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伊朗,不可預測的古國 |
送交者: 求真知 2020年01月05日10:52:57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伊朗,不可預測的古國
冷戰時期公認的第一場危機,不是在歐洲,而是在伊朗。即使冷戰結束,布熱津斯基仍向美國警告道:“最大的潛在危險,是中國與俄羅斯或許還有伊朗結成大聯盟。結成這種‘反霸’聯盟的原因不是意識形態,而是相互補充的不滿。這一聯盟的規模和範圍同中蘇集團曾經構成的挑戰有相似之處。……為了防止出現這種情況,美國必須同時在歐亞大陸的西部、東部和南部邊緣巧妙地施展地緣戰略手段。” 2011年和2012年,我曾兩度到伊朗採訪,窺見過它神秘面紗下的一角。 文 | 蒲實 攝影 | 關海彤 門內的世界 黃薇的晚裝店開在德黑蘭帕斯達蘭(Pasdaran,意為“伊斯蘭革命衛隊”)大街的商業中心。店面不大,服裝都是她在中國的服裝廠設計的。吊帶、低胸、束腰、大裙襬的晚禮服,色彩艷麗,墜着亮晶晶的彩珠或金屬片,此外還有短小齊腰的女士小西服和半截裙。 黃薇翻開她的服裝設計圖,這些年,她摸索着伊朗人的趣味。“開始進的素雅的或純色的晚裝,根本賣不出去。伊朗人喜歡鮮艷的花紋,大輪廓、大線條的也不喜歡,就喜歡細碎的花紋和星星點點的裝飾。包裙不好賣,波斯女孩髖部寬大,旗袍這樣的裙子穿不進去,也不喜歡。” 也許,只要看看他們華麗細密的波斯地毯和清真寺里色彩斑斕的細碎瓷磚,就能找到他們的審美基因。商店角落裡扔着一個模特架,穿低胸無袖黃色晚禮服。黃薇說,這本是放在櫥窗里的,但風化警察剛來過,說這件裙子不合規定,就暫時拿進來了。說“暫時”,是因為當下正值伊斯蘭聖日阿舒拉節將至。風化警察說,“等過了這風頭再擺出來”。對伊朗人來說,規則都是可商量變通的。
這些服裝瞬間顛覆了我對伊朗的最初印象:滿街裹着頭巾,把曲線深埋在一襲黑色長袍里的神秘女人。在這個政教合一的國家,伊斯蘭教法規定,女人着裝,須遮頭髮,上衣過臀,下裝不露腿,以免誘惑男人。男女之間,表面上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授受不親。1979年伊斯蘭革命後,酒吧、舞廳、俱樂部這些“導致腐敗和墮落”的娛樂場所在伊朗被全面禁止,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也把非宗教的音樂視為靡靡之音(雖然他的這個意見不是教令和法律)。在我的想象里,伊朗的夜晚,必定在嚴肅的寂靜中早早入眠。 這晚,晚裝店裡生意不錯。一小會兒時間,一位帶孩子的伊朗媽媽買了一套時裝,一位波斯女孩買了件緊身的針織高領無袖小背心。年底,不是伊朗節慶或婚禮集中的時節,我們沒趕上晚裝銷售的旺季。黃薇的伊朗丈夫六十多歲,已經退休,在店裡幫她收錢。 伊朗人付賬很有意思。收錢的人經常客氣地說,“這是送給你的禮物”,堅持不收錢,付賬的人則硬要給錢,推讓一番,才能交錢交貨。可能只有東方人才不會誤解這種有點繁文縟節的禮貌。聽說過一個笑話,曾有美國人在伊朗買衣服,如此推來讓去兩個回合,他當了真,謝過,拿東西走人,十多分鐘後,被警察逮住。當然是店家報的警。 