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鄧小平女婿之妹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
| 送交者: 畢汝諧 2021年06月03日15:40:06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鄧小平女婿之妹 畢汝諧 (作家 紐約)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鄧小平女婿之妹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按照中國人的神秘說法,所謂貴人,乃是命中應有的扶助人;而一個人有無貴人、貴人能否對其有所匡助, 則與其命理的八字有關。我對自己的 命理八字不甚了了,卻於文革年間迎來生平第一位貴人。 1968年,按照報上的說法,是文化革命取得決定性勝利的年頭;我深深感到痛苦,這是一種與所處 時代(一個連夢囈都不得造次的殘酷時代!)格格不入的、眾醉我醒的痛苦,尤因本人生性敏感而更甚。 我不定期地產生自殺的念頭。 我只得以飲食男女為庇身之所——美食落肚,情人入懷,如同吸用海洛因一般暫時緩解了滿腹憂思, 無邊愁緒。我過着二元化的生活:一方面,我刻苦攻讀馬列(《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筆記》……甚至 還有印尼共產黨主席艾地著《論馬克思主義》),而暇時則與狐朋狗友在大街上拍婆子,藉以調節大腦神經, 消除讀書和寫作的疲勞,大行非非之道。 有一天,我看見女12中(即解放前的教會學校貝滿女中)貼出大標語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H, 大字報稱其思想反動、道德敗壞;我卻有一種異常親和的感覺。 我喜歡有思想的同齡人, 特別是有異端思想的同齡人。 一位女12中的婆子告訴我,H是大破鞋,其父是國務院衛生部副部長、退役少將;文革初期, 造反派來抄家, H 堵住門口, H 的媽媽哭着要 H 讓開;而 H 說造反派是流氓,不能讓他們進來; H 媽媽嚇得發抖,狠狠打了 H 一個耳光, H 想也沒想,回給 H 媽一個耳光;這是 H 媽第一次打 H 耳光, 也是 H 第一次打 H 媽媽耳光! 這件母女倆互打耳光的奇事以訛傳訛,在北京幹部子弟圈演繹為 H 手執兩把菜刀力拒造反派, 仿佛母大蟲顧大嫂再世。 我央她幫助我結識 H ,她說 H 已經被關進了北京市公安局少年管教所學習班。 當時,北京遍地都是五花八門的學習班,而赫赫有名的少管所學習班其實就是監獄, 關押着許多大人物諸如劉少奇、賀龍、薄一波等等的子女,少年習近平也曾經在這裡被關過一個多月。 我有個鐵哥們葉某是葉劍英堂弟的兒子即堂侄(他對外則吹牛說是 葉劍英胞弟的兒子即侄子), 當時也關在少管所學習班;他與 H 是難友,放風時偷偷傳遞紙條調情;出獄後兩人成為男女朋友, 抱團取暖。 葉某 繪聲繪色、淋漓盡致地講述與 H的性生活(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這叫悶 K), 最後總結道: H 的性慾比男人更強烈呢 。 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葉某主動提出帶 我和臧某某去 H 家做客, 我自是喜出望外。 其時,我和臧某某同是北京幹部子弟圈的四大美男子之一;我少負文名,而另外三位都是徒有其表的草包。 H 相貌平平,稍胖,不好看也不難看; 然而氣質不凡,眉宇間自來帶出一股將門之後的傲氣。 