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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將之死(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關於晚年付作義的小說) 畢汝諧
送交者: 畢汝諧 2020年12月24日03:31:49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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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將之死”是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關於晚年付作義的小說;區區短篇,卻醞釀了十幾年。


文革期間,我得知這樣一件事:付作義之子因工作失誤造成重大損失,為了求得寬大處理,主動揭發付作義在家中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此事報到中央,周恩來插手,付作義父子雙雙過關。

我暗忖:這真是寫小說的好材料呀。

後來,我的早已仙逝的好友甘恢理(其父甘祠森是民革中央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兼副秘書長)向我透露許多高級統戰對象外表堂皇、內里屈辱的事例;進一步激發我寫小說的欲望。

1974年二二八座談會,付作義對台發言:你們罵我是降將,云云;從此,“降將”二字便烙在我的心上。

出國後,我迫不及待地寫了“降將之死”,先發表於“中國之春”   雜誌,後收入台灣版小說集“你好,自由” 。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鮑勃· 迪倫有句名言:要勇於與眾不同;於畢汝諧而言,即便努力與眾相同,豈可得乎?

這是我作為人的不幸,卻是作為作家的大幸!


降將之死(中國文學獨一無二的關於晚年付作義的小說)                     畢汝諧(紐約作家)

 

 

 

今天是著名降將普金生命史上的最後一天。

歷史上曾為五朝首都的這座古城,正處在嚴寒的冬天。自從中共中央關於城市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下達後,古都又一次成為大陸各地黨政要人云集之所。他們攜家帶眷,

,遠道而來,旨在打探一些官方公報之外的“內部動態”,以期在這場冠以“改革”美稱的權力再分配中攫取最大限度的好處。在京城裡,他們同當權的或在野的“老戰友”合流,巧立名目,盡情揮霍百姓的血汗;秘密舉行的酒宴和舞會,排滿了他們的日程,由於通貨膨脹有如野馬脫韁,再加上“大換班”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這些顯赫的權貴和尊榮的淑女,懷着世紀末的心情瘋狂地追歡逐榮……當某幾位老朽因不堪狂歡達旦的活動而病倒時,自有“北京醫院”和“解放軍三零一總醫院”的高幹病房以最優服務恭候……

在“北京醫院”某某病室里,一個老人仰面躺在席夢思軟床上,身上覆着輕軟的薄被。他全身怕冷似地縮成一團,天庭飽滿的透露歪向一邊,那張稱得上端正、只是有幾顆星般雀斑的臉上,蒙着一層晦氣。他處於昏睡狀態,間或發出似哼似哈的呻吟……

他就是普金。昨夜,他應邀參加一個婚宴。新郎的外祖父是當今政壇上上名列前茅的大官,因此賓客盈門,盡皆冠蓋。普金這幾天因氣壓較低本來身體不適,但又恐“中央首長”見責,只得勉力前往作陪。新郎也是一位門第顯赫的高乾子弟,而且,他和普金的獨生子小金是中學同學,當年是一對冤家……

一個嬌小的女護士悄聲地來到普金床前。“首長,您該吃藥了。”

普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這便是同意的表示了。他的心臟仿佛被什麼重物壓迫着,一呼一吸都很吃力。

於是,女護士服侍他用溫水送下兩片“硝酸甘油”。片刻之後,普金覺得那重物化為烏有,渾身上下鬆快了許多……他有些詫異地發現這位面生的女護士依然鵠立原處,茫然地望着他……

“小同志,你有事情?……”

女護士稚氣未脫的臉上出現猶豫的表情,然後下了決心似地點點頭:“首長,我想跟您打聽一件事情……”

普金客氣地微笑了一下:“請講……”

“我想知道我爺爺是怎麼死的……”女護士專注地凝視着普金,聲音淒婉。

普金悚然一驚:“你爺爺?……是哪一位?”