黃薇的晚裝店向我透露着伊朗人生活的私人世界的秘密,這個世界與我所看到的公共空間存在着巨大鴻溝。後來,我在德黑蘭街頭看到了許許多多這樣的精緻時尚服裝店,它們讓我確信無疑:存在着另一個藏在門內的隱秘世界。黃薇是第一個為我推開這扇門的人。十多年前,她作為中國城建的地鐵工程師來到德黑蘭,此後再未離開——她嫁給伊朗人,熱愛伊朗人,說波斯語,加入伊斯蘭教,最終成為伊朗人。 每周四晚上八九點鐘,她打點好晚裝店,回家收拾一番,伊朗的周末開始了。夜十點過,她和丈夫驅車,前往小姑在德黑蘭郊區的別墅。小姑做時裝高級定製,在德黑蘭的富裕人群中很逢源,生意紅火。此時的德黑蘭,璀璨通明,臨街商店的櫥窗都為黑夜留着燈。行進在車流中,透過車窗,見不到成幫結隊的男人或女人出去應酬或聚會。在伊朗男人身邊的副駕駛座位上,幾乎清一色的坐着他們的妻子,身後坐着孩子們。夜十點,這正是伊朗小家庭匯聚成大家庭,出行,在家裡、公園、山腰和公路邊野餐的時間。 大約凌晨,他們到達小姑的別墅,家人基本都來了。花園裡種滿了玫瑰,這是伊朗最常見,也是伊朗人最喜愛的花。室內,小姑張羅着打牌;室外,孩子們盪鞦韆、捉迷藏,嬉戲追逐,大人們在草坪上鋪開野餐的地毯和排場。煤氣罐上隨時煮着本地產的“果園”(Golestan)牌紅茶或英國進口的艾哈邁德茶,每人面前放一個小巧帶蓋的小糖罐和一杯琥珀色的熱騰騰的茶,先含幾顆糖,再啜幾口茶,還可以悠然地抽上一支水煙,閒聊就能毫不乏味地持續到深夜2、3點。 喝茶是伊朗人生活中的一道風景線。我的經歷是,凡逢聚會,無論聚會大小長短,在城市還是農村,富裕還是貧窮,主人必然會上一圈茶,數次斟滿。波斯帝國悠久的茶文化並未因為政權的變更而中斷和改變,伊斯蘭革命以後,伊朗人仍能以茶代酒,快樂似神仙。
80多歲的婆婆要是也來了,黃薇是不敢脫下頭巾的,免得老人家不高興。她的婆婆很虔誠,平日總穿黑色長袍。按照伊斯蘭教法,女人的頭髮不能讓“外男人”看到,非直系親屬和丈夫以外的男人都是外男人。婆婆常會問她:“我給你的那兩本《古蘭經》你看了嗎?”黃薇還弄不清楚這個侯賽因、那個伊瑪姆是怎麼回事,只能說,閱讀起來有些困難。 國王時代,巴列維推行全面西化和世俗化,這位老人根本不願出門。要是必須出門,看到街上的女孩不戴頭巾、穿着暴露,她時常回家掩面哭泣,哀嘆世風日下。她當然是霍梅尼和伊斯蘭革命的熱忱擁護者。她的大女兒也很虔誠,頭巾長袍形影相隨,在學校教《古蘭經》。 黃薇的丈夫卻很懷舊。他早年留學英國,1979年,父親叫他回來幫助打理家族生意,不久發生了革命,就再未回英國。他說話聲音很輕,從容不迫,眼神總有些憂鬱。黃薇陪我們去庫姆那天,他很不情願,並拿起剪刀,剪掉了黃薇隨手抓起的公司便簽紙右角的電話號碼,說:“不要讓那些毛拉(伊斯蘭教士)找到我們”。 有一天,我們一起在德黑蘭的一家意大利餐廳吃晚飯。他對我說,伊朗人不像過去那樣開心了。我環顧四周,餐廳的氛圍很熱烈,女人們也打扮得格外漂亮,各種顏色花飾的頭巾被她們戴成了漂亮的頭飾,或恰到好處地露出燙染過的劉海,或垂落在盤起的髮髻上。我問,難道現在他們不開心嗎?他說:“這只是少有的開心的時候”。 小姑的伯伯和他一樣。伯伯在巴列維時代曾留學美國,回國後,卻無法融入伊斯蘭革命後的伊朗社會,鬱鬱寡歡,終生未娶。