H 的舉止帶着明顯的表演性,手舞之足蹈之,富於自美感。 H 意味深長地 對我端詳良久;然後,她對葉某咬着耳朵說:這個小畢長得真漂亮,比臧某某更漂亮。 ——前不久,我與老哥們、原美術雜誌主編王仲在越洋電話里閒聊;我說:可惜作家不搞選美;否則, 我肯定是當代華人作家第一美男子! 王仲訕笑:你算什麼美男子,你是老幫菜啦;我笑道:廢話, 選美是選最好年華,沒聽說3歲選美,也沒聽說80歲選美!我在最好年華震過老牌電影明星王心剛, 我肯定是 當代華人作家第一美男子! H 給我們彈鋼琴以示歡迎,明顯地帶着炫技意味,其中包括德彪西的鋼琴曲;這是我第一次聽德彪西 的印象派作品; 之前,我倒是知道德彪西這個名字——1963年,姚文元在上海文匯報發表批判德彪西及其音樂論文集克羅士先生, 而賀綠汀撰文進行反擊。 H 是女12中老高二,大我幾歲,優越感強烈; H 是俄羅斯文學、蘇聯文學的狂熱愛好者, 能夠隨口背誦若干名篇名著的片斷;但是她不喜歡政治理論書籍,連膾炙人口的第三帝國興亡、 震撼克里姆林宮的十三天都沒看過;一開始, H 居高臨下,視我為無知小孩,然而較量了幾個回合, 發現我的知識面相當寬——我自幼喜讀盧梭、狄德羅等人的半文學半哲學作品,後來又接觸薩特、加謬等人的小說; 她對此所知甚少,更不必說那些內部發行的灰皮書(政經類)黃皮書(文藝類)了。 塞林格的 長篇小說 《麥田裡的守望者》我愛不釋手,而 H 甚至沒聽說過。 ——1967年夏,本大院子弟撬開文藝沙皇周揚家的龐大書庫;我歡天喜地,一書包 一書包地竊書——有些是社會上根本見不到的珍貴書籍。 H 的地下生活分為兩大塊:性與政治。 那是性保守、性荒蕪的年代, 我是通過一本農村醫療衛生手冊,學習粗淺的性知識, 一知半解; 而H 的性導師竟然是她在少管所同一牢房的一個賣淫女( 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這叫圈子); 這位風姿綽約的賣淫女,公然以性為武器挑釁獄方,她利用交代罪行的機會,大肆渲染性細節, 以致激發男預審員本能的生理反應,對其動手動腳而受到處分;賣淫女在牢房裡勾不上男人, 就弄了一截蠟燭,自己過乾癮...... H 說得眉飛色舞,口無遮攔;我聽得氣喘咻咻,面紅耳熱。 我與H崇尚性自由,堅決反對披着革命外衣的中世紀禁欲主義;當時,北京幹部子弟圈盛傳H的初戀情人, 是建工部部長賴際發的長公子; H卻說賴公子是不可取的紈絝子弟,其初戀情人是個 國民黨官員子弟(其父好像是國民黨駐什麼地方的總領事) ;H將自己破身的過程吹噓得 天花亂墜(雙方熱淚橫流、靈肉的結合云云),刺激了我的文學靈感,最終升華為九級浪女主人公 司馬麗失去童貞的描寫——"一顆非常明亮的流星徐徐划過天角;我懂得,再過片刻,它將貶值為 不會發光的隕石,降到人間......"深深打動了同時代男女青年蒙昧的心靈。 我與 H 直露地交流彼此的性苦悶和性衝動,二者皆因世道混沌而火上澆油;就像郁達夫早期小說的主人公, 我們的性苦悶也帶有憂國憂民的烙記;而衣食無憂、四體不勤的生活方式,再加上良好的營養條件, 致使我們的性衝動隨機產生、熱烈亢奮、遽然臨身、難以克制; 我與 H 一致認為,人體美好而尊貴, 必須破除對人體的神秘感。 ——我與H都是中國性解放運動的當之無愧的先驅者。 -------多年以後,一位醫學界前輩對我說:你有文學天賦,你的性衝動是一種生理性激情。 ——光陰似箭, 我與H已經人到佛系老年,如果有機會重啟交流,何妨從生理學、心理學和社會學角度出發, 重新審視文革暗夜的性意圖 、性衝動和性行為;弗洛伊德將異常性行為即性變態,分為量的異常和質的異常; 量的異常即性功能亢進。