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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求真知 2019年12月17日16:23:0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爺叔傳奇

以下文章來源於湃客工坊 ,作者路明

湃客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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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肇周路像一條河,源自西藏南路“易買得”,一路向西流去。到濟南路路口,如同遇上頑石,硬生生拐了個直角,成了南北向,拗出一個大寫的“L”。

 

肇周路還有一大特色,名牌小吃多:耳光餛飩、長腳湯麵、逸桂禾、麟籠坊……有一家沒招牌的小店,專賣辣肉麵,常見客人拖着拉杆箱排隊,說是剛下飛機。

 

下午三點鐘,董舒成坐在店門口,眯着眼睛曬太陽。陽光射在光頭上,有電燈泡的效果。一個穿圓領汗衫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說,爺叔,打兩張雙色球。彩票刮開,沒中,中年人一臉懊惱,又掏出一張十元鈔票,再打兩張。董舒成擺擺手,沒有接錢——好唻好唻,白相過就可以了,回去被老婆打屁股的時候,不要講我沒提醒過。

 

董舒成的店有點意思,除了各類彩票簡介和中獎號碼,櫥窗邊上掛了一塊吉他形狀的木牌,毛筆字寫“修、收、售舊樂器”。走進逼仄的店堂,天花板下掛滿各色吉它、尤克里里、二胡、京胡、大小木料、捲成一捆的蟒蛇皮。有一塊木料他收了十年,紅酒一樣藏着,最近心情好,打算拿出來做小提琴。蟒皮是用來蒙二胡的。董舒成說,最好的是公蟒的皮,靠近肛門的部位,音色渾厚。下過蛋的母蟒皮不行,像產婦有了妊娠紋,鬆弛了,聲音會發啞。現在還有人造蛇皮,雜音是沒有了,拉出來味道也不對了。

 

修琴是董舒成的主業,副業有攝影、馴狗、演出……至於彩票業務,主要是董舒成的太太在主持。為啥要賣彩票?給太太解懨氣呀!董舒成笑,伊待在屋裡廂沒啥事體做,一天到晚結絨線,對腰不好的。

 

董舒成這家店,在肇周路上開了二十多年。剛開張時,有地痞來尋麻煩,見董舒成光頭錚亮,外加一口江湖黑話,摸不清深淺,悻悻然回去了。董舒成得意地跟太太講,看到吧,長得凶有好處的。太太說,這倒是的,你這幅樣子,一看就是剛剛從“裡面”放出來的。

 

太太小董舒成十幾歲,當年是老董的迷妹一枚。董舒成的微信頭像是兩人的合影——他摟着太太的肩,眉開眼笑。董太愛開玩笑,有一回叮囑我,你多灌他點老酒,多挖點料,看看還有啥花頭經是我不知道的。

 

我說,阿姨,你也可以自己灌嘛,效果豈不是更好。

 

董太嗲聲道,哎呀,我老酒吃不來的呀。伊還沒怎樣,我先暈過去了,哪能辦啦。

 

有記者組團採訪,聽董舒成講以前學琴、修琴的故事。中午,一行人去“逸桂禾”吃飯,點了大排面、紅燒羊肉麵、八寶辣椒麵,外加素雞和醬蛋百葉結。大家談笑風生。吃完面,走回店裡,路邊有店鋪賣“老年人手機”。實習小記者問董舒成,爺叔用這種手機吧?

 

啥?我?我會用這種手機?董舒成氣得直哼哼,我就是“一腳去”了,棺材板里也要擺一隻最新款最好白相的貨色。

 

小店門面小,攔不住客人慕名而來。經常有客人沿肇周路一路找,走着走着發現自己走到了濟南路上,氣急敗壞,來回折騰,哇啦哇啦打電話,罵山門,吃足這條L形路的苦頭。

 

董舒成說,修琴要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時候,寧可出門喝咖啡,望野眼。“生活”不能硬做,不然做出來不靈的。

 

他給衡山路、新天地的酒吧修琴,也給不少演奏大師修過琴。說到“肇周路的老董”,大家都服氣。有一次,客人拿來一把夏威夷電吉他,壞得不像樣子。客人跟董舒成講,有本事修吧,修得好,這把琴就送給你。董舒成勁頭上來,不眠不休幹了幾天,硬是把琴修好了。後來知道,琴的主人張露女士,是香港歌星杜德偉的媽媽,四十年代風靡上海灘的一代歌后。