黃薇家的人都記得,他曾整日沉默着坐在祖上傳下的水晶燈店裡,躲在角落裡看書,他過着隱士的生活,寫了幾本關於伊斯蘭教的書,後來穿着浴袍孤獨地悄然死於家中,直到被建築工人發現。 私下裡,他們不愛談政治,相反,他們總是想與政治撇清關係。他們會聊小姑伯伯的遺產糾紛,會聊東家長西家短,會為某個親戚家子女的訂婚派對請柬沒發到自己手裡而斤斤計較。大部分時候,伊朗人安然置身於政治之外。伊斯蘭革命剛剛勝利的時候,被占領的美國大使館門口很快擺了賣煮雞蛋的小攤,攤販們喊的口號是:“打倒美國!吃個雞蛋!”兩伊戰爭的時候,南邊打着仗,北邊的德黑蘭家庭照樣關上門開派隊,夜夜笙歌。 但這並不代表,當需要做出政治選擇的時候,伊朗人沒有明確的政治立場。實際上,黃薇家有着清晰的陣營劃分。德黑蘭有一句廣為流傳的笑話:“過去,我們公開喝酒,私下裡祈禱。現在,我們公開祈禱,私下裡喝酒”。其實,顛倒乾坤的變革力量,都萌生於伊朗人家門背後那隱秘的私人世界。 後來,在裏海邊的小城貝赫沙赫爾(位於馬贊德蘭省),我終於有幸看到了伊朗人穿晚禮服的樣子。在新婚的穆吉塔巴家,妻子邀請我看他們剛剛舉行的婚禮的錄像,當然,是躲開屋裡的所有男人看的。婚禮那天,她穿着潔白的婚紗,做了個漂亮的髮型,並且把它展示了出來。不過,整個婚禮,男嘉賓與女嘉賓都待在各自的沙龍里,男嘉賓是看不到新娘的。女嘉賓這邊,女人們一排排圍坐,身着晚裝的女人們走到前面的地毯上,隨着波斯鼓的鼓點和節奏歡快的伊朗歌曲跳起舞來。 每個伊朗人都是天生的歌者與舞者,她們的腰肢和手腕柔軟靈活,除了肚皮舞鼎鼎有名,還很擅長那種有點像印度舞的舞蹈。在17世紀的波斯彩繪里,你常能看到彈奏塔爾(類似琵琶的波斯樂器)、吹奏笛子和嗩吶、敲擊波斯鼓的女子樂隊。在伊朗的這些天,在任何一個伊朗人的車裡和家裡,我從未缺少伊朗音樂的陪伴,而任何一個伊朗人,只要音樂響起,身體就會情不自禁地舞動起來。 雖然伊斯蘭教法反對音樂與舞蹈,但波斯民族的天性卻在門背後的世界裡被保護得完好無損。他們每家每戶都貼着霍梅尼與哈梅內伊的頭像,但政治權力的觸角並未像極權國家那樣伸展和扼殺這些角落的生機。 新婚的穆吉塔巴和他的妻子在貝赫沙赫爾的家中 每當我在德黑蘭擁堵的交通中感受伊朗人駕駛,我總暗暗捏一把汗,將自己的命運交由真主來裁決。所有人都加速行駛,所有人都毫不退縮,所有人都不斷地變換車道,抓住每一個機會見縫插針,車與車擦肩而過,不給可能的緊急情況留任何餘地。德黑蘭的車禍死亡率居世界之首,它也許正是伊朗人性格的隱喻:奔放,即興,無拘無束,變幻莫測。 在貝赫沙赫爾,我們從村莊下山時遇上大雪,險些封山。與我們同行的一群伊朗人推着小麵包車在積雪的山路上走了很遠,才終於發動起來,一回到車裡,立即歌聲飛揚,眾人拍手起舞慶祝。下到山腳,很多伊朗家庭已開車上來觀雪,居然在冰天雪地里擺桌野餐、喝茶。車過之處,伊朗人無不以跳舞相迎,或扔來雪球表示友好,所有人都歡慶起來。我無法不被伊朗深深吸引。 如何看待死亡,是終極的世界觀。在裏海邊的村莊裡,我們看到了成片的兩伊戰爭烈士公墓。兩伊戰爭時期,伊朗的戰士們從教士舉着的《古蘭經》下穿過,佩戴着霍梅尼的相片和天堂的鑰匙,戰死沙場。他們認為自己是殉道者,為伊斯蘭而戰死,在天堂獲得永生。他們很多都來自農村。直至今天,在伊朗政治、經濟生活中扮演着極為重要角色的伊斯蘭革命衛隊,其成員仍主要來自貧困地區,主要是農村或城市平民。 我問村里人,怎麼看這些烈士。