我與H都是性功能亢進者,或曰男色情狂、女色情狂;文革將之歸因為資產階級思想嚴重, 如果是在美國,可以通過服用藥物抑制性慾,不顯山不露水。 H 藐視基本道德,竟然同時勾引我和臧某某,力圖構建多角關係,還挑唆我和臧某某爭風吃醋;殊不知, 我和臧某某都是情場老手,對這套鬼把戲嗤之以鼻。 H問我一共有多少婆子,我誠實地說有四十個,她驚喜地叫道:太好了,我是你的第四十一! 第四十一是蘇聯十月革命期間的著名小說, 黨性與人性衝突,殘酷而悽美;一個紅軍女戰士押解一個 白衛軍官去後方,途中淪為白衛軍官的情婦,而最終將其擊斃。 小說改編為同名電影,轟動一時; 女戰士眷戀白衛軍官外貌的台詞“藍眼睛藍眼睛”,不脛而走。 H 在烤肉季請我吃飯,特地給我點了一道羊肉菜它似蜜;H說這道菜可以刺激你的,接着說了一個俄文單詞, 我聽不懂,她解釋是性慾;這一下,連厚顏有恥的畢汝諧都臊紅了臉。 H 媚眼如絲,不懷好意地問我你有香煙嗎,我說沒有(其實,我與 H 都不吸煙);她說我不信你沒有香煙, 讓我搜搜你;然後就開始在我身上搜香煙——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 這是我與H僅此一次的肢體接觸——是夜,我在日記里寫道:我們的手在彼此身上交織着,紫丁香的幽芳陣陣襲來; 哦,多麼美好的時光! 動手動腳,不一而足; H 挑逗地微笑着,指着閨房的後窗說:我把插銷撥開了;夜裡你可以跳進來, 咱倆上演羅密歐與朱麗葉! 而我則響亮地回以契訶夫話劇海鷗的著名台詞:我給生活戴孝,我不幸福。 我心如鐵石,不為所動;借用報上的話來說:拒腐蝕,永不沾。我篤信朋友妻不可欺,葉某是我的鐵哥們, 我不可能偷他的女朋友。 這種雷打不動的道德底線,還包含極其現實的算計:我的男性朋友很少而女性朋友頗多,大致比例是一比五, 故而特別看重男性朋友。 更何況,生理上的顧忌,也令我不能不存個心眼: H 太過老道,需索無度,與我平素相沿成習的拍婆子遊戲 不是一個套路; 我懷疑她掌握某些我不知曉的野招數,即斫喪男人的陰毒手段(臧姓美男子認為, H 就是民間所謂的花痴 即女色鬼 ,不敢真刀真槍地與之上床,深恐淪為床笫犧牲品;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H 的複雜的羅曼史表明,她喜新厭舊,跟誰都好不長;而我奢望與她成為長久的(如果不是永久的)知音。 我視 H 為難能可貴的知音——彼時,不是沒有女人跟我睡覺,而是沒有女人跟我進行精神層次的對話。 在那個史無前例的黑暗年代,七億人的大腦停止思考,形同虛設;而我與 H 始終堅持對政治現象以及 性行為、性心理的獨立思考,彌足珍貴。 我與H都是自命不凡、心境孤獨的人;我與H都是全北京打着燈籠難找的異數。 我與 H 整天膩在一起,不避瓜田李下之嫌,惹出許多流言蜚語,人們想當然地以為我們有染; 葉某怒斥我不仗義,公然挖鐵哥們的牆腳;我詛咒發誓,自證清白,而葉某將信將疑,漸漸疏遠我了。 我的一位霍姓婆子酸溜溜地說: H 把你的心偷走了;我付以淡淡一笑: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還是我的老哥們張祥龍(日後成為北大哲學系一級教授)說了幾句公道話: 畢汝諧是大花瓜(浪子)不假, 但是他也有嚴格的道德底線;把女朋友託付給畢汝諧,一百個放心! ——我確乎偷過許許多多有婦之夫,無一人是朋友之妻! 我不肯上床,卻虛以委蛇,巧妙周旋,口惠而實不至;同時抓住一切機會,貪婪地從 H 那裡吸收精神營養。 H 特立獨行,駭世驚俗,所作所為使我咋舌—— 她洋洋得意地說:我曾經跟朋友們打賭說,我敢去新橋飯店西餐廳要飯,他們都不相信;那天, 我在他們的監視下,大大方方地走向正在用餐的一對戀人,壓低聲音說:你們好,我是電影學院表演系的學生, 後面那些人都是我的同學;今天我要完成一個戲劇小品,我抽籤要表演一個乞丐,請你們幫助我,給我一些食物, 好嗎?