的同事,子明他们都没怎么见过,新娘子是谁不重要,在男同学聚会的酒桌上,她就是墙上的挂画,就是包间里的背景。没了新娘子在场,大家更自在一些,至少,可以敞开了聊聊当年天翔的情事。
从上大一开始,天翔苦苦地追求经管学院的李沙,闹出了不少笑话,可追到大学毕业也没有结果。在大家看来,李沙连班花都算不上,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但天翔就是一门心思地觉得沙姑娘是天下无双第一好女孩。毕业两年后,李沙同学校南门口开花店的阿强结了婚,这让天翔觉得很没面子,他觉得自己心中的女神至少应该嫁给“小李嘉诚”一类的人物才能对得起自己这些年的感情投入。
因为有了这段故事,大家对天翔的婚礼和新娘子都不是特别在意。子明问:“你现在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吧?”天翔先灌了自己一口啤酒,没等啤酒咽下肚子,就着急地摆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连沧海的边儿都没沾过,连巫山都没到过,别跟我谈什么水啊云的。”可不是吗,他连李沙的手都没拉过,顶多就是天天替人家占上自习的座位。
酒喝到了火候,天翔的话儿就多了,“你们说!你们说!我当初怎么就那么二百五?”小胖子井文撇撇嘴,“我们当初喊‘251’来着,你倒是听得见啊?”这话说得大家都有点伤感,可不是吗,当初大家都够二百五的――青涩岁月的伤痕,有些时候也挺疼的。
在座的八个人里,只有天翔和晓都结婚了,而且,晓都已经是二婚了。大家虽然打趣他有艳福,可谁都知道,晓都自己心里是有块伤疤的,刚离婚的那会儿,大伙儿轮番陪他喝酒。按照老马的话说,婚姻这东西就像人身体里的胃,消化能力强的就身体健康,吃么么香,长命百岁。消化能力差的,还受细菌感染的,就容易形成胃溃疡,一旦有了溃疡啊,隔三岔五地疼啊!那疼是让你茶饭不思的痛,是让你夜不能寐的痛。疼大发了,就是胃穿孔,能出人命。而且,胃溃疡容易转化成肿瘤,那就得做手术了。老马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人,现在想起来伤口还隐隐地疼,心里还忐忑地怕。
最后,小胖子井文做总结陈词:“我现在对升官发财都不那么向往了,我知道自个儿那点本事!往后你们谁发达了,你放心,我小胖子肯定是最不嫉妒的一个!但是,我嫉妒那些娶到好老婆的!……”小胖子的话像掉在粪坑里的石头,立刻激起了强烈反响,大家为此又干了好多杯!
子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1点了。娟娟躺在床上看书,看见子明进来动也没动,甚至还假门假势地大声念起英语小说来――她的口语还挺不错。酒多口渴,到厨房找水喝的时候,子明发现案板上白花花地摊着一堆切好的手擀面。这一发现非同小可,让子明体内的酒精立刻蒸发了许多。
“手擀面是你做的?”子明问。娟娟索性翻过身去不理他。他推推她:“你不会还没吃饭吧?”娟娟依然不吭声。
就因为摊在案板上的手擀面,山西农民子明在厨房里又忙活了十多分钟,最终把一碗面条端到娟娟面前。娟娟这才笑了,但嘴巴还是撅着的――“我没那么好糊弄”的意思。酒醒了大半,肚子里觉得空了,子明也跟着热乎乎地喝了半碗面汤。关灯之后平躺在床上,子明回味着肚子里的面汤,一股子的暖流,荡气回肠的,绝对没有老马说的胃溃疡的症状,这让子明觉得分外踏实。
十一期间,子明和娟娟出去玩了。或许是受了子明疼爱的的感召,娟娟终于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子明。在开车的途中,娟娟讲了很久很久,子明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抓住娟娟的手,心里无比的爱惜。一个女孩子,竟然承受了这么多这么久。最后,他们决定,给娟娟家里寄些钱,让他奶奶开个小卖店,至少还可以谋生吧。