“唐斯夫,我叫唐蜀妹……生在四川。”

普金愕然變色,不啻於受一重掌:“唐斯夫?!你,你……”定睛打量這位蜀妹,不錯,不錯,這雙如此細長的眼睛,分明是乃祖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與唐斯夫的眼睛毫無二致。現在,這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普金,等待答覆……

然而,面對這雙殷殷盼望的眼睛,普金只能報之以無言。半晌,他推諉道:“這件事情過去很久了,讓我想想……晚餐時再講給你聽……”這雙細長的眼睛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後蜀妹不聲不響地退出了房間。

普金頹然躺倒,那顆衰弱的心臟,急急地狂跳不止!如煙歲月,似水流年……儘管歲月的遞嬗,改變了昔日的情愫;儘管記憶的礁石,深深淹沒在時間的洪流里,然而風浪偶至,還是會露出尖尖的稜角,激起湍急的漩渦……

想當年,普金也曾是一位手握重兵、聲威赫赫的將軍。他是山西大同市人,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在晉軍中自排長逐步擢升至抗戰時期的戰區司令長官,以及抗戰勝利後的省府主席、獨當一面的剿共總司令。此時的普金,權重名高,達到一生事業之頂峰。他統兵數十萬,部隊着清一色土黃色棉軍衣,精悍勇猛,名揚遐邇。手下猛將如雲,唐斯夫便是其中功勳顯著的一員。

唐斯夫的相貌在中國人里是不多見的。他的頭髮是深棕色的,蓬蓬鬆鬆地散卷下來,雙眸大而有神,經常閃射着殺氣騰騰的凶光,但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卻多多少少帶出一點文弱的書卷氣。唐斯夫系歷代將門之後,其高祖曾隨晚清名將左宗棠戍守新疆,在一次大捷中擄劫了一位俄羅斯少婦為偏室,庶出唐斯夫的祖父。因此,在唐斯夫深青色的血管里,交混着大漢民族和俄羅斯民族的血液。由於普金馭下有方,唐斯夫對他心悅誠服,甘願效犬馬之勞。

一九四七年九月間,普金奉命率部出山海關,與中共林彪指揮的二十萬人馬展開激戰,結果林彪大敗,普金部隊虜獲之武器,足能裝備兩個整編師。——這次失敗於多年後成為中共高層進行內鬥的一張王牌。當高崗失勢時,他成為這次失利的罪魁禍首;而林彪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之後,此時又被算作是他對抗“毛主席革命軍事路線”的罪證。自然,這些是後話。翌年,戰局逆轉,形勢惡化。林彪、聶榮臻重振旗鼓,洶湧入關。

普金即令唐斯夫軍長火速率部赴援,然而奇怪的是,林彪神機妙算如有天助(這疑團後來才解開),竟冒險分兵進襲,完全置被各個聚殲的危險於不顧,穿插於普金據守的防線之間,左奔右突,來去神速,終使普金所部精銳的基本部隊首尾不能相顧,屢遭重創而傷了元氣……

普金勉力支撐這樣一個殘破局面,直至斯年歲尾。數路中共軍隊肆力挺近,終將普金所剩殘部壓迫在這座古城的四郊。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情勢岌岌可危。普金明白大錯已鑄,又尋不出應對之策,只能終日借酒澆愁,然後自批耳光……

恰在這時,林彪、聶榮臻聯署的勸降書由專使送抵。

普金心亂如麻,不知所從,遂召開左輔右弼磋商辦法。唐斯夫第一個起而反對:“士可殺不可辱!戰死沙場是軍人的天職!休說還有二十萬子弟兵,就是只剩我一個,也要堅守城池!……”這位赳赳武夫的麵皮漲成醬紅色,真有去拼一拼的架勢。那雙細長的眼睛也瞪得滾圓。

坐在唐斯夫左側的,是普金的機要秘書併兼剿總秘書長玉克寒,這是個蓄着山羊鬍子,有幾分腐儒氣的中年人,他用尖細嗓音打斷了唐斯夫的話:“非也,非也!斯公效忠黨國,其誠可嘉!唯為二十萬將士及古城文化設施計,當廣謀出路……中共開具和談條件,至為優厚:一、我部國軍不予改編,亦不參戰,仍留原防地,只變為‘人民解放軍’之番號。二、舉凡省、市、縣政府一律不改組,中共僅於廳處局及縣市政府加派副首長。三、內定普長官為四省軍政委員會主任委員,一俟和平整編完成,即發表這一公告。普長官以下,皆委以重任……”

唐斯夫猛然拍案:“你到底是何人!替誰講話?……”

是的,如果細細查究,自會發覺玉克寒話中蹊蹺不少,但在當時,文官武將皆厭流血作戰,爭先為之捧場,連普金也怦然心動……

會後,普金權衡再三,為保古城完整無損,為保二十萬子弟兵免遭犧牲,亦為保自身之權位厚祿……終於下令:放下武器,接受和談!