他們說:“我們熱愛他們”。我們去拜訪一位烈士家庭,父親端出兒子的遺像,我看得出,他是發自內心的驕傲的。那張充滿稚氣的臉,當年才17歲。1988年,在伊拉克的聖城卡爾巴拉,他所在的隊伍與20輛伊拉克坦克相遇,最後成為碎片,連屍骨也沒有。在他死後,老兩口又有了幾個子女。我還沒來得及問老媽媽,她後不後悔讓兒子去參戰,她已說道:“我不後悔讓他去參戰。他就像黑暗裡的一盞明燈,照亮了我們”。依稀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
年邁的老爸爸是巴斯基,每天都在村裡的清真寺參加巴斯基的禱告和聚會。我走進那家安放在村舍里的簡陋清真寺,牆上懸掛着村里烈士們的頭像,簇擁在鬱金香中。同時,還有伊瑪目侯賽因·本·阿里的畫像,一千多年前,他以伊斯蘭的名義起義,反抗暴君統治,並在與葉吉德的軍隊交戰中犧牲。當年參加兩伊戰爭的伊朗戰士們,都把自己想象成侯賽因那樣的偉大殉道者。 那天,下起了大雪,我們在村裡的泥濘路上摔得七零八落。唯有修給烈士們的墓地,有着寬大的清真寺穹隆,是村里最像樣的漂亮建築。在這位烈士沒有一件家具的家中,我們在地毯上席地而坐。20多年過去,兩位老人每個月仍有500美金的烈士補助,來自由最高領袖直接掌管的伊斯蘭教的慈善基金會,財力雄厚。雖然這筆錢對養育7個子女的家庭來說,杯水車薪。他們的7個子女,也都享受到了優先上大學的待遇。 我問老父親,如果伊朗和美國打起來,他會怎麼做?他說:“我們全家男人都要上戰場,為伊斯蘭而戰”。
東方與西方 如果不是雅斯格克哈尼教授與門衛的反覆溝通,我們根本無法進入把守極為嚴密的德黑蘭大學。在伊朗的政治生活中,德黑蘭大學有着特殊的地位。每個禮拜五,伊朗的國家領導人都會在這裡做星期五禱告,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也是這裡的常客。更為特殊的是,2010年,德黑蘭大學的核物理教授、核能專家阿里-穆罕默迪,在德黑蘭北部的住所附近,被捆綁在一輛摩托車上的遙控炸彈炸死。伊斯蘭共和國的命運裹挾着德黑蘭大學,深深地捲入國際政治的漩渦中。 我們踩着梧桐樹的落葉,踏上法學院有些蒼老的石梯,穿過狹長的走廊,找到雅斯格克哈尼教授的辦公室。這位德黑蘭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的負責人拎着公文包,駕着長長的風衣,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所領導的這個研究中心,在巴列維時代,曾是國王的外長們頻繁造訪的地方,那時候,美國和西方文明研究曾是重中之重。現在,情況當然巨變。 教授領着我們去他引以為豪的資料室參觀,指着一位在窗戶邊的陽光下讀書的伊朗年輕人對我們說:“看,他在學習中文”。年輕人站起來,用普通話告訴我們:“我想去中國看看!”與伊朗外交同步,德黑蘭大學的國際研究全面東轉,俄羅斯、中日韓和菲律賓等亞洲國家,也成為學者們的頻繁訪問地。 波斯帝國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自古以來既交匯東西方文化,又數次被外來文明所征服或侵犯。今天,伊朗人在每天3至5次的祈禱中,用的都是阿拉伯語,而不是波斯語。