他们来到旅游的地点,游人很多,但人家是来寻找快乐的,与这两个人毫无关系。他们进了一家饭馆,一边吃饭娟娟眼前出现了母亲的脸,模糊的脸。听说母亲是跟一个开汽车的人走的,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家里曾经有过一张母亲的照片,和父亲的合影,估计是结婚的时候照的。二寸的照片,母亲扎着两个硬梆梆的辫子,不太好看的眉眼,父母都是愣愣的眼神,仿佛被摄影师给吓到了,那张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所以娟娟对母亲的印象很模糊。似乎只有嘴和母亲的比较像,其他的地方,娟娟觉得都是她自己长的,和父母没有关系。不知道母亲现在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只有娟娟这一片叶子,在异国他乡飘啊飘的。
“其实,你比我幸福,你妈只是是忽视你,而我压根对我母亲没有印象。”娟娟对子明说:“你还能对你妈耿耿于怀,可我想恨我妈都不知道该怎么恨。”子明握住娟娟的手,低头想了想,娟娟说的有道理,自己这些年来对母亲的怨怼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抽时间,也该回去看看了――和娟娟相比,自己遭受的那些根本算不上什么。
假日过后,子明就全身心地忙活自己的项目了。红雨都一溜小跑地跟着忙活。按理说,红雨贵为总经理,不至于为了这个项目跑前跑后的,但这个女人好像有什么瘾头,天天跟着。时间长了,子明觉得这人还不错,没有大家乱猜的那样离奇。红雨和老板单独的接触似乎也不多。
通常做完一个项目,免不了总结。老板不满意的地方也有,比如,软件出BUG了,客户有点小意见了。鸡毛蒜皮的事,子明心想,只要软件装上去能RUN,把老板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那就一切都好说。
忙了一段项目挺下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吕州和星稀分手了。子明又陪吕州喝了顿酒。吕州这次依然很伤心,比任何一次都伤心。不过还好,那订婚戒指还没送出去。四千多块钱呢!子明终于乐了,跟吕州说:“早就想告诉你,差点就给你打电话了。我忍住了,瞅你小子也挺可怜的,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感觉,做哥们的,还真是不想惊了你的好梦。这年头,咱做回好梦容易吗?”
吕州向着空气果断地挥挥手,“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跟你说你也不明白。这东西就是个感觉……啥叫爱?就是个感觉。”
子明忽然又想起了阿芳给他带来的感觉,如果说漂亮,阿芳总带点乡土气,再漂亮也没有城里女孩的气质。子明感动的,就是那天阳光打在阿芳的脸上,那水蜜桃一样的感觉,那种让人想捏一捏咬一咬的感觉。还有阿芳紧张急促的呼吸,这些年来总在耳边响起。或许,这就是爱的感觉了吧?可能,因为有爱,这些感觉才可爱起来。
(八)
电话响了,是星稀。
“你有时间吗?”星稀问。子明挺纳闷的,不知道这姑娘又搞什么名堂,她和吕州不是分手了吗?她还找我干吗?
见面的地方是在五月花,星稀点了地三鲜、葱烧里脊,子明补充了一个清蒸鱼。
天黑得早了,玻璃窗外的车都行色匆匆,不知道着急忙慌地赶往哪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终点啊!而那些终点,不知道交织着怎样的悲喜。子明给星稀的杯子里加满可乐,心里带着一些鄙夷,嘴上却问:“找我有事?”
星稀放下筷子,点点头。想说,又不想说,犹豫的样子。“还是告诉你吧!”星稀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我想跟吕州和好,但我不想直接跟他说,我想让你告诉他。”
子明大概愣了十秒钟,然后下意识地用手搓着下巴,带着研究性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看到子明的表情,星稀笑了:说完了刚才的话,她觉得挺轻松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婆婆妈妈?特别多此一举?”星稀问,“我都等了21天了,吕州那大坏蛋到现在也没来找我,到现在也没来给我认错,凭什么就一定让我先去找他?他的骨头就那么硬吗?……”
子明索性用手托住下巴听星稀说话,本来他想帮着吕州讨伐星稀一下的,没想到,忽然来了个急刹车,他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几分钟以后,他打断星稀道:“你,到底看上吕州什么了?”
