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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另一種紀念 by 李銳
送交者: 小昭 2002年10月07日05:54:41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沈從文:另一種紀念


李銳


  現在,大凡專門到湘西鳳凰縣一游的人,都是為了沈從文先生而來的。沈先生

是鳳凰人。沈先生的故居和墓地都在鳳凰縣城。用黃永玉先生的話說,“一個士兵

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沈先生沒有戰死在沙場;其實,沈先生也沒有回到

故鄉。他遙遠地死在一個叫做北京的喧囂的大都市裡。當年,一個二十歲的士兵為

舊生活所窒息,被新生活所感召,突然決定放下槍,拿起筆,要以文學闖天下的時

候,他所來到的第一個城市就是北京。這個一文不名的青年,在自己的文學夢中幾

乎凍餓而死。當初誰也不會想到他日後傳遍世界的文名。郁達夫先生在《給一位文

學青年的公開狀》中,曾經感慨萬端又大潑冷水地記述過這個青年身處絕境的慘

狀。最後,這個頑強的青年終於在絕境中立定了腳跟,並且終於在文學的山岡上留

下一片美麗的森林。這個闖蕩了世界的青年終於又死在北京。如此說來,沈先生雖

然沒有戰死沙場,終究還是客死他鄉。回到故鄉的不過是先生的骨灰。或者像我們

自我安慰的那樣:沈先生終於魂歸故里了--一段迂迴的山路,一片逼仄的台地,一

塊自然墜落的石頭,石頭略微鑿磨的平面上是沈先生的筆跡:照我思索,能理解“

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這些話和這石頭面對着已經有些污濁了的沱江,一

座舊石橋,和一些已經破舊不堪的吊腳樓。在這些話和這石頭背後的山坡上環繞着

零亂卻又茂密的草木。鳳凰的朋友們當年參加過那個儀式,他們說,大部分骨灰撒

進沱江了,只有幾塊骨頭是由沈先生的孫子親手埋在這石頭下面的。


  其實,一個遊子,一個精神的遊子是永無故鄉可回的。就像一條從雪山之巔走

下來的河,從它出走之日,就再沒有回家的路了。


  沈先生在鳳凰城裡長到十五歲,而後從軍,又在沅江、辰水之間浪跡五年。此

後,湘西的山水就再也關不住一個年輕人的心了。可這二十年的人生成了沈先生文

學創作的源泉,他那些所有最深沉最美好的文章,都是從湘西的江河裡涌流出來

的,這個有一位苗族祖母又有一位土家族母親的鄉下人,這個沒有上過大學,沒有

留過洋,沒有任何文憑學位的湘西赤子,竟然做成了一件偉業:他用湘西的河水滋

潤了在一派酷烈的“西風”中枯萎斷絕的中國詩魂。有了他的《從文自傳》,有了他

的《湘行散記》,有了他的《湘西》,有了他的《邊城》和《長河》,中國人枯葉

一般飄零的詩情,終於又有了一片水意深沉的沃土。再過一個世紀,兩個世紀,再

過許多個世紀,當人們回過頭來打量中國傳統文化分崩離析的過程,當人們辨別中

國人的生命樣式和別人有什麼不同的時候,沈先生留下的這一片美麗的森林,是會

叫人驚奇和讚嘆的。--“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


  大概是因為沈先生盎然不絕的詩意吧,他竟然在許多時候,在許多人那裡被誤

解成是一位,而且僅僅是一位傳統的“田園詩人”。許多人把“美化落後”“詩化麻木”

的批評放在他的名字上。也確實有人依樣畫葫蘆的,把中國所有偏遠落後的鄉村變

成了“民歌集成”的歌舞場,並因此而得到了大大小小的文名。我一直不解的是,怎

麼會有這麼深的誤解和誤讀?別人不懂也就罷了,難道我們這些中國人也真的再也

聽不懂中國詩人的歌哭和詠嘆了嗎?難道歷史的風塵真的把我們埋葬得這麼深這麼

重了嗎?難道一種弱勢文化的人連聽力、視力和生命的感覺力也都是弱勢的嗎?以

致我們竟然聽不懂一個肝腸寸斷的柔情詩人的悲鳴?以致我們竟然看不見,在夕陽

落照下的那樣一種悲天憫地的大悲哀?