他們和藹地說好;我徑直拿了一碟菜、幾片麵包,坐在臨近的桌子旁,從容地吃了起來,我成功了! 我的那些朋友看傻了! 有一回,我問:女12中的人說你打過胎,真的假的?她氣沖沖地道:這是對我的污衊——污衊我沒有避孕常識! H 喜歡故作驚人之語,而且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中蘇在珍寶島打響後,全國上下高呼打倒新沙皇, 而 H 卻公然說:我覺得自己好像不屬於中華民族的血統。 不止一次, H 扯着頭髮歇斯底里地說我要發瘋了或者我已經發瘋了;巧了,我曾經在大街上拍中一個婆子 是瘋子的女兒,因而獲得關於精神分裂症的臨床知識;我笑着安慰她說:凡是自稱瘋子的人百分之百都是正常人,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可以服一片奮乃靜。後來,她不再提這個話頭。 自殺是我和 H 的另一個熱門話題;我們嘆息革命詩人馬雅柯夫斯基與不革命詩人葉賽寧殊途同歸; 當時正值清理階級隊伍,身邊的自殺事件層出不窮;而我與 H 都是口頭自殺派,翻來覆去地探討自戕, 憧憬死亡美學;儘管是徒託空言,卻使內心的鬱結得以傾瀉;也可以說, 我與 H 互為心理醫生。 在封閉保守的文革年代,我與H自然是眾矢之的,承擔着多方面的巨大的精神壓力;有一回, H 恍恍惚惚地喃喃道:失去了純潔和幼稚,我還有前途嗎? 我不傻,嘴頭抹蜜,連連誇她鶴立雞群,才華蓋世,大大滿足了她的渴望恭維的虛榮心。 相比之下,我具有 H 所不及的先天優勢,足以對抗正統人群;我告訴 H :在景山學校, 我因為拍婆子及思想反動(反對林副統帥——林彪說馬列的書太多我們讀不完, 而我則說讀不完也必須堅持讀馬列),受到全校師生批鬥;我走進批鬥會場,一眼掃過人頭攢動的庸眾, 優越感油然而生:我長得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精神,我看不起你們! H 有思想,但是不通邏輯,其觀點有時候是矛盾不自洽的;比如說文革是悲劇,卻又認為毛澤東以階級鬥爭為綱 是正確的(文革即是在全國全面展開階級鬥爭);又比如上山下鄉,明明是兔死狗烹,她卻說是為了避免 紅衛兵篡黨篡軍篡政; 當時,我有幾個情敵,鈎心鬥角,她大度地勸我私敵寬容、政敵死戰;而自己卻 因為爭風吃醋,與一個著名風流女子宗某糾纏不清; 如此相互矛盾,把我搞糊塗了。 H 敞開性之門,我敬謝不敏;而 H 緊閉政治之門,我削尖腦袋也枉然。 我敏銳地感覺 H 的背後有一個離經叛道的地下小圈子;我自幼嚮往地下活動(國產電影地下少先隊、 地下尖兵、地下航線等等),企圖照搬三十年代左翼作家蔣光慈等人革命加戀愛的放蕩生活;我摩拳擦掌, 渴望加入 H 的地下團伙,卻始終不被接受。 我在H家多次見過H的父母;H父用陰沉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久久不語;而H母很喜歡我,說一些家長里短; 有一回,H不在場,她唉聲嘆氣地說:H是獨生女,幾個哥哥都讓着她,把她慣壞了! 我把這些話轉告H,她的臉上出現罕有的肅穆表情,凜然地道:假如有一天,我為了理想捐軀,我希望我媽媽不要太難過。 我肅然起敬,欽佩地看着她,聯想到巴金譯介的沙俄時代的著名女政治犯妃涅格爾;我渴望與 H 並肩奮鬥,冒險犯難。 