星稀往嘴里忙活了一筷子鱼,嚼烂了,咽进去,嘴角还带着点葱丝,“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反正,他这个人没什么心眼,也没什么算计,大大咧咧地,这一点我俩比较像。我俩都不爱干家务活,都喜欢滑雪,都喜欢吃冰淇淋……还有,我俩都比较喜欢吃鱼。”星稀用筷子指了指清蒸鱼。“你倒是帮不帮我啊?吕州的朋友,我就觉得你能帮忙。其实,都憋了三个星期了,我心里挺难受的。我总是梦想着,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上班,忽然,来了个送花的,一大把的玫瑰啊!是他送给我的玫瑰!”星稀说到这里,都有点骄傲的神色了,“接到了花以后,我依然不理他,然后他第二天接着送……一直送到我心软了为止……”
“打住吧!你,打住吧!”子明被星稀给说乐了,“你就不想想,一个大老爷们,凭什么巴巴地给你送花?费劲不费劲?”他拿眼睛翻了星稀一下,以表示他的不屑:完全是不懂事小孩子的胡闹,哪就有那么浪漫了?
没想到星稀把筷子重重地撂在骨碟上,急赤白脸地跟子明争辩:“不费劲就想找好老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凭什么不能给我送花?凭什么不能向我低头?我不值得他送花吗?我不值得他妥协吗?……他就不能认真地追追我吗?”
“好,好,姑奶奶,我服了你,我这就给吕州打电话!”子明掏出手机,却被星稀连忙给按住了,“你明天再和他说吧,你先别说我找过你……”女孩子的脸上,立刻收起刚才逼问的表情,换上了更和蔼的气色。
“哪有那么麻烦?你们女孩可真够罗嗦的!”子明不顾星稀的阻拦,给吕州打了电话,但是,他只叫吕州出来吃饭,没说星稀也在这里。
在等待吕州到来的时间里,子明终于有兴趣跟星稀聊聊天,这其实也是第一次跟她聊天,以往都是大家一起嘻嘻哈哈,没有交流过正经事。子明发现自己越来越欣赏这个女孩子,她自有她自己的天真纯粹,一点也不矫揉造作,这一点,和吕州倒是有点相像。
星稀挺神秘地问:“你和娟娟怎么样了?”子明挠了挠头发,不置可否。
“我跟她认识四年,但我觉得她比我懂事。”星稀说:“有时候觉得她挺神秘挺高深的,她身上有一些我不太了解的东西。”她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又没有想起娟娟到底哪里高深哪里神秘,于是,这个话题就只好作罢。
吕州来了。进了饭馆,他就东张西望,然后发现子明在几张桌子远的地方冲他笑,再一细看,才看清楚子明对面的那个人。这时候,星稀回过身来,也看见了吕州,还没来得及撂下筷子,眼角就有了泪花。吕州走过去,站在星稀身边,就那么站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本来,子明想调侃吕州两句,但终于没有说出口。他低下头,在鱼里寻找切成细丝的葱,葱丝不太多,绿绿的颜色,很好吃……
接下来,子明的唯一任务就是把自己肚子忙活饱了之后赶紧走人,他也不想太早就走,“我这辈子好容易做回好人好事,还能让自己饿着肚子?”他的实用主义哲学又来了。
一个人回家的路上,子明特意选了一张古典音乐的CD――虽然听不太懂,但他和着旋律在嘴里哼哼叽叽,肩膀还一耸一耸地,这样一来,那辆白色白福特也好像是一跳一跳地,兔子一样地在草地上撒欢儿……
第二天忽然下雨了,秋雨淅淅沥沥地从房檐滴下来,带着灰蒙蒙的色彩,天空就是灰蒙蒙的,云彩一片一片地贴在天上,薄薄的一层,像宣纸上的淡墨,一片一片喧宾夺主的淡墨,却没有其他的主题。雨的颜色也不那么透亮,还带着挺重的凉气,顺着窗缝钻进来。子明此刻能想起唯一一句形容这场雨的词句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啊!这句子没什么诗意,根本不能代表子明的心情,从昨晚到现在,他都觉得挺轻松,轻松的心情让他决定:今天不去上班了。上午睡个回笼觉,下午在家看CD
吕州来了,讪讪地带着点甜蜜的笑意。“大坏蛋吕州,啊?”子明看着投降变节的白袍巫师说。吕州没有说话,两个男人就在这个秋雨淅沥的下午盯着电视,目不转睛。影片结尾的时候,吕州说:“我把戒指给她了。”
这天晚上,没上班的子明做了一顿晚餐:西芹百合、红烧排骨、萝卜骨头汤。娟娟直说汤好喝,是啊,秋天了,萝卜骨头汤正是好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