  “於是,我就在道尹衙門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骯髒血污的人頭。還有在衙門

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頭。”“我那時已經可以自由出門,一有機會就常

常到城頭上去看對河殺人。每當人已殺過不及看那一砍時,便與其他小孩比賽眼

力,一二三四屈指計數那一片死屍的數目。或者又跟隨了犯人,到天王廟看他們擲

茭。看那鄉下人,如何閉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茭用力拋去,有些人到已應開釋時還

不敢睜開眼睛。又看着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羊的,那份頹喪那

份對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遠忘不了。也影響到我一生對於濫用權力的特別厭

惡。”“但革命在我印象中不能忘記的,卻只是關於殺戮那幾千農民的幾幅顏色鮮明

的圖畫。”看了這樣的文字還要說沈先生是一個傳統的田園詩人嗎?還要說他用詩

意塗抹了苦難嗎?這個世界上可有一個擺滿了人頭和屍體的“世外桃源”嗎?而這些

刻骨銘心的記憶,這“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是所有那些潮濕的吊腳樓,霧氣瀰漫

的河水和夜幕上閃爍的星星們的背景,所有那些妓女、船工、士兵和農民們的故

事,都是在這樣一種深重到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底色上描繪出來的。如果說在中國傳

統文人詩歌中的“憫農”和“田園”,體現的是一種封閉的人格,並在兩千年的延續中

最終變成了一種“慢性鄉土病”,那麼走出湘西對於沈從文就不僅僅是一次旅行,而

是一種對新生活和新精神的追求。是一場再生。對此,沈先生曾十分懇切地說過“

我離開家鄉去北京閱讀那本‘大書’時,只不過是一個成年頑童,任何方面見不出什

麼才智過人。只緣於正面接受了‘五四’餘波的影響,才能極力掙扎而出,走自己選

擇的道路。”這個秉承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湘西人,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和自己

的家鄉時,就誕生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這一片最深沉也最美麗的森林。中國詩歌所

最為崇尚的“神韻”和“意境”之美,在這片森林中流變成為一種不可分離的整體呈

現。這是中國詩的傳統向現代散文文體一次最為成功的轉變。而瀰漫在這些美麗的

文字背後的,是一種無處不在無處不有的對於生命沉淪的大悲痛,和對於無理性的

冷酷歷史的厭惡。在這肝腸寸斷的痛惜的背後,是一種人的覺醒。是一種現代人格

的建立。對此,沈先生自己說過一句肺腑之言:“寫它時,心中充滿了不易表達的

深刻悲痛!”所謂“大音希聲”,所謂“有大美而不言”。不像郁達夫、郭沫若們那般

直露地“噫!噫!啊!啊!”,未必就不懂得痛苦,未必就沒有深刻。事實上,這正

是沈從文先生不為潮流所動,獨到而深沉的追求。--一個能和時代風格相抗衡而獨

立於世的作家必定是大家。在當時那一派峻急、堅硬、浮躁的白話“國語”的主流

中,沈從文的從容沉靜和優美大度尤其顯得卓爾不群。看了沈先生一九三四年為

《邊城》所寫的“題記”,就更會明白他的追求是出於一種清醒而深刻的自覺。在沈

從文詩意神話的長廊中,《邊城》無疑是最精美的篇章。那是關於一個老人,一個

女孩,和一隻狗的童話。隨着一幅幅或濃或淡的畫面從眼前消失,在你整個的身心

都得到深沉的舒展之後--慈祥的祖父去世了,健壯如小牛的天保淹死了,美麗的白

塔坍塌了,姑娘的情人出走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善良天真的翠翠,在掙扎不脫

的命運中再一次面臨了母親的悲劇,翠翠那一雙“清明如水晶”的眸子,不得不“直

面慘澹的人生”。溪水依然在流,青山依然蒼翠如煙,可是一個詩意的神話終於還

是破滅了。這個詩意神話的破滅雖無西方式的劇烈的戲劇性,但卻有最地道的中國

式的地久天長的悲涼。(在這一點上身為洋人的金介甫先生反倒比我們有更敏銳的體

驗和論述。)隨着新文化運動狂飆突進的喧囂聲的遠去,隨着眾聲喧譁的“後殖民”