我們都喜歡一本並不出色的、 十二月黨人題材的蘇聯小說自由先驅;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我們輕狂地認為: 人生無非是這麼回事,豈有不死之人、不滅之魂? ——多年以後,我的社會觸角進一步展開,印證了我的猜想:她常年與一些持不同政見者過從,由於事機不密, 因文字罹致牢獄之災;H對我的看法——一個不易上鈎的性對象,而非精神上平起平坐的對談者——始終不變; 也可以說, 這種輕視成為我得以苟全的護身符; H 對我的庸俗化的定位,實質上構成對我的一種保護 ;否則, 以我的輕信、莽撞、任性,跟這些異端分子鬼混,猶如飛蛾撲火。 H 給我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社交之門,結識了一些政治賤民;我原本基於偏見,以為那些因1949年社會巨變淪落底層的人 都是社會渣滓;而H 正色說這些人里藏龍臥虎,不乏美玉明珠——果不其然,改革開放後,許多政治賤民成為各界精英。 H 的那個初戀情人,充沛的精力無處發泄,就去北海公園租了一條小船,劃到湖心,把兩隻漿橫放在左右船幫, 然後站在上面跳搖擺舞;觀者無不瞠目結舌。 H 有個閨蜜的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判處無期徒刑;這位孝女堅持從牙縫裡省錢買營養品,含淚探監。 她還有個閨蜜,是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女子;H讚嘆此人勇敢地與周圍所有成年男子上床,一網打盡,一個也不少! 我暗忖:人不可貌相;如此單薄的身體,竟然蘊藏着火山爆發般熾烈的欲望! 有一位眉清目秀、神情陰鬱的姑娘則是大漢奸的女兒,其父早已伏法;我小心翼翼地說有血債才會槍斃, 而她輕描淡寫地道:像他那個級別的漢奸都有血債。 導致H入獄的一大罪狀是企圖叛國投敵;我時而偷聽敵台——美國之音、莫斯科和平與進步廣播電台、 台灣自由中國之聲, 對中國大陸以外的世界充滿好奇 ;於是,我屢屢單刀直入地切入這個話題, 卻都被她輕巧地岔開了;後來從其他渠道得知: H 認識一些有海外關係、定期領取僑匯的有錢人, 彼此在閒聊時, 艷羨海外生活,僅此而已。 H接觸的許多人都是偷聽敵台的積極分子; 於是,法國六八學運、性解放、阿波羅登月等等消息口耳相傳, 廣為流布。 只是,每每談到敏感話題的節骨眼兒, H 便果斷地戛然而止,說這些話不能告訴你、或者知道這些事對你沒好處, 草草地帶過去了。我猜想,必定是妄議文革及其發動者毛澤東的言論。 H醉心床笫,而我熱衷政治——我們各懷心機, 異床異夢, 互為獵手與獵物 ;友誼與齟齬同步生長,不知伊於胡底。 我與 H 彼此吊胃口,都不肯動真格的,卻時不時地給對方一絲若有若無、虛無縹緲的希望。 我與 H 都很自戀,卻對他人缺乏必要的尊重;《麥田裡的守望者》 有這樣一段話,完全適用於我與 H : 有一種長得十分漂亮的傢伙,或者一種自以為了不起的人物,他們老是要求別人大大幫他一個忙。 他們因為瘋狂地愛着自己,也就以為人人都瘋狂地愛着他們,人人都渴望着替他們當差。說起來確實有點兒好笑。 在內心深處,我與H都看不起對方—— H 建議我跟她一起去吉林插隊,說:能夠追隨我,對於你是一種幸福。 我傲然回答:不是這樣;天生我材我貌必有用!我將把名字寫進歷史,我將把名字粘在七億人的嘴唇上!而你卻不能! H 出發去吉林之前,我依依惜別,送給她一張曾經在照相館櫥窗陳列過的標準照;她贊道:真好,簡直像是奧涅金! 我與 H 都不像是生活里的人,而像是小說里的人。 H去了吉林,我們相約保持通訊聯繫,她卻食言了;盼星星盼月亮,盼不到她的信件;我忽然悟到: H 只不過視我為美男子 而非大才子,此前種種精神交流,只不過是為了實現終極目而施放的煙霧彈;而當地理距離使這一終極目的成為泡影后, 她就不搭理我了。