普金在“和平解決”協定簽字後,即召集主要部將訓話謂“和平勢必為之,今後我部隊不參加任何內戰,一個人員不更動。在政治工作方面,與中共朋友們由以往的互相戰爭,變為現在的互相競爭,一定領導大家走向光明大道。”

而後舉行聚餐。人人都慶幸苦戰之後能有這樣一個差強人意的結局,席間氣氛輕鬆。唯獨不見唐斯夫的影子。俄而,副官進來宣布:唐斯夫在廚房裡以菜刀自斬左手小指,因失血過多而休克,已送入醫院急救……這消息給宴席上罩上了一層陰影,全體興致闌珊。

……

往事那堪回首!和談之後不久,毛澤東即自食其言,調普金部南下參戰在先,遣其人馬入朝鮮大打韓戰於後,損兵折將,真正令普金有苦也說不出。

更使他震驚的是,多年來夙為自己深信的小同鄉玉克寒,竟然是一位中共地下黨員。可以想見,當初林彪之所以敢不拘一格,孟浪用兵,顯系事前接獲密報。

再不久,大規模的清算鬥爭在普金舊部之中展開;下級軍官有不少作為“歷史反革命”被下放勞改,“既往不咎”的保證只是一句空言。搞到最後,連高級將官亦難自保,唐斯夫因滿腹牢騷被勤務兵揭發,那段“斬指拒降”的舊事又被合盤端出,新賬加舊賬,竟被判處極刑!

普金聞訊如雷轟頂,立即驅車求見毛澤東、周恩來、林彪、聶榮臻等,乞求刀下留人。但這幾位似有默契,稱病、稱事、稱蟄居外地,終於不得一晤。他只得老着麵皮打電話至廣東從化溫泉,找到了正在那裡避寒的玉克寒,懇請他念及當日言之鑿鑿,並有兩方面許多大員親筆簽字的和談協定,務必從中斡旋,救唐斯夫一命……哪知玉克寒打起官腔道:“唐斯夫問題嚴重,中央很重視……革命形勢飛速發展,一日千里,新問題要有新政策嚜……”

唐斯夫死後,普金大病一場。他與唐斯夫名份上雖有長官部屬之別,卻因常常切磋用兵之法而相重,情同手足。這個慘痛的教訓使他懂得了紙面上的承諾是多麼地靠不住,當魚肉與刀俎意見相左時,那麼無疑是刀俎的意見具有權威性。

一九五五年,中共頒授軍銜。普金依例被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軍銜(所有國軍降將均保持原軍階不變)。當他從毛澤東手中接過“一級解放勳章”時,不禁熱淚雙流……“解放軍報”的攝影記者及時地捕捉了這一瞬間,登在頭版頭條位置,並自作聰明地加了個標題:“幸福、激動的時刻”。有誰了解他的衷曲呢?在授勳典禮上,他的頭高高昂着,心,卻在屈辱、痛苦以及隨之潛生的悔恨中萎縮下去。普金這位赫赫名將所能保持的,僅僅是顏面上的一點尊嚴而已。

他掛了個國務院某部副部長的名義。由於唐斯夫的殷鑑不遠,普金居安思危,事無巨細必向黨員部長、部黨組請示,從來不敢隨便置喙。正因如此,在毛澤東大搞“陰謀”的一九五七年,他躲過了像龍雲等幾位降將那樣被戴上右派帽子的厄運。

嚴酷的現實使他不得不“勁氣內斂”,渾渾噩噩地打發那漫長的、失意的歲月。作為將領的普金即已不復存在,那麼剩下的也就只是一個明哲保身的可憐蟲而已。他自動斷絕了同舊日袍澤的一切聯繫,深居簡出。他自知比不上那些道道地地的中共高幹們,人家護身有階、進身有符,而他什麼也沒有。為了生存,普金漸而適應了新的生活,安於充當統戰櫥窗里的終身制的大玩偶,嬉笑怒罵,隨人安排;他家裡的秘書、警衛、廚師、司機等都由公家配備,更使得他連咳嗽一聲都怕被錄下音來;即便要嘆一口氣,也得和老妻躲到那無人之處,也得輕輕地、輕輕地……