 

有朋友開了家樂器廠,興沖沖拿了一把新出廠的尤克里里給董舒成看。董舒成試了試手,對朋友講,我隨便找塊燒火的木頭,能做得比你強。朋友只當董舒成在“豁胖”,沒放在心上。不想一個禮拜後,董舒成提了把“燒火棍牌”尤克里里找上門,一彈,音色還真不賴。朋友徹底敗給他。

 

我找董舒成喝茶聊天,他一個人坐在店裡拉二胡,搖頭晃腦,十分忘情。看見我,董舒成有點不好意思,說快坐快坐,長遠不拉,手生了。

 

 

2、 

董舒成的阿爸姆媽都是香港人,解放前在上海做生意。1949年初,阿爸打算帶姆媽、兩個女兒回香港。彼時船票已經緊張,阿爸用四條小黃魚(一兩重的金條),從黃牛手裡換得四張三等艙船票。臨行前,姆媽發現自己懷孕了。姆媽三年前流掉過一個男嬰,這一次,她不願擠悶熱惡臭的三等艙,堅持要留在上海。阿爸拗不過,只得轉手賣掉船票。第二天傍晚,聽見報童喊,號外號外,中聯公司“太平輪”沉沒。阿爸臉色一變,搶出去,買回一張報紙,黑色大標題:“太平輪沉沒舟山海域”,小標題“近千人生死不明”。當天夜裡,一家人去梅龍鎮酒家點了一桌子菜,外加白蘭地和橘子水,為撿回的小命慶幸了一番。

 

5月的一個清晨,姆媽早早醒來,看見大街上睡滿了兵,兵的帽子上有星星。又過了幾個月,伴隨外灘漫天的煙花,一個嬰兒呱呱墜地。

 

阿爸頗有幾分藝術天賦,羈留上海後,他把生意交給朋友打理,自己拉拉二胡,唱唱京戲,喝喝小酒,逍遙自在。五十年代初劃階級成分,工作隊犯了難:說是民族資產階級呢,明明沒啥資產;說是無業人員吧,人家住洋房吃西餐。最後,隊長一拍腦袋,定了個“小商販”。多年後,姆媽心有餘悸,說還是小商販好,真要定性成資產階級,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頭。

 

董舒成五歲時,阿爸去世了,生活變得艱難。在董舒成的記憶里,家裡一直在賣東西。清朝的瓶子,齊白石的畫,一樣樣搬走;成套的紅木家具,歐式絲絨面沙發,從窗口吊出去,換來大米和青菜。到後來,姆媽開始賣衣服,賣首飾,賣結婚時戴的勞力士女表,賣噴過兩三次的法國香水。姆媽最難過的時候,會穿戴整齊,一個人跑去福州路天蟾大劇院看京劇。姆媽坐在三層觀眾席的最後一排,鼓點一響,眼淚就掉下來。老生咿咿呀呀地唱,姆媽把臉伏在手心,無聲地哭泣。戲散了,去盥洗室洗一把臉,回到家裡,該縫補縫補,該做飯做飯。 

 

三年困難時期,填飽肚子成了大問題。姆媽沒有工作單位,全憑香港外公外婆寄東西來:克寧奶粉、吞拿魚罐頭、十磅裝富強粉、可可、煉乳、聽裝豬油。豬油中心挖一個大洞,是海關工作人員“檢查”的結果。

 

少年董舒成趴在骨牌凳上,給香港外婆寫信:親愛的外婆,我想要一副乒乓板。董舒成的乒乓板是自己用木頭做的,打出的球不轉。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香港,外婆收。想了又想,這封涉嫌敲詐勒索的信,到底沒有寄出。

 

董舒成早早地表現出一位優秀修琴師的資質——拆家什。家裡所有新奇的玩意——布穀鳥座鐘、蔡司牌相機、手搖唱機……沒一樣逃過董舒成的毒手。阿爸留下一台勝利牌無線電,解放前的舶來品,被他拆開來、裝回去、又拆開來……如此折騰數回,居然無師自通,學會了修無線電。當然,更多的是拆了裝不回去,被姆媽按在沙發上“吃生活”。有一架德國蓓森朵芙牌立式鋼琴,被董舒成拆壞了,最後三鈿不值兩鈿賣掉。那是姆媽最心愛的物件。姆媽一邊痛打,一邊咬牙切齒地罵,“小畜生……你將來要賠我的。”