但波斯民族極有韌性,他們有很強的歷史感和民族認同,懷揣帝國復興的夢想。伊斯蘭共和國的締造者霍梅尼曾在革命初期說過,伊斯蘭的伊朗要走一條既非東方,又非西方的獨特道路。 32年前,美國卡特政府依照與霍梅尼在巴黎達成的秘約,說服伊朗軍隊不發動針對霍梅尼的政變,並將巴列維“像一隻死耗子一樣”扔出了伊朗。但霍梅尼並未領情。1979年,霍梅尼在庫姆市發表演說,稱“美國在伊朗的統治是我們一切不幸的根源”。他支持德黑蘭學生占領美國大使館、扣押66名使館人員的行為,並在國內掀起反美浪潮。借着這“第二次革命”,他清除了革命初期統一在伊斯蘭大旗下的其他各派世俗革命力量,鞏固了以保守的伊斯蘭上層教士集團為核心的新生伊斯蘭共和國。代價是:美國及其所領導的西方國家,對伊朗進行了長達30餘年的制裁。 在傳統上西方勢力滲透很深的中東地區,伊朗特立獨行,以誓要自給自足的姿態,抵抗西方主導的全球化大潮。在德黑蘭的大街上,美國車絕跡,最多的品牌是法國標誌與韓國現代。伊朗有自己的國產汽車品牌,比如Khodro和Sapia, 分別是與法國、韓國和德國合資生產的。歐洲政治家曾試圖與美國外交政策保持距離,尋求與伊朗的商業合作。但最近幾年來,隨着伊朗核問題的升溫和美國對伊朗越來越緊的制裁捆綁,歐洲國家在伊朗的商業空間正在壓縮。像梅塞德斯奔馳這樣的德國公司,出於對投資安全的考慮,正在減少對伊朗的投資。 “美伊交惡所留下的外國勢力真空,被亞洲所填補”,雅斯格克哈尼告訴我。每個伊朗人在和我們的交談中,都會說這樣一句話:“我們身上的東西,從頭到腳,99%都是你們中國製造”。在很多場合,伊朗人都愛在吃飯的時候問我同樣一個問題:“你們中國,是怎麼解決13億人的吃飯問題和就業問題的?” 在貝赫沙赫爾,有幾位穿着時尚的大學生與我們同行,他們學習工程專業。他們的長輩開玩笑地對我們說:“把他們帶到中國去吧!在這兒他們找不到工作”。但伊朗人對依附任何一國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有時,他們強烈的獨立訴求甚至帶着些自大的想象。曾參與德黑蘭地鐵建設的黃薇告訴我:“地鐵站的落成典禮上,官方隻字不提中國,而以自主建成了地鐵為豪”。
伊朗人對西方抱着複雜而矛盾的心情。現在年齡在60歲左右的伊朗人,都無法忘懷巴列維國王時代伊朗在物質上的輝煌。一位60多歲的中產階級工程師告訴我:“那個時候,伊朗航空是世界上少有的幾家擁有波音747的公司,那是我們的驕傲,而今天,伊航已經成了避之不及的危險象徵。那個時候,伊朗的護照在上百個國家免簽。年輕時,我曾駕着車,穿越格魯吉亞、東歐直到奧地利和德國。而今天,在很多國家的海關,我總是成為人群中被唯一留下來再檢查的人,因為我持的是伊朗護照”。 1979年,也正是很多這樣的城市中產階級,堅定的支持霍梅尼。雅斯格克哈尼告訴我:“我們欣賞美國的科學技術文明,但拒絕西方文化。巴列維的‘白色革命’或許有很多進步之處,但那是在美國的授意下所進行的以美國模式為樣本的改革,它是以犧牲什葉傳統為代價的改革”。伊朗人追求精神和文化的獨立,並為此付出了另一種代價。 民族的自豪感與歷史的傷痛,在伊斯蘭革命領袖那裡,表達得極為強烈。他們曾認為,伊朗的政治伊斯蘭模式,將為整個伊斯蘭世界指明方向,擺脫受西方毒化、剝削與主宰的屈辱。