在這種心態之中,普金迅速地邁入老境:頭髮由黑變白,眼睛昏花不明。所幸,在萬古不滅的大自然面前,人世間哪怕是滄海桑田的變化,也顯得那樣微不足道。他竭力避免回憶當年的戰亂,安享富貴榮華。然而,這富貴榮華是以二十萬部下的血淚和一己的尊嚴換來的,代價委實高昂,常常令他思之悽然……

及至文化大革命平地而起,世道再度大亂。毛澤東也像所有獨裁者那樣,晚年最終陷入了猜忌、恐懼的困境,只好依靠折衷平衡、摸凌兩可的權術手段,通過一小撮野心家、佞臣、妖婦來維持殘暴統治。運動初起,紅衛兵大破“四舊”,將文物古蹟搗毀得七零八落……

普金聞訊又是一場大病。至此,當年他接受和談的三項動機,已有兩項落空。而且,隨着“革命”的不斷深入,他的日子也過得不安穩了。各路專案人員紛紛找上門來,要他提供各種各樣的旁證材料。先是唐斯夫的案子老話重提,繼而又爆出驚人消息——已然是紅得發紫的玉克寒一夜之間變成了“內奸”,其主要罪狀是:鼓動普金“詐降”,以便日後相機刺殺毛澤東……玉克寒熬不住“革命小將”的酷刑,竟然承認了這個大得嚇人的罪名,結果不但自己當場喪命,還留下了禍患無窮的後遺症。一幫瘋狂的暴徒打上門來,普金受到粗暴的盤詰;正鬧得不可開交,周恩來的秘書駕到,當眾宣布普金屬於毛澤東親自批准保護過關的數十名“民主人士”、“統戰對象”之一,總算沒有鬧出大亂子。

提起周恩來,普金的心情相當複雜:一方面,周恩來學問修養兩皆出色,是共產黨人中的佼佼者;另一方面,他是這具龐大的官僚特權機器的推動者,以近乎妾婦之道的耿耿愚忠事奉暴君毛澤東,助紂為虐。而且,當周恩來體現其共產黨人的“黨性”時,同樣冷酷——有一次在國宴上,普金利用同周恩來碰杯是,借着酒意暗示了一下唐斯夫的冤案,熟料周恩來淡然一笑:“當時的形勢,不得不如此。望普先生海涵。”然後瀟灑地轉身向其他貴賓敬酒去了……

在文化大革命的動亂中,普金一直受到優渥的厚待。他足不出戶,冷艷觀望中共中央的那幾位“儒家”、“法家”,為了爭奪袈裟,拼個你死我活,看看到底誰是禪宗的真傳弟子;這些共產黨領袖們為了爭奪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正宗地位,不惜一次次將黎民百姓推入苦海……

由於終日無所事事,普金讀了很多書籍。在“看書學習,弄通馬列主義”的喧囂中,他潛心研究了馬克思、列寧的不少原著。他恍然發現列寧著作里很講究利用暫時盟友的權術——合則笑臉相迎,不合則一腳踢開……他也閱讀了許多古文書籍,“李陵答蘇武書”里表露的那種降將的永難化解的悲戚,令他老淚縱橫……

“四人幫”下台後,隨着統戰攻勢掀起新的高潮,普金又重被推上政治舞台,定時發表各種聲明、談話、呼籲……反正有現成的稿子,他只消照本宣科地念一遍就是了。

餘暇,他逍遙於神州大好河山。每去名山大川,普金必去參拜諸佛,祭酒四方。唯如此,才能減緩那如重鉛一般壓在心頭的自疚。假如不是身不如己,普金真想立即削髮,出紅塵,入佛門。安坐於蒲團之上,口誦佛號,捻着那永遠輪轉不絕的佛珠,為歸於九泉的老部下消災祈福,特別要祈祝唐斯夫的亡靈安息……