 

董舒成繼承了阿爸的音樂天賦,無論是二胡、吉它,還是手風琴、鋼琴,上手就會。他結交了一幫玩音樂的朋友,比如大名鼎鼎的吉它手周康林、百樂門第一支華人樂隊的領班吉米·金。“周康林蠻歡喜我的,伊曉得我會修無線電。當時的無線電收音機接收不到境外短波,伊歡喜聽外國爵士樂,想請我幫忙改,又不敢明說。伊就咳嗽一聲講,成成,無線電壞掉了,幫我修一修。”

 

1953年,百樂門改名為紅都戲院,演出越劇、滬劇,兼放革命電影。十餘年後,周康林被判為教唆犯,吉米·金被押至安徽華陽河農場勞動改造,每天對着鴨子拉二胡。

 

周康林有個兒子,因家庭原因吃足苦頭,跟父親隔閡很深,堅決不碰琴,“後來時代變了,我們這些朋友,可以慢慢地跟他講,你的父親是很厲害的音樂家,不是壞人”。

  

動亂期間,學校停課,董舒成把自己關在房間,每天拉十幾個鐘頭二胡。凳子上放一盆水,手指燙得吃不消了,就伸到水裡浸一浸,接着再練。“拉琴的時候,心是靜的,馬路上亂鬨鬨,跟我一點關係沒有”。當時“淮國舊”(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里,抄家抄來的鋼琴滿坑滿谷。小提琴、大提琴、薩克斯、貝斯、黑管、吉它……資產階級趣味的東西,市面上基本銷聲匿跡。董舒成有個彈鋼琴的朋友,偷偷躲在家裡,三伏天,門窗緊閉,縫隙用棉被捂上,赤着膊,揮汗如雨,絕望地練習。憑一手二胡技藝,董舒成被“工總司”(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看中,隨隊四處演出,從而避開上山下鄉的洪流,留在了上海。

 

1969年夏天,彭浦火車站紅旗招展,人頭攢動,百萬知識青年下鄉。彭浦站原是貨運車站,上山下鄉高潮時期,為減輕北火車站的客運壓力,臨時改為運送知青的專門車站。董舒成背着手風琴去送朋友,琴聲如訴,而人們,大包小包、面容悲戚的人們,也只是停下腳步,木然地聽一會,揩去眼淚,轉身離開。

 

一聲汽笛,人群騷動起來。不知是誰,率先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原本零散的、被壓抑的哭聲,此刻再也忍不住。哭聲越來越響,匯成哭的大合唱。車身緩緩移動,人群跟着奔跑。一片手的海洋。有人摔倒在地,有人當場暈厥。董舒成眼含熱淚,目送列車離去。

 

 

3、

七十年代末,知青大返城,昔日小夥伴陸續回到上海。董舒成卻呆不住了。後來他講,我這輩子就像小貓釣魚,東跑跑西蕩蕩,吊兒郎當慣了。讓我當一顆螺絲釘,待在一個地方不能動,我要悶死掉的。

 

聽說深圳有不少演出機會,1981年的春天,董舒成告別姆媽,登上了南下的49次列車。

 

八十年代初的深圳,充斥着各類演藝團體:歌舞團、馬戲團,還有“時裝模特隊”。董舒成加入了一家名叫“夜玫瑰”的歌舞團。團里有個蘇聯來的姑娘,名字一長串,大家圖省事,叫她喀秋莎。喀秋莎是典型的斯拉夫美人,個子高挑,身材凹凸有致,特別是一雙忽閃閃的綠眼睛,簡直迷死人。

 

演出從夜裡八點開始,一個女孩上來唱兩首鄧麗君,一個小伙子跳一段霹靂舞,接着董舒成上台彈吉他,唱John Denver或者Karen Carpenters。演出隨後進入高潮,主持人高聲宣布:女士們先生們,ladies and gentlemen,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來自莫斯科天鵝湖劇團的安娜·卡列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喀秋莎!主持人基本屬於瞎講。幕布拉開,喀秋莎穿着貼身的蘇式軍裝,歪戴船形軍帽,款款步出。掌聲、口哨聲一片。喀秋莎笑一笑,揮手打招呼,標準的廣東話,雷猴啊!逮嘎滿胸猴!男人們沸騰了。董舒成的手風琴響起,喀秋莎唱道: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着柔漫的輕紗 