時代的來臨,沈從文沉靜深遠的無言之美正越來越顯出超拔的價值和魅力,正越來

越顯示出一種難以被淹沒被同化的對人類的貢獻。如果說沈先生的文字流露出了某

種“世外”意味,那也是因為湘西這塊土地一直是苗族和土家族世代雜居之地。這是

一塊不曾被正統的儒家文化徹底同化的土地。這塊土地曾經以它無數次的對中原文

化的以死相拼,才保持了自己的“率真淳樸”“人神同在”和“悠然自得”。這裡的“率

真淳樸”“人神同在”和“悠然自得”,如果不是“原始的”也是一種“原本”的生命樣

態,它用不着和儒家的“入世”相對立而存在。(當然這裡所強調的是一種不同的精

神特質,它們並不可以拿來對苗族、土家族人的生活狀態和歷史境遇,做簡單的“

詩意化”詮釋。)也正是這一脈邊緣的“異質文化”,成就了沈從文的獨特。而這和那

個浸透了中原傳統文化價值觀的“桃花源”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正因為這個產

生於中國本土的獨特性,又和中國傳統文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沈從文才有可能

“自然而然”地完成對於中國詩歌的承接和轉化。在世界性的文化大潮的交匯和吞沒

中,在難以言說的沉淪和陣痛中,這是一次邊緣對於中心的拯救,這是一次弱勢對

於強勢的勝利。總會有那麼一天,總會有越來越多的精神的成熟者,聽懂了一個肝

腸寸斷的柔情詩人的詠嘆。總會有那麼一天,總會有越來越多的純美的尋覓者,讀

懂了一個悲憫的智者地久天長的書寫。


  站在沈先生的紀念碑前,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川端康成。這兩位在某種意義上都

有唯美傾向的作家,在各自的祖國卻有着絕然不同的命運。沈先生一九○二年出

生,川端康成一八九九年出生,相差只有三年。在三十到四十年代他們都已經寫出

了自己最優秀的作品。二次大戰之後,沈先生來到“新時代”,川端康成在日本戰敗

的背景下“深深陷入淒涼與寂寞之中”,“把自己也當做已經死亡”。但是,此後的沈

先生從此落入到中國知識分子群體性的“自譴”當中。在一片“舊社會的渣子”“新時

代的落伍者”“腐朽的資產階級”的自我譴責中,沈先生同大部分從“舊社會”過來的

知名作家一樣都放下了手中的筆。在這個以政治運動和階級鬥爭為中心的時代,他

們真的成了“廢物”,成了“寄生城市裡的‘蛀米蟲',”對於“起始當家做主的新人,

如何當家做主,我知道的實在太少了。”但“把自己也當做已經死亡”的川端康成,

卻一部又一部地寫出了《舞姬》、《千隻鶴》、《睡美人旅館》、《古都》等等作

品,並且在一九六八年為日本贏得了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而一九六八年,沈先生

正在“五七幹校”改造。在此之前,在那個特定年代,他的家被抄過八次,他本人曾

被強迫打掃廁所達一年之久。中國文化、中國知識分子的被窒息,被滅絕,在“文

革”中登峰造極,愈演愈烈。或許這就叫做宿命,或許這就叫做古老傳統所給定的

軌跡,或許這就叫做在劫難逃吧。一個天才,一個拯救並承接了中國詩魂的湘西赤

子,不得不夭折,不得不窒息。我們口口聲聲保護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我們念念

不忘中華民族文化創造性的轉化,可我們卻在許多年裡把做成了如此偉業的作家視

如糞土。總算盼到有一天我們把他又“發掘”出來,又“發現”了他的時候,我們又禁

不住如此“習慣”而“老到”地,把他放進一個古典的“田園詩”的畫框裡。我們真是不

可救藥地病人膏盲!


  站在沈先生這塊天然未鑿的石碑面前,我想,它紀念的或許應當是一九五○年

以前的沈從文。沈先生微含笑意的臉從斑斕的石紋中顯現出來,有誰能讀懂困頓在

那些蒼老的皺紋里的創痛和滄桑?


  行文至此,熱淚橫流。因為我們明白,沈先生自己的生命最終也沒有能逃脫了

那種無理性的冷酷的淹沒。沈先生作為文學家的生命,最終也融進了那一片沉重得

叫人透不過氣來的底色之中。和家鄉那些成千累萬在無奈中死於戰火的青年人一

樣,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在四十八歲的壯年,也就是一九五○年,驟然夭折在時代

的風雨中。沈從文先生的後半生雖然又有《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巨著問世,但那

已不是文學,那更是一種“四庫全書”式的“學問”。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最終還是沒

有能走到底,最終還是窒息在歷史的沙場上。留在這裡的這塊石頭,不過是一個跋

涉者驟然止步的記錄。


  其實,沈從文先生又何需一塊石,何需一座山,何需一條河來為自己的不朽做

紀念呢?


  只要打開他的書,你就能走進他那一片無比深沉又無比美麗的森林。讓我們向

這片森林深深地鞠躬吧!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八日傍晚,湘西歸來,寫於太原,二十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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