……

想到此處,普金決然地撳了一下召喚護士的電鈴,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唐蜀妹推門而入,普金詫異她何以來得這樣迅速,尚未開口,蜀妹先自笑說:“我猜您一定會叫我的,我一直守在門外……”

好一個聰明、有心計的姑娘!然而普金旋即又意會到,蜀妹如此機敏,肯定是有慘痛的家庭悲劇作為前因的。他不禁暗自嗟嘆。面對這雙細長的,與唐斯夫毫無二致的眼睛,普金靈魂深處陡然升騰起一種暌違已久的力量,他要重新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他要說真話——

“你的祖父是一位真正的軍人。我不及他,我聽信了小人的讒言……”普金開門見山地說,悔恨萬分。

蜀妹馬上說:“我知道!他叫玉克寒,大壞蛋……”

“他死了……”

蜀妹接過話頭:“我爹爹親眼看着他被紅衛兵弄死的……那年,我爹爹想報殺父之仇,來找玉克寒算賬,剛去中央統戰部的大門,就看見紅衛兵在斗他,我爹爹也抽了他好幾個耳光呢。到最後,紅衛兵一擁而上,把他打昏了……這還不算完,他們又抬來一張桌子,把一條腿支起來,讓玉克寒的腦袋墊在桌腿下面,還正對着他的太陽穴……然後像小孩子玩滑梯那樣,從高處滑向低處……這些紅衛兵們笑呀、叫呀,一個接一個踩着玉克寒的腦袋‘坐滑梯’,最後顱骨破裂,腦漿流了一地。”

普金不動聲色地聽着,這些情況他瞭如指掌。玉克寒雖然罪該萬死,但這樣殘忍的私刑,也是亙古罕見的。毛澤東的紅衛兵,酷似希特勒的衝鋒隊。

普金說:“可惜,你的祖父沒有看到玉克寒的下場。”他的心情又激動起來,他多麼想毀棄眼前的榮華富貴而換回唐斯夫的生命,但這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正因為我聽不到我爺爺的話了,所以我很想聽聽您是怎麼說的……”蜀妹那雙細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普金,沒有怨恨,有的只是茫然的愁緒……

普金有些無地自容了。他吶吶地問:“你父母現在何處?他們好嗎?……”

“我沒有父母了……我生在三年困難時期,媽媽把口糧都省給我吃,自己餓死了。爹爹在文化革命後期‘清理階級隊伍’時,因爺爺的問題被整死了……姨媽冒了風險把我帶大,她老人家心腸很好……”蜀妹的聲音喑啞了。

這是一個司空見怪的家庭悲劇,這樣的不幸何止千千萬萬!普金還來不及表示什麼,又聽得蜀妹繼續說:“……我中學畢業後,在街道衛生所當護士,想想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不會有什麼前途的,誰叫我是唐斯夫的親孫女呢?誰知半年前,統戰部徐部長來到我們那個小衛生所,說要把我調到‘北京醫院’高幹病房,還帶我去了好幾個高幹療養院避暑——北方去了北戴河的中海灘,南方去了廬山的脂紅路。飛機來飛機去,都是公家出錢……樂得我姨父搖頭晃腦地說:你這可是‘出之涸轍,縱之清波’,一步登天了!……”

“這怕不是沒有來由的……”普金畢竟胸有城府,隱隱地冷笑着。

“當然!”蜀妹亦非等閒之人,“這位部長大人說我爺爺還有不少老朋友在台灣,讓我錄一盒磁帶拿到福建前線廣播電台去廣播……讓我說我爺爺是手槍走火,是他自己把自己打死了……還讓我說共產黨一直照顧我的生活、學習……”

“你怎樣說?”

“我說先別忙着錄音,你先讓我過幾天安定日子,行不行?……就這麼着,我被調進了‘北京醫院’……”蜀妹調皮地笑了笑。“這幾天,黨委書記三天兩頭找我談話,說要趁整黨這個機會發展我入黨,還許下條件:一、培養我當醫療行政幹部。二、給我提工資一級。三、下季度選我為全市三八紅旗手……”

好優厚的條件!完全是當年的舊瓶又裝了新酒!普金突然覺得心口堵得難受,連忙吞服兩片“硝酸甘油”;着急地問:“你答應了?”