我的心涼了半截。 哦,我不上床,她不寫信——一報還一報。我不免感到懷才不遇的落寞、委屈。H 認為我僅僅是個大花瓜,把我看低了; 她堅決地將我排拒在小圈子之外,卻不知我其實擁有內蘊的能量。 我決計向 H 證明自己並非池中之物,按部就班地追求作家夢,我想專門為 H 寫一部小說;為了躲避上山下鄉風潮, 也是為了附庸青年司馬遷遊歷名山大川的風雅,兼且效法青年毛澤東搞社會調查,我跑了很多地方,蹲點考察工廠、 農村、軍營、學校(上海張華浜造船廠、北京懷柔縣楊宋莊公社耿辛莊大隊、保定38軍、青島山東海洋學院); 行囊中僅有一冊愛倫堡大型回憶錄《人•歲月•生活》,對青年愛倫堡流落巴黎的浪漫生活欽慕不已。 我一無證件二無介紹信,但是有一張出眾的臉孔;祖國大地任我行,走到哪兒戀到哪兒。 我憬然發現:在震耳欲聾的口號和凱歌聲中,人民大眾的實際生活已不堪聞問了,終於得出文化革命糟得很 的政治結論(在公開場合的說辭則是:我為黨的九大帶來的大好革命形勢歡欣鼓舞)。 荒誕年代荒誕事,只怕說出來人們都不肯相信了:1969年10月,中蘇邊界談判在北京舉行,全國進入一級戰備; 我在青島某郵局給遠在陝北插隊的朋友寫信,談及未來小說的構思;只因滯留時間過久,而且喜怒哀樂各種表情掛相, 差一點被革命群眾當作書寫反動標語的階級敵人舉報……那年月,老百姓把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真緊呀。 我常常坐在青島海濱,凝視水天一色的遠方, 長時間陷入冥思苦想, 痛感國家前途及個人出路兩皆渺茫 ; 我不堪忍受碌碌無聞,躍躍然企圖用生命作為琺碼,壓在社會這個無比巨大的天平上;我膽大妄為地在心中與 毛澤東同志(我這樣稱呼他)共商國是,甚而至於冒死勸諫、觸怒龍顏——這是一種初生牛犢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 的少年豪氣! 我想寫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 憤然作不平之鳴 ;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畫《九級浪》,被我選作未來小說的書名。 覆舟之下,眾多溺水者垂死掙扎的形象,直觀地表現了毀滅一切的文革海難。 轉眼到了年底,我與H返回北京過冬;我劈面質問她為何不給我寫信, H 直不愣登地說有什麼可寫的呀,停了停, 又緩緩地打圓場說,不寫信是因為通訊簿丟了。 作為試筆,我根據 H 與初戀情人的素材寫了一篇小說初戀——一個高乾女兒與國民黨高官兒子相戀、 最終反目成仇的俗套故事;我企圖在官方教條與離經叛道之間尋求最大公約數, 首鼠兩端, 始終甩不開筆頭, 結果是兩邊不討好; H 閱後嘆氣道:水平不高呀;人家屠格涅夫的初戀寫得多好呀。 在吉林農村 ,H竟然與著名黑道人物張某某同居了; 在1968年的北京江湖,宣武區達智橋(被讀作大石橋)、 東城區地安門(被讀作點兒門 )是兩大黑道猖獗之地; 張某某號稱地安門八爺,H順理成章地被稱為八奶奶,烏煙瘴氣。 我對此頗有微詞;H卻拿不是當理說:張某某這人真勇敢呀,我親眼看見他一個人掄起鐵杴跟好幾個老鄉打架, 被縣群專、公社群專(群眾專政辦公室的簡稱)抓走了,他也不怕! 張某某懂得社會,懂得人與人的關係。 我苦笑不已——交淺言深,緘口為上。 利用H如廁的機會,我偷看了她擱在枕邊的一封信;寫信人是張某某的把兄弟,大意是:姓H的!一年來, 你仗着八爺給你撐腰,任意踩禍每一個哥們;你就是拿八爺當槍使,一旦八爺醒過夢來,你就危了! 我暗暗替H捏一把汗,便不顧疏不間親的規矩,苦勸H 早早離開八爺,卻招來她的反唇相譏: 畢汝諧 , 除了拍婆子,你什麼也不會。 