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集體主義和專制主義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60年前，也許沒有人想到一個以集體主義為核心價值觀的社會會演變為極端個人主義盛行、社會道德倫理大規模潰敗的叢林社會。這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如果人們醒悟到集體主義不過是專制主義製造的蒙昧和遮蔽，如果人們從慘痛教訓中得出結論，認為如果自己不為自己負責就不會有人為他負責，如果自己不保衛自己的生命財產安全就不會有人為他提供安全遮擋，他自然就會放棄國家鼓吹和倡導的所謂集體主義價值觀，把自己列到所有事物前面；如果冠冕堂皇的集體主義最終導致個體意志和個體利益萎縮甚至完全消失，那麼，個體就會蛻變為超級自我，凌駕於所有人和整個社會之上。60年來，我們看到的正是類似情景。

32．自由是一把雙刃劍

自由是一個好東西，對無法享有自由的人來說尤其如此，比如你可以直接表達對惡行的譴責而不必擔心遭黑道襲擊，你可以正當表達對領導的意見而不必憂慮被整治，你可以公開表達政治見解而不必擔心遭逮捕……都會使你產生一種尊嚴感。不僅一般人，即使壞蛋也不會認為自由不是好東西，壞蛋或許比一般人更認為自由是好東西。自由是壞蛋作惡的條件，如果沒有壞蛋的自由，人世間哪裡會有罪惡呢？同樣道理，自由也是好人成為好人的條件，如果沒有好人的自由，人世間的善又將置身何處呢？所以我們說自由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可能是正義的保證，也有可能是邪惡的幫凶，全看什麼人獲得了何種程度的自由。

33．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西方自由主義思想家不僅呼喚自由，同時也時刻警覺着無知、愚昧和心懷惡意的人濫用自由，以極端化的個人主義給他人和社會製造災難。

在美國的政治理論和道德思想中，上個世紀80年代就曾經興起一種被稱之為社群主義的思潮（代表人物為麥金泰爾、泰勒、桑德爾、昂格爾、瓦爾澤等），力圖抵制個人主義絕對化，強調社群主義價值觀和個人自由價值觀的相互協調，任何人都不能以犧牲他人的自由而享受自由。仔細觀察會發現，社群主義有很深的政治哲學淵源，甚至可以說它與自由主義同樣古老，現在重新強調它，不過是自由主義河流在向前奔涌中的自我調節罷了。

讓我們感動的是，在皇權專制主義傳統極為深厚的中國，竟然也可以看到類似表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子：《論語·衛靈公》）自己不想要就不要強加給別人；與之對應的還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孔子：《論語·雍也》），自己站得住也要讓別人站得住，自己行得通也得讓別人行得通，強調要以他人為尺度約束自己。

孔子的思想當然不像社群主義那樣以自由主義河床作為依託，相反，他以“克己”式的壓抑個人和“復禮”式的維護皇權作為出發點，就其本質來講與自由主義思想中的社群主義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也必須注意到，正是這種東西構成了中國人傳統道德的基礎，在社會倫理層面顯現出一種東方社會獨有的溫潤、敦厚的文化特徵。

如果我們珍重地認為自由和民主是普世的，那麼，在東西方文化極為難得地交匯的地方——認為任何個人的自由都應當不妨礙他人，不給他人帶來不快，更不能讓他人遭受利益損失——我們更有理由將它們珍重為值得發揚光大的普世價值觀，這在今天尤其顯得重要。

34．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網絡和人世間一樣紛繁複雜，由於較少現實生活中顯性的約束，人性在這裡顯現得更加淋漓盡致：有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道出了尖銳的政治見解；有人多愁善感盡情抒發着內心的鬱憤和苦悶；有人像導師那樣點評你的文章：“寫的基本上還可以。”有人則莫名其妙只看了文章標題就留下謾罵嘲諷的文字。這就是自由，在你享受寫作和發表文章自由的時候，他人亦有享受誇獎、諷刺、謾罵你的自由，所有這些，都蘊含着兩方面的意味：自由中往往含蘊着不自由，不自由中往往含蘊着自由，它們相輔相成，糾結為一個無法摘開的矛盾體。