“我在考慮……普公公,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普金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這個故人之後,這個孤弱女子,他連連搖頭:“行不得!無論如何行不得!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兒家,千萬不要去搞什麼政治!中國大陸的政治氣候,比自然界的小冰河氣候還要惡劣,稍一不慎,就可能招來滅頂之災!再者,共產黨人最好猜忌,連自己人都容不下,又怎麼會信任你,看得起你?!……”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昨晚婚宴上的情境又浮現在眼前……

……新郎醉醺醺地挪着碎步來到普金面前,將手中那滿盈的酒杯遞上來:“呃……普老先生,我敬你一杯,干!”

普金婉卻道:“恭賀新婚之喜……只是,我的心臟不太好,醫生囑咐不能飲酒……”

新郎大為不悅:“怎麼?掃我的臉?……”

新郎的小舅子攙着新郎的祖父——目前在中共中央政治舞台演員表中高居第位的凌老——走過來,竟然毫不客氣地揭短道:“普老不會喝酒?笑話!當年圍城的時候,聽說一頓能喝半斤老白乾,然後自己扇自己大耳光,啪!啪!要多脆有多脆……”他放肆地笑起來……

新郎乜斜着眼睛:“十幾年前我跟普小金有段冤讎。普老先生,可還記得?”

普金當然記得——文化大革命初期,小金因為血統不合紅五類要求,不能加入“紅衛兵”,只配參加“紅外圍”組織。這“紅外圍”是個雜牌軍,那些依仗老子的功勞而自恃優越的高乾子弟們,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待。然而小金這夥人也是血性方剛的年輕人,忍耐力也很有限,終於有一天,“紅外圍”與“紅衛兵”之間爆發了大規模械鬥,雙方都有傷亡……

凌老,這位多次政治賭博中的大贏家、掌握生殺予奪的強中強,以嘉許的目光望着不可一世的孫兒,矜持地笑說:“普先生,孩子的一片心意,你就領了吧……”

普金不敢不依從。羞恥之心使得他渾身的熱血在奔突……湧向太陽穴、耳朵尖;血管也在激烈跳動!

於是,他在新浪及其小舅子擠眉弄眼的輕蔑之中,將這杯烈酒一飲而盡……

立時,所有的血液都爭先向胸口湧來,他透不上氣了,身體晃了晃,就地倒下……

……

“普公公,您是不是不舒服?”見普金臉色慘白,蜀妹驚問。

普金表情複雜地微微一笑。“沒什麼,晚餐請不要開到房間裡了。如果我想用餐,我會撳鈴的。”

“那好。您沒事情,我就去看一會兒電視——今天有‘笑的晚會’,馬季、姜昆、李文華都出來說相聲,可逗人呢!”蜀妹到底還是個沒有完全脫去稚氣的女孩子,她忍不住先自笑起來。

蜀妹離開病室之後,普金苦笑着用質地柔軟的枕巾蒙住了臉……蜀妹的出現,使他再也無法循老樣子懵懵懂懂地混下去了,他萌生了一個可怕的然而是明確的念頭:該結束了。

普金的心口又像被灼熱的鋼針刺中那樣痛不可當……這一回,他沒有去取那近在手邊的“硝酸甘油”,而是覺得這似乎是命運對自己應有的懲罰——一種罰當其罪的痛苦。

“錯!錯!錯!……”普金喃喃地道。呵,陸放翁這懷念舊日拙荊的千古絕唱,亦是降將普金愧對歷史老人的悲歌!

此生已矣!普金不願再苟且偷生於世——這世道絕非他自幼憧憬的那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大同世界……他情願默默地飲下這人生之杯里的最後一滴苦酒,前往陰界地府向暌別近三十年的唐斯夫和無數子弟兵謝罪……

近了,近了!死神那沉重的腳步聲……

普金坦然相迎……只是,當意識即將在痛苦中消失的剎那間,他篤然憶起故鄉那幽谷中的一脈清泉,傲向藍天盛開的一樹桃花,以及從屋檐下撲騰而出的一隻雛燕……

……

當降將普金瞑目長辭的時候,電視節目“笑的晚會”正進行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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