伊斯蘭革命後,伊朗與美國的多年交惡,使伊朗在外交、經濟和文化上備受國際社會的孤立,被排斥在全球市場經濟體系之外。矛盾的另一面是:駐德黑蘭的新華社記者何光海告訴我,今天,在伊朗與中國石油公司的合作中,伊方往往堅持要用歐美的技術和設備,為此,雙方總是要扯很久的皮。 雅斯格克哈尼教授60來歲。“我曾是伊斯蘭革命的一分子。伊斯蘭革命時,我支持霍梅尼。在我的英語課上,我讓學生閱讀反對巴列維的文章和霍梅尼的言論”。但他以一種複雜的心情,面色凝重地說:“兩伊戰爭,我去做戰地翻譯。我目睹了蘇聯、以色列、美國及其盟友、整個阿拉伯世界和非洲國家,都在幫助伊拉克打伊朗,更多的國家則對伊拉克入侵伊朗保持沉默。那是一場國際戰爭,是全世界的大多數國家反對伊朗一國的戰爭。伊朗在國際上完全孤立。這讓伊朗人明白,我們誰也無法依靠,除了我們自己”。哈塔米總統時代重新啟動的伊朗核計劃,承載着伊朗的獨立大國夢想。無論是主張與美國改善關係的溫和務實改革派,還是強硬的保守派,在這一點上,都無異。 在德黑蘭,我們拜訪了一位律師事務所的國際法律師,馬赫穆德。他為很多想進入伊朗市場的日本、韓國和中國公司做過諮詢。他裝潢豪華的辦公室里,玻璃窗上裝飾着波斯波利斯的人像畫。他是一個精明的伊朗商人,抓了一把名片給我,說:“要有中國人向你詢問伊朗的情況,就把我的名片給他”。 他的時間在倫敦和德黑蘭之間分配,在倫敦,他在英國大學裡任教,並且也有一家法律諮詢公司。但後來,他只保留了德黑蘭這一家。他說:“在伊朗做生意,比在英國好賺錢,市場競爭沒那麼激烈,稅收也遠遠低於倫敦”。 他問我,有沒有注意到德黑蘭北部與南部的差異。當然。南部城區的中下階層破舊平房,與北部靠山的花園裡的深宅對比鮮明。我所住的德黑蘭北部的NAFT(石油)區,全是獨門獨院的私家小樓,自家設計、風格各異。德黑蘭北部的房價,可與紐約一比。富裕的伊朗人很多常年在歐美國家和德黑蘭之間往返,他們有些人持有美國或歐洲國家護照,但還是更願意生活在德黑蘭。伊斯蘭革命並未打斷伊朗的私有制,富人的財富代代積累傳承。 在霍梅尼46年的政治生涯中,他對很多事情的態度都時常變化,但有件事情他的立場一直很堅定:私有財產。他曾寫道,伊斯蘭“保護私有財產”,“從而能夠反抗在本質上威脅着個人財產權的獨裁者”。他說,真主賜予人類私有財產,因此,沒有任何世俗權力有資格干涉私有財產。這也是為什麼,富有巴扎商人集團和中產階級,當年都是伊斯蘭革命的支柱力量。 也正因如此,曾隨霍梅尼的法航專機來到伊朗,並在伊朗生活過20多年的《紐約時報》記者伊萊恩·希奧里諾曾判斷:什葉派傳統中的民主因素與伊朗正在進行的代議制政府的民主實驗,以及以私有制為基礎的中產階級共和國,都決定了伊朗是穆斯林世界中,最具潛力的美國夥伴,而這一點,還未被美國所理解。
但霍梅尼也把伊斯蘭與社會公正等同起來。他曾讚頌受到壓迫的、赤腳的和棚戶區的窮人,譴責壓迫者、富有者和貪婪的王室及其外國庇護人。這樣,最高領袖的追隨者,就分為兩派。以“戰鬥教會”為代表的民粹主義激進保守派教士,更多的體恤和關注窮人。他們把另一派,溫和的中間道路派教士,稱為親美派和資本主義教士。最高領袖霍梅尼和哈梅內伊一直維持着兩派之間的平衡。 從拉夫桑賈尼總統時代到哈塔米總統時代,有一種務實的改革派觀點聲音清晰:美國事關伊朗的經濟繁榮和能否融入世界經濟,政治不應影響商業關係。