在這裡,什麼是指偷竊、搶劫、打群架等等惡行;那時節,正值青春反叛期的男孩子都喜歡干一些壞事,蔚為一時風尚。 八爺畢竟是八爺,手面闊綽;他在新僑飯店西餐廳為H舉辦22歲生日宴,席開若干桌,賀客清一色都是胡同串子、下九流; 此事在北京幹部子弟圈引發公憤,唾沫星子把H淹沒了,臭不可聞! 我惋惜地暗忖: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京城黑道家;H或許是對前途徹底絕望了,破罐破摔! 我與 H 都是文化革命造就的惡之花;文化革命粉碎了我們心中的七寶樓台,水遠不能重建。 我與 H 都是北京幹部子弟圈的異化現象;異化是人類在 現代社會 所面臨的重大挑戰,也是現代哲學的重要概念。 後來,這位地安門八爺打翻了醋罈子,怒氣沖沖地把我的標準照扔進垃圾堆;還通過中間人給我捎話, 嚴令我今後不得與 H 聯繫,否則就給我破盤(毀容),把我成為第二個宋丹平(電影夜半歌聲的男主角)! 我不敢不服從——相貌是我青年時代的通靈寶玉,系安身立命之本;左思右想,只得就此中斷了與H的友誼; 饒是如此,我依然孜孜以求作家夢,期望有朝一日 H 因我而驕傲。 20歲生日這天(僅僅是這一天!),我出現嚴重的幻聽幻覺——我覺得自己仿佛乘坐生命列車,風馳電掣地 駛入名為20歲的車站!我告誡自己,必須做一件什麼事情來迎接這個大生日;樹欲靜而風不止,想不做也由 不得我了——這便是文革地下文學著名小說《九級浪》。 1970年春,出身論的作者遇羅克被槍斃了;殺人榜貼滿北京的大街小巷——寫作是要殺頭的! 但是,我無所畏懼, 默默念誦老哥們郭路生(即日後的著名詩人食指)的詩句:要用頭顱,撞擊時代的洪鐘! 人生能有幾回搏?我決定捨命一搏!我決心以九級浪向 H 交投名狀,我決心向 H 證明: 畢汝諧不僅會拍婆子,還能寫小說! “文藝是階級鬥爭的晴雨表,作家是階級的代言人。”這是毛澤東時代人們耳熟能詳的黨八股。然而, 我在寫《九級浪》時,卻清楚地發現此言不差;常常是,耳畔轟響着七嘴八舌的指令,而我則淪為記錄員; 然左右顧盼,室內卻僅我一人…… 《 九級浪》以第一人稱描寫原本純潔的少男少女蹈入罪惡深淵;我採用熟悉而親切的批判現實主義寫法, 棄革命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以及革命樣板戲創作原則若敝屣;我緊緊握筆,握住這燙手的 武器(田漢話劇《關漢卿》裡有句著名台詞“筆不就是你的刀麼”),落筆如行雲流水,一發而不可收。 我足不出戶,終日與小說中的人物為伍:每個人物在生活中都有一大批原型,寫來從容自信,毫不費力。 他們所賴以生存的社會土壤相當廣闊,形形色色的人物走馬燈似的登場表演,卑鄙、無恥、可憐、可笑; 這部小說像一面鏡子,照出文革海難中的社會生態。 我不再拘泥於H 其人其事,數年來目睹社會之怪現象以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奔來筆下;在敘述故事的同時, 着意揭示生活本身的近乎殘酷的哲理。我讚美人性解放,呼籲與現代迷信做徹底的決裂。 像《麥田裡的守望者》一樣,九級浪也採取第一人稱回憶的方式; 像《麥田裡的守望者》 一樣, 九級浪也努力表現憤怒與焦慮這兩大主題 。 我是為了刻畫人物性格而寫性,因而性描寫不容迴避, 性並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就時間而言, 這種性描寫實際上與西方的性解放暗暗合拍,某些思潮的興起是不分國界的。 終於,我借男主人公陸子之口,說出決定性的政治判斷:“我們爭論否定之否定定理是否正確, 據此,某些歷史現象會不會一再出現……” ; 這是一個政治預言:文革否定了十七年,未來中國將否定文革而形成否定之否定;未來中國具備 十七年的主要特徵,卻是十七年的更高級的階段!