 

一遍國語,一遍粵語,再一遍俄語。男人們如痴如醉。別的演出團是女八路、紅色娘子軍,頂多是國民黨女特務,喀秋莎是蘇聯女紅軍,攻克柏林的那種。每次演出結束,劇場外的櫥窗玻璃碎了一地,喀秋莎的海報總是不翼而飛。 

 

喀秋莎租住的房子在三樓,有男人為看她一眼,順着外牆水管爬上去。喀秋莎受了幾次驚嚇,白天都不敢拉窗簾。她找董舒成訴苦,董舒成說,放心,交給我好了。他借來梯子,在水管上塗了厚厚一層豬油。 

 

董舒成的老蔡司壞了,喀秋莎有一台基輔-4A旁軸相機。沒有演出的時候,董舒成騎車帶喀秋莎去郊外拍照。董舒成的眼睛也像鏡頭一樣,所有的所有的底片,全是喀秋莎。 

 

兩人戀愛了。像一場夢,忘了各自的來處。但快樂着,快樂着,清楚地知道,有一天會醒來。也像那個時代能看到的電影,開頭,是《這裡的黎明靜悄悄》,朦朧水汽中,軍裝褪下;中間是《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電閃雷鳴,“空氣在顫抖,仿佛大地在燃燒”;最後,《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一個女人的離開。

 

喀秋莎要回國了。她懇求董舒成跟她一起走。董舒成痛苦地搖頭,不可能的。姆媽在,怎麼可能離開?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喀秋莎說,董,帶我看看你出生的地方吧。

 

喀秋莎是偷渡來的,沒有介紹信,也沒有身份證明。她個子高,可以假扮男人,臃腫的軍大衣遮蓋了身體的細節,又剪短了頭髮,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發往上海的50次列車要開一天一夜,董舒成買了四張軟臥票,等於包下一個隔間。一路提心弔膽,終於抵達上海北站。  

 

董舒成把喀秋莎安頓在姐姐家裡。第一天,帶她逛外灘、南京路、城隍廟,第二天去看了自己的小學、中學、街道工廠,第三天,喀秋莎說,我要回深圳了。

 

董舒成說,我陪你回去。

 

喀秋莎快要哭出來了,董,我心裡難過,你讓我一個人走吧。 

 

董舒成送喀秋莎去火車站,又託了鐵路上的朋友,路上多照顧。兩人在站台訣別。董舒成說,路上小心點。喀秋莎說,嗯。董舒成又說,要是被人認出來了,你就說自己是新疆人,烏魯木齊來的,黨的政策亞克西。

 

喀秋莎最後一次擁抱了董舒成。列車轟隆駛去,像斷續的時光,永不回來。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4、

董舒成去了澳洲,學習專業的樂器修理。學成後,他放棄了定居的機會,回到上海,遇見了後來的太太,開了這爿小店。

 

他買了一架舊鋼琴,跟姆媽那台蓓森朵芙幾乎一模一樣。細心地修好,調好音,每天擦拭地一塵不染。他在心裡說,姆媽,這是我賠你的。

 

姆媽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幾個月前,有個陌生女人加董舒成微信。董舒成沒在意,開門生意,客戶加個微信很正常。來人叫“吳菲艾”,打字很慢,但似乎對董舒成的過去很了解。問她是誰,死活不肯說。

 

董舒成苗頭一軋,對“吳菲艾”說,我眼睛不大好,看屏幕累,我們語音聊天吧。

 

過了很久,那邊發來一條語音信息。點開,是個外國小男孩的聲音,嘻嘻哈哈的,生硬的普通話——“黨的政策亞克西”。

 

董舒成明白了。吳菲艾,無非就是……鼻子發酸,眼淚像要落下來。

 

再發消息過去,對方不再答覆。

 

我問董舒成,吳菲艾的事情跟阿姨匯報過了吧。他白我一眼,這種事體,自己心裡有數麼好了呀,多講有啥講頭。



END

——人生如墨,落紙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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