這個時候,伊朗與美國之間還存在共同利益:共同的敵人薩達姆政權和阿富汗塔利班政權。 兩任伊朗總統都曾試圖改善美伊關係。拉夫桑賈尼曾悄悄與美國的石油公司簽訂過數萬億美元的石油協議,但被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堅決地取消。克林頓當時採取的是“雙重遏制”,同時遏制伊拉克和伊朗。哈塔米總統曾暗示,文化交流是打破美伊不信任的方式,但美國的注意力正被克林頓性醜聞所吸引,伊朗問題根本不排在白宮議程的前列。與此同時,伊朗的保守勢力發起反攻:哈梅內伊身邊的保守教士,反對改革的巴扎商人,以及經濟實力雄厚的伊斯蘭基金會。 “伊朗社會與政治從來都是很多勢力之間力量的較量”,馬赫穆德告訴我。他向我讚嘆中國的“韜光養晦”政策,並說:“我看到你們的領導人在處理人民幣匯率之類的很多問題上,精湛地維持着與美國的平衡關係”。作為商人,他說:“伊朗應該在美國與中國間尋求利益最大化。這樣,我們在與你們中國石油公司的談判中,就會有更多的籌碼”。這也是我接觸到的許多伊朗人共同的想法。馬赫穆德隨即又有些悵然地自我反駁道:“但我們不像你們中國那樣大。我不知道,如果是伊朗,能不能像中國那樣,保持與美國關係的平衡。我們伊朗人絕對不可能接受沙特那樣的局面”。 伊朗將如何定義自己在世界舞台上的位置?馬赫穆德最後說:“伊朗不可預測。就像我們的領袖的命運一樣,不可預測”。 後記 1979年,阿亞圖拉霍梅尼以一場伊斯蘭革命,把這個親西方的、世俗化的、富裕的工業大國拉出了高速現代化進程。伊朗歷史再次以它的即興、意外和顛覆性,震驚世界。就像當年,群情激憤的民眾剛高喊支持首相摩薩台的口號,將國王父親的雕像推到在地,幾天后,正頹喪流亡羅馬的國王竟然就在民眾的簇擁下光榮歸來一樣;也就像庫姆的神學院在兩代人的時間裡被摧毀、又神速崛起一樣。 與20世紀中期中東地區頻頻出現的政變不同的是,這是一場真實的革命,是一場從世俗化到伊斯蘭的革命,與西方社會的政治邏輯和政治推論完全相悖。上世紀60到70年代興起於中東各國的伊斯蘭主義運動,在伊朗實現了宗教力量的政治制度化。從阿爾及利亞到印尼,它激起的熱情和巨大輻射力,使得著名的伊斯蘭教研究專家伯納德·劉易斯認為,“這場革命在歷史上的地位與法國大革命和俄國革命同樣重要”。 如何解釋這場革命,讓無數歷史學家着迷,卻始終是個謎。但無爭議的是,美國失去了海灣最重要的盟友。20世紀90年代初,冷戰格局驟然結束。1993年,塞繆爾·亨廷頓在《文明的衝突》一文中,論述了伊斯蘭文明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文明的挑戰。“9.11”恐怖襲擊以駭人聽聞的方式,把文明衝突的預言變為現實。伊朗與西方的對立,遂成為國際政治的焦點。 位於德黑蘭的自由塔建於1971 年,是末代國王巴列維為紀念波斯帝國2500 年所建。8年後,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王朝覆滅。 伊朗在外交上所表現出的自負和強硬,有時顯得超出了它應有的國際地位。但如果了解伊朗人觀念中的世界,就不會再覺得他們不可理喻。沒有哪國的人民像伊朗人那樣,仍津津樂道2000多年前的祖先所建立的古老帝國。