中國傳統文化對於這種無可奈何的狀況似乎格外在意，有很多論述，或者作為警誡，或者作為忠告，說得都很好。孔老人家的那些話，實乃“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都是對人真誠地寬以待人的警誡和忠告，對我們極為有用，尤其是在這些寶貴的東西都被革命革掉了的時候。

35．自由是有邊界的

人類個體是在與他人的關係中才被確認存在，自我只有在與社會的聯繫中才被賦予意義，生活中“這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嗎？”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你的事很有可能是我的事，我的事也很有可能是你的事。打一個很不嚴謹的比方：張三買了房子裝修，把承重牆打掉了，鄰居就來交涉，說你這樣搞很危險，張三非但不悔悟，反而梗着脖子叫嚷：“我怎麼裝修關你什麼事？！”大概不會有人認為張三有理，道理很簡單：房子是張三的，但樓房是大家的，如果所有人都像張三那樣由着性子折騰，“樓倒倒”大概是早晚的事，可見自由是有邊界的。在政治哲學範疇何嘗不是如此？一部分人享有沒有邊界的自由，往往意味着另一部分人沒有邊界的奴役，它們相輔相成，沒有例外。

36．誰動了我們的房子？

在政治倫理發生根本改變之前，單純強調道德倫理是遠遠不夠的。

是的，我們確實承受了過多的冷漠，過多的不義，過多的怨恨，過多的仇視，我們的世界已經如此冰冷，我們不希望它繼續冰冷下去，不希望世界上的人都像張三。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比喻很不嚴謹——張三既沒有條件也沒有膽量去拆除承重牆，他不過是在牆上釘了一個礙眼的釘子而已。

那麼，究竟是誰動了我們房子的承重牆呢？是一夥強盜。

這些強盜結為一個團伙，明偷暗搶，為所欲為，不僅拆除了承重牆，還企圖把大梁卸下來；他們好像已經料到房子要倒，早就把搶到手的東西倒騰到外面去了，然後悄聲對子女說：“都出去，誰也不許再進來。”他們從進入房間那天起就為自己設計了逃生的通道。他們真的逃生倒也好了，我們將潑出性命趕緊加固和修復這所我們須臾無法相離的房子。他們根本不走，他們還打算把大梁上最後一根鋼筋也敲打下來帶出去。

我們只剩下大梁上這最後一根鋼筋了。

37．一把鑰匙

克爾凱郭爾講過這麼一個故事：一個漫不經心的人，從來沒有關注過自己的生活，甚至從來沒有意識到過自己的存在，結果，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這個人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死了。我們從這個故事可以引申出什麼呢？一個從來沒有關注過歷史的人，是無法關注現世人生的，他不會知道自己的真實狀態，他事實上已經死了，不同點在於他無法發現自己死了，比克爾凱郭爾的故事前進了一步，它已經不是一個關於“在”的故事，它帶着鮮明的“往”的印記。在一個深諳歷史奧秘的人那裡，“往”才是“在”，真實的“在”。這是一把鑰匙。

38．不能讀懂歷史的人也無法讀懂現實

一個不能讀懂歷史的人也無法讀懂現實，這裡有兩個原因：一、歷史往往是現實的預演，現實又往往是歷史的延續，一種被稱之為文化的東西把它們串聯成為一個整體，你不能對它們進行分割，因為你不可能具備文化的那種強大力量。二、所謂“讀懂”在這裡含蘊着思想的意義。思想是什麼呢？是見解而不僅僅是感知。感知是平面的，見解——我們稱之為思想的東西——則必須具有某種縱深感，這種縱深感只能來源於對歷史的深刻認識。我很樂意把那些既讀懂歷史又讀懂現實的人稱之為思想者。

39．閱讀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

閱讀阿倫特的作品，總有一種透入骨髓的灼痛感，這是因為這位哲學家非常難得地具有文學家那種對人的精神世界精準把握的才能。在我閱讀過的論述卡夫卡的著作中，阿倫特無比倫比，真正深入到了卡夫卡的靈魂深處，觸及到了卡夫卡本人也未曾意識到的種種脈動。我更願意把《黑暗時代的人們》看作阿倫特的文學札記，每一篇都讓人着迷，閱讀這樣的篇章，你會由不得這樣想：哲學家一旦涉獵文學，文學家就只能站在旁邊守候了。                                        

（2010-11-6）