日後中國政局的變遷,證明畢汝諧料事如神! 1970年深秋,文學青年畢汝諧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超越當時全中國所有第一流的大政治家—— 1970年深秋,毛澤東執迷於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烏托邦理論,至死不悟; 1970年深秋,林彪的真實的政治理念,至今不為世人所知; 1970年深秋,周恩來以妾婦之道迎奉毛澤東,唯唯諾諾; 1970年深秋,鄧小平流放江西南昌,龍困淺水,無暇慮及未來中國的政治遠景; 1970年深秋,蔣介石執迷於反攻大陸的夢囈,至死不悟。 遺憾的是,迫於八爺的淫威 (我把八爺作為反面人物寫進了九級浪 ),我不能與 H 就九級浪進行切磋,怏怏不樂。 又過了兩年,北京幹部子弟圈哄傳一個消息:H的胞兄成為東山再起的鄧小平的乘龍快婿! 由於H聲名狼藉,鄧家一度反對這樁婚事;其胞兄(日後成為中國數一數二的軍火巨頭)聲淚俱下 地對卓琳保證:我妹妹已經改邪歸正了! 千真萬確,H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須知,戒淫之難,如同戒毒;權勢真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魔杖, 居然能夠把劣跡斑斑的蕩婦, 就地變成玉潔冰清的淑女! 據說,缺乏性經驗的鄧女頻頻向 H 這位性愛大師請教,受益匪淺。 文革後期,我有一個具體問題想通過 H 走後門,便硬着頭皮給 H 打了個電話,遭到冷若冰霜的拒絕; 此後,我與 H 形同陌路。 繼八爺的黑勢力,鄧家的紅勢力又一次在我與H之間築起高闊的圍牆。 打倒四人幫後,H去日本留學;我在光明日報上看到她推崇其日本教授的大塊文章,一如普通的莘莘學子。 有個女人羨慕嫉妒恨,造謠說 H 被賣進了東京妓院;我冷笑道:胡說八道!誰敢把鄧小平女婿的妹妹 賣進妓院?!不想活了?! 進入新世紀,聽說H定居亞特蘭大,過着修女般的隱居生活;高不成低不就,H始終未嫁。 而今,互聯網上沒有關於H的隻言片語 ; 互聯網上竟然沒有關於H的隻言片語!一個具有非凡生命能量 的奇女子,竟然像根本不曾存在似的! 我眼前出現一副生動的畫面:暮色蒼茫;為了家族榮譽,為了攀附中國第一家庭的政治需要, 孤獨的H背負道德石碑,心甘情願地自沉於茫茫人海。 H畢竟是H;借用毛澤東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來說,可上九天攬月(當朝駙馬之妹!), 可下五洋捉鱉(八奶奶!); 如此精彩奇兀的人生,豈是小說家能夠編撰出來? 含笑噙淚回首前半生,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肉體歡樂和精神痛苦;男女交往的最高境界並非上床, 而是觸及靈魂、改變命運;H是我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貴人;沒有H,我不可能寫出九級浪, 九級浪匡范了我的青年時代,使我的青春大放異彩! 我以九級浪一舉進入中國文學史(以及心靈史!),卻未能將名字粘在 七億人(現在已經翻番為十四億了)的嘴唇上——這就是得失參半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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