波斯波利斯的符號,頻現於伊朗人的日常生活裝飾和文學藝術作品中,與現實的時空發生着鮮活的關聯。今天,伊朗人隆重慶祝的春節——諾魯茲,就起源於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期。 研究伊朗的美國學者帕特里克·克勞森在《永恆的伊朗》一書中這樣寫道:“在伊朗的巔峰時期,伊朗統治者控制着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西部、中亞大部分及高加索。現今的許多伊朗人仍認為,這些地區是大伊朗的影響範圍”。“伊朗的小學在教授有關伊朗人淵源的歷史時,不僅提及到巴庫等城市,也提及到更北方的城市如俄羅斯南部的傑爾賓特。過去多個世紀裡,伊朗的統治權一度西進至現在的伊拉克。西方世界指責伊朗干涉邊界外的事務,而伊朗政府則堅稱,這只不過是對其過往的領土施加影響力”。這種延續傳承的對歷史的懷念,對他們的大國心態和“伊朗例外”心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曾以“有學識的波斯人的說法”開始他對希波戰爭的敘述。注意,當時是波斯侵略希臘。波斯人曾創造了與愛琴海文明相媲美的高度文明。希羅多德曾觀察到,沒有哪個國家像波斯一樣樂於接受外國的風俗習慣,並把說謊視為最丟臉的事。但這種歷史經驗已與現實相去甚遠。熟悉伊朗的人說,伊朗人說話,曲徑通幽,有6、7層深意,還會有意掩飾,所以你很難了解他們的真實意圖。客套和誇獎對他們來說,哪怕是違心的,也是必要的禮節。與伊朗人聊歷史,他們的敘述中充滿了“欺騙”與“陰謀”的語彙,對外來勢力多疑,並有強烈的牴觸。 歷史學家埃爾頓·丹尼爾在他的《伊朗史》中寫道:“作為個體和一個民族,伊朗人可能深刻地感覺到(說實話的)困難重重。除了在艱苦的環境之中謀生的困難,社會經濟生活中的剝削、凌辱,伊朗人幾個世紀以來還頻繁遭受着外來進攻和侵略。所有這一切,都加強了身處敵對勢力壓迫下的感覺和擺脫敵人壓迫的相應要求,社會生活因此而重構”。伊朗的歷史,就在伊朗人捍衛領土、資源、認同與獨立身份的探索與努力中展開。 英國的伊朗裔歷史學家霍瑪·卡圖茲安對伊朗歷史的感悟,最讓我觸動。他說,伊朗歷史永恆的東西,就是無常。“製造傳統就像創造現代性一樣容易,唯一不變的是統治者與他的劊子手,還有愛人臉上的那顆痣。國家與社會處於永恆的劍拔弩張中。每當國家瓦解之時,伊朗社會或者順手推倒,或者袖手旁觀,2500年來從來如此。1979年的革命,不是弱勢群體的反叛,而是整個伊朗社會——它勝在:不是一半的人口反對它,而是一半的人口支持它。” 離開伊朗之前,我再次體驗到偉大的波斯辯證法。在德黑蘭,做完最後一個採訪,我們堵在車流中,一步挪不動。對德黑蘭的擁堵交通心有餘悸,我們根本無法知道是否還能按時趕到機場。車南轅北轍,一路向北,希望能夠找到一條可以挪動的路,卻只能被車流推着繼續向北。我開始詛咒德黑蘭的交通,心想,完了。但就在我咆哮完時,車做了個U轉,向南,此後居然意外地一路暢通。我至今認為,這是關於伊朗最恰當的隱喻。 (本文原載《三聯生活周刊》2011年第52期,有刪改。) |
|
|
|
實用資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